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厄運之年2

(肆)

下午,越書明正坐在辦公室看文件,就聽到有人叫自己接聽電話,他便已猜到弟弟多半是按照自己的計劃過去了。

“書明,書華他——他——”果然是妻子杜嬌蕊的來電。

“書華他怎麽了?”雖然心跳劇烈,但越書明卻是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書華他——”因受到過度的驚嚇,杜嬌蕊四肢發軟,根本說不出話來。

越書明愈加用著急的聲音道:“書華他怎麽了?他到底怎麽了?你說話呀!”

“嗚——嗚——”杜嬌蕊發出噴泉般外湧突突的哭腔:“書華他——你還是趕緊回租賃屋看看吧!”

杜嬌蕊這最後一句話明顯給越書明吃了一顆定心丸,心底的自責一閃而過,更多則是鬆了一口氣。即便父親難過萬分,但越家大兒子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身體內的罪惡感竟是如此卑微渺小,隻為清理幹淨仕途道路上的一切絆腳石。

當即,越書明自我安慰道:自己的厄運終止結束了!整個越家的厄運也終止結束了!但必須有人以付出生命的姿態作為代價,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親弟弟——越書華,一切罪孽皆是因他而起。

租賃屋臥室的地板上是打碎了的玻璃杯與攤開的水跡。

杜嬌蕊去菜市場買了一隻烏骨雞來到租賃屋,剛走進客廳,就感到一股不安及陰冷的氣氛直撲麵門。她將買來的雞放進廚房的水槽,倒了杯開水走進臥室,見越書華蜷躺在**,便以為小叔子睡著了,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卻發現對方不僅肌肉**,麵色也是發紺,水杯“咣當”落地。

杜嬌蕊被嚇壞了,慌忙衝出租賃屋,不知道該怎麽辦。定了一會神兒,她才決定給丈夫打電話,走進附近的一家小賣部,拿起公用電話的那隻手顫抖個不停。

盡管越書明也很害怕,畢竟是他害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卻大著膽子來到床邊。妻子正站在臥室門外,不肯進來,根本就不敢看第二眼。

也好!越書明仔細觀察著死亡現場的情況,以確定弟弟按照自己所預設的劇情——果然已經死透了。他沒想到弟弟死得這麽痛苦,如果是腸胃型急性砷中毒,胃囊內部的保護黏膜因遭到破壞,進而導致潰瘍及出血等炎症,很快便出現嘔吐腹瀉等症狀。這些日子,弟弟根本就沒有好好地吃過東西,臨死前,恐怕也吐不出什麽了。另外,弟弟的皮膚有些發青,似乎放射出幽幽綠光,就像是把身體裏的罪惡統統放射了出來,帶著懺悔的姿態,而不是憋在心裏。

越書明揀起滾落在床腳邊、裝有砒霜藥膏的那個盒子,走出了臥室,抬頭眼見妻子那雙充滿了恐懼卻又無限疑惑的目光,正可憐兮兮地望向自己。

“看來,書華是服用這盒膏藥自殺的。”

杜嬌蕊見那盒子,嚇得嘴唇烏紫:“你不是說——不是說——已經將膏藥丟掉了嗎?”

“是書華這麽對我說的,我以為是真的。”越書明一臉悲愴的表情,簡直要將滿腹眼淚傾倒而出,卻又無法做到全身心的投入。

“那——那現在該怎麽辦?”杜嬌蕊完全慌亂了陣腳。

“隻能報警!”

“報警?”杜嬌蕊堅決反對:“警方一定會懷疑是我殺死了你弟弟!”

“這事跟你沒關係!”作為整個事件的幕後策劃者,越書明自是沒有這樣的擔憂:“況且,這種事情也瞞不住啊?畢竟關係到一條人命,所以隻能選擇報警!”

