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內鬼疑雲

(壹)

星期六午飯後,我等在小區那條美食商業街新開張的那家服裝店的門口,感覺呼吸有些濕潤,心跳更是莫名加速。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但控製不住心跳的感覺,我努力地深呼吸,眼見人們從我的身邊流水般走過,試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卻無法控製劇烈的心慌,我甚至有種想要逃跑的衝動,卻是聽聞背後傳來孔默然的聲音:“小婷——”

我的脊柱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製止住了出逃的腳步,我遲疑著該不該回頭,因為我知曉自己的臉頰正燃燒得厲害。

“小婷,你怎麽了?”我沒來得及作出回複,孔默然卻是幫我解脫,微笑地抱歉道:“啊!肯定是因為等久了,生我的氣吧?”

“沒有!”我用力搖頭,努力掩飾發燒的麵頰,擠出了笑容:“就是有些緊張。”

孔默然愈加一臉親切的笑意:“這有什麽好緊張的,都是詩歌朗誦會的一些老朋友。”

“畢竟,我和他們是第一次見麵嘛!”

“沒事!有我呢!”

孔默然招手了一輛出租車,他坐在副駕駛座,而我坐在後車座。

就在我關上車門的那一瞬間,感覺有一雙怒火熊熊的眼睛,正朝我們噴射而來,似乎我與自己的小學老師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鄭紅葉從商業街的一家蛋糕店,因提著一隻生日蛋糕走了出來,正巧看到我和其丈夫上車的那一瞬間。我連忙回頭,通過汽車的後車窗,望向女人那雙含恨的目光,竟是有種不寒而栗的冰冷。

“小婷,你選了什麽詩?小婷——小婷——”

“啊!”當我意識到孔默然正在跟我說話時,出租車已經開出了那條商業街,而我從晃神的狀態回到了現實:“什麽?”

“你還在緊張啊!”孔默然回頭望向我道:“我是問你——選了什麽詩?”

“保密!”我露出了一臉淘氣的笑容。

“那我就洗耳恭聽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受到我情緒的感染,孔默然像是一個頑皮的少年,真做出著一副洗耳朵的模樣,仿佛回到他剛從師範大學畢業,去往高廟村小學教書那個仍舊充滿了青春活力、為人十分親和的全能老師。

一想到今天是孔默然那個未曾露麵的兒子的生日,我就奇怪他與鄭紅葉之間到底是怎樣的夫妻關係,也沒看到他們夫妻倆有什麽不合;況且,我還總看到他在周末,抽出寶貴的休息時間,陪妻子在小區的花園裏散步。然而,他為何寧願參加詩歌朗誦會,卻是肯不加入兒子的生日宴,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孔老師,我見您家客廳裏掛有一張全家福,相片上的那個十一二歲的男孩應該就是您的兒子吧?怎麽沒見他跟你們在一起住?他是在住校嗎?”

沒想到,孔默然因聽聞我的問話,則是將臉轉向擋風玻璃,望著窗外的街景,口氣幽幽地回答:“因為他有病。”這話不是說給我聽的,而是說給他自己聽的,被灌入車廂的冷風一吹即散。

“他是在住院嗎?要不,我抽個時間去看看他?”

孔默然卻是麵色難看地搖了搖頭:“不是!他住在另一個地方。”瞧得出來,對方並不想就此問題繼續深談。

孔默然的手機響了兩次,但他拿出來,看了眼屏幕,卻是沒有接聽。由於受到冷落,那電話鈴響似乎自己都覺得無趣,便再也沒響起。

詩歌朗誦會是在人民小學的一間會議室內舉行。由於是周末,不僅學校的操場上空空****,教學樓裏也沒什麽工作人員。

一走進會議室,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將水果花生、糖果茶水等零食擺放在桌子上,因看到孔默然帶著我走了進來,便開玩笑道:“孔老師,怎麽帶了這麽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來,該不會是你的小蜜吧?”

“這玩笑可不能亂開。”孔默然向對方禮貌地介紹我:“這是我師範大學畢業,教的第一批學生,名叫沈彥婷,從小就喜歡詩歌,所以我把她帶來,參加我們的朗誦會。”

那個中年婦女衝我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現在,像你這麽年輕的女孩還能喜歡詩歌,真是不簡單啊!”

隨後,又有三四個人嘰嘰喳喳地來到了會議室。通過大家相互之間的談話,我便知曉了孔默然是會長,是他親手建立起來的這個詩歌朗誦會,並利用職務之便,在學校的會議室,每個月舉辦一次這樣的詩歌朗誦交流會。

很快,詩友們都到齊了。會議室內,大概聚集二十來位詩友,大家均圍坐在會議桌前,以中年人居多,多是三四十歲,這反倒突顯出我在其中就像是一個異類。

孔默然作為會長,向眾人介紹了我:“今天,我給大家帶來了一位新朋友,名叫沈彥婷。她是我師範大學畢業後,教的第一批學生,從小就喜歡詩歌,所以我把她帶來,參加我們這個小型的詩歌朗誦會。小婷,就從你開始吧!”

“啊?”孔默然的邀請令我始料未及,我沒想到他居然讓我打頭陣,盡管表情有些小尷尬,但隨即便鎮定開場道:“那我就給大家朗誦海子的那首著名的抒情詩——《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夠喜歡!”

於是,在大家熱烈的鼓掌聲中,我微笑地清了清嗓子,平複過緊張的心緒後,便開始了第一次在眾人麵前的朗誦: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這番字正腔圓、充滿了清澈又深厚、明朗且含蓄的朗誦,竟是令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滿意,自心底湧出了一份莫名的感動。孔默然衝我熱烈地鼓掌,那不單單是鼓勵的掌聲,因為我從他的眼底看到了一股閃爍著的嘉許和欣賞。

孔默然沒朗誦任何詩歌,而是擔負著主持的工作。其他人的朗誦不僅口齒不清,情感的流露更是生澀至極,聽得我一度昏昏欲睡。大部分多是朗誦國內外的著名詩篇,也有人誦讀自己的原創。原本,當創作者興奮地介紹自己的大作時,我還正襟危坐,期待不同凡響,但對方的創作可以用不堪入耳來形容,為了表現出與眾不同的創作視角,作者根本就是在用下半身來寫作。由此可見,詩歌已經墮化到了此種地步,仿佛因為一腳踏空,便墜入了萬惡的深淵之中。

麵對這樣的詩歌,我倒真感謝這個時代詩歌的沒落,想必——當代已無真正的詩人了!

