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魚河

每年農曆的六月至十月,是後河的洪水季節。

每到洪水季節,後河總要發二至三次“魚河”。

夏季,每當暴雨來臨,後河兩岸山野間,由暴雨組成的千萬條溪流,全都匯流到後河,造成後河河水陡漲,山洪暴發。那如同千萬匹脫韁野馬的洪水,浪濤拍岸,洶湧湍急,摧枯拉朽,一路浩浩****,向下遊的匯水灣——野鴨湖奔去。

由於洪水泥沙比重大、水流湍急,水中氧氣嚴重不足,導致成千上萬條魚兒翻上河麵,順流而下,形成一道壯闊的“魚河”奇觀。

後河人稱這是:發魚河。

野鴨湖處於後河的下遊,水麵遼闊,足有上千頃之大。它是後河水量的天然“調節器”,洪水季節它蓄水,到了枯水季節,它湖底的天然湧泉向後河裏排水。這也是後河,自古以來從不斷流、頑強生存下來的一個秘密。

那些被洪水嗆得暈頭轉向、死去活來、隨波逐流的魚兒們,隻有到了野鴨湖匯水區域後,才稍微鬆了一口氣,清醒過來,浮在水麵大口大口頻頻換氣。你瞧吧,湖麵上裏三層、外三層,黑壓壓一片,全是大張著嘴,爭相換氣的大大小小的魚兒們。

過去,後河裏的魚多,而且又肥又大。每當發魚河時,後河兩岸的人捕魚大多不喜歡用網。他們說:“如果用網捕魚,常常是大小魚兒不分,魚多,人少,難以提上來,太麻煩。”

人們捕魚最簡潔、最常用的方法是,挑選大魚,直接用魚叉子叉,用大網眼的魚抄子撈。

發魚河時的野鴨子湖,就如同一個大魚庫,一會兒功夫,一個人撈個百兒八十斤魚,可以說是輕而易舉,就像鬧著玩一樣。

發魚河,是後河兩岸打漁人的節日。

每年一入夏,割完麥子,摘完杏兒,種上秋莊稼後,後河兩岸的人們,就開始買鹽的買鹽,割香茅草的割香茅草,為迎接魚河的到來,積極做各種準備工作。

買鹽,是為了捕撈魚多時防魚腐爛醃魚用;割香茅草,是用來烤魚。用香茅草考出的魚味美、香酥、好吃,在那冰箱冰櫃還不普及的年代,可長時間貯藏存放而不腐壞。

後河裏的魚全是野生魚,是真正的綠色食品。

人們可能會奇怪地要問,後河發魚河時那麽多的魚,是從哪裏來的?

起初,這還真是個謎。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謎慢慢被人們揭開了。

後河是一條蜿蜒在深山裏的河流。河道隨著山勢跌宕起伏,水流落差大,在河中形成大大小小成百上千個水潭。由於沿河兩岸峰巒疊嶂、山勢陡峭,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人跡罕至。這些大小水潭,就成了野生魚兒們聚集生活、自由自在生長、而且很少有人捕撈和打擾的世外樂園。

有個別不懼艱險、進山到深潭裏捕過魚的人說:“那一個個水潭,就是一個個天然魚塘,小水潭裏掏個三五千斤魚不成問題,大水潭裏掏個上萬斤魚,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上世紀80年代初期,農村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後,將一部分農村勞動力從土地中解放了出來。為了搞活農村經濟,“不再割資本主義尾巴”了,國家全麵開放農村集貿市場,農民掙錢的路一下子變得寬廣起來。各種各樣的能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快速發家致富。後河北岸的梁家壩村,有一對有捕魚技術特長的梁姓兄弟,雇傭了幾個幫工,帶著鋪蓋和幹糧,翻山越嶺,逆後河步行兩百多公裏,進到深山裏一個名叫大泉眼的水潭,不到三天功夫,捕撈出一萬多斤魚。因為他們實行以捕撈魚斤數計酬,這數字應該說是準確的。

“那魚真是多極了,”梁家兄弟中的大哥後來這樣對人說,“我們撈的那個水潭,還是個中等水潭,僅僅才撈了潭裏不到三分之一的魚,而且還全都是撿大魚撈。”

