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穩躍進

(壹)

杜嬌蕊進京演出的這些日子,越書明簡直是感覺度日如年。

臨行前,趙美雲說要為表妹餞行,給杜嬌蕊打打氣立立誌,越書明當然是拍雙手讚成。餐館是趙美雲選的,他們來到了一家名為“潘氏老餛飩”的百年老字號,店麵雖不大,但名氣老大,在當地享有盛譽。店裏除了餛飩出名,五香燒臘也是一絕,再燙上一壺店裏自製的廣柑酒,那可真是人間上等的美味佳肴。趙美雲約表妹傍晚六點整在店內見麵,但直到快七點鍾了,杜嬌蕊才姍姍來遲。

在等待的過程中,趙美雲站在店門口,不停地東張西望,更是心急如焚,頻頻向越書明抱歉道:“真不好意思,我表妹向來如此,性子傲得不得了。讓你陪我在這兒傻等,真是太委屈你了!”

美女就是需要男人們的耐心和等待。那些唾手可得的鮮花,很快就會凋零或敗落,無法保持心靈上的新鮮與持久。更何況,還是像杜嬌蕊這樣人間極品的傾世尤物。

當然,越書明不可能將這番心理活動表露出口,便搖了搖頭,故作大氣道:“沒事!”

趙美雲將對方的回答當作是體貼,不免喜上眉梢,也就不在意杜嬌蕊準不準時,甚至希望能與越書明將這份等待相守到天荒地老。

“其實,我表妹小時候並不像現在這麽任性。”為了打發無聊的等待時間,趙美雲坐在越書明的身邊,第一次講述起了跟杜嬌蕊的這份姐妹情深:“由於在所有的親戚中,唯獨我們兩個是獨生女,加之年齡又很相近,所以從小我們兩人就很親密。”

“啊!原來是這樣!”

“是啊!”趙美雲把玩著餐桌上的那隻筷子簍,繼續說道:“嬌蕊自從讀了藝專,身邊追隨的異性越來越多,個性也就變得越來越刁蠻古怪,有時候真是讓人覺得很討厭。”

“難怪,你這麽縱容她又關心她,不僅跑去首演現場為她喝彩,還特意為她舉辦了這場踐行宴。”

“誰讓她是我的表妹呢!從小到大,我們兩個經常換衣服穿,她總是搶最漂亮的那件,而我也總是縱容她,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來看待,來疼愛。”趙美雲無奈地歎了口氣,把那隻筷子簍當成了一隻簽筒,而那一雙雙筷子便是其占卜問卦的竹簽。當即,她抱起那隻筷子婁抖了抖,筷子便灑滿了四方的桌麵。

隨後,越書明幫趙美雲將筷子一隻隻地收揀進了“簽筒”,似乎是在占卜問卦女主角到底何時才能夠粉墨登場。

終於,姍姍來遲的杜嬌蕊閃亮出現,隔著十米開外,慢悠悠地走來。

由於,兩人就落坐在小餐館的窗戶邊。趙美雲透過玻璃看到了表妹,便匆匆地跑出門,拉拽住杜嬌蕊道:“你怎麽才來呀?我們都等你一個多小時了。”

“我也想早點過來呀!”杜嬌蕊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可是,我們團長抓住我不停地訓話,生怕我去北京給他演砸了,還左叮嚀右囑咐,聽得我頭都疼了。”

眼見心上人的到來,越書明大獻殷勤道:“來了就好,外麵冷,趕緊進屋坐吧!”他特意望了一眼杜嬌蕊的胸前,卻沒有戴來他送給她的那枚胸針,不免流露出一臉略顯失望的神情。

“哎呀!聽團長訓了一下午的話,我早就餓了!”杜嬌蕊也不客氣,帶頭走進了店內。

說話的同時,三人圍坐回了窗邊的那張小案桌,桌上已經擺滿趙美雲點好的菜品。

“明天什麽時候出發呀?”沉默了一陣,趙美雲終於開口說話了,但似乎還在與表妹鬧情緒,隻是進行了一下常規詢問。

“上午。”杜嬌蕊的嘴裏塞滿了食物,隻管埋頭苦吃。

“是坐火車,還是飛機?”趙美雲進一步問出了越書明的心裏話,他連忙豎耳探聽。

“坐飛機?”杜嬌蕊則是一副鄙夷的神態:“我們那個窮酸團長可舍不得出這麽一大筆交通費。”那個年代,飛機可是極為奢侈的玩意。

越書明將一塊回鍋燒臘拋進嘴裏,漫不經心道:“那就是坐火車嘍?”