眼見孔默然為了圓場,用主持人客套的語態,采用一係列諸如:真實、性感、野蠻、坦率、毫不遮攔、毫無做作等委婉的詞匯作為評論的標簽,形容作者勇氣可嘉,為讀者呈現出了一幅帶有原始風情、蓬勃生命力、具有本質力量的生命畫卷,我就意識到老師圓滑得如此可悲,分明已被生活磨去了夢想的棱角。可以想象,孔默然曾經那麽開朗明媚、恃才傲物的一位大學應屆畢業生,試圖抓握住這個時代所殘留下的那麽一丁點廉價的夢想與人生理念,親手建立起來了這個詩歌朗誦會,卻是遭遇到一群粗俗不堪的詩友,這該是一件多麽讓人感到傷心和無奈的事情。

一直持續到傍晚的六點過,詩歌朗誦會總算是結束了,大家吆五喝六地相約著一起去吃晚飯,孔默然則是以孩子的生日為由,拒絕了眾人的邀請。而我本來就對這些所謂的詩友們不感興趣,也無心與他們進一步成為朋友,便留下來幫老師收拾著會議室。

會議桌上,所有零食都被吃得一點不剩,仿佛這些人不是來交流詩歌,而是跑來參加街頭市井一般的茶話會。看著這一地的瓜子和果皮,我突然有種很難過的感受,仿佛我們的青春夢想就如這一地的垃圾,如此醜陋而隨意。

“怎麽樣?”孔默然一邊收拾著桌麵,一邊問我。

我則是用玩笑的口氣回複:“那幾個念了自己原創的詩歌,不僅是在用下半身寫作,還讓我覺得狗屁不通。”

孔默然露出了一抹慘淡的苦笑:“你不能對他們的要求太高,我覺得你的朗誦就很好。”

“老師,你曾經說過——那一直是你所向往的生活狀態。”是的!這首海子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我是朗誦給老師聽的,那些粗陋的詩友們在我眼中不過是一些空白的符號,霧氣蒙蒙,沒有實體,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你還記得呀!”豈料,孔默然的笑容就像是一股渾濁不堪的泥石流,裹挾著滾滾而下、深入骨髓的疼痛及無奈:“那是結婚以前,因為獨自漂泊,可以擁有詩和遠方,但婚姻則意味著責任與義務。”

“但這和您繼續創作並不衝突啊!”

孔默然卻是哀婉地搖了搖頭:“一旦選擇了婚姻,便不再抱持著任何幻想,也就意味著甘願放棄自由,而創作正是自由的一部分。”老師在說這句話時,讓我感覺特別傷感。

“但老師,我認為您曾經的那些創作,至少在我小學時聽到的那些,比起今天我聽到的這些所謂的原創,有意境多了。”

“是嗎?我已經不記得了。”

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埋沒掉自己的才華更加暴殄天物的事情了,所以,我必須要采用自己的方式來喚起老師對於自身才華的記憶和再次激發:

《村莊》

我來到了一座小山村,

這裏家家戶戶炊煙嫋嫋,

升躍起圖騰般的夢想。

我來到了一座小山村,

村裏的孩子笑靨如花,

宛如一掬甘甜的清泉。

小山村的莊頭,

這裏廟宇殘破,

卻是子孫滿堂。

夜幕下,

我悄悄地潛進那條清溪河,

洗盡滿身鉛華,

我獨立在水中,

生命是一曲蜿蜒的河流,

正仰望彼岸的福禍人間。

“老師——”我就像是一尊雕塑那般,勇敢地麵轉向孔默然道:“當年,正是通過你創作的這首詩,我才第一次發現我出生的那座小山村,原來可以這麽美,從而對它少去了一份怨恨與指責。”

“那是因為你心底善良。”

我卻是微笑地搖了搖頭:“我一點都不善良,小哥哥說我從小就是一個小惡魔。”然而,我沒想到大哥也曾經這樣稱呼過小哥哥。

孔默然則是笑了起來:“那是你不自知罷了!”

孔默然笑起來的眼睛,像是閃爍著亮晶晶的淚水,隻是沒有流下來而已。

(貳)

在收拾完人民小學的會議室後,孔默然為了表達感謝,便邀請我一起吃晚飯。

我選擇了路邊的一家串串香,望著來來往往的路人,心情感到無比地自由。

“老師,您和您妻子到底是怎樣的夫妻?”終於,我將這個問題話語出口。

孔默然正將選來的串串放入沸騰翻滾的湯底之中,表情微微一愣,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什麽我們是怎樣的夫妻?”

“其實——前幾天,我在陽台上澆花,聽到今天是你兒子的生日。”

聽我這麽一說,孔默然則是一副原來如此的了然:“原來,那天你在電梯裏,難怪會問我今天的計劃變不變。”

“老師,其實——我很想聽您聊聊您的家庭。”

沒想到,孔默然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的家庭就是寂寞。”

“寂寞?”

孔默然對我解釋道:“一個人的寂寞,算不上寂寞;而兩個人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但倘若有了孩子,三個人的寂寞,那是真正的悲涼。”

盡管我不太明白孔默然想要表達的意思,但我從老師的語態中感受到深徹的悲涼,仿佛說進了我的心坎。

“老師,您很寂寞嗎?”即使已經結婚十三載,即使也已經有了孩子,但孔默然仍舊是孤獨與寂寞的。

孔默然淡淡一笑:“你不是也很寂寞嗎?”其口吻不是疑問,而是充滿了篤定。

“我寂寞嗎?”對方的反問令我一時不免錯愕。

孔默然卻是答非所問:“我記得我當年教你們的時候,我讓你們給自己起個筆名,其實,我也是想借此機會看看你們每個孩子內心深處所潛藏的內在想法,然而,當看到你給自己起的筆名時,嚇了我一大跳。你還記得自己起的那個筆名嗎?”

“當然記得,我叫幽靈。”

“是啊!你們班上的那些女孩——不是給自己取名叫公主,就是花朵啊什麽的,當看到你給自己起了這樣一個筆名,我當時就在想,這個孩子該是遭遇了多大的悲傷啊!”

“當時,我給自己起這個筆名時,就是希望自己是透明的,不被人欺負和打攪。”

孔默然點了點頭:“我聽說過——你家裏的一些變故。”

“老師——”我的眼眶含淚:“您相信我父親——是殺死了瘋女人的凶手嗎?”