梁家兄弟帶領著雇工們,不辭辛苦,披星戴月,起早貪黑,費了好大的勁,把魚從深潭裏捕撈上來了,可是遇到了一個難以克服的困難——魚運無法出去。

後河水深浪急,溶洞、險灘一個挨著一個,自古以來,河道裏隻是偶爾漂流散木或放木排,從來沒有行過船。山外來的貨船和客船,一般都是行駛到野鴨湖碼頭為止。

前些年,國內一度興起漂流熱時,也有個別大膽勇敢者,幾次企圖漂流後河,但中途都遭到了失敗。有兩位漂流者,所乘的橡皮筏被激流打翻落水後,至今連屍體都沒有找到。有經驗的漁民說,一定是被水流卷到地下暗河中去了;也有人斷言說,可能是被後河裏的水怪,拖到水底吃了。不論是卷到溶洞或被水怪吃掉,反正兩個人掉進後河以後,就徹底失去了聯係,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像人間蒸發一般,無蹤無影,再也沒有出來。

後河之凶險,由此可見一斑。

梁家兄弟雇人撈上來的上萬斤魚,二百多公裏的崎嶇山道,山高路險,要他們幾個靠人力步行運出去,成本昂貴不說,是一件根本難以辦到的事。他們無可奈何,辛辛苦苦捕撈出來的魚運不出去,白白丟在深山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點一點慢慢地腐爛、臭掉,所有的辛苦都付之東流。

這完全是作為雇主的梁家兄弟,進山捕魚前計劃不周所造成的。起初,他們滿腦子考慮的隻是如何捕魚賣錢,事先壓根就沒有想到,捕撈上來的魚怎樣運出去的問題。

眼看著生意要栽了,梁家兄弟倆心急如焚。他們動心思想少賠些錢,不按預先說好的論捕魚的斤數多少付酬,而是按日工發薪。幾個雇工死活不幹,堅持要按事先立下的合同辦事。雙方爭執不下,最後把事情鬧上野鴨湖鎮上的法庭,才得到解決。

上世紀60年代,“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後河一帶沒有一個人得浮腫病,更沒有一個人餓死。人們都感激地說:“這一切全靠後河裏的魚兒肥又多。”

當時,後河沿河各村鎮,都組織打魚隊,到山裏後河的深潭裏捕撈魚。人們熬魚湯喝,醃鹹魚,曬魚幹,摻雜著榆錢、槐花、柳芽兒、榆樹葉、苦苦菜等野菜和樹葉一起蒸煮著吃,終於熬過了三年困難時期。

後河兩岸的人,把每年發魚河,稱為是後河“洗胃和清腸子”。他們說,老的不去,新的不來。下暴雨,發山洪,把後河深潭裏的老魚逼出來、淘汰掉,有利於新的小魚更好更快地生長,這符合生態環境發展和優勝劣汰的大自然規律。

當地漁業部門曾經派人,對後河漁業資源進行普查後說,後河每年的產魚總量,最保守的估計也在三億斤以上。按當地市場每斤新鮮野生魚均價十元計算,是三十億元。對來錢渠道少、收入低的山裏人來說,這個數字真是太誘人了,是個做夢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

在市場經濟時代,後河,在當地人們的眼裏,又成為一條流淌著黃金和鈔票的河流。

在過去人民公社、走集體化道路和“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每當後河發魚河,人們把魚撈回去,除自家吃一部分、曬一部分鹹魚幹外,大部分魚兒都喂豬了。後來,人們發現豬吃魚後,魚刺常把豬的肚子、腸子刺穿,使豬得病而亡,從此就不再用魚喂豬了。

這樣,每年後河發魚河時,捕撈上來的魚,多餘部分如何處理,就成了人們的一道難題。

如果把魚運到山外去買,走水路,用船運出去,路途遠,船慢,沒有運到市場,魚就會腐爛臭掉,白辛苦一場;如果走旱路,山路崎嶇難走不說,當時的汽車稀少、難雇,而且費用高,常常是一車魚賣的錢,抵不住一趟運魚的汽車租賃費,得不償失。再加上當時社會上,到處都在全麵打擊剿滅“投機倒把”、大割“資本主義尾巴”,抓住私賣東西的人,不但沒收東西,人還要批鬥遊街,誰也不願意去冒這個風險。人們隻得讓大部分辛辛苦苦撈上來的魚,白白爛掉、臭掉,最後丟棄。

