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厄運之年1

(壹)

南方的秋天轉瞬即逝,眨眼已經是入冬時節,天空落下濕灰色的雨滴。氣溫寒冷入心,路人們紛紛裹緊大衣,腳步更是匆匆地前行。

越書明帶著一身的寒氣,走進了總工程師辦公室,剛脫下沾有雨水的大衣,就看到旁側的女同事湊了過來,衝他耳語道:“你的老領導——閻副局長以生病為由,主動提出了病退,你知道這事嗎?”

“啊!”越書明明顯吃了一驚:“閻剛不是還有三年就正式滿退休年齡了嗎?幹嗎現在提出病退?”

“就是說呀!”那位女同事也是一臉點頭惋惜的模樣:“我還聽說,明年年初,局長換屆,市裏麵的領導原本有心讓閻副局長在退休之前轉正,也算是給他一個功德圓滿的退休機會,卻沒料到他兒子出了這麽一檔子事。”

人生中的四大不幸:幼年失母,青年失學,壯年失偶,老年失子。可以說,這最後兩件都砸在了這位閻副局長大人的頭上,特別是他年近四十才得到了閻起躍,承載著其唯一希望的兒子,原本他試圖以避禍的方式,將杜嬌蕊許配給了越書明,卻還是沒有避開兒子的死亡厄運。

越書明來到閻剛的辦公室,但裏麵是空的,其新任女秘書正無精打采地整理著辦公桌上的一疊文件。

“閻局長呢?”

那位女秘書回頭,因眼見是越書明,愈加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閻局長提出病退申請後,就在家裏休養身體了。”

眼見越書明準備轉身離開,那個女秘書則是叫住了他:“你知道閻局長是以什麽樣的理由借口病退的嗎?”因見越書明搖頭,女秘書繼續說道:“梅毒!所以,你最好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我已經檢查過了——”說話的同時,女人的身體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似乎是在後怕自己幸虧沒被感染上此病毒。

越書明的身體微微一顫,似乎是被對方的好心建議莫名地給擊中了,他萬萬沒料到閻剛會以“梅毒”作為其病退的理由與借口。

閻剛在病退申請書中所提出的病退理由是:由於我的原因,讓我的兒子被感染上了梅毒,直到他由於意外觸電身亡,我才知曉了這一點,為避免我將病況繼續擴散,所以特申請病退,以全麵治療我的病情。申請書內則附有一份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梅毒檢驗報告書。

當即,越書明提足一路狂奔,來到那片高幹住宅區,與第一次來這裏時的感覺不同,整個樓道內皆充斥著嘈雜之音,電吉他的聲響更是胡亂飆飛,一把五音不全的尖利嗓門正在嘶吼著崔健的那首成名曲《一無所有》;然而此時此刻,整個小區就像是一片死寂的墳墓。越書明在爬上樓梯的時候,就像是正踩踏在一個老人的腸胃裏,整個樓道彌漫著粉塵及腐朽的味道,如同一具風化多年的幹屍。

越書明氣喘籲籲地來到了閻剛的住處,手指剛碰到門板,房門便自動打開。客廳內沒人,衝向房門的那麵牆上則是掛有一張閻起躍的黑白遺像,相片上的男子流露出幹淨的笑容,抹平了其現實中玩世不恭的模樣,倒像是一個成長於新時代裏的五好青年。

突然,從臥室裏傳來了滾輪的聲響,越書明抬頭見閻剛坐在輪椅上,表情無動於衷,眼睛定視虛空,目光凝然不動。這位老領導不僅頭發全白,臉頰更是凹陷得厲害,他用自己的急速衰老,是在祭奠兒子的死亡,形如一具風燭殘年、苟延殘喘的活死人。十八年後,越書明利用從閻剛身上所獲取到的這個經驗,在沈家兄弟倆的麵前表演老年癡呆症的模樣,倒也表現得沉鬱且克製。

“您以自己的名譽作為犧牲,為了您的兒子居然做到了這一步,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然而,閻剛依舊是那副荒漠一般的眼神,看似像是在望著越書明,卻又像是與其擦肩而過,目光直抵向窗外的陰霾。

