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走上那條穿村而過鋪有灰白色石板的長長小街,觸摸著光可鑒人的石板路上深淺不一的車轍,呼吸著飄**在空氣中混雜著豬牛雞糞、腐爛稻草、鬆木柴火、老壇酸菜、炊煙,以及鍋焦的氣味,你一下走進了你的童年。
在你的印象裏,那條小街很長,長到你走了二十幾年才走出鄧家鋪子,走向山外的世界。在你的心裏,那條小街具有象征意義,它像一條連接你現在和過去的通道,一條通往心靈秘境的小徑。如果不是命運的機緣,你一定會繼續在那條見證你所有成長時光的小街上娶個老婆,然後生兒育女,直至老去。
那條小街,沒有名字,也沒有人試圖給它取個名字,村裏人約定俗成地把它稱為“街上”。很多不了解的外地人,以為你們口中所說的街上,一定是一個大地方或是熱鬧的街市,哪知隻是一條普通的小路。有一回,一個朋友來到你家,你說帶他去街上走走。他很是高興,說想不到這麽個小山村還有街市。當他見到你所說的街上,頓時大失所望。有時,你甚至非常喜歡向別人模棱兩可地介紹街上,喜歡看別人恍然大悟後表情的落差,有種惡作劇得逞後的快感。
小街不寬,並排五六個大人就會顯得擁擠,卻容納著鄧家鋪子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苦樂悲喜。蹲著吃飯,三五成群或站或坐的閑聊,打牌娛樂,爭吵打罵,各種農活,甚至紅白喜事,都是街上隨時上演的生機勃勃的生活場景。街上兩旁的人家,都是黑瓦青牆爬滿斑駁青苔的老房子,一家挨著一家,門戶相對,你家可以看到我家,稍不留意,隱私就暴露在對麵人家的眼裏。
同樣地,對於小孩們來說,街上也是玩樂的天堂。童年的你,經常和夥伴們相約去街上玩各種遊戲,打玻璃彈珠,跳繩,踢毽子,丟沙包,捉迷藏,鬥雞,滾鐵環等等。你們經常玩得樂不思蜀,直到日暮降臨,各自的父母此起彼伏地扯著嗓子喊吃飯,你們才不得不帶著未盡的餘興,解散回家。
你曾問秋水,為什麽不和街上人住一塊兒,非得要獨門獨戶地住在山腳。那時,秋水每天要去街上照顧下肢癱瘓的祖母。你看她每天家裏街上往返好多回,故有那麽一問。秋水反問,你不覺得我們家清靜嗎?你搖搖頭說,街上人多,熱鬧。秋水用手刮了一下的鼻子,笑了一下,語氣調侃地說真是個貪玩鬼。做好功課,你去街上找朋友們玩就是。
你別看秋水在戲台上溫柔嫻雅,長袖善舞,生活中,她卻是另一番模樣,尤其在麵對調皮搗蛋的你時,她缺乏應有的從容,通常沒有更多的辦法,唯有河東獅吼一途。她發起怒來,像一個癲狂的母夜叉,恨不得一口把你吃掉,很是嚇人。你清楚記得她打你最狠的那一次,甚至在你長大後,那場景多次“鐵馬冰河入夢來”。後來,你反省過,也承認那次犯的錯誤真的有點欠揍。
你小時候,秋水忙著唱戲,根本無暇顧及對你的教育,以致你像菜地裏的野草,肆意亂長。那段時間,可以說是她人生最為巔峰的時期。每每一接到戲約,她把你丟給街上的祖母,人就走了,好多天不見回來。當然,你也樂得那樣,每天和小夥伴們瘋玩,瘋跑,有時玩到深夜也不願歸屋。和你玩得最好的小夥伴中,除了李澤權,還有一個叫王鐵軍的。你就是因為他,挨了秋水的一頓狠揍。王鐵軍跟你一樣,也長得瘦瘦小小,皮包著骨,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但他聰明靈活,猴精猴精的,鬼點子最多。他最大的特點是有一個又瘦又長的鼻子,鼻孔裏常年流著兩條清亮濃稠的鼻涕,像兩股永不幹涸的河流,叫人不忍直視。每天,他沒事就捏著鼻子擤來擤去,青鼻涕隨手亂甩,漫天橫飛。跟他一起玩耍,你必須得時刻留意,多加小心,要不說不定就被他甩出的“流彈”擊中。故,他在你們村有一個人盡皆知的外號—“青鼻涕”。
