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似乎有這樣的心理傾向,總認為回憶裏的種種過往,才是人生最美好的篇章。而對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卻缺乏應有的感知和領悟,從而常常得出在未來看來失之偏頗的結論。換句話說,那些現在看來非常美好的過往,在過去的某一個時間點,可能是你最為厭倦或恐懼的事情,唯恐辟之不及。同一件事情,美好,抑或不美好,往往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有截然不同的評價。偶爾在無聊的時候,你喜歡做這樣的對比,並把自己置身在某一段回憶裏,重新體會當時的感覺。你比照著那些發生你身上的一係列微妙而又不可抗拒的各種事件,常常會有一種消極無力的挫敗感。
最先讓你體會到這種挫敗感的是學習二胡,且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很小的時候,一旦空閑下來,秋先總是有意無意地向你灌輸二胡有關的知識,讓你試著彈撥二胡的弦,讓你識譜,等等,他命令的口吻裏有種揠苗助長般的急迫。從外表看,秋先給人的感覺,仙風道骨,且和善有禮。實際上,他的骨子裏透著軍人的強硬和說一不二。那時的你,經常受不了他毋庸置疑的命令口吻,叫囂著反抗他的權威,但每次都被他不怒而威的氣勢嚇住,隻得乖乖地聽從他的安排,投入到枯燥的二胡學習之中。
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那段枯燥的學習經曆,反而成為了你人生中最為美好的回憶之一。你從內心裏感激秋先對你近似變態的高壓管製。以你好玩懶散的個性,你很難在某一件事情上持續那麽長時間的熱情。也許,秋先早就從你的性格中看到了這一點,並強製著約束你的行為。對秋思和白遠航,他可從不強迫他們做任何事情。
在學習二胡這件事情上,秋先不可通融得有點麵目可憎。但除此之外,他和你相處得更像一個朋友,平等而民主。那時的他,像換了一副麵孔,和藹可親得就像從畫卷中走下來的修真老道,飄飄兮若仙。作為學習之餘的獎勵,他喜歡給你講各種有趣的故事,其中有仗劍天涯的武俠故事,炮火連天的戰爭故事,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等等。他的腦袋裏似乎有一座采之不盡,永遠也挖不完的故事之山。
在他連說帶演的精彩講述下,你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意猶未盡。後來,聽眾中又多了秋思和白遠航兩個忠實擁躉。聽故事的過程中,他們倆更誇張,各種豐富的麵部表情,淋漓盡致地泄露出他們激烈的內心情緒。
聽故事,最好在夜晚,尤其是在漫長的冬日之夜。記得有那麽一些夜晚,屋外北風呼嘯,天空中撒下的雪粒,蹦跳著落在屋瓦上,樹枝上,台階上,地上,田野裏,沙沙作響,像一首協韻天成的合奏曲。你和秋思白遠航,圍坐在燒得通紅的火塘旁,擁擠著抱在一起,一臉緊張地聽秋先講一個以前從未聽過的鬼故事。不遠處,桌上一盞煤油燈,燈光如豆,在房屋各個縫隙間吹來的冷風中,忽明忽滅。
也許是秋先故意為之,他講的鬼故事,恰好暗合著當時的外部環境。他控製著說話的語氣、聲調、節奏,仿佛描繪的場景就在眼前,堪比一幕幕精彩的電影畫麵,活靈活現之極。即使聽慣了鬼故事的你,也禁不住緊張地四周張望,似乎故事中的妖魔鬼怪,就蹲守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隨時張開血盆大口向你撲來。白遠航更甚,他依偎著你,嘴裏發出尖叫,激動得雙手伸過來與你緊緊相握,一手的汗。你似乎聽到了他手心汗水滴落地上的吧嗒聲。秋思看起來頗為平靜,但她不停拉扯衣角的手,透露出她內心的緊張程度,絕不亞於你和白遠航。她在努力克製著,不讓自己喊叫出聲。
直到火塘內的木炭,熄掉最後一絲光亮,刺骨的寒意從四周湧來,你們才在秋水的多次催促下,帶著不盡的餘興,各自回床睡覺。後來你知道,秋先講的鬼故事,大都取材蒲鬆齡的《聊齋誌異》,隻是加上了他豐富的聯想和自由發揮,人物、情節變得更加飽滿完整而已。但毫無疑問,秋先的鬼故事,豐盈了你的整個童年。
當然,除了講述各種各樣的故事之外,秋先還喜歡跟你們講他自己。他漫長的人生經曆,本身就包含著許多情節曲折、驚心動魄的故事。他說他年輕時做過最苦的活兒一挑鹽的挑夫,去遠在千裏之外的廣東挑鹽。那時,鹽業不發達,人們要想獲得生活必須之鹽,極為困難,特別是一些山區裏的鄉村,更是如此。於是,應運而生,有了挑鹽這樣的行當。挑夫們,挑著一百多斤的鹽,全憑肩挑腳走,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搭乘,通常一個來回,要好幾個月時間。其中的艱辛與苦楚,隻有經曆的過的人,才能懂得。
