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多年以後,每當回到鄧家鋪子,你都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白子服在“街上”擺弄碾米機零件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白子服向前微傾著身子,左腿曲蹲,右膝跪在地上,眉頭緊蹙,雙手沾滿油膩膩的機油。他的麵前有一堆大小不一的零件,一張畫滿各種不規則圖案的圖紙。從麵部表情來推測,他像是遇到了一個世紀大難題,以致遲遲無法解決。他不停地擺弄著那些零件,裝裝拆拆,看一會兒圖紙,複又長久沉思。即便金色的夕陽掠過屋頂,四周薄暮籠罩,他依然保持著最初的姿勢,形似一尊秦始皇陵裏出土的跪射俑。

在白子服的周圍,裏三層外三層地站滿了圍觀的村人們。他們小聲地議論著,脖子盡量向前延伸,黑壓壓的腦袋,像一個探頭叢林,伸向人群的中心,疑惑的眼神裏充斥著單純的好奇。一個新鮮事物的到來,激發了全村人們的飽滿熱情,它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他們從村子的四麵八方圍攏過來。他們急迫地想要知道所有人關注的事物,將會對他們的生活產生怎樣的影響。

當然,期待之餘,他們更多的是好奇,好奇碾米機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事物。碾米機買回來之前,村長鄧正午神乎其神的吹噓,早就吊足了他們的胃口。他們各自在心裏想象著碾米機的模樣。看著地上一大攤的鐵疙瘩,他們滿腹疑惑,紛紛猜想著它們能組裝出什麽樣的一個鋼鐵怪物來。他們深知人工舂米的艱辛,如果有一個機器能碾開稻穀的外衣,讓他們輕鬆地獲得白花花的大米,那自然是一件值得全村人慶賀的大事。見白子服久久不能安裝成功,他們本來滿是期待的眼神裏,漸漸地流露出失望之色。時間越久,失望的神色越加濃釅,一如越加濃黑的夜幕。

夜色溫柔,“街上”人家的窗戶,依次透出煤油燈散發的昏黃燈光。炊煙升起,空氣裏開始飄**起好聞的飯香。沒多久,女人們扯起喉嚨高喊自家男人或小孩吃飯了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白子服身邊圍觀的人群,像聽到指令一樣,潮水般退去,到最後隻剩下提著一盞馬燈的鄧正午,孤零零地站在他的麵前,照亮著他,像一個稱職的仆人。鄧正午啞著嗓子聲音低沉地提醒白子服,說天黑了,明天再弄吧。白子服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依舊保持著跪射俑的姿勢。很明顯,他陷入到了一種癡狂的狀態,外界的一切聲響,似乎都無法對他形成幹擾。

白子服的性格中,執著甚至執拗,是他的最大特點,有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強牛精神。

即使他不擅長的事情,或是一個全新的事物,他都喜歡投入精力去探究、鑽研,直到弄懂、熟稔為止。其實,碾米機對他來說,算不上一個新鮮事物,他甚至見過比這更先進的機器。白子服很早以前曾經向村長鄧正午建議過這個新鮮事物,但都被他以村裏沒錢為由拒絕了。白子服腿腳不靈便,對於舂米那樣高強度的體力活,經常有力不從心之感。在外打漁鼓時,看到隔壁縣城的一些村鎮裝了碾米機,十幾分鍾就能毫不費力地幹完他幾個小時的活兒時,白子服為鄧家鋪子還在堅持使用落後的舂米工具,深感遺憾。他在心裏發誓說,一定要在村裏安裝一台碾米機,哪怕多出點錢多出點力都行。

一回來,他又開始力勸村長鄧正午,大肆渲染機器代替人工的種種好處,並費了好大一番口舌,終於說服他同意在村裏建一個公共碾米房。那時候,周邊的大多數村鎮,聽都沒有聽說過有碾米用的機器。鄧家鋪子要建一個碾米房的消息,像長了腿的風,迅速刮遍了周邊的一大片地區,不僅勾起了本村人的強烈興趣,就連隔壁幾個村莊的人們,也都紛紛跑來打探事情的進展。人們的好奇心,像路邊的野草,在瘋狂地生長。

一長串暢懷的大笑,打破了山村的寧靜。大笑的源頭,像宇宙中心突然出現的一個巨大漩渦,吞嗤著裹挾而來的村人們。一堆人群中,白子服像一個剛剛生產完的孕婦,帶著滿足的神情,向趕過來的人們一一介紹他新生兒一樣的碾米機。為了解答村人們的疑惑,他一邊講解一邊示範。他輕鬆地舀起一瓢稻穀,倒進碾米機上方的容器裏,然後用手轉動側麵的一個圓輪。哢哢的聲音響起,一會兒,碾米機前後的兩個出口,分別流瀉出白色的大米和金黃色的糠。大米粒粒潔白,完整飽滿,完全沒有舂米時的細碎。村人們驚異了一會兒後,心裏的疑惑更甚。

白子服向村人們展示了一圈手裏的大米,同時,顯然也讀出了他們心裏的想法。他接著解釋說,剛才隻是個小小的示範。要想碾米的速度加快,必須給碾米機施加更大的動力。所以我們下一步要做的工作是修建一條水渠。用水力來帶動碾米機。村人們的臉上,顯現出更加迷惑的表情。白子服又說,等建成了碾米房,看到碾米的整個過程,你們自然就會明白。這時,村長鄧正午插話說,從明天開始,每戶出一個壯勞力。我們盡快把碾米房建起來,這是一個對鄧家鋪子所有人都有利的大事,希望大家按時出工。

