十二、白大姑灑淚說“魂親”

“一哭二鬧三上吊,三著用完,沒得路走了,等著曹家嘴花轎來抬囉!”風亭拍拍竹板床,朝獨梅吐鬼臉。

獨梅翻身坐起,苦笑著說:“我才沒哭呢!你個砍腦殼的,人家都隻剩一口氣了,你還來逗趣。有麽子辦法,你幫我想想囉!”

“你不是說我腦殼裏頭少個坎嗎?我有麽法,等奶奶來了,你問她。”

白大姑胳肢窩裏夾個盒子,推開棚門,看到風亭,招招手,後退了幾步。風亭跟上,反手帶上棚門,兩人在外麵說完話,一起回來。

獨梅見到白大姑,喊一聲“舅媽”,就像屈死的鬼還陽見到親娘,翻江倒海般的號啕大哭,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自事發以來,她沒這麽哭過。白大姑喊聲“梅娃子!”和玉珍一起也陪她落淚。風亭在一旁撓頭搓手,不知如何是好。三人總算哭得差不多了,白大姑問到底出了麽事。獨梅從土窯約會、老娘盯梢、堤上罵街,到關房上鎖、逼婚定親,細細講述一遍。白大姑連聲歎息:“劫數啊,劫數!”

“就算做了錯事,怎麽這樣狠心啦!”玉珍說著,點亮棉油燈,端上一缽菜團子,安撫金舫和月亭在小床睡下。眾人胡亂塞點吃的,圍坐一起。

“哎,料得到,全台上沒得哪個給你撐腰,為你說半句好話!還不曉得今後要往你頭上潑多少肮髒水呢?”白大姑說。

“我不管別個怎麽說,我隻聽您的。舅媽!”

“梅娃子,你先莫急!舅媽今兒就是脫身皮,也要拉你一把,幫你跨過這道坎。”白大姑摟著獨梅,輕輕撫摸她烏黑油亮的頭發。“我早幾天跟你說過,我是個一指頭捅下去全身冒血泡的人。從曹家嘴到謝仁口,也沒得哪個說我半個好,背地裏還不是罵我找野漢子。今兒,我就不怕醜,跟你娃兒們說說舅媽年青的事,遲早要說,總不能帶到墳墓裏去。說完了,你梅娃子就曉得自己該怎麽做了。”

白大姑打開自己帶來的小鐵皮盒,倒出一坨小紅包包,解開好幾層綠的黃的紅的綢子包皮,露出一堆五顏六色的扣子。每隻扣子用絲線繞結成花鳥蟲魚樣子,三五個連成一串,精美絕倫,煞是好看。白大姑讓玉珍找來剪子,剪開一個絲扣的包線,露出一枚乳白色骨質圓扣,中間一隻獨眼。

“單眼扣!”風亭在峰口徐先生家見過,驚詫地叫出聲。

“風亭和獨梅,你倆不是老纏著我要看單眼扣?這就把你們看看。”白大姑把這枚單眼扣攤在手心,轉圈伸給她們看。“今兒哪裏都沒得賣的,那時候也隻有漢口新堤曹家嘴有賣。傳說是,窮人用布扣,苦人用繩扣,富人用洋扣,有情人專用單眼扣。”

“您快說,這麽多的單眼扣,有麽講究,有麽來曆?”獨梅幾乎快忘了自己憂愁,連連催問。

風亭在峰口聽徐先生講過站花牆的故事,跟他看的全本花鼓戲不一樣,曾問徐先生為麽事不同,徐先生說你娃兒硬要問清白,就回去問你娘,她曉得。風亭幾次問過娘,都被敷衍過去了。今天他也想急著聽個明白,便說:“都莫打岔,聽娘講。”

白大姑看一眼風亭,說:“這是些姑娘婆婆們的事,你莫到這裏亂摻和,快到後屋跟老坎叔睡去,多多勸勸他。他婆娘活著吃了那麽多苦,早走了,算是亨福!兒女大了,由她們去吧。就說是我說的。我們娘們幾個,今兒就擠在**歪一夜,說說話。”