“應該是吧!”杜嬌蕊的回答不鹹不淡,連正臉都沒瞧對方一眼,這不免令越書明產生了一股挫敗之感,不明白這個小女人到底都在想些什麽。

一個星期前,杜嬌蕊拉越書明作為擋箭牌,拒絕了那位高幹子弟的邀請,並將自己贈送的禮物——那枚水晶胸針當場佩戴在了身上,這令他感到欣喜若狂,以為自己抓住了對方的胃口。然而眼下,杜嬌蕊則是擺出了一副冷若冰霜的臭臉,將越書明的喜悅和**澆滅得體無完膚。

當著趙美雲的麵兒,越書明又不便與杜嬌蕊過多說話。終於,趁趙美雲去衛生間的空檔,可算是逮到了與杜嬌蕊單獨相處的時機:“明天,要不要我送你?”

“你送我?”原本,杜嬌蕊正尖著手指戳著筷子,就著盤裏辣子雞丁挑挑揀揀。當聽聞越書明的話語,猛地抬頭,一雙水汪汪的眼眸撲閃著天真,就如同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發出一響驚人的笑聲。

越書明麵露尷尬:“是啊!這有什麽不妥嗎?”

“不必了!讓團裏的人看見,還以為我們有什麽呢!”

越書明想追問:難道,我們沒有什麽嗎?那麽,上次他送她回家這算是什麽?而她接受了他的禮物又算是什麽?此前,越書明可從來沒有贈送過異性任何禮物,包括其去世了的母親。

這個男人正要開口反駁,但趙美雲從衛生間回到了座位,越書明慌忙收住了口,胡亂夾菜塞進了嘴巴。

趙美雲察覺氣氛有些異樣,眼見表妹的神情笑意濃濃,睇了自己的男朋友一眼,是在揣測著兩人的心思。

“他都跟你說什麽了,讓你這麽好笑?”

杜嬌蕊故意斜睨了一眼越書明,眼角眉梢皆是風情,真是個奇特的女孩。有時候,杜嬌蕊天真得像是一個瓷娃娃,稍稍一碰仿佛就碎了;有時候,她又像是一個落入風塵的女子,浪**,圓滑,輕浮,**……這般亦正亦邪卻是完美無瑕地融合在了這麽一張天使的麵容。果然是個演員胚子,說難聽點戲子麵帶梨花淚帶雨,一顰一笑皆如演戲,卻沒有一場心有情。真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而杜嬌蕊則是將這兩樣都占全了。想來,這應該是布萊希特的間離派,而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體驗派。

為了能與杜嬌蕊搭建共同的語言體係,越書明特意到校圖書館學習翻閱了相關的戲劇理論,特別惡補了《中國戲劇史》與《世界戲劇史》這兩本大部頭,就是為了能與杜嬌蕊有更多精神與藝術領域上的雙重交流。

因為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越書明則是趕忙擺手否認道:“沒有,我什麽都沒說。”

趙美雲的表情卻是不肯相信,轉而望向自己的表妹,是在探究杜嬌蕊的心思。

“但是你說了!”杜嬌蕊一副任性的姿態,略帶挑釁地揚了揚眉心:“難道,這麽快你就忘了?”

越書明怎麽也沒有料到杜嬌蕊會這般不給自己留情麵,臉色漲得微微有些發紫,竟是不知道該如何申辯。

“他都說了些什麽?”趙美雲似乎隱隱察覺到兩人的眉來眼去,試圖一探究竟。

“表姐夫說呀——”杜嬌蕊微笑地賣著關子,故意延長越書明的反應,一字一頓地回答:“他說——你這次——可是要在首都人民麵前,為我們掙足麵子。”

聽聞杜嬌蕊的拐彎抹角,明顯打了個擦邊球,越書明大鬆了口氣:這小丫頭到底是在維護我的尊嚴!但隨即,心底頓生出了失落之感:杜嬌蕊到底是把我當成了她的表姐夫,還是把我當作其潛藏在水底下的一個備用情人?