“我知道,您不想見到任何人,所以像隻蝸牛一般,把自己窩居在這間房子裏。”越書明沒有一點嘲笑的口吻,而是從這位老領導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父親的影子,他們同樣身為人父,同樣為了自己的兒子,兩個人卻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守護心底的那份重要所愛。

“十年前,您妻子離開了您,現如今又失去了唯一的兒子,這心裏麵一定感到很痛苦吧?特別是您為他做了那麽多的事,給予了那麽大的殷切期望。”

自始至終,整個房間裏都在回**著自己的聲音,越書明並不需要對方的回答,因為沉默便已是最好的答案。

越書明從沙發上站起身。不想,在其走出房間、關上房門的那一瞬間,閻剛發出蒼老的音色道:“別看我在市規劃局擔任副局長一職,但我卻是連自己的人生都規劃不好,先是妻子和我離婚,如今兒子也不在了,我還有何麵目活在這個世界上。”想來,沒有什麽比起一個人自覺自願地肯承認自己的不幸,更讓人感到不幸的了。

閻剛的引咎病退,特別是在其申請書中沒有提及自己感染梅毒的具體原因,這在整個市規劃局內部引起了地震般的強烈效果與恐慌,不僅相關領導及周邊人物到醫院裏進行了全身檢查,市政府的領導層們甚至安排紀檢部門對此事進行徹查,卻是不見了閻剛的去向。

之後,紀檢部門對那份梅毒檢驗報告書進行了官方鑒定,證明是借以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名義進行的偽造,但由於已經找不到閻剛本人,所以無法進行接下來的調查。而其他人的身體報告書也都沒有出現梅毒等相關症狀,因而此事也就逐漸被擱淺了下來。

盡管法醫屍檢鑒定閻起躍身染梅毒,由此帶來大家對其生前的種種不檢點的行為而議論紛紛,但隨著閻剛的失蹤,其兒子到底如何患病,以及他和餘塗為何會雙雙觸電身亡,最終成為了一宗懸案。

與此同時,杜嬌蕊帶著午飯來到了租賃屋。像往常那樣,她徑直來到臥室,卻見房間裏沒人,這可把杜嬌蕊給嚇壞了,以為小叔子又做了什麽傻事。她連忙跑出了臥室,四處尋找著越書華,卻見衛生間門口露出了小半個身子,越家小兒子蹲在那兒,不知道正在發什麽愣。

杜嬌蕊悄悄地走了過去,因眼見越書華的麵前擺著一盆貓砂,蛋糕正用沙子將自己的排泄物蓋住,這讓杜嬌蕊大鬆了口氣。

“書華,你在幹嗎?”

然而,越書華卻是沒有回頭,則是用喃喃的語氣道:“你知道在北方方言裏——貓膩,是什麽意思嗎?”

“什麽意思?”杜嬌蕊走進廚房,準備將帶來的午飯熱一熱,根本就沒覺察出小叔子的情緒異樣。

“這貓膩中的膩,係溺的訛傳,同‘尿’。所謂‘貓膩’,就是貓尿,就像這隻波斯貓喜歡用貓砂覆蓋住自己的糞便,以為這樣別人就聞不到臭味了,因而貓膩特指那些見不得光、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的暗箱操作。”越書華衝自己露出冷笑,發出厭棄自我的聲息道:“這就像是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曾經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就像這貓兒試圖用貓砂蓋住自己的糞便,卻是無法蓋住這惡心的一股惡臭,終究是會被人發現的,不是嗎?而且,這種發現——卻是以慘痛的人生作為代價!”

那隻波斯貓根本不知道麵前的男子正麵衝自己絮絮叨叨著什麽,抬頭望向對方時,發出了一響貓吟,便甩動著肥碩的屁股,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杜嬌蕊則是將灶台的點火開關轉動得“啪啪”作響,根本就沒有聽到小叔子的自憐自艾,更不會想到自己的冷漠對事態的發展會有怎樣的結果。

不多時,杜嬌蕊便將熱好的飯菜端進了客廳,在路過衛生間時,順嘴問小叔子道:“你剛才在說什麽?”