“不行!我堅決不同意!我會被當作殺人凶手抓起來的!”這膏藥是杜嬌蕊熬製的,再加之,自己又是第一個出現在了命案現場。雖然小叔子的自殺是事實,但她因為跟對方有過那種不倫關係,一旦被警方發現,惟恐說不清楚。

“相信我!”自從知道妻子與弟弟的奸情以來,這是第一次——越書明對杜嬌蕊如此和風細雨道:“書華服毒的事實一目了然,警方不會懷疑到你身上的。”

“但是——但是——”杜嬌蕊不知該如何說服丈夫,卻隻能抱著越書明失聲痛哭:“書明,我怕,我害怕!”

哭也沒用!我還是會報警,警察還是會找你詢問,看你到時候如何回答。但表麵上,越書明則是安撫自己的妻子道:“嬌蕊,不要怕,有我呢!我會保護好你的!”

越書明都已經盤算好了:一旦弟弟服毒身亡,就向警方聲稱弟弟身上的梅毒,肯定是遭到了閻起躍的感染。春節期間,弟弟來到自己的住處過寒假,這一點市規劃局職工宿舍樓的左鄰右舍們都可以證明;閻起躍曾經奉其父親的委托,來越書明的住處拿取文件,正好是由弟弟進行了接待,其很可能是通過喝水的杯子被感染上了梅毒。鑒於越書明曾經擔任過閻剛的行政秘書,這個借口倒也站得住腳。更何況,閻起躍已經意外觸電身亡,其父親閻剛也是不知所蹤,針對越書明這番一麵之詞,雙方已是死無對證。自從被獲知感染了梅毒,特別是沒能參加今年的高考,這對弟弟造成了致命性的打擊。想必,這也是越書華選擇自殺的決定性因素。

通過屍檢,警方在越書華的胃裏找到了砒霜藥膏的混合液,並且走訪了死者第一次自殺時對其施救的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證實其的確有過輕生自殺的念頭。另外,針對砒霜藥膏成分的來源,警方查遍了市內大大小小的中藥鋪,卻是一無所獲。盡管閻起躍的死亡地點是在越書明前任女友的住處,而現在越書明的親弟弟又因被感染梅毒而自殺身亡,難免會令警方察覺這兩起命案有些蹊蹺,但又找不到與越書明相關的案件連接點。這樣,案情因為也算是清晰明了,再加之其他命案層出不窮,警方便最終草草地結了案。

越家父子倆仿佛是一道命運的輪回,為了保護家族名譽,越家老爺子教唆沈暮風自殺滅口,而越家大兒子則是教唆小兒子服毒自殺。

越文軒的悲傷可想而知,越書明極力強調弟弟想死的決心,並且假惺惺地自責道:“爸,這都怪我,光顧著忙工作,對弟弟的關心不夠,也沒察覺書華的情緒失控;真沒想到,書華竟然會選擇服毒自盡——”

越家老爺子明白責怪大兒子已經毫無任何的用處,便將內心所有的怨恨統統發泄到了大兒媳的身上:“那麽你呢?你是怎麽向我保證的?保證照顧好我的書華,你可是親口向我保證過的呀?!”

眼見老爺子耳提麵命,更是悲傷到老淚縱橫,杜嬌蕊本來就自覺對不起越家,也就不做任何的狡辯與爭執,而是默默承受著老人的悲傷。

在處理喪禮的過程中,越書明因向單位請假,不免引來了旁人同情的目光。於是,越家大兒子一再強調:“我弟弟是因為得了腦瘤而過世。”雖然越書明撒這樣的謊言,就像是那個穿新衣的皇帝,將自己**裸地暴露在了眾人的麵前,但他依然反複這般麻痹自身,似乎如此一來,弟弟服毒身亡一事就與其撇清了關係。

警方那邊則根本就沒將此案列為重點調查對象,很快便定性為越家小兒子係自殺身亡,由於本著為死者家屬保密的職業原則,也就沒必要對外界公開越書華的病情。

火化後,越書明陪同父親護送弟弟的骨灰,不想在長途汽車站,意外遇見了正在采訪的孟天飛,兩人來了開水房旁邊的休息室。

“聽說——你弟弟去世了,請節哀!”