風亭很不情願地走了。他想,回頭再問玉珍,聽個過手話,也能打聽明白。

麵對獨梅和玉珍,一個是自己的姑表侄女,一個是徐先生的近房侄女,兩個都是自己喜歡的關愛的人,白大姑眼含熱淚,打開話匣子,開始講述塵封了幾十年的往事。“哎!天下哪有這麽癡心的人,就見了一次麵,他就裝到心裏頭了。花牆邊拉了一次手,他就鑲到骨頭縫裏了。”白大姑講著講著,眼睛眯起來,旁若無人,漸漸回到她早已關閉的隻屬於她一人的世界裏。

“這人是徐先生吧?”獨梅問。

“莫插嘴!還用問”?玉珍打斷她。

“那天日頭剛碰到西邊的河堤,我從閣樓下來,在花牆後邊等他。以往他放了學,斜挎個書包,一溜小跑,總是這時候從花牆前路過。沒等著他,等來了我大哥小弟,他倆不由分說,左右一夾,把我拖上樓,關在閣房裏,鎖上門,再不讓我走出半步。比關你還狠,連窗戶都釘上了。我哭啊喊啦,尋死尋活地鬧啊,爬過窗,撞過牆,上過吊,都沒得用。爹娘叫人日夜守在門邊,求死不能,求生無路。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這一關,關了一二十天。出門的時候,瘦得皮包骨,人都走形了。

“從此後,再沒見到他,不曉得我爹娘用麽狠毒的法子,斷了他的念想。反正我趴在樓欄上,望穿雙眼,不見他的蹤影。耳聽四方,連牆角邊的蟈蟈打架都聽到了,卻聽不到他的聲息。這時候,我已經下了狠心,隻要他傳來丁點音訊,我就跟他走。就是天上下刀子,地上鋪火海,到天邊到海角,我也不回頭。個沒心肝的,個砍千刀的,就是不見他人影。

“我在心裏罵他,咒他,恨不得手撕了他,牙咬了他,喝他的血,抽他的筋。後來我才曉得,我爹娘叫人早早堵住他,撕了他的衣,掌了他的嘴,打了他的腿,還敲掉了他兩顆牙。他和血不往外吐,往裏吞。過幾天,我爹又派人上他家送錢送米送衣裳,隻討他說個話,死了這條心。他也就回一句話:水稻杆上開棉花,熱天下大雪,日頭西邊出,他就死心。打那之後,他大病一場,停了學,閉住嘴巴不說話,一天隻做一件事,天黑之前躲在對麵巷子裏望我的閣樓和花牆,天黑之後再離開。

“從那巷子到閣樓,二三丈遠,打個噴嚏都聽得到。這個憨巴呀,大氣不出,一聲不響,木頭人似的呆呆看,傻傻聽。我哪裏想到,他會在那黑乎乎的巷子裏。早也想晚也盼的人,就在跟前,卻如隔山隔水,看不上一眼,聽不到一聲。以後他才告訴我,他看見我了,頭上的插花有幾瓣,數得清。聽得到我的聲,歎息的嗓音顫幾顫,分得明。還說連我身上的香脂味也聞到了。”

“他為麽事不見您呢?見麵打個商量,是死是活,兩個人一肩挑,總比這暗相思好啊?”獨梅頓覺惋惜,忍不住提出疑問。

“是說啊!人一癡情就變憨。他說就喜歡這麽看見我,聽到我。好幾個月,他在暗處時不時看到我,我在明處看不到他,隻在心底裏想著他。兩個小冤家,當麵說不上話,背地裏拿刀子在心上剜。不曉得從麽時候起,他每見我一麵,就跑到商鋪買顆單眼扣,足足攢出三百六十五顆。他一個鄉下窮娃兒,花這些錢,要用去他家小半年的收成。錢從哪裏來?他幫人拖板車,扛麻袋,背磚頭,一分一分攢出來。