“沒什麽!”越書華站起身子,他已經瘦得像是一根竹簽,行屍走肉般坐到了沙發上,仿佛每走一步都喘息不已。

“書華——”杜嬌蕊一邊給小叔子盛飯,一邊皺著眉頭心疼道:“你要多吃點飯,你看你現在瘦的,跟個紙片人似的。”

豈料,越書華暗暗地捏緊了拳頭,將嫂子遞來的飯碗一把拍到了地上,配合其話語落地“咣當”一響:“都是你!都是你把我給毀了,把我的人生給毀了,都是你這個賤女人,讓我沒有參加今年的高考!”當即,越家小兒子大喘著粗氣,似乎被自己這番激動的語氣給震懾住了,原來表麵看似溫文爾雅、害羞懦弱的自己,居然也有如此黑暗暴戾的一麵。

杜嬌蕊先是一愣,隨而則是看了看手上的空碗,心中也是憋屈了多日的煩躁,幹脆用力一摔,激動地大聲道:“越書華,我真是受夠你了,整天要死不活的,隻知道怨天尤人……正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是我硬逼你上了老娘嗎?是我把你推到**,把你給強奸了嗎?說白了,你跟你那個親哥哥都一樣,你們男人全他媽的都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沒一個好東西,見到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動道了,這是你們自作自受!”

這是自身染梅毒以來首次,杜嬌蕊爆發出委屈的哭聲,她已經受夠了母親對自己的搖頭歎息,丈夫對自己的不聞不問,左右鄰居們的紛紛猜忌,更重要的是,越書明跟自己的表姐死灰複燃,兩人竟是重新又攪和在了一起。而杜嬌蕊因為自知理虧,隻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什麽都不知曉的樣子,以維持婚姻表麵上的完整。當時當刻,就連這個平日裏看起來怯懦害羞的小叔子都敢對自己發火,是我杜嬌蕊讓這些男人們圍著我團團轉嗎?不!是這些臭男人一個個內在不安分的獸欲在自我作踐!

原來,自己跟其他男人都一樣啊!聽到嫂子的一語中的,越家小兒子便緩慢地站起腿腳,像是一張紙片般朝臥室裏飄去,仿佛一縷幽魂輕輕關閉了房門,隻留下杜嬌蕊一個人趴在客廳的沙發上失聲痛哭。

一直以來,這個女人對自己的青春與美貌充滿了無上驕傲,更是傲慢無比,宛如皓月當空,但那不過是月亮斑駁的背麵,藏匿著溝溝壑壑的無底深淵,這就是其接下來十八年以來的悲慘宿命。

(貳)

周末,越書明陪同弟弟去往醫院進行血清複查,但越家小兒子則是對此無比抗拒。

“我不去醫院!”經過上次,在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遭遇了閻起躍的威脅,越家小兒子仍然心有餘悸,十分抵觸麵對外部的世界,整日把自己龜縮在租賃屋。

越書明不得不耐著性子,忍受弟弟的無理取鬧道:“為什麽?”

“因為——因為我不想遇見你的朋友,還有你的那些同事。”由於越書華的身體瑟瑟發抖,便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腦袋。

“放心!”越書明柔聲安慰道:“書華,不會有人再找我們的麻煩了。”

“為什麽?”弟弟一臉不相信的模樣。

“因為——他們統統都已經消失了。”

“消失?”越書華因眼見哥哥一臉溫柔的笑容,從心底升騰起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懼,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產生這樣的不安,總感覺哥哥的笑容裏夾雜著血腥的味道,在空氣裏冰涼地漫溢開來,有股寒徹入髓的清冷之感。

為了避免留下相關證據,在每次進行身體複查時,越書明不僅會謊報弟弟的名字,並且謊稱其年齡為二十五歲。如果這次複查沒有什麽大的問題,越書明便準備送弟弟返回廣博縣。然而,當越書明拿著那張梅毒驗血報告單從主任醫師辦公室裏走出來時,神情顯得異常嚴肅,因為弟弟的梅毒滴度再次上升為陽性。

越書明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消息告知給對方,便走到弟弟的身邊,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神情有些疲憊不堪。

越書華沒有看向哥哥,而是望著眼前的虛空,低聲呢喃道:“哥,昨天晚上我又做夢了?”