一個薄暮輕垂的夏日傍晚,一隊挑夫打著赤膊挑著鹽,步履沉重地走到一個叫三口灣的小山村,秋先也在隊伍當中。看天色已晚,挑夫們決定在這個村的火鋪裏住宿一夜,休整一下恢複體力,第二天再早起趕路。三口灣村,是挑夫們南下廣東挑鹽的必經之地,也是挑鹽歸來的休憩之地。挑夫們常常聚集在村口一個不大的火鋪裏歇息。當然,也有為了省錢,直接在戶外席地而眠的。在戶外過夜,夏天還好,除了蚊子多點,如遇到霜重露深的秋季夜晚,就頗為難熬。
秋先與其中幾個人,在火鋪住下不多久,遠遠地就見到六個日本鬼子,出現在了村口,荷槍實彈。那時,戰事吃緊戰火綿延,即使是在最偏僻的小鄉村,偶爾也會看到扛槍的各路士兵經過。這次雖然隻有幾個日本鬼子,三口灣的村民們還是如驚弓之鳥,嚇得不敢出門。他們暗地地聯絡彼此,各自尋找到隱蔽的地方躲藏了起來。
也許是行軍久了的緣故,幾個鬼子都有些疲憊,似乎不堪肩上重負,走起路來東倒西歪有氣無力的樣子。其中還有兩個鬼子腿部打著厚厚的繃帶,一瘸一拐的,明顯受傷不輕,他們倆拖著雙腿艱難地跟在隊伍最後。秋先想,他們一定餓壞了,進村的目的,估計是要找可以果腹的食物。
果不其然。
來到火鋪門口,一個鬼子走上前,手中槍口指著火鋪老板,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支那人,趕緊燉一隻雞,多準備點飯菜奉獻給太君。再騰出個房間來,太君要休息。個頭矮小的火鋪老板,雙腳嚇得篩糠一樣地顫抖。他哆哆嗦嗦地回答著鬼子的話,安排他們坐下,然後一路趔趄著去後院抓雞。
那時的秋先,頗有愛國情懷,膽子大,也有一些計謀。他看不慣日本鬼子橫行霸道的囂張行為,腦袋裏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他想那幾個鬼子戰鬥力必定不強,這是一個滅掉他們的大好機會。他在一旁偷偷觀察著,思索著作戰方案。
那個火鋪是一個大院子,裏麵有堂屋、偏房、廂房、天井,以及多條陰暗的回廊,不熟悉的人,走進去,一定會搞不清楚方向。
秋先思考著如何利用院子的複雜地形來布置作戰計劃。他和幾個身強力壯的挑夫低聲商量著,並分配了各自的任務。他還謹慎地安排了一個挑夫,讓他去鬼子們來時的路上偵查,看看是否有其他鬼子正往這邊走來。
秋先感覺自己正在做一件大事,興奮得難掩激動之情。此時的他,就像戰場上一位橫刀立馬的大將軍,正指揮著千軍萬馬。但讓他想不到的是,整個事件的發生過程,完全沒有想象的那麽複雜。他預想的作戰場景,根本沒有發生。
鬼子們酒足飯飽後,秋先扮演成夥計的模樣,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旱煙槍走向前,獻媚似的躬身遞給帶頭的太君,請他享用。那個鬼子吸了一口,立刻喜笑顏開。他用生硬的中國話大加讚賞說,喲西,大大的舒服。看著一臉討好的秋先,太君的臉上露出輕蔑的笑容,他相信這個已經嚇破膽的中國人不敢對付他們。於是,抽了一會兒煙後,他搖晃著,大大咧咧地在秋先的引導下,向後院的廂房走去。讓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外表看起來人畜無欺的中國人,斷送了他的性命。
沒多久,疲倦不堪的六個鬼子,躺在廂房的**沉沉睡去,隨後鼾聲大作。原來,為了穩妥起見,秋先偷偷地在飯菜裏加入了一大包迷魂藥,那樣的量足夠迷倒所有鬼子。鬼子們像待宰的肥豬一樣呼呼大睡,秋先帶領男人們拿著各種農用工具走了進來。從沒殺過人的他們,都不敢接近鬼子,心裏打鼓一樣砰砰直跳,既興奮又緊張。
秋先製定計劃的第一步是拿走鬼子們手中的槍。畢竟沒有槍的鬼子好對付一些。秋先事先做好了殊死搏鬥的準備。他穩定了一下心神,深吸一口氣,躡手躡腳地走到一個鬼子的麵前,輕輕地拿起抱在他手中的槍。比想象的順利,鬼子一點反應也沒有。在秋先的示範作用下,其他人也跟著膽子大了起來,他們都走上前,一一收繳著鬼子們手中的槍支。秋先把所有槍支收起來,集中丟進了一個廢棄的枯井裏。
輪到要殺死鬼子時,秋先還是不忍心下手。畢竟平時裏,他不過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沒幹過殺人越貨的勾當。他知道,必須盡快殺死鬼子,不幹脆或者留下一個,都是麻煩。於是,他拿起手中的鋤頭,狠起心腸,閉上眼睛顫抖著用力敲向一個鬼子的頭部。
倒黴的鬼子,哼都沒哼一聲,就此一命嗚呼。
很快,六個鬼子,一一殞命,去見閻羅王了。
忙活完畢,秋先終於放鬆了緊繃的神經。
他攤坐在地,汗水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