孔默然同情地搖頭:“你父親能擁有你這麽一個善良的女兒,他不會是殺人凶手。”

“是啊!多年後——事實也證明,我父親的確不是殺人凶手。”淚水跌落在了我的嘴角:“但老師,您是否還記得曾經告訴我的那個‘曾參殺人’的古典?眾口鑠金,我父親就是被那些高廟村的村鄰們給栽贓說死的。”

如果不是因為我們中間隔著湯底沸騰翻滾的一股股熱氣,孔默然肯定會給予我一個擁抱的安慰,但串串香衝臉的熱度令其隱忍克製住了心底的那份渴望。

與孔默然之間的這番對話,如同解除了我心底的魔咒,終於將這麽多年以來對那個毫無記憶、既愛又恨、無所適從的父親形象放下了心結。

吃過晚飯後,我和孔默然回到玫瑰大廈。由於天氣已經入冬,花壇裏的植物開始出現頹敗的跡象,但我卻是一點都不在乎,很高興老師就在我身邊。夜風中,步道的兩側搖曳著幾樹桃紅美豔的秋海棠。

在穿過小區的花園時,孔默然突然毫無防備,詢問我道:“小婷,你明天有事嗎?”

“沒有啊!”我搖頭道:“怎麽了?”

孔默然的目光像是兩盞明燈,正爍爍地注視向前方的夜色:“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們的兒子為什麽沒跟我和紅葉住在一起嗎?”

“啊!”我被自己的嗓門嗆了一聲。

“明天,我帶你去看我的兒子小峰。”孔默然一臉慚愧的表情:“畢竟,今天是孩子的生日,我這個作父親的,應該做點兒補償。”

“那我給小峰準備個生日蛋糕。”

我與孔默然從電梯裏走出,眼見鄭紅葉站在我家門口,正在跟我的丈夫說著什麽,我和老師的神色同時一驚。由於眼見我與其丈夫的出現,鄭紅葉的臉色有些掛不住了;但崔亮則是什麽都沒說,也沒招呼我,便轉身進屋。

我回頭看了一眼孔默然,便跟隨丈夫走進了房間;老師從我的身後走過,我能覺察到他對其妻子那股深入骨髓的敵意態度。

“果然——”崔亮老太爺般坐在沙發上,眼見我關上了房門,冷笑地陰陽怪氣道:“你跟鄭紅葉的丈夫在一起。”

我則是一臉問心無愧的大義凜然:“我不過是跟紅葉姐的丈夫去參加了一個詩歌朗誦會。”

“你們才認識多久啊?”崔亮衝我一副不屑的笑容:“就去參加什麽朗誦會?真是好興致啊!”

“你因為破案天天不在家,我跟朋友一起出去散散心,這有什麽不對嗎?”我討厭崔亮總是這麽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哈哈!”丈夫愈加張狂地笑道:“他們跟我們不過才做了一個月的鄰居,你就以朋友相稱?”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那麽大聲地反駁:“真正的朋友不是以時間來區分,即便剛剛認識了一個小時,也有可能成為一生的朋友。”

“一生的朋友?恐怕,你不止孔老師這麽一個一生的朋友吧?”

“你什麽意思?”我用警惕的目光望向丈夫。

“剛才,紅葉姐跟我說,前段時間看到你在樓下跟一個陌生男子糾纏不清。”鄭紅葉居然向崔亮報告了我與呂延之間的冤狀。

“我懶得跟你胡攪蠻纏。”

我正要走向臥室時,崔亮卻是一個箭步,一把抓握住了我的手腕:“跑什麽跑,心虛是吧?你把話跟我說清楚,你們到底幹嗎去了?你們兩個是怎麽勾勾搭搭在一起的?”

“崔亮,你到底講不講道理?”我用力地甩開丈夫的拉扯。

“我問你們是怎麽勾搭在一起的?”崔亮依舊是那般咄咄逼人的口氣。

“孔老師是我在高廟村小學時教過我的老師!”

崔亮的表情一愣:“原來——原來,你們早就認識啊!既然他是你的小學老師,怎麽從來沒聽你提起過?”

“我覺得沒什麽好說的。”

“恐怕,你是心虛得沒什麽好說的吧?”崔亮再次發出令人惡心的笑聲。

“那你和唐蓉蓉呢?”我衝丈夫的麵門頂了過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她在‘中國結’總店的VIP客房裏私會。”

崔亮的嗓子一啞:“我們什麽都沒有做。”

“所以——我和孔老師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係,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個極為值得尊重的啟蒙老師。”然而,事實的真相如我所聲稱的這般單純嗎?至少,我在心底很清楚:我對孔默然充滿了崇敬的愛慕之情。

崔亮試圖抓住我話語中的漏洞:“但誰能保證他對你是什麽樣的態度?”

“你是又想扯回你與唐蓉蓉之間的關係嗎?”

這天晚上,我和崔亮不歡而散。我們躺在**,卻是將身體盡可能外延,似乎誰也不想搭理對方。

突然,正是在那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孔默然為何會說:“一個人的寂寞,算不上寂寞;而兩個人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但倘若有了孩子,三個人的寂寞,那是真正的悲涼。”我摸了摸尚且寂靜的肚子,是感覺到了三個人的悲涼,那是一股滲透進骨髓的悲涼。

一滴眼淚跌落在嘴角,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如此感性,為何流露出這般捶打心頭的感傷。原來,即使我跟崔亮已經結婚,但我們仍是孤獨的個體,無法真正融入對方心靈的那種孤獨。那份童年時代——深埋進骨髓的孤獨和蒼涼之感,深深地烙印在了身體的血液裏,隨著心髒的跳躍與呼吸的脈動流遍了我的全身。

(叁)

昨天晚上發生那樣的事情,仿佛我與孔默然**回家,被自己的丈夫和對方的妻子當場逮到了現行。

一早醒來,崔亮已經去上班了。我來到客廳,打開了房門,豎耳悄悄地偷聽隔壁的動靜,但隔壁卻是一片死寂的寧靜。與昨天在商業街等待孔默然時的那份緊張感不同,此時此刻我的情緒則是懊惱和擔憂,我像是一個貪嘴吃多了梨子的小孩,肚子正絞擰得腹痛難忍,那是一種神經上的難受。

我坐靠在沙發上胡思亂想,孔默然帶我去看其孩子的提議是不是就這樣不了了之,卻是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那聲響薄如蟬翼,仿佛是怕驚擾了我的美夢,亦或擔憂引發了蝴蝶效應,最終演變成為破壞力極強、一發不可收拾的龍卷風。

我打開房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孔默然就站在門口,穿著一身得體的西裝,形象是那般一絲不苟,沒有任何狼狽的狀態。

“準備好了嗎?”