“就這些嗎?”

“哪啊!”杜嬌蕊這副抑揚頓挫的語氣將越書明的心尖再次提到了嗓眼;這個小女人見對方一臉緊張的神色,不免開心地笑道:“我拜托表姐夫,在我進京的這些日子,一定要幫我照顧好——我的好表姐呀!”

“你這個丫頭!”這句話將趙美雲捧得心花怒放,美滋滋地望向越書明,擺出一臉撒嬌的媚態,看得對方直冒雞皮疙瘩。

“表姐——”杜嬌蕊將目光斜睨向越書明道:“我對你可夠好了吧!”

“所以,我今天特意請你吃大餐啊!”趙美雲將一塊水煮肉片夾進了表妹的碗裏。

越書明則是悶悶不樂地刨著碗裏的飯菜,實在鬧不明白麵前這個小女人對他的態度到底是怎麽想的,也弄不清楚自己除了喜歡對方的美貌,到底還在乎著什麽。倒不如趁自己還沒有徹底淪陷,就先行放手這段無望的愛情吧?!

“那——之前的那個問題呢?”趙美雲關心道:“就是進京演出的事,你有信心嗎?不會忘記台詞吧?”

“表姐,你放心好了!我排演了那麽多遍,即使閉著眼睛,也能將台詞順下來。”

“我是怕你到時候緊張。”

“我又不是頭一次排這種大戲。”杜嬌蕊笑言表姐的多慮:“你就等我的凱旋歸來吧!”

之後,在杜嬌蕊進京演出的這半個月來,雖然越書明天天跟趙美雲在一起,但做任何事情都顯得無精打采,真可謂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倒也沒被趙美雲看出破綻。

看來,越書明對於杜嬌蕊這個小狐狸精的魅惑不是說放手就能放手的。

(貳)

這天,越書明照常翻看報紙的文化娛樂版。自從他通過用報紙的方式來獲取杜嬌蕊的消息,每天都會到校圖書館的閱覽室以看書學習為名,翻閱市內的各大報紙。

由於市話劇團在京城的演出大獲成功,市委宣傳部的相關領導給劇組接風洗塵,也就是說杜嬌蕊已經回來了。作為四鳳的扮演者,杜嬌蕊的風頭正勁,其姿色更因蓋過了繁漪的飾演者——繁靜,所以報紙特意刊登了杜嬌蕊在京演出的一張大幅劇照,越書明因為越看越喜歡,真恨不得一口親吻上去。他見四下沒人注意到自己,就將那張文化版折疊起來,偷偷地藏進了口袋。

趙美雲端著一杯泡好的茶水,走到越書明的身邊,將杯子正遞給他時,見對方往口袋裏揣什麽東西,不免好奇道:“你在幹嗎?”

“啊!沒什麽!”越書明慌忙從對方手中接過了茶杯。

“你不是說來看書嗎?怎麽又在看報紙?”

“多關心關心一下國家大事嘛!”越書明認為自己這話也並不算是在撒謊,杜嬌蕊都已經進京演出了,而且還受到了市委宣傳部領導們的接見與集體嘉獎,這也算是文化藝術界裏的國家大事。

其實,越書明並不口渴,但畢竟做賊心虛,便佯裝大口喝茶,試圖用麵部運動,來遮掩臉紅心跳。這就像是一個小偷,偷了本不屬於他的東西,難免會感覺到心裏有愧,而杜嬌蕊就是不屬於越書明的那件物品。

那時候的越書明,分明是大學校園裏的大才子,但在這個小女人的麵前,既感到自信飛揚,又有些內心自卑,是個極度矛盾的混合體。想來,這就是愛情的感覺吧!總想在傾慕者麵前呈現出自己最完美最討喜的優點,卻反而暴露出了其卑微、脆弱的一麵。

趙美雲抓過報紙,快速翻閱了一遍,不明白那上麵有什麽好看的。越書明則是暗暗地鬆了口氣,幸虧他把那張文化版收進了口袋,不然那麽大的相片,倘若被趙美雲看到,難免又是一番猜東想西,多半鬧得兩人不歡而散。

“咦?這裏麵怎麽少了一頁?”