“謝謝!”

“其實——”這個攝影記者盯視著越書明道:“我一直想問你,你弟弟的死跟杜嬌蕊有關係嗎?”

“你什麽意思?”越書明轉而一副警戒的神色。

“哈哈!你不願意回答就算了!”果然,孟天飛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反正很快,我就要去北京發展了,北京的一家媒體聘請我過去當攝影部主任。”

“那真是恭喜你了,能夠到京城發展,這該是多少人的夢想啊!”

孟天飛則是自我解嘲道:“是朋友辦的一家剛起步的小報,讓我過去幫個忙,不然,這種好事也輪不到我呀!”

“總之,還是要恭喜你了!”越書明一臉誠懇的模樣:“你不準備跟嬌蕊告個別嗎?”

這個攝影記者顯得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算了!到時候再說吧!”

當天下午,越家父子倆護送越書華的骨灰回到了高廟村。鑼鼓喧天的喪樂聲,仿佛將天空的陰霾敲碎了般,天際飄落下幾片早冬的雪花,似乎因為沾染上了塵垢,雪片凝裹著灰色的汙跡。

一時間,越家小兒子的意外去世引來了村民們的閑言碎語,紛紛指責越文軒太想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出人頭地,活活把小兒子給逼成了腦瘤。

越家老爺子將小兒子的骨灰安葬在了老伴的身邊,並呆呆地坐立在墳頭,一直坐到了天色黑盡,反倒與大兒子像是這村塚裏的兩個孤魂野鬼。

寒冬臘月,夜晚的罡風吹打在臉上,麵頰火辣辣地生疼,仿佛被割去了皮膚,露出了鮮血淋淋的肌理。

“爸,夜晚山上風大,我們還是回去吧!”說著,越書明就要攙扶起自己的老父親。

不想,越文軒卻是一把推開大兒子,衝向老伴的墳頭失聲痛哭道:“我對不起你們的母親啊!難道,這就是上蒼對我的懲罰嗎?!”

“爸,您就別自責了?我們還是下山吧!不然,您老會被凍感冒的。”

越書明再次攙扶起父親,由於雙腿坐得有些發麻,父子倆走得步履異常艱難,就像是被下坡的罡風吹得磕磕絆絆。黑暗中,兩個孤獨的身影相互攙扶著朝山下走去,竟如同兩撮亡魂在樹林間飄來**去。

一直以來,越文軒始終認定自己的大兒子是這整個事件中——那個最無辜、最可憐的受害者,其生命裏兩個最親近的人皆背叛了自己,更是痛恨自己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小兒子,讓大兒子受到了這樣的委屈,心裏麵實在存有愧疚和悔恨。

於是,越家老爺子安慰大兒子道:“書明,你不要理會村人們的嘴碎。”

“我知道,這麽多年來——我都已經習慣了!”越書明一副逆來順受的隱忍:“隻要他們不知曉弟弟的真實病況就好!”

即使越書華已經不在了,就算遭受到心魔的詛咒,就算這後半生受到沉重枷鎖的折磨和桎梏,越家父子倆也要緊緊地藏匿在黑暗的背後,死死地守護住小兒子的死亡真相。

沒想到在十八年後,倘若不是因為沈家小兒子——沈平治在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病房內,對越家老爺子質詢其小兒子的死因,想必,越文軒一輩子都不會猜到竟是自己的大兒子教唆小兒子服毒自殺身亡。

(伍)

杜嬌蕊回到市規劃局的職工宿舍樓,已經有一個星期了,按照越書明的交代,她謊稱因為父親的去世,對她的打擊很大,導致孩子的流產;如今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人也才慢慢地緩了過來。

