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很長一段時期,你常常不由自主地跌入一個相同的夢境裏,像《盜夢空間》的主角那樣,隨時隨地走進一個自己製造的夢。每次醒來,你都意猶未盡,甚至懊惱為什麽要醒來,盡管肉軀和靈魂被撕扯得疼痛不已。你像一個嗜酒如命的酒鬼,但願長醉不願醒。那個夢,實在稱不上美好一灰白陰沉的空間、頹敗的人和物,像極一副飽經歲月摧殘而破舊不堪的梵高的油畫。
夢中的你,已經長成大人的模樣,麵容清朗俊秀,腿腳頎長而有力。你穿著一套嶄新的藏藍色西裝,打著一條顏色鮮豔的領帶,頭發抹著厚厚的發膠,固定出一個帥氣的發型。隆重正式的裝束,似乎表示你剛剛出席了某個重要場合,但驚惶的麵孔倉皇的步伐,還是出賣了你那一時刻的焦灼心情。
那是一個夜色深沉的夏日之夜,天空灰白,黛色的群山陰沉著臉,蒼白的蘆花在晚風的吹拂下,漫天漫地,無序飛舞。煢煢孑立的你,站在村口溪畔長滿茂密蘆葦叢的那條灰白色的石子路上,看著秋思堅毅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後淡化成一個細小的虛點,融入在一片蒼茫的夜色裏。
你時常後悔,後悔自己不該為了那所謂的臉麵,猶豫著停住追趕的腳步。如果事先知道在隨後的歲月裏所發生的一切,你想,就算拚盡自己所有的力氣,乃至生命,也要阻攔住秋思,以改變整個事件發展的方向。多年後,每每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你都要哀歎一番,並固執地認為那是自己的錯。如果當時處理問題的方式成熟一些,理性一點,你想你和秋思的命運,也許就會走向另一麵,至少不會是現在進入死胡同一樣的境況。逝去的過往,成為了曆史,誰也無法更改。如今的你,也隻能在夢裏不停地篡改著那個夢的結局,以此來逃避殘酷的現實,慰藉不斷寂寥失落的內心。
秋思是你的妹妹。她的突然到來,像憑空出現的一個域外小精靈。你事先沒有一丁點兒心理準備。那天,放學回家,秋水牽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高興地對你說,以後她就是你的妹妹了,秋思。估計忍饑挨餓了很長一段時間,秋思的身軀幹枯消瘦,堪比蘆柴棒,一副體弱多病營養不良的樣子。並且,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重心不穩,像一個在地上打轉的陀螺。你以為她之所以走路不穩,是剛學會的緣故,可實際上,她已經三歲,正常年齡的小孩應該早不是她那樣。
秋思給你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她長相醜陋,皮膚黃黃的,稀疏的頭發黃而微卷,尤其是凸出的寬闊前額,擠占了整張臉的大部分位置,一點兒也不協調。但不可否認,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大而圓,清澈透亮如黑色的水晶,眼睫毛長而濃密,忽閃忽閃,像兩把上下掃動的刷子。當時,她的眼窩裏蓄著淚,頭向後仰著,一雙受驚的眼睛無辜地看著你。
秋思是撿來的。她被人遺棄在一條清幽的山道上。秋水一行三人,借著月色深夜打漁鼓歸來,行至那條山道時,被秋思細弱的哭聲嚇倒,以為碰到了鬼。等看清楚坐在山道上的是一個又冷又餓的小生命時,秋水滿是憐惜地把她帶回了家。
秋思說話很遲,剛到你家時,她隻會說幾個簡單的詞匯,還咿咿呀呀地說得含混不清,你們一度以為她是個啞巴。問她幾歲,她羞澀地伸出三根豆芽一樣細長的小手指,不出聲。你們家沒有人知道她來自哪裏,叫什麽名字,生日是哪一天,她都說不清楚。於是,秋水把秋思正式進入你們家的那一天當成她的生日,並給她過了一個隆重的三歲生日。那是你從來沒有享受過的超常待遇。
秋水給她取名秋思,並強製要求隨她的姓,是存有私心的。你稍大一點後,她的這個意圖,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很長一段時間,秋思才融入到你們的家庭生活。她對所有的人,似乎都保持著足夠的警惕之心,像一棵含羞草那樣,一經觸碰就敏感地縮回伸展的枝葉。她謹小慎微惶惑不安的表情,讓人看著心疼。家裏一來生人,她最先想到的是快速撤離,縮著身子躲在秋水的背後,或者藏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裏。每到吃飯,在多次呼喚後,她才不得已探出頭,驚恐地用白皙到透明的手指揪著衣角,遲遲不肯過來。