“我家爹娘怕我再做出麽醜事來,挑中在我家篾鋪做零雜工的風亭他爹,把我遠嫁竇曾台。哥哥牽頭白牯牛,弟弟抬座織布機,前頭走,一頂破舊老轎子送我出門,再無別的陪嫁。轎子出了曹家嘴大街,轉彎上了河堤。我一眼看到他在堤上大路中間站著,一手托腰,一手舉起錦囊袋子,遇人不避,聞風不搖。我不等轎子停穩,掀開轎簾,揮手朝他跑去。我一個小腳,三步一歪,五步一趔。他還是一動不動。等我跑到跟前,他張開雙臂,把我摟在懷裏,過了一會,把那錦囊往我手裏一塞,推開我,說了聲好好過日子,扭身跳下河堤。我一聲沒哭,也一聲沒說,就好像光身子掉進碳火爐子裏,滿身發燙,顧不得在圍上看熱鬧的人麵前丟醜,緊緊抓住他不放,直到他推開我。我拉開錦囊袋子,看到一堆單眼扣,打轉兒找他,已不見了他的人影。這天之後,他眼瞎了。

“婚後三天回娘屋,我狠心的爹娘帶信來說不要回了。第四天,一個瞎子拄根竹竿,肩披布袋,敲著釘鑼,門前過。隔七八步遠,我看出他在咧嘴笑,好像遇到天大的喜事。我們倆都沒打招呼,眼巴巴看著由遠走近,又由近走遠,默默地分手。從此,他隔三岔五來一擺,周圍沒得人時,說說悄悄話,就這麽一直過到現在。

“娃兒們,我今兒把一生年的話,都說完了,往後你們別在我跟前問東問西。”白大姑講完,胸前衣襟早已被淚水浸濕。

玉珍過去隻知道婆婆年青時枝枝葉葉的事,今兒聽完全,才懂得婆婆大半生過去了,過得好苦,暗暗流淚。

獨梅邊聽邊想自己的事,沒給自己想出個名堂來,卻像鑽進舅媽心窩裏一樣,跟她隨喜隨怨,說道:“今兒臨來時,我家奶奶還說到您,說徐先生瞎了眼,您過得也苦,何必自討呢?”

“梅娃子,跟你說實話,我過的不苦啊。這個天底下,有個人死心塌地想你疼你,含在嘴裏怕化了,揣到身上怕捂了,為了你,他麽事都做得出來。你喜都喜不過來,哪能苦啊?”白大姑撩起衣袖,擦幹眼淚。

“不管怎麽說,兩個人不能在一起過日子,總不是個喜事。”玉珍略為表示出一些不讚同。

“蜘蛛成婚母吃公,樹上螳螂頭咬頭,草彪子母蛇下蛋公蛇孵,各有各的過法。人結親哪,一個屋簷下過日子,同床共枕,這是身親。徐先生說,還有一種結親叫‘魂親'、‘神婚'。身子各是各,兩人魂魄和在一起,分不出你我,就像天上的牛郎織女,一年隻會一次麵,魂是天天在一起的。地上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生未同床魂已相連,死了同穴,那魂跑出來,化成蝴蝶飛。這就是結魂親,完神婚,身子不親魂兒親。隻要魂兒親,身子就沒得麽苦不苦囉!”

打娘胎裏出來,頭一回聽到這些話,又是從白奶奶口裏說出來,玉珍和獨梅張嘴瞪眼望著她,好像她變了個人樣。

“看麽子看?不認得呀?”白大姑恢複了平日的神態。“我的事講完了,該過問獨梅的事。梅娃子,你說你是不是鐵了心要跟他好?”

“嗯!跟您一樣,死不回頭。”

“難怪徐先生跟你取名叫獨梅!算個鍾情娃兒!那個他呢,是不是跟你一樣?”