“夢見什麽了?”越書明目光溫柔地望著弟弟。

“我夢見村裏人都知道我被感染上了梅毒。”越書華仿佛心被掏空了,聲音裏沒有活人的氣息。

說話的同時,越家小兒子閉上眼睛,回放著夢境中的情景,以“齙牙婦”為首的高廟村長舌村民們,沈醫生的全家老小,梁大重的女兒和女婿,左鄰右舍的閑雜人等……全村人皆圍聚在越書華的身邊,一張張嘲笑的嘴臉,仿佛轉動著的輪盤般越旋越快:“你得了梅毒,你得了髒病,是因為跟你嫂子有一腿吧?”“你哥哥知道嗎?你給你親哥哥戴綠帽子了!”“是你嫂子最先勾引的你吧?我早就看出來那小娘們**得很!”“是你小子早就對你嫂子饞涎欲滴了吧?大家都是男人,我們都懂!”“你該不會在你嫂子的肚子裏留下了什麽賤種吧?”“小心生孩子沒屁眼,這可是遭天譴的**!”“是啊!你們怎麽能幹出這種違背常綱、道德淪喪的事情來呢?”……父親擠進人群,表情眥目裂瞠,上前便給了自己一耳光:“你這個不知道廉恥的家夥!我怎麽會生養了你這麽個畜生呢?真是我們老越家的家門不幸啊!”母親也是滿目淚水,正站在父親的身邊,一臉痛心疾首的模樣。

越書華感覺臉頰火辣辣地疼,仿佛真被父親摑了一耳光。不知不覺,其眼角滲溢出了一串淚珠。

“書華,是你自己的心事太重了。”越書明厭惡地皺起了眉頭,不去看向弟弟的多愁善感。這一年以來,他每天都在安撫弟弟放寬心,掏心掏肺的誆慰早就已說盡,反反複複都是那些廢話,說得他自己都感到反胃。

然而,越書華並沒有察覺到哥哥的內在克製:“沈醫生都已經告訴大家了吧!”

“沈醫生已經死了。”越家大兒子的回答冰冷到毫無溫度。

“怎麽回事?”越書華的臉色明顯一駭,這才轉動著他那顆無力的腦袋,瞪大了一雙無神的眼睛,就像是一個破敗的娃娃。

越書明則是含糊其辭道:“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總之,你不用擔心被人告密一事,隻管安心把病養好。”

“沈醫生是怎麽死的?什麽時候死的?”當即,越書華的白眼球在其眼眶內一轉,證明他還活著。

“好像是自殺,應該是在今年夏天。”

“那張驗血報告單呢?我要看報告單!”頓時,越書華倍感輕鬆,向哥哥伸了伸手,是想要看複查的結果。

越書明連忙捂了捂放有報告單的那隻口袋:“放心,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過,醫生說為防止複發,需要繼續打針鞏固。”

越書華則是警覺地站了起來:“是不是又反複了?”

“沒有,都說是為了加強鞏固。”

“哥,這已經是你告訴我第三次加強鞏固了。”越書華不再相信哥哥的安慰。

“你體質弱,鞏固是必須的。”

“是不是又反複了?”越書華牢牢地注視著哥哥,見對方沒再狡辯,明白自己猜對了,起身就朝門診部外跑去。

“你去哪兒?”剛剛衝出醫院的大門,越書明便將弟弟攔住:“有病治病,你現在跑哪兒去?”

然而,越書華完全不忌諱來往病人及家屬們的目光,其眼眶含淚,絕望道:“這病,我不治了!”

“一旦發展到晚期梅毒會死人的!”

“大哥,你讓我死,讓我去死!”

每次弟弟使性子,越書明就會產生一股疲乏的虛脫之感,真恨不得將麵前的這個混蛋親弟弟用雙手給活活地掐死。當然,這個想法來去匆匆,隻不過是一念閃過。“好!我們回家,今天就先回家!”越書明誆慰著將弟弟送回了租賃屋。他感到自己實在太心累了,便決定將繼續治療的事宜,放到明天再說吧!

回到租賃屋,室內空氣比起屋外還要寒冷。越書明將弟弟攙扶進臥室,蓋好被子,坐在床邊。

“哥,今天,你能陪陪我嗎?”越書華是個自尊心極重的孩子,自從知道被感染上了梅毒以後,他便將自己完全封閉了起來,能提出這樣的懇求實屬難得。

“怎麽了?”

