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你出生的地方,叫鄧家鋪子,一個封閉落後的小山村。
村裏人都叫你戲生。戲生戲生,因戲而生。這個名字有戲謔的味道,卻也基本符合事實,你不接受都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你的出生,可以說轟動全村,街知巷聞,並且大部分村裏人都在現場見證。這在鄉村,是一件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它確實發生了。村裏人至今說起來,依然津津樂道。結合大人們的描述,加上豐富的想象,你常常覺得自己出生時的場景,堪比一幕精彩的戲劇。
那年月,鄉村裏,紅白喜事或農閑之餘,都時興打一場漁鼓。漁鼓,是你家鄉一個具有濃鬱地方特色的古老戲曲,據說北宋時期就有了,一直延續至今。打漁鼓的主要演奏樂器,有二胡和漁鼓筒。漁鼓筒通常由一長約二尺四寸,圓周九寸大的無節竹筒,蒙上一張軟硬適中的豬皮膜製作而成。
之所以叫打漁鼓,除了老百姓叫得多了約定俗成這一原因之外,最主要是因為表演者要在表演的過程中不時用手擊打漁鼓筒,發出節奏忽快忽慢的“咚咚咚咚”聲。當然,光是不停敲擊漁鼓筒,無法稱其為戲曲,還得配合說唱,或一人連說帶唱,或男女二人雙重唱,或多人說唱。一個漁鼓團體,最簡單的組合,三人即可,通常一男一女在前,既說且唱,一人坐在稍後不遠處拉著二胡伴奏。在那個文娛活動嚴重缺乏的年代,打漁鼓,是一場全村男女老少翹首期盼的視聽盛宴。
那時,在所有走村串鄉的漁鼓表演隊中,你母親秋水最具知名度,沒有之一。她受歡迎的程度,用萬人空巷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這麽說吧,她的團隊隻要出現在某一個村莊,不僅本村的人傾巢而出,就連周邊村落的人,都會相攜著趕來。她受到的狂熱追捧,還可以從另一方麵來說明,比如她在一個村本來隻預約表演七天,但到最後,欲罷不能的村人,一遍遍加戲,半個月後還舍不得讓她走,以致她行程的下一站不停有人來催。她有一批忠實的觀眾,農閑時追著她跑,她去哪裏表演他們跟到哪裏。有時,即使是遠在幾十裏外的其它鄉鎮,他們也會帶著幹糧趕過去,其癡迷程度一點兒不比現在的追星族遜色。
秋水,這個名字,知名度實在太高,以致私底下你也跟著村裏人“秋水秋水”地叫你的母親。偶爾,你還會順帶著直呼父親以及其他親人的名字。對於你的“忤逆”,他們都知道,聽說了也隻是搖頭笑笑,並沒有表示激烈的反對。母親秋水甚至對你說,當麵叫她秋水也沒問題,名字隻是代號,重要的是心裏尊敬就行。
剛懷上你的那幾個月,秋水忙得腳不沾地,滿村遊走,邀約不斷。有一次,在戲台上因為太過投入,悲傷得難以自已,差點兒流產。休息了兩個月,等胎兒穩定,她又挺著大肚子接了好幾場戲。在她的觀念裏,戲大如天,一旦上台,她不再是她,而是戲裏的角色。秋水的性格爽朗大氣,答應的事情不去做,比要了她的命還難受。若不是你父親白子服暗地裏擋掉所有的邀約,她還要繼續在戲台上唱個不休。
回家待產的頭幾天,閑下來的她,渾身不習慣,好像癮君子突然戒了煙。她不解地自言自語,怎麽突然接不到戲了呢?不應該啊。現在正是農閑,往年這個時候戲約不斷的。她向白子服抱怨,並讓他去各村聯係,看看有沒有戲約。正在調弦的他,放下手中的二胡,伸手摸了摸她越發隆起的肚子,輕描淡寫地說,還沒見過這麽圓潤的樊梨花,怎麽舞槍弄棍?秋水沉思了一會兒,噗嗤一笑說,說不定那樣的樊梨花別有一番風韻呢。父親不經意的說辭,秋水醍醐灌頂一樣地意識到不能給觀眾一個可笑的藝術形象,同時知道更不能帶著懷裏的孩子去冒險。於是,她忍著不時湧上心頭的戲癮,安心在家休整,偶爾吊吊嗓子,靜待你的降生。
秋去冬近,萬物凋零,空氣裏透著陣陣寒意。這天,一大早,那條穿村而過濕潤的灰白色石板路上,走出一個小腳老太。她佝僂著背,慢騰騰地踱著步,不時把手搭在額門上,向前探著雪白的頭,四下張望,溝壑縱橫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走過石板路,穿過一條雜草叢生的濕潤田埂,來到溪畔。她小心翼翼地踩過光滑的石階,晃晃悠悠地跨過一條間隔著鋪有青色條石的小溪,來到山腳前的你家。
她是去找秋水的。
一年前,她和秋水私下說好,一定要在她七十大壽的壽宴上打一場漁鼓,讓遠道而來的親戚朋友們開開心心地熱鬧一番。她的家人知道秋水正大著肚子,不方便唱戲,都勸她改請別的漁鼓隊。她不願意,說非秋水不可。家人拗不過,說要請她自己去。她不信,說才去臨縣老姐妹家住幾天,秋水就懷上了?她的家人哈哈大笑說,你都去了快一年,早夠時間生一個孩子了。她不死心,說已經跟親朋好友誇下海口,哪能更改?並說要親自去看看秋水,即使她不能唱滿全場,唱幾句也行。其他漁鼓隊,哪有她那麽韻味?