“誰知道呢!”

當天晚上,因為太過思慕杜嬌蕊,也為了表達殷切之情,越書明決定按照報道,前往慶功宴現場。雖然他不大可能進入到宴會廳,但至少可以在賓館大廳裏等候。

那是當時這座城市裏唯一的一家三星級賓館,市政府專門用來對外招待賓客之用,賓館的設施在那個年代已算是富麗堂皇到令人砸舌,這也讓越書明大開了眼界。

晚飯後,越書明就匆匆地趕來到了慶功宴的現場。

賓館門口立著一塊紅色醒目的展示架,上麵用毛筆字龍飛鳳舞著“歡迎《雷雨》劇組全體人員蒞臨!”的字樣。進入大堂內,便可見服務台的上方掛著一條橫幅:熱烈慶祝《雷雨》進京演出成功!

此時此刻,大堂內已經擠滿了手持各類專業設備的媒體工作人員。報社多是手持專業照相機的攝影記者與手捧采訪本的文字記者;電視台的主持人手握麥克風,而攝影記者則是肩扛攝像機。那時候還沒有網絡,所以媒體平台主要依賴報紙與電視台這兩種渠道。

越書明坐在大堂一角的沙發上,正耐心地等待著杜嬌蕊的出現。他明白大批記者匯集於此,這就說明劇組的慶功宴正在二樓的宴會廳內舉行。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越書明沒有手表,抬頭望了一眼牆上的那麵大鍾,北京時間顯示已經快到晚上九點鍾了。他因為感到有些疲乏,便將雙臂盤抱住胸口,靠在沙發的扶手上,微微地打起了瞌睡。

突然,人群**了起來。端著長槍短炮的記者們爭先恐後,朝向一側的走廊相互推搡著擁擠著。越書明睜開睡意朦朧的雙眼,一眼便瞧見人群中的杜嬌蕊,女孩正手捧著一大束百合,笑靨如花般地從二樓下來。

當即,越書明的雙腿霍地彈立了起來,並用手揉了揉眼睛,不會有錯,前方果然是其朝思暮想的夢中情人。由此,越書明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動,是連他自己都無法想象的激**,這股激動的心情仿佛要將他擊倒在地。越書明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在乎這個女孩,還好沒有選擇放棄,這份失而複得的振奮,令他感覺淚如雨出。不過才半個月沒見,越書明意識到自己的已是心如刀絞,更是痛徹心扉。

越書明想呼喚“嬌蕊——”,但嗓子卡得說不出話來,喉頭飽含著淚水,仿佛要將他窒息了一般。

這麽多人包圍在杜嬌蕊的身邊,有關演出的問題也是層出不窮,但女孩卻能應答自如,如同一個閃耀的巨星。

人群中,女孩不僅光彩奪目,更仿佛被眾星捧月般,捧到了世界的最高點。胖胖的團長陪伴在杜嬌蕊的身邊,一臉笑嗬嗬的福態,是對給予厚望的主演極大的肯定。

杜嬌蕊被記者們簇擁著來到了大堂,眼看就要走出賓館的那扇玻璃大門,突然聽見有人輕輕地呼喚著她的名字,這聲音有些膽怯,聽起來似弦若續。杜嬌蕊回頭,眼見是越書明,神色吃了一驚。她似乎想說什麽,身後卻是被人穩力一推,那個高幹子弟如同一個護花使者,出現在了杜嬌蕊的身邊。

彼此相望不過咫尺,卻是遠隔遙如天涯,那是一種心靈上的距離。越書明想伸手,卻是抓握不到,杜嬌蕊被簇擁流水的人潮衝出了大堂。那名“護花使者”特意回頭,望了一眼人群外圍的越書明,一臉獨占鼇頭的神采飛揚,是在向情敵挑釁。

那個高幹子弟趾高氣昂地走出賓館,一輛皇冠轎車適時開來,停在了賓館的大門口。廉價的亂眼霓虹通過大門的玻璃,流光溢彩地折射到皇冠的車身上。

那時候,國內的賓館服務水準,還沒有達到顧客至上的理念,所以門口沒有禮賓。那個高幹子弟連忙跑過去,拉開了後車座的車門,是在邀請杜嬌蕊上車。

坐進後車座的瞬間,車門關閉的一刹那,杜嬌蕊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越書明。但越書明卻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杜嬌蕊,車門就被人給關上了,光亮的車漆印現出其落寞孤獨的身影。