“我怕!天天晚上,我都在做噩夢!”越家小兒子已經完全退化成為了一個嬰兒。

“好!”越書明走進廚房,看了下冰箱裏的剩菜,準備做頓簡單的晚飯。

豈料,越書明離開弟弟身邊僅僅十來分鍾,就聽聞臥室內傳來孩子般的哭叫聲:“你們別過來,別過來啊——”

看來,弟弟又做噩夢了!睡夢中,越書華滿頭滿臉的梅毒疹,仿佛一朵朵即將**的花骨朵,發出脆生生的輕響,仿佛燃燒的小鞭炮;炮聲爆炸的同時,滿臉滿身破瘡流膿,自頭頂開啟的火山爆發,白色的膿漿澆灌而下。周圍一片漆黑,雖然看不到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村民,卻是能聽見他們正朝自己指指點點:“越家小兒子,果然是得了梅毒啊!”“原來梅毒是這個樣子!”“看起來好惡心!”……越書華四處逃躥,但一道強烈的追光抽趕著他無處遁形,直累得其精疲力盡。

當時,越書明剛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挑起熱騰騰的麵條往嘴裏送,還沒喂進口中,弟弟絕望的叫喊聲令他感到渾身抽搐,頓時便頭痛欲裂。但他還是在第一時間衝進了臥室,將弟弟摟入懷中:“書華,你怎麽了?別怕,有哥哥在,大哥在這兒呢!”

越書華裹緊被子,身體瑟瑟地發抖,就像是一隻受傷了的小耗子,睜開眼睛驚恐地張望向四周,似乎是在確定自己正置身於何處。

屋外的空氣陰沉且迷茫,暮空呈現出深鉛灰色的低沉及壓抑的氛圍,仿佛向霧氣蒙蒙的窗戶內崩塌著垂擊下來。

“我又做那個噩夢了!”伴隨著自身顫抖的氣腔,越書華的身體在哥哥的懷抱裏縮小了又縮小,成為了一團柔軟的嬰兒:“村裏人都知道了,他們都知道了!”

越書明努力控製住嗓音,表現出父愛一般的慈祥:“沒有人會知道的,書華你放心!沈醫生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

然而,越書華的心誌因為太過脆弱,已經完全退化到嬰兒的地步,一味鑽牛角尖道:“他死之前就已經告訴給村民們了,他已經說了,什麽都說了!”

“不會的!”越書明耐著性子安慰弟弟道:“明天一早,我們就去醫院,趕緊把病治好。”

“即便我治好了病,他們也會知道我得了梅毒。我不要治療!讓我去死,讓我去死!”恐懼與心虛之人才會這般將其想象中的不安無限放大,變成日日夜夜糾纏自己的心魔。

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越書明不停地向外界撒謊,隱瞞這個欺騙那個;眼下,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都已經超出了他的極限。越家大兒子從心底埋怨自己的弟弟,毫無一點血性,倘若真想尋死,上吊、跳樓、服毒……花樣要多少有多少,大不了“咣當”“撲嗵”“哢嚓”來片響聲,犯得著這麽亮嗓子嗎?

“我不要活了,讓我去死,你讓我去死!”

“又是這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式!”越書明實在無法忍受弟弟的任性,關注著對方搖擺的身體,抓扯著自己衣物的雙手,笑了笑,冰冷道:“那你去死吧!趕緊去死!”

越書華瞪大眼睛,聲音瞬時啞掉了,那雙懵懂無知的目光凝視著哥哥這副反常之舉。他因為糾結、怨恨、懺悔,想通過使小性子的方式,得到親人的安慰和重視,卻從未料想過即便是身邊的親人對自己的忍耐力也是有限的,更何況,是受到了其直接傷害的親哥哥。

“哈哈!”越書明噴出了一嘴的冷笑道:“你真認為——沈醫生是自殺?”

越書華瞪大他那雙驚恐萬分的眼睛,不明白哥哥的這句反問是什麽意思。

“盡管父親沒說,但我知道——”越書明扳開弟弟的抓扯,將他推摔進了床角。由於與牆麵有一段距離,越書華被卡在了縫隙裏。越書明的嘴角浮笑,撕開事實的真相道:“沈醫生的自殺——肯定跟我們的父親有關。”

越家小兒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是——是我們的父親——殺死了沈醫生?”