“他膽子小,老說回去跟他父母商量。”

“這就不好說囉!弄不好像雨亭的挑子一頭熱,老鐵匠挑不起砧子——少了另一頭,那就成不了魂親。”

“不管怎麽樣,曹家嘴的,我死活不從。就算郵電所的搞不成,我也要以後自己找。你們先幫我把曹家嘴這個事搞妥貼。”

“那是。我早已叫你風亭哥和丟娃,還有徐先生,一起來幫你。今兒先睡,明兒再說。”

半夜裏,秋風起,直刮到次日清晨還沒有停住,而且,越刮越猛,呼號著席卷潭邊樹林。草棚外苦楝樹下,已舗滿了一層金黃色虎掌形的楝枝,一片片杏仁狀的落葉,繞著樹梢,呻吟著在半空中打轉,時不時栽落下來。

風亭早起,在苦楝樹下撒了一泡長長的尿水。他抬頭望望這棵看著自己長大的老樹,真的已進入暮年。粗壯的主杆上麵,仍舊佝僂著往日的老枝,拚出老命才擠出的幾株新枝,似乎過於瘦弱而纖細,要麽勾肩搭背,無以自立;要麽獨枝難撐,早夭斷折。即使昔日驕傲的主杆,表皮爆裂,縫隙過指,疤痕累累。風亭打小在樹下玩耍,撿楝葉,打棟籽,無盡童趣。長大了,枝葉為柴,枝杆作擔,形影不離,特別是那次半夜逃丁,苦楝替他擋槍彈,他才逃脫一命。如今,草棚抵靠這苦楝,遮風擋雨,日夜為伴。風亭無論在哪,隻要憋得住,都要跑回來,把屎尿撒在樹下,充作一生的報答。

天已大亮,東方地平線上剛現出的幾縷朝霞,不知不覺間消失殆盡。肆虐的東北風,徹底地縫合了天上每個露出光亮的豁口,給竇曾台送來秋後第一個嗖嗖涼的大陰天。風亭感到身上一陣涼意掠過,紮緊褲腰帶回屋。突然,幾顆楝籽砸在身上後滾落在地。他再次仰頭望去,苦楝樹的殘枝敗葉已大致掉光,隻有黃燦燦的棟籽球,三五成串,掛在高高的樹梢,在狂風中搖曳揮舞。周圍的楊柳槐榆,頑強地抵抗秋風的破襲,不甘心卸下一枝一葉。風亭聽徐先生講過,有本叫《花鏡》的古書上說:“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梅花為首,楝花為終。”他記事以後,年年見這楝花在春去夏來的時候,好像一夜間熱鍋裏炸爆米花似的掛滿枝頭,紫粉如煙。雖然徐先生跟他講解過,北宋詩人謝逸誇獎這花好看,“楝花飄徹,籟籟清香細”。他卻不像姑娘娃那樣喜歡這嬌柔的楝花,,偏好楝樹籽。他相信徐先生講的另個話,古時候有個叫莊子的老頭,說鳳凰”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練實就是楝籽,鳳凰愛吃的自然是好東西。徐先生還說,楊柳戀春,苦楝知秋。他聽不懂,但他看得懂,春回大地,草木皆綠,唯有苦楝光杆裸枝,遲遲不願吐出新葉。秋風未至,萬木仍舊蔥蘢,隻有苦楝悄然落葉,隻把棟籽留到入秋。他曾經想過也問過別人,為麽事別的樹一年八九個月常青常綠,苦楝樹卻隻有六七個月的青枝綠葉?別人笑他憨想,他卻以為自己比誰都想得明白,就是一個苦字的緣故。這樹根枝葉籽,樣樣澀苦,聞一聞,苦味撲鼻;嚐一口,苦味在喉。樹通人性,苦楝曉得自己是個苦出身,就把苦留給自己,莫把苦處灑向人間,早來早走,讓人們多看一眼桃李楊柳,停留在甜美的時光中。苦楝也曉得自己難看,黑皮黑臉,身不俊腰不直,便不爭不圖美名,默默地在春後添枝發芽,早早地在夏後告訴杉樟榆槐,秋天來了,準備防寒吧。苦楝還曉得自己材質太差,脆而不柔,硬而不堅,派不上大用場,醜媳婦不嫁郎,默默獨居寡處,不搞結黨拉幫,也就不像其他樹成片成林。他把這些想法告訴徐先生。徐先生說你娃兒也通了樹性,楝樹雖苦,苦得平常卻顯高尚,苦得單調卻顯奇巧。楝入秋前,可全身入藥,味苦性平,秋後則藥性俱退,唯棟籽成為良藥。每年秋風起,棟樹枝葉俱下,隻剩下楝籽高掛,留給人間采用。楝籽去核晾幹,因皮表麵有斑點而稱為豹陳皮,雖性平,但佐之主藥,一可助藥力,袪三補四。二可増藥效,平緩經絡,調理陰陽,使猛藥無癖癘之險,使緩藥無漸進之衰。中藥的奇妙,多得益於豹陳皮的獨特效用。聽了徐先生這番話後,風亭更喜愛棟籽。

