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窗外天邊的雲霞,棉絮般堆積著。夕陽的餘暉,像雲霞中跌落的一隻隻金色蝴蝶,它們輕盈地穿過繁茂樹林的枝葉間隙,透過潔淨如洗的窗戶玻璃,在狹小的病房空間裏翩躚起舞,攪動起一片閃爍的光影。
這時,久未說話的賀琛,彎下腰對你說,我拉一段二胡給你聽吧。不容你表現出過多的反應,他自顧自地打開地上的黑色包裹,取出一把古樸滄桑的二胡。他坐直身子,從容自然地把二胡的琴筒放在左腿根部靠近小腹的位置,然後一手拿著琴弓,一手握住琴杆,擺出架勢準備開拉。
從你躺著的位置斜望,金色夕陽柔和的逆光,打在賀琛的身上,恰好消弭了他衣著的破舊邋遢,肌膚變得細膩光滑,深褐色的頭發根根透亮,落魄的頹唐似乎也一掃而光,整個人就像一座被技藝高超的工匠細心打磨的雕像。
你的嘴角,悄然升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你對自己最初的預感,更加深信不疑。你稍稍調整了一下扭曲的身姿,雙目微閉,靜靜地等待著,等待第一個音符的拉起。
舒緩悠長的二胡聲,流水般傾瀉,並迅速漫延開來,溢滿整個病房空間,水波似的**漾。隨著樂曲的漫起,你的心情立刻愉悅起來,像浸泡在水溫剛剛好的浴缸裏,褽帖舒坦。一會兒,琴聲漸變,音調上揚,變得清越激昂起來。那聲音像一個無形的鉤子,它破開虛空,迅疾而來,一把勾起你內心最為柔軟的部分。你左支右擋,無從逃遁。那個塵封在心底,被一層層時光掩埋的已然死去的烏托邦式的理想,似乎又有了破土複活的跡象。
賀琛的精湛琴藝,你不得不驚歎。
從他拿出二胡那一刻所表現的獨特氣度,你知道他一定在這個樂器上浸**日久,但他出色的演奏還是大大超出了你的預期。他長而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動跳躍,輕盈靈巧,就像一隻水麵上翩飛的白色仙鶴,他另一隻拉琴弓的手,大開大合,姿勢優雅,配合著身體的自然律動,那神情那氣質,大師風範也不過如此。他臉上的情緒時而怡然自得,時而神思恍惚隱含憂鬱,與樂曲所表現的意境完全吻合,水乳交融。你猜想,他演奏的,一定是他最為拿手的曲目。
你看著他,內心的欣喜溢於言表,大有伯牙遇見鍾子期,相知恨晚的感覺。這些年,你四處漂泊,艱辛的生活磨平了你所有的銳氣。你武裝著自己,披掛起一副副堅硬的外殼,最初的心早已被重重覆蓋,連你自己都無從尋找。
回頭凝望走過的路,除了發出一聲深深的喟歎外,你時常想,紅樓夢裏“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所隱喻的,對現實生活中一些人的命運來說,何嚐不是如此。這麽多年來,不可捉摸的生活洪流裹挾著你,不停向前,並且不時改變航向,以至最後,你完全忘了最先開始的航道。你茫然、迷失、孤獨,活得一點不像自己。可以說,你所經曆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但又能怎麽樣?生活就像嚴絲合縫的齒輪,總是一環扣著一環,一旦運轉,再大的力量,也無法讓其逆轉。偶爾,你也會幻想,想象自己像超人那樣,一拳砸碎那加諸在身上的所有桎梏,然後帶著自由的心,飛離這牢籠一樣令人窒息的生活。
一曲終了,賀琛按住琴弓,收斂起飽滿的情緒,又黯淡成落魄的模樣。他用手理了理剛才拉琴時甩亂的發絲,羞澀地看著你,就像一個表演完藝考節目後的孩子,忐忑不安地等待著評委的評價。
你不顧手上正插著吊瓶,輕輕合掌拍了拍,悠悠地說,《閑居吟》的意境理解得準確到位,指法也精湛,雖然開頭有幾個音短促了些,但總體來說,瑕不掩瑜。賀琛似乎早料到你會這麽說,他知道你肯定能聽得出瑕疵來。對你過譽的誇讚,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臉上的表情努力維持著淡然篤定。沉思了一會兒,他愛惜地撫摸了一下琴筒,忍不住問道,白兄,這二胡有些年頭了吧?音質真好。你點了一下頭,一副陷入回憶的表情。一會兒,你回答他說,少說也有幾十年了吧。這是你外公留下來的遺物。賀琛接著說,前幾天,他去礦山板房,看你的床頭擺著這把二胡。他想病房的生活肯定無聊,於是擅自拿了過來,因為他也稍微懂點兒二胡。他說你不會怪他亂動你的東西吧?