“父親都已經為你做到了這個份兒上,你說死就死,對得起他嗎?”然而,越家大兒子真恨不得弟弟當時當刻立馬就死掉。

“是父親殺死了沈醫生?”越書華根本沒聽進哥哥的話語,低頭凝視著攤開的雙手,父親居然殺死了知情人,仿佛是自己的雙手沾滿了鮮血。

“既然你執意要選擇死,那我就成全你,這樣,大家也都解脫了!”說話的同時,越書明從口袋裏掏出杜嬌蕊早前熬製好的那盒砒霜藥膏,放在了床頭櫃上。

原本,為了防止弟弟再次自殺,越家大兒子將裝有砒霜的那隻白色藥瓶和杜嬌蕊熬製的這盒砒霜藥膏統統皆收揀了起來。上次,越書華企圖自殺,吞服下了拇指大的一塊膏藥,而這剩下的足夠要了其性命。此時此刻,越書明將藥膏重新放回到了弟弟的麵前。

也是為避免心軟,越書明不再多言,並強迫自己回避弟弟那雙過於詫異的眼神,起身離開了租賃屋。雖然步履艱難,鞋子裏麵灌鉛,但他心意已決。原來,自己可以這般鐵石心腸,留下弟弟獨自望著櫃子上的那盒毒藥愣神發呆。

原來是這樣啊!越書明將膏藥隨身攜帶,就是想要了弟弟的命啊!毒殺弟弟的念頭,曾經一千次一萬次地挫疼著他的腦袋,眼見馬上就能實現自己的這個心願了,越書明竟是難掩其心底裏的興奮之情,嘴角咧出一個浸滿了毒素的陰險笑容。

人性從量變到質變看似發生在轉瞬之間,其實,早就已經曆經了一個極為漫長且複雜的情感鋪墊。通過這麽多事件的積累與嬗變,越家大兒子的心髒最終完全變成了一個中空的黑洞,盡管表麵看似他依舊是一個單純的青年,卻是已經被罪惡侵吞掉了其善良的本質。

(叁)

走出租賃屋的單元門,越書明提腿發足狂奔,逃命般來到了丈母娘家,杜嬌蕊的母親沒在家中。

杜嬌蕊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吃著晚飯一邊看電視。電視裏正在播放周旗所主演的一部家庭倫理劇,可想而知,杜嬌蕊眼見這個負心的男人就煩躁得感覺胃痛;剛換過台,杜嬌蕊就聽到敲門聲,沒想到是自己的丈夫,心裏慶幸換台得及時,不然又是一番爭吵。

越書明不是加班,就是跟趙美雲幽會,盡管杜嬌蕊早就清楚了這點,但為了維持夫妻之間的關係,也不願多花心思深入探究,不然又是無休無止的吵架。由此,結婚還不到一年的夫妻倆形同陌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小日子了。

因而,當越書明突然出現在妻子的麵前,杜嬌蕊感到有些吃驚:“你怎麽來了?”

“我接你回規劃局。”為了掩飾心中的恐慌,越書明推開妻子,招呼也不打,就走進廚房,也不顧暖瓶裏的開水滾燙,倒進茶杯,張口就灌,燙得他不免齜牙咧嘴,嗓子都快要被滾熟了。

杜嬌蕊盤手靠在廚房的門框邊,眼見丈夫的狼狽相兒,擺出一臉冷笑的模樣:“你不是怕我給你丟臉嗎?”

“反正也不是丟一兩次了。”越書明震紅臉,咳嗽著嗓門道:“你總要給大家一個交代,說我們的孩子流產了。”

“從一開始,你就把這些說辭都已經想好了?”

“但還需要你的配合!”

“好吧!”杜嬌蕊點頭配合:“我收拾一下,明天就跟你回去。”

“那我就先回單位了,還有一些工作要做。”越書明走到門口,猛地轉身,對送行的妻子道:“對了!書華最近需要補充營養,明天一早,你給他送點雞湯過去吧?”越家大兒子希望自己的弟弟在服毒自殺前能吃頓好的。

“雞湯?”杜嬌蕊明白地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因有意回避妻子的目光,越書明就著走廊的黑暗,匆匆離開了杜嬌蕊的娘家。其內心深處,越書明為自己曾經那點人性與善良流淌下了最後一滴殘存的眼淚,但他到底成為了一個迫害其親兄弟的幕後殺人真凶。如果父親通過某種意外的手段,教唆導致了沈暮風的自殺滅口,那麽,他則是親手用毒藥的方式將弟弟送進了地獄之門。