“好——好了!”我穿著一身簡單的毛衣外套,既然是要去見孔默然的兒子,那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所以不用刻意打扮。

“那我們走吧!”

這樣,我才發現孔默然的手裏提著一隻保溫桶,神態氣宇軒昂地帶我走入了電梯。

因眼見電梯門緩緩地關上,我一直想問孔默然,昨天他跟妻子發生了什麽,卻是無法詢問出口。

“啊!我忘記買生日蛋糕了。”

“昨天,小峰已經吃過紅葉帶過去的蛋糕,那東西吃多了膩,所以——”孔默然舉了舉手中的保溫桶:“我熬了些粥,給孩子帶過去。”

一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了一所特殊教育學校。一走進封閉式的校園內,你自然會被那種迎麵而來的殘缺氣息,給硬生生地逼緩了步態。從五六歲到十七八歲的孩子,在不大的校園內開心地玩耍,雖然他們看似與正常的孩子一樣,發出暢快淋漓的大笑聲,卻是讓我感覺心如刀絞。這樣,我才算弄清楚了孩子沒有跟孔默然夫婦倆住在一起的原因。

我本能地摸了摸肚子,是想保護好子宮裏的那個小生命,淚水卻是不爭氣地潸然流下,這可把孔默然給嚇壞了:“小婷,你怎麽了?”

我趕忙搖了搖頭,擦幹淨眼淚,擠出笑容道:“沒事!”

一個老師朝我們走了過來,招呼孔默然:“啊!孔老師,您來了!小峰在那兒!”

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個可愛的小男孩,安靜地坐在教室的窗台邊,正望向操場上嬉鬧著的同伴。即使看到了自己的父親,這個名叫“小峰”的男孩,依然是那臉淡淡的安穩。其嘴角流露出一抹恬靜的笑意,這才表明認出了孔默然的身份。

我不知道為何在看到孩子的那一瞬間,我居然有種莫名的心虛,似乎真與其父親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孔默然把我領進了其兒子的教室,小峰身穿一套幹淨的校服,端正地坐在自己的課桌前,顯得異常內秀且聽話。

“小峰,對不起!昨天是你十二歲的生日,但因為學校有事,爸爸沒能給你慶祝生日。今天,爸爸可是帶來了你最喜歡的八寶粥。”孔默然坐在了兒子的麵前,舉了舉手中的那隻保溫桶,隨而介紹我道:“這位是爸爸的學生,名叫沈彥婷,你叫小婷姐姐就好了。”

“小峰,你好!”我努力保持著一副和善的笑容。

但小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麵帶微笑地玩著手指,顯得那麽與世無爭。孔默然也不苛責,而是將帶來的八寶粥倒進碗蓋裏,放在孩子的麵前,小峰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來。整個見麵過程,父子倆沒有任何語言上的交流,雙方像是在以心靈的方式交談,一個吃得可口,一個看得安然,之間卻是流淌著令人心痛的平靜。

之後,父子倆下了兩盤圍棋。原本,我以為他們不過是用圍棋下五子棋,但因眼見小峰那臉聚精會神的模樣,與其之前的沉默有著本質上的不同,一股震懾的氣場簡直令其脫胎換骨,以及父子兩人短兵相接的走棋方式,皆證明他們正在認真地下棋。

“啊!我的小峰贏了!”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孔默然露出孩子一般毫無防備的笑容。

到底血濃於水,不管小峰得的是什麽病,身為養育其的親生父母,則是心持著最寬容、最偉大、最富有耐心,以最低姿態的胸懷深愛著自己的孩子。

一直呆到孩子們午休時,我和孔默然才默默地起身離開了學校。但我們沒坐車,而是漫步在校外的那條林蔭小道上,氣氛有些壓抑。

“小峰到底得的是什麽病?”我實在忍不住提問道:“我看跟其他孩子沒什麽區別呀!”

孔默然露出一副苦笑,似乎是在自嘲我還是提出了這個令人尷尬的問題,好一陣才幽幽地回答:“小峰得的是自閉症。”

“自閉症?”

於是,孔默然耐心地向我解釋道:“自閉症又被稱為孤獨症,它被歸類為一種由於神經係統失調所導致的發育障礙,其病征包括無法擁有正常的社交能力、溝通能力及興趣愛好等行為模式。”

“你們什麽時候發現他有這個病症的?”

“大概在小峰兩歲的時候吧!”孔默然望向陰沉的天空道:“那時候,小峰比同齡的孩子學話慢,隻會叫爸爸媽媽,而且不喜歡跟其他小孩在一起玩耍,而是喜歡一個人獨處,沒有同情心,總是一臉冷漠的樣子。……”由於孔默然越說越痛苦,悲傷地用手蒙住了麵龐:“我還記得——小峰被確診為自閉症的那一刻,我和紅葉簡直快要瘋了,特別是紅葉說醫生一定是診斷錯了,並苦苦地哀求醫生承認自己的錯誤。……她一定要讓孩子上正常的幼兒園,一定要讓孩子上正常的小學,所以就讓小峰在人民小學一直讀到了四年級,卻是跟不上其他孩子的進度,而那個擔任小峰班主任的老師——當然,他也是我和紅葉的同事,一再委婉地勸說我們還是該把孩子送進特殊學校,這樣——才有可能以最大限度的教育方式,挖掘隱藏在小峰身上的那些特長與潛能。那可真是一場硝煙四起的戰爭啊——我和紅葉精疲力盡,遍體鱗傷,幾乎已經消耗殆盡了——我們所有的體力和心力……就這樣,紅葉才勉強答應把小峰送來到這兒。”

我可以想象那個悲傷的畫麵:這十幾年來,鄭紅葉一直在向醫生、在向自己的同事即小峰的班主任,甚至向自己的丈夫一遍遍地強調小峰是一個正常的孩子,懇求他們把小峰當成一個正常的孩子來看待,直到與孔默然膠著得精疲力盡,兩個人再也沒有心力爭鬥下去,雙方均是相互折磨得體無完膚。由此想來,鄭紅葉身為一個自閉症孩子的母親,她也真是可憐,我原諒了她的那些告狀。

“啊!”為了緩和氣氛,我故作聰明道:“那剛才下圍棋,你為了讓小峰高興,所以就一直讓著他?”