大家便紛紛對這個不幸的女人表達了同情之心,但眾人眼中的不幸隻是杜嬌蕊先是失去了自己的父親,隨後失去了腹中的胎兒,而並非成為了越書明這輩子的“女奴”。在大家眼中,越書明夫婦就是一對模範夫妻,然而當關起門來,彼此間冷漠不語,這才是他們最為真實的夫妻生活的寫照。

這一年聖誕節平安夜的晚上七點過,越書明和杜嬌蕊都沒有特別的節目。兩人坐在門廳裏吃飯時,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杜嬌蕊走過去開門,走廊昏黃的燈光下,她沒有想到是孟天飛正提著一口大箱子站在門口。

“孟天飛?”杜嬌蕊的神色既驚又喜:“好久都沒見到你了,你怎麽提著箱子,這是要去哪兒?是要出差嗎?”

越書明走了過來,因早就知曉這個攝影記者要去北京發展的打算,便摟過了妻子的肩膀,裝出夫妻恩愛的模樣:“恐怕飛兄,是來向我們的告別的吧?”

“告別?”杜嬌蕊的表情木然一愣,完全沒料到會是這種情況,神態顯得有些措手不及。

“你丈夫都沒告訴你嗎?”孟天飛保持著微笑道:“我要去北京發展。”

“北京?”杜嬌蕊行屍走肉般嚅囁著這兩個字,仿佛已經沒有了魂息。

由於自己的離經叛道,與越書明在結婚的那一刻伊始,兩人的婚姻便已注定名存實亡。很快,杜嬌蕊就失去了父親,害死了自己的小叔子,而市話劇團裏那些曾經討好過自己的男人們也像是在回避著瘟疫一般,一個個紛紛離自己遠去。在這個小女人的身邊,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朋友。眼下,這個攝影記者為了事業,也要離自己而遠去他鄉,杜嬌蕊的心中真有一股說不出的悲戚之感。

“我要走了!”孟天飛提起了行李箱。

“等等,吃過晚飯再走吧?”杜嬌蕊試圖挽留住對方。

“不了!”這個攝影記者搖了搖頭:“我是晚上十點的飛機,現在出發正好。”

“那我送你下樓。”杜嬌蕊也說不清是為什麽,隻想跟孟天飛多呆一會兒。

他們走在市規劃局的林蔭小道上,空氣隨著兩人的沉默,變得異常縹緲且冰冷,就像是一團看不見的霧氣阻隔了彼此。

“我來——”終於,孟天飛開口道:“其實,是想囑咐你一句話。”

“什麽?”

“小心你丈夫。”

杜嬌蕊一時沒明白過來:“你說什麽?”

豈料,孟天飛停下了前行的腳步,默默地凝視著麵前的女人,嘴角則是輕輕一咧,就像是撕開了一道看不見的傷口,旋而改口道:“我希望你能永遠幸福!”

“幸福?!”顯然,這個詞匯深深地戳刺進了杜嬌蕊的要害,女人竟是淚如雨下:“我現在還有幸福可言嗎?”

第一次,杜嬌蕊在外人的麵前傷心落淚,透露出其極為脆弱的內在心緒,曾經她是那麽驕傲無比的一個少女,現在卻是淪落到了忍辱負重的地步,就是為維持與越書明之間這份名存實亡的婚姻關係。

孟天飛知道自己說多了,麵對杜嬌蕊的悲傷,他卻實在無能為力,便加快腳步往前衝,被杜嬌蕊急行趕上,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孟天飛,你告訴我實話,你喜歡過我嗎?”