你搖了搖頭,然後長長歎了一口氣,答非所問地說,知音難覓啊。這是你這些年來,最開心的一個下午,從未有過的舒暢。你得感謝他。賀琛想不到你會這麽說,對你把他引以為知音,明顯有點受寵若驚。他想表達出這種感覺,但又覺得說出來太過肉麻,於是隻好搓著手,咧開嘴傻傻地笑,已經沒有了剛進來時的局促不安。
賀琛說他的二胡啟蒙老師,是村裏一個叫劉愛國的瞎子。他嘿嘿一笑,感歎說,二胡和瞎子真是絕配,有名的阿炳就是如此,可能二胡聲音的特點,適合表演悲傷淒涼的旋律。他說劉愛國不盡然那樣。他拉的二胡曲,清脆明亮,給人感覺歡快閑適,似乎清苦的生活中蘊含著無限希望。他雖然是個瞎子,但對生活充滿熱愛。他喜歡說笑,愛講故事,經常惹得周圍的人,發出陣陣大笑。童年的賀琛,就有不少時間坐在他的身邊,每次聽得津津有味,父母叫回家吃飯也不願意挪開步子。
劉愛國從不向人抱怨生活中的不便和委屈,每天過得樂嗬嗬的,仿佛生活隻有快樂和歡笑。父母過世後,為了不給兄弟們添麻煩,他盡量做到自給自足。讓人驚奇的是,他摸索著學會了一項明眼人都未必能學好的木匠手藝。他能用杉木或楠竹,做出各種生活用品,小如板凳,椅子,飯桌,長凳,大如衣櫃,書桌,木床等,一點不比正規的木匠差。經他的手做出來的所有產品,結實耐用,每一個細節都精心打磨,或古樸或新潮,盡善盡美。毫無疑問,他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雖然看不見,但並不妨礙他對美的認知。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很難相信,那些藝術品一樣的生活用具,是一個瞎子獨立完成的。
聽大人們說,劉愛國生下來就是個瞎子,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世界的樣子。他對世界一切事物的認識,都是通過眼睛以外的器官來感知。有時,他的對事物的認識,比正常人更準確立體。他這些特別的能力,常常讓賀琛感覺不可思議。關於他的經曆,以及他內心世界的隱秘,是賀琛年少時最感興趣的事情。
忙碌之餘,劉愛國喜歡盤腿坐在屋外的石墩上,隨意地拉上一段二胡,以作勞累後的片刻休憩。賀琛經常在這樣的空檔裏,跑去找他學習二胡。在他手把手的指導下,賀琛很快拉得有模有樣。後來,因為學業,他漸漸遠離了二胡,但從未荒廢。他自學了很多二胡曲目,而且技藝日漸精湛。工作後,他時常想起劉愛國,並以他作為激勵自己的榜樣。
兩年前,賀琛聽父親說,因為兄弟間的相互推諉,患了重病的劉愛國無人照顧,最終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裏,淒慘地病逝在了**。得到那樣的消息,他極為難受,當場哭了起來,全然不顧周圍同事投來的不解眼神。
一番唏噓後,你試探著問賀琛,你聽說過漁鼓嗎?
第六感告訴你,他懂。賀琛的眼神裏,閃過一絲驚異。他沒有直接回答你的提問,而是調整好坐姿,重新拉起了二胡。你有些激動,眼神狂熱,這正是你從小就熟悉的旋律和節奏。漁鼓,是你家鄉的一個地方戲曲,很少有人知道,能達到表演水準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你曾經偷偷地在無人的地方拉過無數次,但畢竟是獨自一人,常常茫然四顧心惘然。想不到因為一場車禍,讓你碰到了一個誌同道合的人,真是“禍兮福之所倚”。他鄉遇知音,這是一件何其稀有,又是何其幸運的事情。你忍不住和著節奏和旋律,大聲唱了起來,忘了今夕何夕,真有“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的逸興飛揚。
你唱的是漁鼓傳統曲目《樊梨花征西》。即便多年未唱,所有唱詞,你仍然爛熟於胸。可以說,無論從哪個唱段切入,你都不會出錯。小時候,在母親的嚴苛要求下,你學會了幾十首漁鼓的傳統曲目,這個就是其中之一。你雙手揮舞著,自然地做著表演動作。直到因為用力過猛,牽連起胸腔內傳來的一陣劇烈疼痛,你才不得不收手住口。
眼裏的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你分辨不清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感動。那些曾經以為已然遺落的生活片段,漂浮上來,一幀一幀,清晰定格在腦海,隨著記憶齒輪的“哢哢”轉動,串聯成一幕幕鮮活的電影畫麵。
你很久沒有這麽真情流露了。
賀琛放下二胡,站起來,不知所措地看著你。
他本就不善言辭,你一哭,他更加不知如何安慰。
你慌忙擦掉臉上的淚,擠出一絲笑容,歉然說,沒事,隻是想起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