不想,孔默然卻是搖了搖頭,難得露出驕傲的神色:“小峰下圍棋很有天賦,已經達到了業餘六段的水平。”

“六段?我對圍棋完全不懂,業餘六段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水準呢?”

“我國的圍棋段位分為業餘段位和國家專業段位這兩種。其中,業餘段位為一段到七段,而專業段位則是從低到高依次為專業初段、專業二段,一直到專業九段。業餘六七段的棋手,都具有相當於中低段專業棋手的水平,或者根本就是退役的專業棋手。”

我點頭明白道:“也就是說,小峰的圍棋水平至少達到了退役棋手的水準?”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

“啊!”終於,我抓住了讚歎老師兒子的機會:“這麽說來,小峰是個圍棋天才呀!他有專門學習過嗎?”

孔默然搖了搖頭:“就是在跟我在下棋的過程中,一步步摸索到了現在的水平。”

“那可真是不簡單啊!”這是我發自心底的真心讚歎:“我剛才就已經看出來了,他在下棋的時候,神情顯得特別認真。”

“這也是我每次來看他,唯一能陪他做的事情。”聽得出來,孔默然對於自己的父親身份感到很自責。

“那他參加過全國性的圍棋大賽嗎?”

“今年年初,小峰參加了市裏的圍棋大賽,而那張業餘六段的段位證書,也正是由市棋院所頒發的。”

“哇!”我拍手興奮道:“能拿到市級別的獲獎證書,那可真是太厲害了,那小峰下一步就可以參加全國性的比賽了吧?”

孔默然點了點頭:“紅葉似乎也有這個打算,有心要讓小峰參加明年舉辦的中國青少年圍棋錦標賽。”

“好期待呀!”

原來,這世界上沒有心如死灰的絕望,還是那句老生常談:上帝給你關上了一扇門,必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

“其實——我覺得小峰跟我挺像的。”眼前再次出現孩子安靜地坐在教室窗邊的那幅情景,仿佛正是十歲時的自己坐靠在高廟村小學的窗台前:“小時候,因為村人們的流言蜚語,我也患上了自閉症。”那是一種屏蔽了外界,極力排斥與外界溝通,甚至無比憎恨那些惡毒的村鄰們的自閉。

“是啊!”孔默然點了點頭:“我在教你的時候,發現你一點都不合群,學校裏同齡的女孩們玩跳橡皮筋、丟沙包、跳房子的遊戲,但你卻是一點都不感興趣,獨自坐在教室的窗邊發呆。當時,我就在想到底是什麽原因,讓那個漂亮的小女孩充滿了心事,或是這般哀愁,讓她看起來如此孤獨且寂寞。”

我的啟蒙老師居然表示那時候的我——就是一個漂亮而憂鬱的小女孩。但更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怎麽?孔老師,那時候,你就在注意我了?”

孔默然點了點頭:“是的!那時候的你,看起來太過早熟,早熟得令人心疼。”

然而,這種成熟實在令人難過,仿佛在意想不到的時間,通過意想不到的事件,硬生生地在你的身後,將你蠻橫用力地猛推了一把。這種成熟不管你有沒有做足準備,是否願意朝前邁步,你都必須拖地前行。

一直以來,自父親離逝伊始,我們兄弟妹三人,便經曆著這種痛苦且掙紮的成長過程:被那隻罪惡及死亡的命運之手,推搡著不得不狼狽地邁步前行。

(肆)

我和孔默然朝山腳下走去,正巧路過一家老人福利院,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莫如水出現在了我們的視野之內。

“莫姐姐——”我連忙向孔默然介紹道:“那是我的一個朋友。”

莫如水因聽到我的聲音,轉頭朝我們望來的同時,我則是快步走了過去:“莫姐姐,你怎麽會在這兒?”

“就是這家老人福利院,已經找到了那個嫌犯的老父親,所以我來查訪。”

“啊!”我將對方拽到了一邊,壓低聲息道:“你是說那個患有多指症嫌犯的父親就住在這兒?”

“對!”

這一問一答的同時,孔默然已經走到了我們的身邊,我連忙轉身對他道:“孔老師,不好意思!我這邊有事,沒辦法跟您一起回玫瑰大廈了。”

“沒事!”孔默然則是點了點頭:“你去忙吧!那我就先回去了。”

眼見孔默然離去的背影,莫如水遞給我一疊文件:“這是那個嫌犯的資料。”

“咦?我看你們市局的內部資料合適嗎?”

我這副假模假式的謹慎態度把莫如水給逗笑了:“你都已經跟我雌雄搭檔過了,還問我合不合適?”

“切!”我故意裝出一臉不屑的神態:“我都已經嫁人了,是有家室的人,你可別想用你的中性魅力來**我。”

莫如水被我這句玩笑話徹底給逗樂了:“我也從不勾引已婚少婦。”

相互貧嘴的同時,我翻開了文件夾,首頁是嫌犯的基本資料:賴尋,男,本市人,二十九歲,無業遊民,父親名叫賴德昌,母親於五年前亡故,遺傳患有多指症,其多出的那兩根腳趾位於左右兩側的小腳趾……旁側則附有其一寸的半身相兒,一身黑衣,光頭,濃眉粗鼻,眼神凶狠,一看就不好惹。此外,資料中還附有一份這個犯罪嫌疑人於附屬醫院就診時的病例報告。

與此同時,莫如水站在一旁向我分析道:“由於身體發育畸形,從小便被同學欺負,因而造就了賴尋孤僻且憤世嫉俗的個性。”

我點頭明白:“這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麽會搶劫銀行;但他為何要以身犯險,闖入你們市局,劫走龔客來呢?”

“現在還不能蓋棺定論。”莫如水微笑道:“目前,我們還隻是懷疑悍匪集團的那個大個子就是劫走龔客來的嫌犯,但沒找到決定性的證據!”

“當時,你也是這麽說的,還跟我異口同聲。”

“我隻是因為從我們大隊的監控錄像上看到——嫌犯的身形、身高、裝扮與外貌特征等情況,進而初步判定跟那個大個子很像。”

“反正——我就認定是他了!”我一副毫不客氣的固執:“那我們去看看這個嫌犯的父親吧!”