小時候,玩的遊戲項目隻有那麽多,天天玩也有膩煩的時候。有一天,在王鐵軍的建議下,你們開始學著大人們玩起撲克牌來,並且賭博。當然,你們不敢賭錢,也沒有錢,隻能賭物,比如紙包糖、瓜子、花生、蘋果、香蕉,以及桔子等等。那時候,這些東西,隻有在過年的時候,家裏才有限量少量的供應,平常即使有,也被父母們鎖得嚴嚴實實,根本沒辦法拿出來。於是,你們商量著,用記賬的方法,記錄每人累積下來的輸贏,等過年的時候,再統一結賬。
小孩子玩撲克牌,當然是大人們嚴令禁製的遊戲項目,你們不可能像他們那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但這些都難不倒王鐵軍,他找到了一個好去處。那是在村頭離戲台不遠處的一間荒蕪小屋裏。小屋房頂被掀掉了一半,房梁**,一麵頹牆將傾未傾,屋角堆著瓦礫,屋內長滿雜草。你們清掃出一塊幹淨的地方,幾個人盤腿坐著頭碰頭縮在那間小屋裏,偷偷摸摸地玩得不亦樂乎。幾天下來,你輸得挺慘,且都輸給了王鐵軍。你們當時以花生計算,你大概輸了六百多顆花生給他。你不服輸,想要贏回來,但在聞訊趕來的李澤權母親的一聲斷喝下,嚇得你們頓時作鳥獸散。後來,在大人們的聯合圍剿下,撲克牌被沒收,那間小屋被封了起來,你們再也不能玩賭博遊戲。你欠下的帳,卻被王勇記了下來。
到年底時,王鐵軍找你要賬。你從家裏偷了一袋花生給他,但你們卻在數量上發生了分歧,於是開始了一場撕破臉皮的爭吵。輸了花生的你,本來帶著一肚子的不情願,現在又和他對不上數,心裏的別扭益發無處發泄。你們漲紅著臉,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互不相讓。爭了許久,你一下急了,張口胡亂地罵,各種街罵,流水一樣洶湧而出。他反唇相譏,一點兒不見吃虧。你記得他眼裏飆著淚,狠狠甩了一把青鼻涕,然後瘋狂地撲向你,是因為你罵了他一句“你這個沒媽的野孩子”。對他來說,那是一句最具殺傷力的話。你傷到了他,因為他真的是一個沒媽的孩子,他的母親在那年的夏天,去世了,而且還是非正常死亡。
他的母親叫向時青,一個文靜娟秀的女人,話不多,在村裏很少像別的女人那樣家長裏短地呱噪不休。她唯一的朋友是你的祖母,她們喜歡在一起聊天,沒事就相約在祖母的家裏,小聲地說著話,偶爾低低地笑。
王鐵軍的父親王大華,長得高大英俊,身材健碩。他性格豪爽,交友廣闊,家裏經常有不同的男女進進出出。聽村裏人閑聊,你似懂非懂地知道王大華他們在研究一個叫“神佛拳”的拳法,很是神秘,大白天也要關上門窗。他們借口說不能向外人泄露拳法的奧秘,唯有加入他們的組織,才能入內以窺門徑。王大華曾勸說白子服,讓他一起加入。白子服推辭不過,去看了幾個晚上,然後以忙著唱戲為由,拒絕再去。