她是鄧家鋪子有名的媒婆,村裏無論大人小孩都叫她五嬸,時間長了,她的真實姓名反而無人記得。從年輕時起,五嬸就喜歡做媒。隻要看到村裏有適齡的年輕男女,她都忍不住想要去牽線搭橋,熱心地撮合。她長相喜慶,口才好,又善於察言觀色,一說話更是滔滔不絕,具備一個媒婆該有的全部素質。她做媒很少不成功,不僅村裏人喜歡找她,就連周邊幾個村落的人,都慕名而來。
但是,她偶爾也有亂點鴛鴦譜的時候。回顧她的做媒曆史,估計最大的敗筆,是昧著良心撮合了殘疾人劉響來和他表妹鄧順秀的婚姻。劉響來的父親劉一振,是鄰村的一村之長,一個大能人。但再大的能人,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兒子劉響來的婚姻大事,是他的一塊心病。劉響來生來癡呆,腦袋歪斜著伸不直,見到人吃吃地笑,並不時流著悠長的口水。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呆傻的一個人,成人後卻看上了表妹鄧順秀,並追著說要娶她做老婆。那時表妹鄧順秀長得花兒一樣,像一朵盛開的玫瑰,隻是家裏窮得叮當響,一家人使勁兒在地裏刨食,也有填不飽肚子的時候。劉一振是鄧順秀的姑父,他知道兒子的心思後,經常變著法子接濟她家,向她示好。後來,在五嬸舌燦蓮花的遊說下,鄧順秀鬼使神差地答應嫁給劉響來,並風風光光地舉辦了婚禮。
鄧順秀嫁給劉響來,最難過的人非段崇義莫屬。他追求過鄧順秀,也獲得了她的回應,隻是兩人沒有公開戀情,一直保持著私底下的來往。鄧順秀的父親,是一個嫌貧愛富的人,他看不起段崇義比他還窮的家底。有一次,他看見他們倆靠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樣子,於是氣憤地衝上去,分開他們,並公開說要想娶他的女兒,沒有多少多少禮金,別妄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鄧順秀找到段崇義,說要跟他私奔,一起南下打工。段崇義不願意,說打工辛苦,他一個人去就行,並讓她在家等他。他保證說一兩年內肯定賺夠錢,再回來明媒正娶光明正大地把她娶回家。說完第二天,他背著包打工去了。
哪知等他回來時,鄧順秀嫁人了,還嫁給了一個傻子,隻因為對方家裏有錢。他去找鄧順秀,質問她為什麽忘了當初的約定。鄧順秀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讓他忘了她。她說她現在很幸福,並預祝他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很顯然,鄧順秀說了假話,那樣的婚姻,怎麽可能是她真心想要的。沒多久,不幸開始顯現。沒有感情,生無可戀的鄧順秀,直接跳進山後幽深的水庫裏,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五嬸聽說後,深感難過,她知道做錯了媒,不該助紂為虐地毀掉一對戀人的幸福。她為自己的貪欲深深懺悔。很長一段時間,每到半夜,她都被噩夢驚醒,虛脫般無力。她去鄧順秀跳水庫的地方燒了幾次紙錢,又去寺廟許願還願幾回,才慢慢從恐懼的心態中擺脫出來。自那以後,她變得謹慎起來,不再隨意牽線搭橋,不再隨便做媒。但是,她的名聲在外,加上又深諳農村的風俗禮儀,很多人主動找她做媒,讓她去男女雙方說合,隻是她再也不做挖空心思拆散相愛戀人的事。
五嬸到達你家門前時,秋水正坐在一叢清幽修竹下的一把藤椅上,悠閑地眺望著對麵山頂上的朝霞雲卷雲舒。你的家,獨立在鄧家鋪子集中的村落之外,幾間紅磚黑瓦的房屋依山而建,古樸雅致,幾窪菜地幾棵梅樹,分布在房前屋後,錯落有致,幾丘梯田順著屋後山勢,彎曲成幾道姿勢優美的月牙。不遠處,一隻黑色的母雞帶著幾隻毛絨絨的黃色小雞,在枯草叢裏走來走去,尋覓著琢食玩耍。一派閑適的田園景象。
還沒等五嬸說明來意,秋水一拍腦門,記起了她們之間的約定,並連聲詢問她七十大壽是不是該到了。五嬸看著她鼓鼓的肚皮,期期艾艾地說,快了,就這幾天。五嬸本來以為要費許多口舌去說服她,哪知這麽容易。她上下打量著秋水,評估她是否真的可以上台。看秋水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她則露出一臉擔憂的愁容。畢竟,平日地,她們還經常在一起幹農活,一起家長裏短,有著不錯的交情。她寧願放棄壽宴的熱鬧,也不願你秋水冒著危險上台表演。秋水拍著胸脯爽快地向她保證,說一切沒問題。離開戲台這麽多天,她早就憋壞了,忙不迭地抓住這送上門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