風亭撿起幾顆灑落在地上的棟籽球,回到自己的草棚。獨梅身上搭塊布幔子,頭朝裏側臥,似醒未醒。玉珍腰紮圍裙,在灶台邊剁南瓜,見風亭手裏擺弄的楝籽,說:“你撿這東西有麽用?屋裏早就沒有米了,總不能天天吃南瓜?再說,南瓜也快沒得了。”

“這東西這回可有大用處,”風亭把棟籽放到床邊立櫃上,說。“賣土布的錢,編草鞋草包換的錢,不是還有些麽?買點米唄。再說,還有幾塊獎勵的光洋呢!”

“屋裏除了這床這櫃,門邊靠的竹耙子,再沒得幾根狗毛。那點錢,該有多少事要辦,總該添張飯桌吧,還能老撅屁股吃飯?那光洋,留著給金舫打個狗圈,早點定個娃兒親,莫打它的主意喲。”玉珍說。

“那就先到跟前幾家借些吃的,等田裏收了還上。”風亭說。

“還指望有收成?地裏的爛棉花隻夠鋪床絮,稻穀癟成空殼,碾幾盆子糠還差不多。誰家哪還有多餘的糧食借你?隻有善明爹和我們大爹家還有些餘糧,其餘的,哪家不是早就吃糠咽萊了。”玉珍自顧自地嘀咕。

白大姑端個紙盆進來,盆裏有一半糙米,說:“先拿它和些瓜菜,對付些日子。不是說政府第三批救濟糧要下來嗎?風亭你盯緊些。”說完,推推獨梅:“心蠻寬呢,還睡得著?起來,我有話問你,昨兒夜裏,直到今兒天沒亮,是不是又聽到白牯牛在潭子裏叫?”

獨梅翻身坐起,說:“人家哪睡著哦?心裏急死了!一夜都沒閉眼,沒聽到麽牛叫啊!”

白大姑又問風亭和玉珍,他倆都搖頭。

東北風還在刮。它像脫韁的野馬,在潭子上空和潭邊樹林呼號狂奔。四麵透風的草棚外,大風抽打樹梢的怒吼聲,樹枝在風中掙紮的鳴叫聲,合成一股呼天搶地的轟鳴,鑽進棚內。

“這就怪了,明明白牯牛在叫,還開口說話了。”白大姑自言自語。

“說麽話?”三人同時問。

“牠朝我直眨眼,口裏叫‘哞哞,不——'我聽得清清楚楚。”白大姑學出叫聲。

這時,獨蘭走進來,手裏提袋蕎麥麵粉。

“你又來搞麽家?”獨梅問。

“姐,奶奶怕你餓了,叫玉珍姐跟你炕蕎麥粑粑吃。爹和娘還要我偷著告訴你,不告訴別個,要你莫聽白舅媽瞎咧咧,想通了就回家去。”

眾人笑,也不責怪獨蘭。

“真的,你們莫笑。”獨蘭一臉認真。“奶奶還說,專門問問白舅媽,是不是聽到白牯牛夜裏叫了?還開口說了話呢。”

