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第一次突如其來地體會到一絲來自心底的顫栗,是在一個月朗星稀、蛙鳴蟲叫的仲夏之夜。那一刻的感覺,猶如一道閃電劃過漆黑的夜,稍縱即逝。同時,潮濕的心底,開裂萌動,似乎有春草即將破土而出。

秋思濕漉漉地闖進你的腦海。你猝不及防。

你的心,一陣兵荒馬亂。

你為自己有這樣肮髒的思緒感到羞恥。因為此時的你,正**著躺臥在溪水裏的一塊巨大岩石上,一股激流從高處落下,瀑布一樣打在你的身上,水花四濺。你高昂著頭的紫紅色小老弟,直愣愣地對著天上潔白的月亮,一小撮細長而黝黑的**,在^擁根部周圍,羯浮、撩撥。

你頭枕著手臂,呆呆地望著自己略顯陌生的身軀,有種恍兮惚兮的錯覺。仿佛隻在一霎那間,你眼前的世界變了,時間變了,空間變了,一切都變得不同以往。

恍惚中,你看見秋思氣喘籲籲地把白遠航拉上岸,讓他平躺在沙灘上。她看了一眼麵色蒼白的白遠航,深吸一口氣,然後鎮定地走向前,抄起他的腰,讓他頭朝下倒立。她抱著他,劇烈地跳了幾下。她的動作,一氣嗬成,幹脆利落。白遠航稀裏嘩啦地吐出幾口混濁的溪水,咳嗽幾聲,醒了過來。

看著渾身濕透的秋思,你不相信眼前的她就是她。她顛覆了你以前對她的所有印象一她再不是你最初見到她時的模樣。那個怯生生、孤獨寂寞的黃毛丫頭,早已杳如黃鶴,一去不複返了。

披著夏日午後的陽光,秋思光著腳,俏立水岸,濕漉漉的長發吧嗒吧嗒地滴著水珠。她穿著一襲白色長裙,濕了的緣故,皺巴巴地緊貼著身子。她的胸脯微微隆起,像兩塊形狀飽滿的鵝卵石,或是兩顆青澀的橄欖。她用手輕輕地捋著長發,緊蹙著眉頭一言不發,但神情裏似乎在責怪,責怪你沒有照顧好白遠航,以致打擾她在沙灘上尋尋覓覓的興致。你收回窺視的目光,背起坐在地上淚眼婆娑的白遠航,磕磕絆絆,心慌意亂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她跟著你,腳步窸窣,和著你的每一個心跳。

天上的月亮,在白蓮般的雲層裏穿行。瑩白如玉的水流落下,持續不斷地衝擊著你,打在你的頭上、身上,打在你高高翹起的小老弟上。你感覺自己的身體,慢慢地失去重量,開始漂浮、升騰,直往天上的月亮奔去。你體驗著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忘了今夕何夕。你聽不到任何聲響,群山靜默,山村寂然。

岸邊傳來白子服幾聲尖銳的呼喊,像收回風箏的線,一把把你從雲端拉下來。以為心中的隱私被人窺破,你一陣慌亂,臉躁紅心狂跳,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你就勢一翻身,沉入水裏,久久不願出來。

你不知道白子服是否看到了剛才的情形,隻覺得尷尬羞赧,心虛不已。你快速套上衣服,不時回頭看向你躺臥的那塊岩石。還好,以你的視力,從岸邊看,也隻能看到影影綽綽的黑色岩石和高高墜落的一大片白色水幕。而白子服,帶著厚厚的眼鏡片,他不可能看得了那麽遠的距離。心中懸著的石頭一下落了地,你緩緩吐出一口氣。

白子服知道你喜歡來這兒遊泳。夏夜裏,隻要在家裏的**找不到你,他就知道你來了這兒。橫了一條溪壩的緣故,這裏水域寬闊,波光粼粼,最深的地方,深達兩米。清澈的溪底,不見怪石錯落堆積,盡是細沙和鵝卵石。溪岸青山,岩石壘壘,其中有一塊略微伸向水麵,像一個絕佳的天然跳台。你和村裏的小夥伴們,經常相約來這裏戲水、跳水、打水仗。父母們不扯著嗓子大聲呼喊,你們基本不會歸家。

白子服不是特意來叫你的,他心裏有別的事兒。

他剛從鄧家鋪子新建的碾米房裏出來,趁著月色,恰巧看到了溪壩下影影綽綽的你。他走路依舊一瘸一拐,但步履少有的鏗鏘,掩飾不住興奮的臉上,洋溢著被眾人追捧的滿足感—甚至比贏得戲台下不絕的掌聲所帶來的滿足感,有過之而無不及。

碾米房,用機器碾米,在鄧家鋪子絕對是一個新鮮事物。

在那之前,要想獲得白花花的大米,隻能人工舂米。每月每家差不多要舂五六次,方I巨滿足日常所需。鄧家鋪子有一個公用的舂米房。那是村裏最為繁忙的房間,“踩踩踩”的聲音,一天到晚不見停歇。逢年過節,舂米房外還會排起長長的隊伍,全是等著舂米的父老鄉親。小時候,你覺得好奇、好玩兒,跟著白子服去體驗過幾回。可等新鮮勁兒一過,你再也不願意踏進舂米房一步,仿佛裏麵住著一隻吃人的老虎,唯恐避之不及。現在回想,舂米房裏的一切一活動的人或是靜默的物,似乎都蒙著一層淡淡的金黃色光暈,像一張被歲月侵蝕得泛黃缺角的老照片。