弟弟自殺之時,越書明正在進行一場晨間會議,這便是最為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越書華整夜沒睡,握著哥哥留給自己的那盒砒霜藥膏,似乎是要將手心裏的膏藥給捂化了,毒氣開始滲進了他的骨髓。黑暗中,越家小兒子緊緊地包裹著被子,卻依然感覺渾身上下寒徹發抖,心跳幾乎停止,血液已是凝固。在這個漆深黑暗、無依無靠、哥哥撒手離去的夜晚,越書華曾經一度認為自己已經死去。

原本早前,自己那麽一心想尋死,以為可死得毫無牽掛,隻為求得最終的解脫;然而,當哥哥將毒藥親自交到了他的手中,越書華明顯感受其心底的那份猶豫。原來,越家小兒子對這個美好到殘酷的現實世界仍舊充滿了無限的留戀之情,自眼角向鬢發兩側沁淌而出了悲傷的淚水。

白天,哥哥的控訴聲一遍遍振聾發聵:“你真認為——沈醫生是自殺?”“沈醫生的自殺——肯定跟我們的父親有關。”“父親都已經為你做到了這個份兒上,你說死就死,對得起他嗎?”……

父親為了我,居然殺死了沈醫生;善良的父親為了我,居然變成了一個殺人凶手;我們的父親為了我,居然做到了這個份兒上……我還有何麵目麵對父親和大哥啊?!越家小兒子因越想越難過,便麵趴在枕頭上失聲痛哭,直到將嗓子哭沙哭啞。

不知不覺,鉛灰色的晨光從窗外飄**進房間,窒息住了越書華的口鼻,直感覺心髒快要被擠壓出了胸膛。

“對!我不能隻顧自己,為家人帶來了這麽多的煩惱,不能再給父親和哥哥增添任何的麻煩與不堪了!”雖然之前,在病痛和尊嚴麵前一再任性,但說到底,越書華卻是一個乖巧懂事聽話的好孩子,總是擔心自己會給別人帶來頭痛的困擾。

盡管哥哥提到父親沒有對他說,但為了能夠堵住知情人的嘴巴,肯定是父親教唆殺死了沈醫生,一定是這樣!隻有自己選擇死亡,才能保守住這個秘密,也才能進而保護父親,不然,越書華必將終身陷入自我譴責的旋渦之中。早前由於不知情真相,作為一個置身局外之人,自己尚可裝作一無所知,但眼下越家小兒子已經知曉了事實,卻再也無法做到心靈上的理所應當,將父親與哥哥擱置於危險當中而不顧。

更何況,即便治好了身上的梅毒,但當越書華麵對父親時,該如何接受父親的這般慈愛——這份過於厚重且深沉的父愛,令父親成為了一個殺人凶手;是自己讓父親成為了那個遭到天譴的幕後真凶,理應該由自己代替父親向高廟村的老沈家贖罪。既然一切禍端皆是因自己而起,就用自己的性命來做個了斷吧!

在思索清楚了這些厲害關係之後,越書華便快速吞服下了砒霜藥膏,平靜地躺在**,是為了防止下一秒鍾的後悔。

弟弟毒發身亡的同時,越書明正意氣風發地從會議室內走出,突然感覺心悸得厲害,腸胃因強烈的刺激感,則如同爆開的水龍頭,造成粘膜潰爛與出血。越書明知道這是急性砒霜中毒的症狀,他到書店裏查閱過相關的醫學典籍,可在數小時內導致服毒者氣絕身亡。到底是親兄弟呀,彼此間血脈相連!七竅流血的離魂之感一次次衝擊著身體,越書明清楚弟弟多半已服下了砒霜藥膏,木已成舟無法更改。

總工程師辦公室主任一把攙扶住越書明:“小越,你怎麽了?最近身體似乎很差啊!”

越書明定住雙腿,搖了搖頭:“我沒事!”

越家大兒子堅持自己沒事,並且拒絕了領導們的好意,一定要留在單位裏,當著眾人矚目之下,這樣才能構成弟弟自殺時最為完美的不在場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