你的弟弟白遠航,在秋思到來的第二年春天,也接踵而至。對於白子服來說,這是他最為高興的事情,他終於實現了父親白天牧的願望。白家,從白子服往上算,三代單傳。白天牧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白家開枝散葉,人丁興旺,成為鄧家鋪子裏一個大的家族。
你和白遠航,是白家未來延續香火的希望。
有了三個孩子,秋水更加忙碌。為了不影響如日中天的漁鼓事業,她把你們仨交給了五嬸,讓她幫忙看管,搭把手。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了好幾年。五嬸和祖母的個性,完全不同,南轅北轍。祖母喜歡安靜,五嬸則喜歡熱鬧愛講話,哪裏人多往哪裏湊。在鄧家鋪子的街上,你經常可以看到她左手抱著白遠航,右手牽著秋思,在別人家的門口,放肆地打著哈哈,家長裏短地說個不休。說得興起時,見你路過,她還會把秋思和白遠航硬塞給你,讓你帶他們去別處玩,以免中斷她正在熱聊的話題。
那時,你每天忙著和同齡的李澤權和王鐵軍一起瘋玩,想盡法子開發各種好玩有趣的新遊戲,根本沒有心思照顧兩個跟屁蟲一樣,甩也甩不掉的秋思和白遠航。但你通常敵不過五嬸的三寸不爛之舌,她會不停地向你嘮叨諸如哥哥應該照顧弟弟妹妹、兄妹之間的感情隻有在玩耍中才能感情融洽,等等之類的話。為了避免她的語言轟炸,你不得不接受她冠冕堂皇的不合理要求。你心不甘情不願地敷衍著跟他們倆玩一會兒,然後又專注地投入到了自己的遊戲之中。隻是在玩的同時,偶爾瞟一眼罰站一樣待在遊戲外的他們倆。
秋思喜歡獨處,在哪裏無所謂。隨時隨地,她都能很快進入自己的世界裏,並且自動屏蔽掉周遭所有的聲響。即使麵對一根幹枯的稻草,她也能自得其樂地玩一個下午。白遠航則不同,他喜歡跟著你,屁顛兒屁顛兒的,把你當成偶像一樣崇拜,圓睜著大而無辜的雙眼,對大孩子們的世界充滿好奇和向往。很多時候,他還非常開心地把罰站當成是參與遊戲的一部分,傻乎乎地站在一旁看著奔跑的你們傻樂。
在你的印象裏,秋思從來都是沉默寡言,孤獨落寞的代名詞。你曾試著主動向她示好,以改變你們之間相處的現狀,但都得不到她的回應,均告無功。加上秋水對她千依百順的溺愛,激發了你心中的逆反心理,也就懶得再去做更多的努力。你和她的兄妹關係,在最初的幾年裏,就那麽不遠不近,不鹹不淡。
秋思的性格,以及你們兄妹相處關係的轉變,有一個清晰的分水嶺,正如春天裏繞村而過的那一江混濁不堪的溪水,逐漸變得清澈透明。那個宛如分水嶺一樣的事件,你記得非常清楚。也就在那時,一個堅如石子凝實細小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投入到了你平靜如鏡的心海,泛起一圈圈細密的波紋,然後一沉到底。
一場夏日暴雨襲過,村旁的小溪,水麵暴漲,溪流比平時湍急了不少,暗潮湧動。溪畔蔥蔥鬱鬱的蘆葦叢,在略顯混濁的溪水中掙紮,浮浮沉沉。
在一個溪流的拐彎處,渾身燥熱的你,跳進溪水,盡情的遊了起來。你對自己的遊泳技術和水平,頗為自負,覺得那樣和緩溫順的波浪對你沒有任何威脅。你在溪水裏變換著各種遊泳姿勢,時而做著鬼臉冒出水麵,時而一個猛子紮進水中憋著氣久久不出來,時而平展著身體漂浮在水麵。你享受著征服波濤的成就感。
白遠航,那時已經六歲。他站在岸邊的沙灘上,眼神裏滿是羨慕,一隻腳不時伸進靠岸的淺水裏,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那天,秋思也在,她一個人埋著頭,心無旁騖地在一堆潔白光滑的鵝卵石中挑挑揀揀,尋找著她最滿意的一塊。
那天,暴雨後的天氣非常好,陽光收斂起它暴虐的脾氣,變得溫情脈脈。不大的沙灘上,間或冒出的幾叢野草,幾朵黃色的野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花葉上的水珠折射著陽光,閃爍出夢幻般的色彩。
架不住白遠航的百般懇求,加上對自身的無比自信,你答應教他遊泳。
入水了的白遠航顯得異常興奮,他在你雙手的托扶下,很快掌握了平衡身體的訣竅。他拍打著水花,開心地尖叫,似乎對自己那麽快就學會遊泳很是滿意。一會兒,你試著鬆開手,讓他自己遊。在你的保護下,嗆了幾口水,他竟然遊了起來。幾個來回後,膽大的白遠航說他可以在稍微水淺的地方遊泳,讓你不用管他。
你相信了他。
你和白遠航,各自在水裏嬉戲著。
不見了白遠航,是在你第二個猛子紮進水裏,再伸出頭來的時候。
你慌了,搜尋著,大聲喊叫白遠航的名字,一股透徹心扉的冰涼從你的心底冒起。
眼前的溪水,流淌依舊,偶爾還打出一個個細碎的漩渦。
天和地,寂然靜默。
一個嬌小的身影,迅疾地從你的眼前掠過,宛如一顆流星劃過幽藍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