那個高幹子弟平了平胸前的衣襟,便滴溜溜地跑去另一側車門,輕車熟路地跳進了後排車廂。

因眼見轎車絕塵離去,端著長槍短炮的記者們,也四散著離開了賓館。必須盡快將報道整理成文稿、編輯、排版、印刷……才能趕上明天一早的出報;而電視台則趕緊剪個初輯版,說不定還能趕上零點整的新聞簡訊。

越書明是走路回到學校的。南方的冬天,細密的夜風如刀刀削麵,仿佛將體溫剔骨除筋般,鍥而不舍地從越書明的身體裏綿密雕空。不僅如此,在快要回到學校時,天空飄落起了冬雨。冰涼的雨絲從大衣的衣領處無孔不入,不僅鞋子被淋濕了,褲管也濕透了大半。

越書明就如同橫屍走肉般回到了宿舍,仿佛一具沒有溫度的空殼爬上了床鋪,居然連外套都沒脫,裹著被子就睡著了。

(叁)

第二天一早,越書明沒有去上課,由於昨天夜裏著涼,導致低燒不退,全身又寒又熱,腦袋疼得發悶,如同棲了一身的潮氣,於體內肆虐著流轉,幾乎要將他徹底撕裂。

越書明用被子緊緊地包裹住了腦袋,試圖克製住全身的酸痛,卻是又感覺喘不上氣來,隻得將嘴巴探出了被麵。

室友們帶上課本,準備吃過了早飯,便直接趕去教室,正巧在樓道裏遇見了趙美雲。因聽聞越書明生病,趙美雲衝到了男生宿舍二樓,用肩膀撞開了房門。

越書明的床鋪位於靠窗的左下首。因聽到撞門聲,其裹在被子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一顫,看來的確頭疼得很厲害。

趙美雲輕輕地走了過去:“書明,你沒事吧?”

“沒什麽!就是著涼了,頭有點疼。”越書明將腦袋艱難地伸出了被子。

趙美雲摸了摸男友的額頭:“啊——好像燒得還挺厲害,要不要我送你去校醫院?”

越書明搖了搖頭:“睡一覺,捂身汗就好了。”

趙美雲則是擔憂道:“真的不要緊嗎?”

“沒事!你上午沒課嗎?”

“今天周一,第二節才有課。”

“那趕緊去吧!別遲到了!”

“那我就先去上課了!”趙美雲咬了咬嘴唇,依依不舍地走到門口,回頭望向男朋友道:“中午,我來看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帶來。”

越書明費力地搖了搖頭,猛然間眼睛散著光,不大能看得清東西,便蒙著被子又昏頭昏腦地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越書明聽見有人正輕喚他的名字,便虛開霧氣朦朧的眼縫,竟見杜嬌蕊就坐在床邊,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你醒了!”

這聲音聽起來真真切切,令越書明的身體驟然一緊,仿佛一縷魂魄被抽離了般,條件反射地坐了起來。

“啊!果真是你!”越書明發出驚喜的叫聲。

“歎!”杜嬌蕊深深地歎了口氣,如同溫婉多情的林妹妹:“你們這男生宿舍可真難找。”

“你來這兒幹嗎?”因為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尷尬局麵,越書明的臉色十分難看,故意擺出了一副愛理不理的姿態。

“怎麽?你生我的氣了?”杜嬌蕊坐在了床邊,晃**著一雙秀氣的小腳,雙眸盯著鞋尖,顯得漫不經心,根本就沒有將昨天晚上的發生當回事,將雙腳磕得“嘭嘭”作響。女孩足蹬一雙圓頭的半高筒皮靴,這樣的鞋子在那個年代可不多見,簡直是時髦透頂的裝束。