顯然,莫如水多半已經跟院方的負責人打過了招呼,五十多歲的院長正站在門口熱情地迎接我們。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隨而,莫如水向對方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助手,你叫她小婷就好了。”

院長衝我微微頷首,向我們介紹情況道:“賴德昌是在三年前被他的兒子送入我們福利院的。以前,他兒子每個月都會來看望老爺子,但今年春節,他的兒子來探望過老爺子之後,就再也沒來。

“他沒說是什麽原因嗎?”

“沒有!”

於是,莫如水從我手中抓過資料,翻出賴尋的相片,則是亮給對方看:“這個就是賴德昌的兒子?”

“對對對!”院長點頭道:“就是這對眼神,簡直嚇死人了。”

說話的同時,院長把我們領來到賴德昌的房間。一推開房門,一股爛蘋果的味道便迎麵撲來,刺激得我不自覺地眨了眨眼睛,這才看清楚了房間內的陳設,裏麵擺放有兩張單人床,而坐在窗邊的那個老人,一臉的空白,就像是一個沒有任何生命過往的老者。

院長向我們壓聲解釋:“三年前,賴德昌被送到我們福利院,那年他六十二歲,就已經患上了老年癡呆症。”

隨後,院長把我們帶到了老人的床邊。由於,對方光著雙腳坐在**,可見其左腳處多出的那根小腳趾。

“賴伯伯,”莫如水試圖跟老人套近乎:“您兒子又沒來看您啊?”

老人望向我們,表情無喜無悲,而是平靜地搖了搖頭。之後,不管我們問他什麽,老人都平靜地搖頭,似乎已經喪失了心誌。

看來,我們沒辦法跟嫌犯的父親交流,院長將我們帶出了老人的房間。

“既然賴尋春節後就沒有來過福利院,那老人的生活費怎麽辦?”

“每個月,賴尋都會把生活費定期匯到我們福利院的官方賬戶上。”

“這麽說來——”我對莫如水道:“賴尋應該有工作。至少,在銀行搶劫案發生前,他是有工作的。”

豈料,莫如水卻是搖了搖頭:“但根據我們警方目前所搜集到的各種線索來看,似乎沒有這方麵的跡象。”

“難道,賴尋背後有資助人?”當即,我回想起了銀行搶劫案的那夥悍匪集團。

莫如水則是沒有回答,在我們謝過院長之後,便帶我走出了老人福利院。

“莫姐姐,那銀行搶劫案的其他兩人有什麽線索嗎?”

“暫時沒有。”莫如水卻是搖頭反問我道:“小婷,我看過銀行搶劫案當天的那份筆錄,你曾經跟我父親提起那夥悍匪集團,你感覺幕後的真正領導者是那個女的?”

“是啊!怎麽了?”

不想,莫如水卻是說出了一個更令我大吃一驚的想法:“我猜測——我們警方內部很可能有他們的內應。”

莫如水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不像是在開玩笑,她也不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這畢竟關係到市公安局刑警總隊第一支隊的聲譽。

我趕忙湊到她耳邊:“那你懷疑內鬼是誰?”

“先別說內鬼的事,你陪我去個地方。”

沒想到,莫如水帶我來的這個地方居然是“中國結”總店。平日裏,唐蓉蓉隻要不在“中國結”婚儀體驗館,多半就在此處辦公。但我們通過前台得知,唐蓉蓉沒在自己的集團辦公室,而是在婚儀體驗館。

“唐蓉蓉?”我們一走出總店大堂,我便急忙追問莫如水:“你是在懷疑唐蓉蓉?”

“小婷,”麵對我的疑惑,莫如水卻是一臉的深思:“我們似乎早前忽略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什麽問題?”

“的確!那三起案件你都在現場,我們由此分析那個幕後黑手很可能是在針對你;但我們警方也同時忽略了至少從目前來看,奇瑞QQ命案與無臉死者命案也都和唐蓉蓉有關。”

“奇瑞QQ命案不算吧?”我則是搖頭否認道:“隻是那個‘無臉死者’——戴雄碰巧偷走了唐蓉蓉的車而已。”

“那真的是恰巧嗎?”莫如水卻是露出一副懷疑的神態:“你與崔亮的婚禮上出現了那個‘無臉死者’,而唐蓉蓉不僅是你們婚禮的策劃人,那座‘中國結’婚儀體驗館也是她的地盤;奇瑞QQ命案就更不用說了,唐蓉蓉的汽車被盜,而我們警方在那輛被盜的車內發現了‘無臉死者’戴雄的指紋,而唐蓉蓉所負責的婚儀體驗館則是發現了戴雄的屍體,將這一係列線索串聯起來,難道你還覺得這隻是巧合?”

之前,我一直認為這兩起案件跟我有關,從沒把它們與唐蓉蓉聯係在一起;但在聽過了莫如水這番嚴謹的分析之後,我明白奇瑞QQ命案與無臉死者命案跟唐蓉蓉不無關聯。

這一個多月,因所有的案件均攪成了一堆亂麻,我一直在尋找這亂麻間的連接點,希望能通過抽絲剝繭的方式,找到直抵案件核心的突破口,卻是萬萬沒想到——這突破口竟是在唐蓉蓉的身上。

“那這麽說來——”我麵露懷疑:“唐蓉蓉也一定在銀行搶劫案的現場嘍?”

“對!”莫如水點了點頭:“我懷疑那個女悍匪——就是唐蓉蓉本人!”

“這怎麽可能?”我一臉無法相信的表情:“唐蓉蓉家大業大,莫姐姐,可能你還不知道——她除了是‘中國結’餐飲集團的運營部總監兼銷售經理,她還是‘中國結’老總的千金,根本就不缺錢,她為什麽要去搶劫銀行?”

莫如水卻是回答:“你說的這些我都清楚。但她很有可能不想跟賴尋牽扯上什麽明麵上的關係,所以沒有走公司或是個人的賬戶,而是策劃了一起銀行搶劫案,這樣——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了。”

“這就是我接下來調查的方向。對了!”莫如水望向我道:“小婷,我想問你跟唐蓉蓉是不是有什麽過節?”

“沒有啊!”我想起結婚前——帶崔亮第一次去“中國結”婚儀體驗館,商量決定婚禮事宜,唐蓉蓉出門迎接我們,不僅聲稱與我丈夫初次見麵,還將我稱之為其最好的閨蜜……難道,這些都是假的?