“怎麽說的?”白大姑問。

“哞哞,不——”獨蘭捏鼻捂嘴學叫聲。

“啊?”三個女人差點驚叫出聲,隻有風亭沒當回事。

白大姑略有所思,認真地對獨蘭說:“蘭娃子,回去對你奶奶說,我聽到了,跟你奶奶聽到的一模一樣。上回龍絞水,為麽事獨獨卷壞你家牛棚和我家山牆?狗雜種謝菩薩,硬說是外來的丟娃和羅老坎犯的,要趕走他們。這回多虧白牯牛報信,哪是要趕走他倆?是說獨梅不能走啊!告訴你爹你娘,不聽我胡咧咧可得,天神的話要聽,老天爺的話要聽吧!那回還不是老天爺派猴子來鬧,把謝菩薩弄散黃了!”

“不,不是——”獨蘭剛想要說出什麽,風亭打斷她,指頭戳戳她腦殼說:“不是什麽?回去一句也莫漏。”

玉珍把蕎麥麵粉倒進盆子,空袋子遞給獨蘭。獨蘭甩著空袋子出門後又回來,對獨梅說:“姐,差點忘了。爹說後兒下半天,曹家嘴那個‘苕果子'要帶個小哥哥,上門相親。要你後兒上半天回去,爹有話跟你說。”

“說個屁,我不回!”獨梅又和衣躺到竹**。

“反正我把話帶到了。”獨蘭出門。

白大姑拉住她,說:“莫聽你姐的。回去告訴你爹,隻說你姐想轉來了,聽爹娘的話,後兒上半天就回去。莫忘了,就這麽說啊!”

獨蘭說聲“記住了”,甩著袋子回家。

獨梅見獨蘭走了,坐起來拉住白大姑衣袖,說:“您怎麽叫我回去呢?我才不管他麽鬼相親呢!我這就去謝仁口找他,找到了一起跑!”

“你娃兒憨說,哪裏都不能去。那個男娃到現在也不來找你,未必是鐵心囉。你聽我的。風亭,你去把丟娃找來。”

風亭和丟娃來到草棚,已過了吃中飯時間。

原來,風亭一心想解救獨梅,又不知如何救法,回來告訴了他媽。白大姑要他立馬到峰口去,找徐先生拿個周全的法子。徐先生聽他說了詳情,想出了一整套的計謀,一環套一環,要他回來照著辦——

當地風俗,成年男女結親,媒人上門之後,兩家說合,換了八字,就算親事預定。三天之後,男孩必須在父親或者伯叔陪同下,登門相親,稱為求婚。女方允諾,便可擇日完婚。如果相親之後,一方悔婚,會顏麵丟盡,遭鄉鄰辱罵,再無他人敢登門續讀婚事。獨梅麵臨的媒人提親,八字撮合,都已過去,無可挽回。徐先生的計謀,用到男方來相親時,出幾個奇招,把求婚攪黃,讓男方主動撤約,曾家又不會丟麵子。

徐先生猜想,獨梅的婚事,提議在她爹,成事還在她奶奶,必先動搖她奶奶的主意。因此,在媒人走後的第二天下午,他會敲鈴打杆路過曾家,求得為獨梅算一命。憑徐先生指天說地的本事,就算合了八字,但後天行運相衝,也會暗示獨梅遠嫁必有災星。她爹娘對徐先生有成見,自然不信,她奶奶必然心動。碰巧姑奶奶今早又聽到了白牯牛夜半說“不”,白大姑還帶了口信,姑奶奶改主意就有了三五分成色。