麵對杜嬌蕊如此直言不諱的問詢,這個攝影記者的表情分明一愣,原本,女人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泓清泉,但眼下卻是渾濁著道道的血絲。

孟天飛沒有回答杜嬌蕊的提問,而是禮儀性地擁抱住對方,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嬌蕊,你保重!”便提著箱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仿佛永遠走出了杜嬌蕊的生活,變成了一個再無任何交集的背景畫麵。

杜嬌蕊抓抱著自己,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交叉的雙手恰好放在被孟天飛撫按過的肩頭,仿佛正被男子摟抱在懷中,發出嚶嚶的哭泣聲,蜷縮在一起的身子,就像是被路燈照成了一珠孤單的水滴,在地上暈漬開來。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杜嬌蕊逐漸平複下自己的情緒,搖晃著身體回到了職工宿舍樓。越書明已經將碗筷清洗幹淨,正在拖地,眼見妻子魂不守舍地一屁股坐在門廳的沙發上,卻是沒有一點要關心的樣子。

“抱歉!”越書明冷嘲熱諷道:“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已經蹬上去往北京的飛機,所以把你還沒有吃完的碗筷就一起洗了。”越家大兒子是在暗諷妻子對孟天飛內心所藏匿著的那份沒有得到回報的濫情。

然而,杜嬌蕊則一反常態,表情顯得十分平靜:“是你害死你弟弟的吧?”

越書明的神色一愣,手上的拖把更是應聲砸地,反而證實了妻子的猜測,但他卻是在極力掩飾道:“你在胡亂說些什麽呢?”

“書華,不在了的這些日子,我整日失眠,以為都是自己的錯,是我害死了書華。但現在——我總算想清楚了,也終於想明白了:原來,幕後真凶是你!”杜嬌蕊目光如炬地照透了越書明,令其無法遁形藏身:“是你殺死了你的親弟弟!”

“他是自殺,沒人逼他,他是自己服毒身亡的。”越書明回想起弟弟毒殺身亡時的現場,特別是當其第一次看到弟弟死不瞑目的那雙眼睛,似乎是在痛斥自己為何能這般狠心,將毒藥親自放到弟弟的手中,活活將自己的親弟弟給逼死。這個男人的善良心誌在認識了杜嬌蕊之後,已經逐漸被邪惡貪婪所牢牢地掌控及吞噬,完全喪失了自我的本心。

“哈哈!沒人逼他!”杜嬌蕊狂妄地笑道:“你看你,越書明,你看看你現在——此時此刻的你到底有多狼狽啊?!越否認,就破綻越多,也就越表現得心虛,看看此時此刻的你——不是都已經承認了這一切就是你的精心設計和安排嗎?你居然把你的親弟弟給害死了,你就是一個惡魔,一個魔鬼!”

“我不許你這麽說我,我是你丈夫,你應該維護我的尊嚴,身為丈夫的絕對權威!”越書明踢開地上的拖把,雙手掐住杜嬌蕊的脖子,不僅其臉色漲紅,更是越來越用力,神智被一股罪惡的力量徹底占奪了上風。

越家大兒子釜底抽薪,原本自以為逼死弟弟的計劃天衣無縫,卻沒有料想到被杜嬌蕊察覺出了破綻。為了掩蓋自己是殺人凶手的這個身份,他感覺心太累了,即便掐死了妻子,也會出現其他的知情者吧!越書明將四肢翻滾向一側,把身體攤開,平躺在地上,腦袋枕靠著沙發的扶手用力喘氣,眼睫毛上沾染著一顆滾動的淚珠:難道,就連自己的妻子都無法理解其內心深處的這份苦衷嗎?他是在為她遮醜啊!想必,就像父親教唆殺死沈醫生的舉動,他也是在保護整個越家的名譽啊!

空氣重新湧進了杜嬌蕊的肺葉,好半天,這個小女人才緩回了順暢的呼吸。

“怎麽?你害怕了!”杜嬌蕊眼眶含淚,繼續字字控訴道:“是你讓他去死的,是你親手將毒藥交到你弟弟手中的吧?”

夫妻倆都顯得疲憊不堪。終於,越書明繳械投降道:“選擇權在他自己的手中。”

驀地,杜嬌蕊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是你把他推出去的——推出了這個家門!”