隨著國家對農村改革的深入,實行土地承包責任製後,市場放開了,人們的思想觀念也變了,心眼也活了,發家致富的路大大拓寬了。緊挨後河南岸的石柱槽村,一位名叫景大奎的退伍軍人,從後河每年發魚河裏看到了商機。他召集了幾位本地要好的退伍兵戰友,通過自籌資金和銀行貸款,創辦了“後河漁業有限公司”。

起初,他們主要是賣鮮魚,把發魚河時人們捕撈的魚收上來,運到周邊的城市去買。

由於後河發魚河季節性強,時間也不固定,鮮魚又難以保存。初算毛利潤很是可觀,但刨去汽車運輸費、超市櫃台租賃費、應交的營業稅、市場管理費、裝車、卸車、售賣等各類人工費用,最後真正落到他們手裏的錢沒有剩下多少。這其中,還不包括辦理各種營業手續、租賃超市櫃台求人辦事、請人吃飯等一些看不見、難計算的花銷。

景大奎有當兵人那種不懼困難的闖勁和堅韌勁。他帶領全公司員工向魚深加工要效益。他們開發出的第一個產品是“後河香茅草烤魚”,而且在市場上一炮打響,回頭客絡繹不絕。

說起“後河香茅草烤魚”產品市場走俏,一半功勞應該歸功於景大奎的老父親。

景大奎的父親過去是位教書育人的老師,常年喜歡讀書看報,斷文識字,在鄉下屬於見多識廣開明之人。退休後,他工作雖然停了,但人老心不老,並沒有完全歇下來,整天仍是喜歡寫寫畫畫,積極參加各類社會活動,是後河沿岸一帶,鄉村間常見的、受人愛戴尊重、紅白喜事都離不了的“執事先生”。

父親是景大奎創辦“後河漁業有限公司”的顧問和堅定支持者。他把自己省吃儉用、攢了大半輩子的積蓄和退休金,全都交給兒子創辦漁業公司。

另外,景老先生還是個“老學究”,一天到晚喜愛翻閱發了黃的線裝古舊老書,仔細鑽研、考證書裏那些生僻的古詞怪字。等他自己弄懂學會後,然後拿出來考別人,特別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才疏學淺、自命不凡的年輕人。

一天,景老先生不知從那一本古書中查閱到,當年徐霞客遊曆大江南北時,曾先後兩次到過後河一帶。在書中,徐霞客提到後河有一種用香茅草烤得魚香酥可口、非常好吃。於是,老先生立刻把這個信息傳遞給兒子景大奎。

景大奎發動全公司員工漫山遍野尋割香茅草,並親自沿河深入尋訪了一些老漁民和老住地戶,了解收集到多種烤魚配方。他親自掛帥,在公司成立烤魚技術攻關小組,把收集來的多種烤魚配方,一個個進行試驗,取長補短,優化組合。

在烤魚研發試驗中,景大奎身先士卒,他帶領著員工忍受煙熏火烤搞試驗,“三更燈火五更雞”,幾經挫折,鍥而不舍。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取得了成功。

景大奎聽從父親的建議,積極學習借鑒國外一些公司的先進管理經驗,在公司實行標準化管理。他們烤魚的材料格外講究,所用的魚,全部采用後河深山老潭裏長大的野生魚;烤魚的茅草,是後河一帶生長的特有的香茅草。

“我們的烤魚,”公司的員工們自豪地向外界宣傳誇讚說,“肉厚、刺少、味道鮮美,是普天下的獨一份。”

他們研製開發出來的後河香茅草烤魚,首先在內地市場打響後,接著又登陸香港、澳門市場,後又進軍泰國、新加坡、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國外市場。特別是在東來亞一帶的華人富商和闊佬中享有盛譽,凡是品嚐過烤魚的富商和闊佬,都稱讚“後河香茅草烤魚是難得的山珍美味”。

景大奎並沒有就此止步,他帶領公司員工經過科技攻關,上新設備,實現真空包裝,大大延長烤魚的保鮮保質期。

隨著航空業和電子網絡的發展,時空距離大大縮短,他們又開辟了“空中市場”,商家與用戶網上訂貨,直接快遞,有效地減少了中間環節和交易成本。一些旅居美國、加拿大、澳洲等華人和當地闊佬們,也慕名加入進來,在網上下單,通過航空直運,一飽“後河香茅草烤魚”口福。後河香茅草烤魚,在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等歐洲一些國家市場,也都贏得好的口碑,買出好的價錢,並供不應求。