“隻是感覺有些奇怪罷了!”越書明依然將臉背向杜嬌蕊,並努力克製住心底裏的衝動,暗暗告戒自己萬萬不可被女孩這副裝可愛的表情所蒙蔽。

“奇怪那個高幹子弟為什麽會在我的身邊?”這種為自己爭風吃醋的事,杜嬌蕊見多了,自是一語中地。“歎!我也是沒有辦法呀!”女孩換成了一副王熙鳳的潑辣勁兒,盡管說話的方式並不氣焰囂張,但擺起道理來卻是有理有據道:“人家非要跟我到北京,我不同意,就自己買了張飛機票跟了過去。首都那麽大,名勝古跡又多,誰都有權力去旅遊吧?我總不能趕人家走。他打聽到團裏下榻的賓館,見我隔壁的房間是空的,人家點名要那間,我有權力不讓人家住嗎?難道,扯著脖子將人家趕出去?”

如此一番委屈申訴下來,杜嬌蕊從伶牙俐齒的王熙鳳,華麗轉身變成了羞羞答答的林黛玉。巧笑出的酒窩流轉在唇角,那身段那優柔婀娜的氣質,活脫脫宛如舞台上的林妹妹,低眉信手皆是滿腹心酸的柔情與蜜意。

“那麽你呢?你對他是什麽看法?”以這樣的情緒狀態作為鋪墊,越書明如何也硬不起了心腸,心中更是暗湧著竊喜,從而確信自己在對方的心目中是有地位的,不然,她杜嬌蕊也不必刻意解釋那麽多了。

“那可就難說了,說不定過兩天,他真把我打動了,我就——”和著說話的節奏,杜嬌蕊繼續將鞋尖敲擊出聲響。“我看得出來,他對我是認真的。”

越書明生怕落於人後,急忙表白道:“我也是認真的,不對,我更認真!”

大概沒料到對方會如此直白,分明就是在邀功行賞,生怕被旁人搶去了功勞,杜嬌蕊發出咯咯的笑聲:“這種話——我可是聽多了。”

“嬌蕊,你要相信我,隻有我對你是真心的。”越書明那副肝腦塗地的認真勁兒,恨不得將自己的心肝都掏了出來,向杜嬌蕊表態其牽掛之情道:“你都不知道,你進京演出的那些日子,我是怎麽過的。”

“怎麽過的?”杜嬌蕊正搖擺著身子,腳後跟由於找到了新的著力點,將床下的木頭箱子磕出了聲響,表情則是饒有興致地搖頭晃腦。

“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天天失眠,更是無時無刻不想著你;當從報紙上看到你回來的消息,我便第一時間跑去看你。”

“是嗎?”杜嬌蕊誇張出一臉憂心忡忡的模樣:“既然你對我如此鍾情,那我表姐可怎麽辦才好呢?”

越書明則是一副極力討好的模樣:“嬌蕊,你可別想歪了,我和你表姐就是一般的朋友。”

“是這樣啊?!”杜嬌蕊轉動著她那雙活潑可愛的眼珠子道:“但我表姐——好像可不是向我這麽介紹你的。”

越書明著急道:“她說什麽?”

“你自己去問她呀!”杜嬌蕊發出巧笑伶俐的咯咯聲。

“對了!”當即,越書明發出了一響驚呼:“現在幾點?”

杜嬌蕊看了看手腕,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女人,腕端戴著一塊金光燦燦的上海牌手表,這在當時那樣一個物質依舊匱乏的年代,則足可以顯示出佩戴者的身份異於常人。“差不多快十二點了。”

“啊!你表姐馬上就該過來了,我們趕緊離開宿舍。”

“為什麽?你不是還生著病嗎?”

“我沒事!”

果然,一見到心愛的女孩,越書明的精神明顯好多了。他連忙披上了外套,拉拽著杜嬌蕊的手,快步走出了宿舍。來到走廊,跨前幾步,但細想了一下,越書明便帶著杜嬌蕊向另一側的通道飛速離開。

“我們還是走後門!”