接下來到了第二天,徐先生再次路過,姑奶奶會主動拉他進屋,求他算個準信。徐先生會讓曾善明抽支彩頭,打開來看,一幅畫,畫的一乘花轎從黃高粱地抬出,前麵一座斷橋,過不了河。一人就地打滾,另一人抱頭往回跑。上麵四句讖語:“黃粱出花轎,迎麵遇斷橋。有人空搖扇,倒地找水瓢。”徐先生當場解讖,說過幾天,有人上門求親,犯了天衝,會像這畫上的人一樣,倒地暈噘,好事難成。曾善明斷不肯信,會與徐先生打賭:如真這樣,獨梅可廢約不嫁。徐先生則賭如有假,再不過你家門,過一次打斷一隻腿,過兩次打斷另條腿。徐先生設這個賭局,斷了曾善明的退路。姑奶奶將信將疑,問真的暈倒在家怎麽辦?徐先生會掏出一包解藥,說瓢舀涼水,吞下即解。徐先生早年學過醫,中草藥爛熟,解藥為蚯蚓幹加明礬碾成的粉末,專解暈毒。

等到相親那天,看是哪個陪那男娃來。現今曉得了,他叔瘦老頭“苕果子”來,就是撕碎風亭土地證的聯保處書辦,風亭恨死了他,早就與竇為香商議過,要用磚頭拍他。這次要叫他好受,收拾的就是他。

他倆進門,獨梅要用茶盤端出兩杯茶來,叫做見麵茶。奧妙就在這茶上,其中一杯用中草藥泡製。徐先生開了藥方:斷魂草六錢,豹陳皮(棟籽皮)三錢,甘草四錢,紅糖五錢。風亭已撿來棟籽,再向冷氣大爹討要另兩種,隻待煎熬成湯,交獨梅裝瓶備用。另一杯是家用土茶。兩杯茶同杯同色,卻不同氣味,須盡快讓“苕果子”喝下藥茶。他二人接過茶後,獨梅則回房閉門不出,百事不管。

“苕果子”喝下的藥茶,滯聚腸胃,並不能馬上發作。這個短暫的時刻,該獨蘭露麵了。她端茶盤上來收茶杯,杯下壓的紅包盡管拿走,急進夥房,衝洗茶杯,不留痕跡。

此時,“苕果子”會胸悶腹脹,急需一種引藥,就是艾蒿,催他體內毒藥暴發。俗話說“八月艾蒿,熏死飛豹”。瘦老頭隻要吸進艾蒿煙氣,一個時辰內,必定暈倒在地,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可如何讓他吸進這煙氣?總不能滿屋燒烤艾葉?徐先生自有妙計,買一盒鄉下人從未抽過的紙煙,選漢口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出的紅雙喜牌就行,用煮過的艾蒿水隔夜浸泡煙卷,然後用瓦罐焙幹,再用原煙盒複裝如故,遞給“苕果子”抽。哪個來做這事?最好是獨鬆出麵勸煙。泡煙裝煙和誘使獨鬆勸煙的事,交給丟娃來辦,辦法自己去想,隻是不要露麵。

“苕果子”倒地後,口中隻會“哦哦”的呻吟,滿屋人必定慌張。姑奶奶會掏出解藥,在她將給未給之時,風亭到了。最好是約竇為香一起來,背上民兵的槍。進屋後,不管別的,先奪下姑奶奶手中的解藥。到了這個關頭,“苕果子”隻有“哦哦”答應的份,全由風亭說了算。不過,要見好就收,解藥送晚了,會出人命。

至此,大功告成。

風亭手嘴並用,比比劃劃,像茶館裏說評書似的演說一遍。

棚外的風聲漸漸轉弱。獨蘭拍著小手,又蹦又跳。不知什麽時候,白大姑中途離開了草棚。

玉珍一直在給金舫縫入冬穿的棉襖,從頭到尾沒插過話,聽風亭講完,淡淡地說:“虧你們想得出來!”

獨梅破涕為笑:“又是鬧神堂的那一套!一鬧二鬧,三鬧鬧到我們家裏來了?叫你銃氣真小看你了!莫指望我感激你呀!”

丟娃靜靜地聽著,臉上像一盤靜水。“風亭哥,我隻辦你交代的那個事,別的,我不沾邊啊!”

獨梅斜蔑他一眼,“看把你怕的?跳到台上呼口號的勁頭哪去了?”

“喲喲,你倆倒先扛上了?找個僻靜位置去爭吧!就這麽說定了。”風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