付出總會有回報,汗水裏長出了金條。不出五年光景,景大奎和他的公司依靠後河發魚財,賺的缽滿盆溢。除了公司上億元的現金流不說,僅固定資產就非常可觀。當初,公司在野鴨湖鎮剛成立時,隻有兩間不遮風不避雨的活動板房,不到五年功夫,發展到擁有上萬平方米的現代化的智能製冷冷庫、自動化烘烤車間、包裝車間等生產和辦公用房;公司有了自己的運輸車隊,前不久,公司還計劃準備投資購買直升飛機。這樣,早上生產的“後河香茅草烤魚”,下午就可擺上香港、澳門、泰國、新加坡等顧客們的餐桌上。

正當景大奎的“後河漁業有限公司”發展蒸蒸日上時,也和國內許多私營企業一樣,都繞不開那個製約發展的“死結”——企業在困難時,大家抱團苦幹,汗往一塊流,勁往一塊使,齊心協力共度難關。可每當勝利分紅時,立刻見利忘義,各有個人的小九九,各打個人的小算盤。

公司股東之間對企業發展出現了分歧,有一部分人堅決反對買直升飛機,他們說:“辦企業重要的是要穩當,冒進是最容易翻船的。”

“商場如戰場,世界經濟危機一浪接著一浪,”更有幾位不思進取害怕冒險的股東提出想退股,他們說,“說不定哪一天企業遇到強風巨浪,船翻人亡。如果那樣,到時候連哭都來不及。兄弟們拚搏一場不容易,見好就收吧!願意冒險的,你們繼續發財;我們想保本,不願意冒險,按股份把錢分給我們。從此,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們走我們的獨木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個人幹個人的事好了。”

公司內部出現的分歧,通過深入逐個耐心細致做思想工作,漸漸平息下來。除了兩名鐵心要退出的股東分到本息離開後,大多數股東,對公司的前途和發展戰略,最終還是達成了一致。

令景大奎和他的員工們沒有想到的是,公司外部的發展環境,越來越變得惡化和嚴峻起來。

見利蜂擁而上,這是市場競爭中經常出現的普遍現象。不同的是,國內市場上一些人,在市場競爭中不走正路,而投機取巧、“刀走偏鋒”。

“後河香茅草烤魚”在香港、澳門、泰國等東來亞市場出名後,國內馬上就冒出多家“後河香茅草烤魚”套牌廠家,通過一些不法渠道,以低廉的價格在市場上大銷特銷,把真正的廠家擠兌的生意無法做。更惡劣的是,這些“野雞”廠家產品衛生質量無法保證,以次充好,一旦發生產品質量糾紛,名譽和經濟受損的往往是正規廠家。

雖然國家有關執法部門打擊了多次,但收效甚微。就如同割韭菜一般,一批假冒廠家取締了,一批新的假冒廠家又冒了出來,任你怎麽打擊,也難以掃除幹淨。

後河沿河地下暗河多,泉水多,水質好。於是,沿河各種牌子的礦泉水廠林立。

這些礦泉水廠,就如同一個個緊緊依附在後河身上的吸血鬼一樣,吸走了後河許多水量,使主河道流量大為減少,嚴重影響後河的漁業發展。

更為可怕的是,一些利益熏心的人,聽說後河野生魚肉厚、刺少、鮮嫩,市場價格看漲。他們出巨資,拉隊伍,背著電網等現代化捕撈工具,沿著後河,一個水潭挨著一個水潭掏魚。

“他們那裏是在捕魚啊,”後河沿岸的漁民們提起這些,總是氣憤地說,“簡直是斷子絕孫、毀滅性的竭澤而漁。凡是他們用電網打過的水潭,不論大魚小魚,一網打盡。”

“後河已經兩年沒有發魚河了!”在後河沿岸走訪中,一位老年漁民深情地望著後河,沉痛地對我說。

聽著老人的話,我望著夕陽裏蜿蜒靜靜流淌的後河,心裏有說不出的惆悵。

我真不知道,這條發跡於冰河時期的河流,還能流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