不知道大家是否有這樣的感覺,當我們回首往事時,記憶的長河裏,大多時刻呈現出的是一片原始的黑暗,其間散布著如浮遊動物一樣細微的記憶點,泛著淡淡的白光。有時候,從一個點遊到到另一個點,不需要太長的時間,輕鬆就能把它們連綴成線。而更多的時候,兩個點之間似乎隔著無限的距離,甚至在遊動的過程中,會被記憶的河流衝刷到雜草叢生的岸邊,以致迷亂了要去的方向。此時,你的腦海裏,無可避免地出現了無法連綴成線的記憶。

當然,你也可以通過豐富的想象,把中間漏掉的部分補上,但終究無法和原有的記憶天衣無縫地嫁接在一起,就如一個破掉的鐵鍋,無論怎麽修補,都會留下醜陋的疤痕。

插敘這段話,除了確實記不清之外,你更主要的目的是想跳過接下來可能出現的流水賬一樣的敘述。

總之,不久之後,鄧家鋪子真的有了碾米房。人們在初次見識到高效率的碾米機表現出驚訝不已的感慨後,很快就把它當成了生活中的常態。舂米房理所當然地被人們遺忘,淹沒在記憶的長河裏,成為漫長曆史的一個瞬間。

不知為何,你記憶裏的碾米房,似乎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滄桑孤寂的老人。它矗立在溪壩不遠處的上遊,半懸空地掛在溪流的上方,一副飽經風雨的侵蝕、將傾未傾的萎頓模樣。屋頂上的青瓦,如一片浸泡得發黑的梧桐葉,鬆鬆垮垮地覆蓋在四麵牆上,似乎隨便刮來一陣風,就能它掀個幹淨。一條長而寬闊的人工水渠裏,奔湧的溪水,咆哮著衝向碾米房,似乎隨時可以把它衝垮。

建好碾米房,白子服並沒有功成身退,反而有更多的義務,隨之而來。他成了碾米房理所當然的管理者,守護者。白子服倒也樂意為村人們服務,隻要有人扯開嗓子叫一聲,他就瘸著腿跑過去幫人家碾米,風雨無阻地堅持了好些年。以現今的眼光看,碾米的過程,其實很簡單。它利用溪水的流動,衝擊安裝在碾米房地下連通水渠的一個渦輪,使得連接渦輪上方的一個圓盤轉動起來,再用一根寬寬的皮帶,套接著碾米機的小圓輪,從而帶動機芯的轉動,達到碾米的目的。

碾米機碾米速度的快慢,通過一個水閘來控製,開閘放的水多,則快,放的水少,則慢。跟白子服去碾米房玩耍時,你最喜歡控製水閘,並把它當成是一個好玩的惡作劇,且屢試不爽。白子服讓你拉上閘門,你故意壓低,讓你關閉閘門,你故意拉得更開。當然,在碾米的過程中,你那樣做,沒有多大問題,最多忽快忽慢而已。而你最喜歡在沒有碾米的狀態下,故意讓碾米機空跑,聽它發出海嘯般的嗡鳴。通常,白子服對你表現出的頑劣,沒有更多的辦法。跑不快,是他的軟肋。他除了聲色厲荏地嚇唬一下你之外,剩下的隻能是虛弱地跟你講一些大道理,說那樣容易造成機芯磨損加快。次數多了,還會大大縮短碾米機的壽命。如果頻繁更換碾米機零件,毫無疑問會成為村裏的一個負擔。那時,年少的你,完全無法理解其中的人情世故。隻想著自己怎麽高興怎麽做。直到有一次,發生了一件令人後怕的事情,你才幡然醒悟一胡亂地開閘放水,可能危及人命。

那天,天空陰沉,下著細雨,水渠裏的水比平時暴漲了不少。通常,如果閘門不打開,水渠裏的水會通過另一個出口匯入下方的溪水中。你透過窗戶,往碾米房裏窺視。你的視線內,空無一人。你一陣竊喜,快步走到水閘前,像個慣犯一樣,大力地提起閘門。看著翻湧起白色泡沫的水流,你有種莫名的興奮。

碾米房裏沒有傳來期待的嗡鳴,而是一聲低沉的驚呼。你往碾米房裏看去,隻見滿麵驚惶的白子服從地下水槽裏跳起來,死死地抓住渦輪上方的圓盤。接著滾滾的洪流呼嘯著衝來,他像一片樹葉,漂浮在水麵。你嚇壞了,趕緊放下水閘,並用腳狠狠地踩緊。

白子服狼狽地爬上來,渾身濕漉漉地坐在地上,一臉慘白,像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原來,因為下雨的緣故,渦輪裏聚積了許多諸如破布、樹枝之類的雜物,他跳到底下清理。還好,他聽覺敏銳,一感覺到聲音不對,馬上采取了行動。如果稍微慢一步,他大有可能被洶湧的水流卷入碾米房下方長長的涵洞裏。那樣的話,他不死也得脫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