就在兩人剛剛轉身,沒進了後門的走廊,在通往正門的樓梯口,一點點地浮現出了趙美雲的身影。其手裏端著一隻鋁製的飯盒,正嫋嫋地蒸騰著撲鼻的香氣。

(肆)

由於下了一夜的冬雨,校園裏那條曲徑通幽的小路泛起了濕漉漉的寒意,而遠方的天際線卻是鋪灑開了一層冬日裏的陽光,就像是一團微微簇開著的火棘花。

“我來的時候,天空還飄落著小雨,但現在已經完全放晴了。”杜嬌蕊走在越書明的身前,大大地舒展開了一個懶腰,肆意地表現出一副青春燦爛的姿態,讓身後那個迷戀著的男子春心**漾。

不多時,他們來到了校禮堂。大門外側的售票窗口邊,張貼著一幅人工繪製的巨幅海報,是當時很熱門的一部影片,名叫《葉塞尼婭》。1979年,改革開放之初,由《葉塞尼婭》《冷酷的心》和《瑪麗婭》組成的“墨西哥電影周”,在國內掀起了一股熱烈澎湃的北美風情。

“哇噻!你們學校居然正在上映這部電影。”望著海報上那個身著豔麗紅裙的吉普賽女郎,杜嬌蕊興奮異常地衝了過去。

越書明卻是不解道:“怎麽了?”

“我太喜歡這裏麵的女主角了。”杜嬌蕊映襯在那張亮豔的電影海報下,正仿佛是從畫中拓下來的女主人公,雖然不似北美風情的那般狂野,卻也透露出其刁鑽灑脫的個性,紛紛吸引了來往學生們的目光。

越書明則是挑剔地盯視著海報上的葉塞尼婭道:“怎麽?裏麵的女主人公很漂亮嗎?”

杜嬌蕊沒有回答,卻是假意正身穿一襲吉普賽人的大翻裙,將長長的大衣雙手一兜,仿佛抓撩起了荷葉裙邊,將一隻秀美的小腿跨上了禮堂前的台階,衝越書明俏皮道:“當兵的,你不守信用。你不等我了?”

因為杜嬌蕊的表演太過唐突,越書明先是一愣,隨而笑容滿麵道:“這是什麽呀?”

杜嬌蕊眨巴著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回答:“這是電影裏的經典台詞啊!你要回答——”女孩低沉著嗓門學男主人公奧斯瓦爾多的聲線道:“我已經等了三天了。”

“哈哈!”越書明開心地笑了起來:“是嗎?那一定很好看了。”

“我在讀藝專的時候,不知道看過了多少遍,老師上課也總是把這部電影作為觀摩片,一遍一遍地讓我們欣賞。”

越書明見杜嬌蕊興高采烈得像是一個孩童,不免微笑道:“那你都沒有看厭嗎?”

杜嬌蕊搖了搖頭:“這麽經典的電影怎麽會看厭呢?”

於是,越書明連忙毛遂自薦:“要不,我再陪你看一遍?”

杜嬌蕊看了看海報上的放映時間:“好像是要到晚上呢!”

“怎麽?不方便嗎?有事?”

“沒什麽事了!我們才進京演出回來,團長放我們三天大假。”杜嬌蕊將手揣放進了大衣的口袋,恢複了安靜的表情,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麽。

越書明跟了上去:“如果你擔心回家太晚,我送你?”

這下,可又把杜嬌蕊給逗樂了:“你從學校送我回家,然後再回到學校,也不嫌麻煩?”

越書明則是拍著胸口保證道:“保護你平安回家,這是我應盡的義務。”

“這可大事不妙!”突然,杜嬌蕊彎下身子,並捂護住了胸口。

“怎麽了?”越書明嚇得一驚,也不顧大庭廣眾之下,周圍都是來往的校友,連忙攙扶住了對方。

“哈哈!嚇著你了?!”杜嬌蕊直起身子,放開捂住的胸口,笑道:“我是擔心,我表姐可怎麽辦?”

然而,杜嬌蕊的樣子看起來並無一絲擔憂,一抹曖昧不清的眼神掃過,分明是在挑逗對方的忠誠。

越書明心中竊喜,嘴巴更是油滑道:“我送表妹回家,你表姐就這麽不放心我嗎?”