莫如水啟發我道:“小婷,如果唐蓉蓉是這一些列案件背後的指使者,你在現場,她也在現場,你不覺得她這是在針對你嗎?”

當即,我回想起崔亮和唐蓉蓉在“中國結”總店VIP客房裏的私會,難道,他們早就已經認識了,在我們結婚前便認識;亦或是在我與崔亮結婚之後,兩人竟是發展了私情?但我卻是不動聲色:“這怎麽可能?蓉蓉姐為什麽要針對我?”

莫如水則是隨口回答:“說不定她是崔亮的前女友,由於自己的初戀男友另謀新歡,便展開了積極的報複。”

前女友?唐蓉蓉是崔亮的前女友?由此,我回想起和崔亮結婚那天,因為“無臉死者”的出現,破環了整個婚禮氣氛,唐蓉蓉便親自開車送我們回往善德花園學府——在車上,她特意跟我說的那席話:“那這麽說來,你應該是他的初戀了?……男人的話——切不可當真。”當時,我以為唐蓉蓉是在開玩笑,或者說是在嫉妒我與崔亮的感情;但現在想來,這一切似乎早就存有預謀。

我心裏麵的懷疑和猜測,儼然被莫如水蓋棺論定,那我丈夫之前為何要裝出一副否認早就認識唐蓉蓉的模樣,他們之間到底存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隨而,我的心跳“咯噔”一驚:難道,崔亮就是莫如水心中所懷疑的那個警方內鬼?

莫如水的手機鈴響,她從口袋裏掏出時,我無意識地瞟了一眼,顯示是莫直徽的來電。

果然,莫如水按下了接聽鍵:“爸,怎麽了?”

“啊!”豈料,莫如水發出一響訝意,一副吃驚的模樣抬頭望向我時,似乎是被什麽事情給驚愣住了。

“怎麽了?”我趕緊詢問莫如水道。

“唐蓉蓉被龔客來綁架了。”

(伍)

我和莫如水趕來到“中國結”婚儀體驗館,城堡門口的小道上停著五六輛市局的警車,包括三輛車身上印有特警的警車。大家正在嚴陣以待,觀察著館內的情況。

從莫如水那輛路虎越野車內走下來時,我一眼瞧見陪伴在莫直徽身邊的崔亮,很明顯,我丈夫也望見了我,但他並沒有招呼我,甚至都不擔心我參與如此危險的警方營救行動是否合適。

“怎麽?你們吵架了?”顯然,我的目光指向引起了莫如水的好奇。

“你和崔亮啊!”

我不想過多解釋什麽,則是麵色淡淡地回答:“你們側寫師不要總是這麽敏感好嗎?”

“好吧!畢竟是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我也不便多嘴。”

莫如水沒再多問,走到父親的身邊,詢問唐蓉蓉被綁架時的具體發生:下午三點,唐蓉蓉帶著一對即將踏入婚姻殿堂的新人,來到婚儀體驗館進行參觀與考察。身為該館的負責人,唐蓉蓉正在向這對準夫妻介紹館內的功能配套與設施情況,龔客來從一樓宴會廳的門後躥出,將唐蓉蓉擄為人質。

想必,逃離市公安局的這些日子,龔客來便一直藏身在此處。一是這裏遠離市區,可避開警方的追捕;二是此處鮮少有人來往,唐蓉蓉通常在“中國結”總店辦公,多是有新人若在這裏舉辦婚禮,才會帶他們來此處考察;三是宴會大廳的背後就是廚房,以及三樓的休閑娛樂會所也會存放有一些餅幹零食等幹糧,不至於讓他餓著。

與此同時,那對準新人正在接受警方的筆錄,那個準新娘因被驚嚇得渾身發抖,一切皆由準新郎代為回答:“那人手裏拿著炸彈,一把抓過唐經理,威脅我們退出城堡,不然就跟我們同歸於盡。”

由於這個準新郎講得繪聲繪色,把自己當成了綁架者,一把拖拽住其未婚妻,把準新娘嚇得哇哇大叫,他急忙衝對方一再道歉:“媳婦,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沒弄疼你吧?”

“當時,案發時是幾點?”莫如水走來到我身邊,神態嚴肅地詢問對方。

“四點,下午四點整。”準新郎一臉篤定的表情:“因為我要在五點之前趕回公司,所以參觀完體驗館後,我特意看了一下手機,時間顯示為四點過五分,便催促我的未婚妻可以回去了。唐經理便帶我們下樓,剛要走出宴會廳大門,不想就發生了綁架案。”

我掏出手機,當下時間為五點零七分,也就是說在一個小時前,發生了這起綁架事件;警方則是在接到準新郎的報案後,於半個小時前緊急趕來到了這兒。

“怎麽辦?”警力的另一邊,崔亮則是詢問自己的老師:“我們已經與這個混蛋對峙了半個來小時。”

莫直徽滿是一臉謹慎的態度:“我們現在所了解到的情況,全都是從那對準新人的口中得知,城堡內的具體狀況還不太清楚,除了龔客來手中拿著的那枚自製炸彈,建築物內還有沒有其他易燃易炸物品,我們卻是不得而知,所以必須要考慮到人質的安全,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與此同時,可以看到四五名警力每人拿著一隻便攜式炸藥探測儀,正在城堡的外圍查探建築是否還安放有其他爆炸物品,整個城堡就像是一座巨大且沉默的墳場,將龔客來與唐蓉蓉吞入它的肚腹之中,根本不清楚裏麵到底是什麽情況。

對方的報告讓莫直徽愈加感到為難,就在其猶豫該如何下發指令的同時,突然,人群中發出了一陣唏噓的喧嘩,目光紛紛朝城堡的天台處望去。

“你們快看,在那兒,就是那個男的!”就在準新郎晃動不安的手勢中,我和莫如水朝城堡的天台望去,眼見龔客來正押著唐蓉蓉朝天台的外圍走來。

由於,龔客來剔了一個光頭,亮光在其頭頂處反射,所以我第一眼沒認出來,而是看到他將唐蓉蓉推到了天台的邊緣,這才確定那是綁匪,也就是龔客來本人。

唐蓉蓉望著城堡前黑壓壓的人群,似乎是在求助,因一眼看到我,大聲呼救道:“小婷,快救我!”