“我隻是希望他能好過點,書華——書華——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越家大兒子一點點地站起身,猛地一把抓住杜嬌蕊,其表情似乎是在呐喊“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呢?我隻是想讓我們的生活好過一點,我是在幫你!”

“你是在幫你自己,你無法忍受你弟弟跟我之間的感情,所以你要將他從我們的生活中抹去,徹徹底底地抹去。你這個殺人惡魔,嫉妒狂,你害怕了——害怕被人所取代!”

這個女人太不要臉了,居然好意思將自己的醜事公之於眾,越書明當場暴跳如雷:“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你,我是在為你遮醜!”

杜嬌蕊狂笑道:“越書明,你是害怕了!你害怕得渾身都在發抖,渾身都在撒謊!”

由於實在是忍無可忍,越書明抽了杜嬌蕊一耳光,將妻子扇摑到了地上。家具上的擺設散落了一地,也破碎了一地。

杜嬌蕊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清楚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她不能告訴警方:自己的丈夫就是殺死其小叔子的幕後真凶。即使警方照此線索順藤摸瓜,也沒有直接證據指證丈夫就是殺人凶手,說不定還會無故牽扯出自己,因為那盒砒霜藥膏是自己親手熬製的,而小叔子的屍體也是自己最先發現的。所以,杜嬌蕊要花費自己窮盡一生的心力來保守住這個秘密。

眼見丈夫披上羽絨服外套,表現出一副要出門的樣子,杜嬌蕊連忙起身追問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越書明竟是一點也不避諱:“我去你表姐那兒。”

望著丈夫離開的身影,杜嬌蕊居然笑了起來,而且笑聲越來越大,似乎要將自己吞沒,更是一點也不在意丈夫這種明目張膽的囂張和背叛,反倒少與越書明接觸,會讓其心情感覺好點。反正命運早已注定她跟越書明的婚姻必是孤獨與寂寞,那就幹脆讓這份孤獨和寂寞變成她身體內的一部分吧!

從這一刻起,越書明與杜嬌蕊便用掙紮和扭曲,維持著兩人黴暗變質的婚姻關係,這種關係就像是一隻生命的牢籠,將兩個人囚禁長達了十八年之久,特別是將杜嬌蕊最為美好的花樣年華,皆零落成為一地褪色斑駁的泥濘殘花。

也正是從這一天,杜嬌蕊的美貌便開始走下坡路,永無翻身之日;與之相對,其丈夫越書明的事業卻是蒸蒸日上、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一路爬到了市規劃局所直屬的鋼鐵工程設計院——堂堂副院長一職。

(陸)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高廟村正暗地裏湧動著一場鮮血淋淋的殺戮危機。

就在梁家大女兒懷胎將近十個月的時候,突見身上爆發出一些米粒般大小的丘疹:“咦?我身上出現的這些小疹子是怎麽回事啊?”

“誰知道呢!”王富貴還並不知曉自己被瘋女人感染上了梅毒。

梁小梅則是將秀眉一挑:“說!是不是你傳染給我的?”

“別胡亂猜,我身上就沒有。”王富貴扒開衣服給妻子看。

因而,梁家大女兒便以為自身很可能是懷孕不適所產生的症狀,這就如同在懷孕期間常常會出現手腳浮腫等妊娠的現象。可惜今年夏天,沈醫生在清溪口莫名上吊自殺;更何況,為了避諱村鄰們的謠言,梁家已經主動與沈家斷絕了往來。雖然梁小梅覺得父母礙於眾人的謠言,疏遠沈家的行為實在有失道義,況且,她也承蒙沈醫生夫婦倆這多年來的照顧,眼下正是沈家最需要同情及回報的時候,但自己隻不過是一介女流,不僅人微言輕,更沒有話語權,也幫不上沈家什麽大忙,內心自覺有愧。

眼看馬上就是元旦節了,王富貴見妻子的腹部仍舊沒有什麽太大的動靜,難免流露出心急的模樣:“這都已經超過預產期半個來月了,怎麽還沒有一點動靜啊?”