王大華經常向人誇耀,說“神佛拳”不僅是一套拳法,還能治病救人,有神奇的功效。你好奇,相約幾個小夥伴,戳破他家的窗戶紙往裏偷窺。房內昏暗寂靜,幾個模糊的身影坐在地上如老僧入定一動不動,你們看不出什麽名堂,一會兒就散了。有一次,你看到王大華練拳打坐完畢後,開始在一片三指寬的黃紙上畫符念咒,搖頭晃腦翻著白眼的樣子,像一個正在發病的羊癲瘋病人。你也曾親眼見過有人找他治病,不用打針不用吃藥,隻喝了他給的一碗“神水”,那人就病說好了,引來圍觀者一片驚呼。那所謂的“神水”,是他把畫好符的黃紙燒成灰,混到水裏攪拌幾下,然後對著碗念幾句眾人聽不懂的咒語,就成了。王大華神奇的治病方法,村裏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相信的人把他吹捧上天,說他是神佛轉世,不相信的,則說他那是歪門邪道,害人害己,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據說“神佛拳”在臨縣某個山林裏有一個龐大的組織,但沒人知道具體位置。王大華經常去,但他從不向人透露他的行蹤,包括家人。混得時間一久,他在裏麵估計當上了管理層,擁有了一些實際權力。於是,漸漸地,他家前來拜訪進貢的人越來越多,一個個徒子徒孫樣地尊敬著他。在他們眾星捧月的烘托下,王大華益發顯得威嚴淩厲,氣場強大,儼然一派大師風範。關於王大華,村裏還流傳著各種不好的傳聞,其中之一是私生活混亂,說他和幾個女徒弟有著不正當的男女關係。
向時青和他的關係不好,進而惡化,是在流言最盛的時候。你去王鐵軍家叫他出來玩耍時,偶爾聽到屋內傳出激烈的爭吵聲,或是向時青壓抑的哭泣聲。可能受不了別人的流言蜚語,受不了名存實亡的婚姻生活,在一個天氣悶熱的夏日雨夜,向時青跳進暴漲的村旁溪水中,自盡了。
幾天後,她的屍體找了回來,擺放在村口的馬路邊,一塊破爛的草席覆蓋著臉。王鐵軍跪在向時青的身邊,嚎啕大哭,涕淚橫流,聲音淒淒慘慘戚戚。你和其他小夥伴,壯著膽子去看了一下。那屍體已經腫脹發泡,兩條腿僵硬蒼白,太陽曬過,開始腐爛,發出陣陣惡臭,蒼蠅圍著嗡嗡地叫。你感覺一陣惡心,胃酸翻滾,想吐,也嚇得夠嗆,一下忘了要安慰王鐵軍,趕忙虛著腳步,匆匆離開。
平常,你和王鐵軍一起玩耍時,絕少提到媽媽或母親的字眼,怕引起他的傷心。但這一次,急極了的你,脫口而出。你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插進了他的胸口。他怒吼著不管不顧地向你衝來,你知道理虧,撒開腿就逃。
王鐵軍追著你跑的情景,剛好被路過的秋水看到。她截住他,問清楚了原因,立刻,追你的人換成了她。她從一戶人家屋前的一捆幹枯的竹枝中抽出一把,舉著它,一邊吼叫著威脅你停下來,一邊甩開大步追你。你一看,嚇得不行,哪裏敢停下來。你見識過竹枝的威力,那東西往大腿一抽,血痕立現,鑽心的疼,好幾天都不見好。那是秋水管教你的法寶,家裏的牆上插著一把,以作常備。你使勁兒跑,沿著鄧家鋪子的外圍打轉,跑過田野,跨過小溪,鑽過小巷,穿過人家的房屋,跑了好幾圈,秋水還是沒有追上你。村裏好多人看熱鬧一樣地出來圍觀,有說有笑,像在觀看一場精彩的狩獵。後來,有人實在看不下去,攔住奮力奔跑且咆哮不止的秋水,笑著勸她不要再追,小孩子做個樣子嚇嚇就得了。秋水停下來喘著粗氣,惡狠狠地指著你說,今天非得讓他給王鐵軍道歉不可,其它的回家再算賬。
最後,在村裏幾個女人的談判和護駕下,你暫時放棄了奔逃。你老老實實地向王鐵軍道了歉,並按照他的要求如數補上賭債,這件事情才算告一段落。不過,回到家,秋水依舊沒有放過你,她用一直拿在手裏的竹枝猛刷了你一頓。她說不給你長點記性不行,並讓你寫保證書,保證以後不再參與任何形式的賭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