“你給我閉嘴!”龔客來狠狠地扇了唐蓉蓉一耳光,他是把自己當成了上帝般,俯瞰向地麵上的眾人囂張地喊話:“你們這些愚蠢的警察——不要妄想這次叫來趙美雲,我就會再次上你們的圈套,這次,我說到做到——一定會和人質同歸於盡。”

說話的同時,龔客來的手裏舉起了一枚炸彈,那完全是一副不計後果、亡命徒的狀態,引起了大家的一陣喧嘩。

“那家夥該不會是真要跟人質同歸於盡吧?”站在我身邊的準新郎臉色被嚇得慘白。

莫直徽走到女兒的身邊,是在征求莫如水的意見:“如水,龔客來的情緒似乎看起來很激動,你有什麽辦法能讓他平靜下來嗎?”

莫如水則是以犯罪心理學的專業姿態點頭回答:“是!我也發現了,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我覺得他的精神似乎受到了外界的刺激,整個人的狀態瀕臨崩潰的地步。”

“該不會在他離開市局的這些日子,受到了什麽刺激?”

“很有可能。”

“莫警官,”我轉向莫直徽道:“我能不能問龔客來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然而,我沒有回答莫直徽,而是打開手機的擴音器,麵衝龔客來大聲道:“龔客來,你不是一直喜歡趙美雲嗎?為什麽綁架唐蓉蓉?我現在就可以把你心愛的女人叫來。”

“哈哈!”龔客來則是仰天發出狂妄的大笑:“你們又想施展美人計,這次我不會再上當了。”

綁匪的囂張就像是一朵烏雲,壓蓋在了每個人的頭頂,莫直徽的神情愈加痛苦:畢竟,如何保障人質的安全是目前所麵臨的最大困境。

“來了,來了!讓開,請讓一下!”不想就在這時,崔亮的那兩名屬下——小江與小木帶來了案件的轉機,他們是接來了龔客來的老母親。

老人依舊是盲人摸象那般抓摸著麵前的空氣:“客來呢?我的客來呢?我的兒子呢?他在哪兒?快告訴我他在哪兒?……”

“在那兒!”我指了指城堡的天台。

之前,老人那雙玻璃珠子般渾濁的眼球,在望向目標時竟是甫然一亮,體內發出洪荒之力的哭腔道:“兒啊!你怎麽這麽傻,怎麽又綁架人了?”

顯然,老母親的出現讓龔客來感到無地自容:“媽,您怎麽又來了?”

“兒啊!”老母親幾乎是在用哀求的語氣對自己的孩子道:“你快下來吧?快向警方投案自首吧?媽求你了!”

“媽,您不該來,不該來呀!我對不起您老人家!”可以聽得出來,龔客來似乎正在發出懺悔的哭聲。

“兒啊!”老母親居然不顧腿腳不便,竟是跑去到城堡的正下方,張開雙臂,衝孩子道:“兒啊!媽媽在這裏,你快下來吧?媽求你了!”

“媽,我對不起您,對不起您啊!我這就來找您!……”就在眾人還沒看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一撇黑色的物體從天而降,整個背景則是殘血的落日,隨而傳來“咣當”的聲響,是龔客來硬生生砸在了地上。

誰也沒能料想到這位老母親的出現,竟成為壓垮龔客來的最後一棵稻草,這個男人居然選擇了跳樓自殺,亦或他根本已經喪失了理智,臆想中是在奔向母親的懷抱。

龔客來腦袋墜地的那一聲悶響,就活生生地砸落在老人的腳邊,老母親呆呆地望著兒子的屍體,發不出任何悲泣的哭聲。頓時,整個現場一片死寂,仿佛每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驚嚇住了,隻有天台上傳來唐蓉蓉那聲聲恐怖異常的尖叫:“他跳下去了,那個綁匪跳下去了,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

那輪如血的夕陽下,老母親試圖抱起兒子那具被摔碎了的肉身,就像是抱起了一個渾身血汙破爛的布娃娃,卻是怎麽都抱不周整,最終發出了解鎖一般的嚎啕大哭,令現場的所有人如同恢複了氣息,一個個都活轉了過來。莫直徽衝崔亮揮舞了一下手勢,崔亮便領著十幾個警察,率先領頭闖入了城堡。

我因為擔心唐蓉蓉的安危,不顧莫如水的阻攔,也大步跟進了堡內。

崔亮領著大家朝天台跑去,眼見唐蓉蓉一副嚇壞了的驚恐,蹲縮在天台的一角,精神失常般地呢喃:“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跟我無關,這一切都跟我無關!……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

我走過去,一把擁抱住受驚過度的唐蓉蓉,安慰對方:“蓉蓉姐,你別這樣,你已經安全了!我現在就送你回家。”

與此同時,我一屁股跌坐在地,起初並沒感覺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但當我正要站起來時,感覺肚子疼痛得厲害,我慌忙摸了一下褲子,竟是滿手的鮮血。

“啊!血——血——這裏也有好多血!……”唐蓉蓉回頭,因眼見我坐在地上,兩腿間流出了鮮血,就像是受到了更加嚴重的刺激,整個人都在發狂發癲地大喊大叫,仿佛是在用生命的力量迸發出聲:“血——血——怎麽那麽多的血?我身上也有血!我是不是快死了?!我快要死了!我馬上就要死了!……”

唐蓉蓉一邊擦拭著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血跡,一邊倒下了身子,整個人筋疲力盡,已經完全喪失了自我意識。

跟在我身後的莫如水,由於看到我跌坐在地,連忙跑了過來:“小婷,你沒事吧?”

“疼!我的肚子好疼!”我捂住擰絞著發作的肚子,大顆的汗水從額頭滴落,臉色更是疼得麵目猙獰。

“小婷,你流血了?”崔亮從另一邊趕了過來,其神色正焦急地望向我。

我艱難地抬起手臂,抓扯住丈夫的衣袖:“孩子,我們的孩子——”

“小婷,你撐住,你一定要撐住!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

在昏厥過去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崔亮一把抱起我,以最快的速度朝城堡的樓梯口跑去,而我則在這顛簸中逐漸失去了知覺。

閉上眼睛的同時,我除了看到最後一抹血紅色的殘陽,還看到被莫如水攙扶起來的唐蓉蓉——衝我露出了一抹不被外人所察覺的邪惡笑容,與之前那個膽小、怯懦、恐懼、崩潰了的被綁架者狀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難道,這是我的幻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