梁小梅也是一臉的焦慮:“我也覺得最近兩天胎動的頻率少了,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王富貴用他那張烏鴉嘴則是沒輕沒重地開玩笑道:“該不會是胎死腹中了吧?”然而,這個梁家大女婿絕不會想到自己的這句混賬玩笑話竟是一語成讖,更是要了自己的性命。

“少胡亂說!”梁小梅打了一下丈夫:“明天一早,你送我到縣裏的醫院去看看。”

“好啊!”王富貴自然高興陪妻子去廣博縣,倒不是因為陪產,而是想念縣城裏的花花世界,實在是比村子裏好玩太多了。

第二天一大早,在梁大重的叮囑下,王富貴帶著妻子梁小梅來到了廣博縣人民醫院的婦產科。醫生在聽聞了梁小梅的情況後,便第一時間將其推進了產房,決定馬上接生。

王富貴因等候在產房外的走廊無聊,居然跑去縣城裏的商業街花錢瀟灑,留下妻子獨自承受分娩的痛苦。所以,當梁家大女兒誕下了一具死嬰,被推回到病房悲傷流淚的時候,本應關心及安慰自己的丈夫卻不在她的身邊。

下午,梁小梅的母親給大女兒端來了紅糖醪糟蛋,由於得知女兒產下了死胎,丈夫竟是沒陪伴在病床邊,丈母娘氣得渾身發抖,不免心疼大女兒受到了這樣的委屈與怠慢。

“怎麽樣?孩子生下來了嗎?是男孩還是女孩?”王富貴一手拿著羊肉串,一手搖晃著撥浪鼓,興衝衝地走進病房,卻見梁小梅背衝他,整個病房氣氛壓抑。王富貴眼見丈母娘正坐在病床邊,便笑臉相迎地走了過去:“媽,這是我給孩子買的撥浪鼓。”

王富貴的話音還未落,梁大重的婆娘就上前給了這個大女婿“劈啪”兩響火辣辣的耳光:“你這個整日遊手好閑的混賬家夥!”王富貴一懵,手上的撥浪鼓“咣當”落地,完全沒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家大女兒辛辛苦苦地給你生孩子,你卻跑到大街上玩。這是什麽呀?”丈母娘揀起地上的那隻撥浪鼓,用力摔碎道:“盡買這些破玩意有什麽用?你呀,純粹就是一敗家子!”

“媽——”梁小梅坐了起來:“我們回高廟村吧!”

“那怎麽能行啊!”梁大重的婆娘將女兒按回到**:“你剛生完孩子,怎麽能隨便亂動,對身體不好,還是在醫院多住兩天。”

“不!我現在就要回家。”

麵對女兒的固執和堅持,丈母娘隻好讓王富貴趕緊去安排車輛,三人坐著一輛拖拉機趕回到了高廟村。

回到梁家,王富貴才明白妻子產下了一具死胎,竟是一點都不難過,捂著火辣辣的那半邊臉,嘴裏則是嘀咕地埋怨道:“是你們女兒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幹嗎怨我呀?!”

因為太想做母親,梁小梅將自己關在房間裏,蒙著被子失聲痛哭。顯然,胎兒的死亡與丈夫的冷漠愈加刺激了梁家大女兒的產後抑鬱症。

梁家二女兒牽著弟弟來看望姐姐,卻是被母親趕回臥室道:“都這麽晚了,趕緊睡覺去,讓你們的姐姐好好休息!”