在你年少時的眼裏,舂米房中央深陷地下的臼,臼口碩大無比,且深不見底(因為杵在臼中,你看不見臼底)。臼是用一整塊青色的石頭做成的,估計從開采、雕鑿,再到放置進房的中央,花費了不少人力物力。年深日久且使用頻繁的緣故,臼的表麵,光可鑒人。不知道為什麽,記憶裏的那口臼,總讓你想起《西遊記》裏白骨精的無底洞。站在它的旁邊,你會不自覺地往後退縮,生怕一不小心掉了進去,就再也爬不出來。

舂米,過程並不複雜,但絕對是一個累人的苦力活,非一般的勞力不能勝任。不少人,舂一會兒就大汗淋漓,喘氣不已,像白子服那樣平時體力活幹得少的人,更是如此。舂米時,先把稻穀倒進臼裏,然後再利用杠杆原理,用腳踩著一塊長長的木板,蹺起頂端與地麵垂直的杵,不停地搗,直至分離出米和糠。有人計算過,舂白一臼米,最少要舂五百下,花去將近一個半鍾頭的時間。

因為隻有一個不大的雕花木窗,舂米房裏光線昏暗。如是不好的天氣,大白天也要點上蠟燭或者煤油燈才能幹活。舂米房裏,青黑色的牆磚上終年蒙著一層厚厚的白塵,牆角布滿新舊不一的蜘蛛網,一架用來分離米和糠的木製風車,像一個垂暮老人那樣,有氣無力地倚靠在屋的一角。

別看白子服的腳平時走路一瘸一拐,但一點兒不影響舂米時的用力。你學著他的樣子,雙手抓緊麵前的一根橫杆,右腳踩在一塊木板的尾端,盡量跟著他用力的節奏。你們每用一下力,踐踐板一樣,木板的另一頭高高踐起,再一起虛空抬起腳,包著鐵皮的件頭就會重重地砸下,打在金黃色的稻穀裏,像一顆隕石落進了黃河,頓時掀起一陣巨浪。

你很享受那樣的起起落落,感覺甚是好玩有趣。有時,你故意不出力,整個身子趴在橫杆上,嘻嘻哈哈地晃**著雙腳。幾次後,你膽子愈發大了,於是幹脆整個人站在木板上,大張著雙手。你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隻小鳥,隨著蹺蹺板的上上下下,在不停地展翅飛翔。就在你歡快地享受舂米的樂趣時,白子服早已汗流浹背,氣喘如牛。

在你和白子服舂米的過程中,站在白旁的秋水,一點兒也沒閑著。她拿著一把長長的鐵鍬,趁著杵上升的空檔,不時在白裏翻動一下,以便稻穀受力均勻,那樣會加快舂米的速度。他們倆的配合,默契而有節奏,一點兒不比戲台上遜色。

舂完米,不算完,還得把米和糠分離開來,要不無法食用。這時,需要用到一個我們鄉下叫風車的農具。在那時的你看來,比秋水還高的風車是一個巨大而複雜的龐然大物,宛如一隻變異進化後的碩大昆蟲。

通常,這樣的細活,非得秋水來完成不可。白子服歇下來,癱坐在一旁的地上,擦著汗。秋水則俯著身子,上半身彎進白裏。她用一個叫撮鬥的工具,把舂好的米,一撮一撮地撮出來,然後高舉著倒進風車頂端一個上寬下窄的錐形木製容器裏。等裝滿後,放開風車下端的一個閥門,同時搖動一個帶有幾片扇葉的鐵製手柄。

大家都知道,米和糠的密度不一樣,米重糠輕。人們正是利用這一物理特性,製作出了風車。風車閥門打開,米糠一起下落,這時手搖風起,米和糠就會自然分開,落向風車不同的出口,落進出口下不同的篾籮裏。如此這般,反複幾次,就達到了米糠完全分離的目的。當然,如果稻穀裏本身混有小石子、其它堅硬的物體,或者舂得不夠幹淨還留有穀粒,那樣的話即使風車車過,分離出來的米,還得回家用米篩篩一遍,仔細清除其中的雜物,才能下鍋煮飯。

突然有一天,你醍醐灌頂一樣地明白,為什麽那個工作非女人不能做好。因為它跟手柄搖動的力道和速度,大有關係。搖得重了或快了,米就會被風吹進糠的出口,而輕了或慢了,糠又會落進米的出口。搖手柄的力道和速度的把握,全憑巧勁兒和不緊不慢的悠閑態度,男人去做的話,往往缺乏應有的耐心。那也是為什麽在你和白子服嚐試過幾次以後,秋水笑著把你們倆趕開的原因。你記得秋水當時對你們說,你們倆趕緊讓開,盡添亂,耽誤我時間。

那時的你,哪裏懂得這些道理,隻顧嬉笑著搗亂。你調皮地埋著頭,在風車的出風口,迎著風衝來衝去,吹得一嘴一臉的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