王富貴被關在了臥室門外,由於累了一整天,他坐在地上,一邊機械地敲門,一邊打著哈欠道:“小梅,你就別哭了!我們還年輕,可以再生一個,不,是生一堆,生一群!總之,你想要幾個,我都會全力配合,就算讓我彈盡人亡,我也在所不惜!”這個沒心沒肺的男人居然在這當口還有心情開這種無恥的玩笑。

梁家大女兒一把扯開房門,像是一隻披頭散發的女鬼,盡管嚇了丈夫一大跳,但王富貴因實在太累,站起身,倒在臥室的**就睡著了。

由於哭乏了,口渴得厲害,梁小梅便頭重腳輕地走進廚房,不經意間瞥到砧板邊那把雪亮的菜刀,竟是鬼使神差地拿起刀把盯視了許久。女人摸回臥室,眼角跌落出淚水,凝視著熟睡中的丈夫,猛地高舉起捉刀的雙手,瘋狂揮舞著砍向王富貴。整個房間一片血紅,王富貴睜大眼睛,捂住噴血的脖子,從床頭滾落到了床尾,驚恐地望向平日裏原本溫順賢惠的妻子。

然而,此時此刻的梁家大女兒仿佛被惡鬼附身,一刀接著一刀,手下毫不留情,朝向丈夫用力地砍去。王富貴的頭顱鮮血直流,露出森森白骨,最終氣息全無。四周的被子上、床單上、枕頭上、地上……到處都是鮮血。終於,梁家大女兒砍累了,一屁股跌坐在地,先是仰天笑,隨而抱住膝蓋,發出嗚嗚悲切的哭聲,意識變得瘋瘋癲癲且神智不清。

雖然第二天是新一年的元旦節,但廣博縣公安分局刑警大隊一早便趕來到了案發現場,梁大重夫婦倆苦苦向警方悲訴:大女兒梁小梅一定是被瘋女人鬼上身,看到產下的死嬰,精神遭受到重創,才會做出這種蠢事。

於是,村民們紛紛謠傳:梁家大女兒是被冤死的瘋女人附上身,代替對方,回來找那些侮辱過自己的男人們尋仇……一時間,整個高廟村人心惶惶。

自然,警方對梁小梅為何會產下死胎進行了周密細致的調查,卻意外發現梁小梅與王富貴夫婦倆都被感染上的梅毒,這可是梁家家族內部的一則重磅醜聞。梁大重為了女兒的名節,懇請警方一定要保守住這個秘密,倘若被旁人發現梁小梅身患梅毒,兒女怕是此生再也嫁不出去了。幸虧,那時候沒有網絡,通訊因為不發達,人們沒有將越家小兒子的去世跟這一係列命案聯係起來,以為越書華單純得的是腦瘤。

梁小梅在精神病醫院治療了整整一年,也是在那裏治好了身上的梅毒,卻是再也沒有恢複清醒的意識。

在這一整年裏,高廟村接連厄運不斷:初夏,沈家的寵物阿花被解剖致死;沈家小女兒沈彥婷出生的那個雨夜,瘋女人被剖開肚皮遇害,滾落出患有梅毒的死胎;就在女兒出生的第二天,沈暮風莫名其妙在清溪口——也就是瘋女人屍體被發現的地方,選擇了自行了斷;冬天,越家小兒子被傳聞是因為腦瘤而去世;臨年末,梁大重的大女兒梁小梅因為生下了死胎,情緒狂躁之下砍死了自己的丈夫王富貴……原來,這一切表麵看似毫無關聯的一係列命案,其內部卻是存在著千絲萬縷的縱橫關係,這就像是一場宿命的絞殺,無數人遭受了命運的衝擊,甚至是不幸陣亡。

據說,由於怨念太深,這一年的冬天,高廟村下起了沸沸揚揚的鵝毛大雪,不知道是在悼念這一個個逝去的亡魂,還是在掩蓋這人世間的一切眾生醜態。隻有那棵上百年的參天大榕樹矗立在村頭,仿佛一位睿智且沉默著的老者,目睹這世態炎涼的悲歡與離合。

終於,跨越了漫長的一九九二年;豈料,破碎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二零一一年四月初稿

二零一六年七月複稿

番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