“那我可就不清楚了!”因挑逗起了對方的愛憐之心,杜嬌蕊立馬將自己置身事外,搖頭晃腦地事不關己道:“這你可要問我的表姐。”

說著,杜嬌蕊便張開雙臂作為翅膀,流露其天真浪漫的野性氣息,如同鳥兒在小路上飛翔著奔跑,引來了不少學生們的側目而視。陰冷、蕭瑟、敗綠的林蔭道間,宛如一道靚麗風景線的杜嬌蕊實在美得奪人眼球,更是動人心魄。盡管她身穿一件米黃色的粗呢子大衣,色彩也算不上靚麗,但青春流轉的身體,靈動而略帶舞蹈的步態,輕盈且飄逸的肢體語言,加之曼妙的身材與清脆的笑聲,宛如一個落入凡塵人世的精靈。

原本,跟隨在杜嬌蕊身後的越書明,麵對突然湧來的目光,起初有些不大好意思,但因為受到女孩情緒的感染,他也就大著膽子追逐了上去。身體在冰冷的風中自由穿梭,化作了一隻翱翔於天地之間的巨鷹,一股強大的力量控製住了他的身心。心胸如空穀一般,被強勁的罡風穿膛而過,一股從未有過的快感仿佛張開的羽翼,加足了馬力一般馳騁並駕駛著他的心髒。

由於速度過快,室友們從食堂回往宿舍的方向,正從越書明的身邊擦肩而過。然而,越書明的眼中隻有杜嬌蕊,仿佛被一根無形的風箏線所牽引,隨著女孩的身影化蝶而去。

“咦?那不是越書明嗎?那個女孩是誰?長得好可愛呀!”

“是啊!那女孩是誰?難道,是越書明的新女友?那趙美雲怎麽辦?”

睡在越書明上鋪的龔客來則是糾正室友們的猜測道:“你們別胡亂猜,我曾經問過那小子,問他和趙美雲到底是什麽關係?他說就是一普通朋友。”

其他人卻是紛紛不信:“你別聽越書明瞎吹,我看趙美雲是真心的,但他小子態度曖昧,既沒承認卻也不否認。刨著碗裏的,還看著鍋裏的,哪邊都不想落下。”

“我看也是。”

當下,那幾個室友議論得七嘴八舌,情緒異常高漲,一個個的神態既豔羨又憎恨。總之,大家認為趙美雲相貌不錯,人品和個性都沒得挑剔,最開始與越書明交往時,大家更是羨慕不已。私底下,更是有人偷偷把趙美雲當成了自己的夢中情人。

與此同時,這邊在越書明的男生宿舍,趙美雲坐在男朋友的床邊,雙手捧捂著那隻鋁製的飯盒,並將臉貼放在金屬的盒麵上,喃喃自語道:“不是生病了嗎?會去哪兒呢?”

兩人一口氣跑出了學校,心髒被兩隻大手攥緊,簡直就快要爆裂開來。

“現在——我們去哪兒?”越書明風箱一般抽喝著滿嘴的冷空氣。

“電影,不是要到晚上才開演嗎?”杜嬌蕊背抵著校門外的那堵圍牆,也在大口大口地喘氣道:“總要先把下午的時間打發過去呀!”

越書明先是吃了一驚,沒料到對方擺出這樣的提議,激動得眼睛眨了又眨,似乎是在判斷自己到底有沒有聽錯。

那雙濃密的劍眉因為強忍住激動,竟是顫動不止,引來了杜嬌蕊的哈哈笑:“你這對眉毛真好玩了,好像要跳出來打架似的。”

“我是因為太激動,太激動了,那麽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隨便走走吧!”杜嬌蕊居然臉紅了,這大大出乎了越書明的意料。

似乎為了掩飾麵前的尷尬氣氛,杜嬌蕊將雙手揣入大衣口袋,快速朝前走去,卻又不知該去往哪裏,竟是落荒而逃。

越書明一愣,快速跟了上去,不免足下生風。如此一來,兩人暗暗地叫起勁來,莫名演變成了競走之勢。

在這番你追我趕的勁頭中,越書明意識到兩人的關係又朝前邁進了一大步,雖然表麵看起來是由杜嬌蕊操縱著事態的發展,但他相信這是由於自己的魅力無人能及。

冷冷的陽光透過灰塵撲麵的宿舍玻璃,貼著趙美雲的一側臉,照亮其嘴邊一圈細密的絨毛。她將飯盒放在房間中央的桌子上,將一邊的臉頰枕著盒蓋,竟是不知不覺睡了一覺。

當下,趙美雲直起腰打了個哈欠,扭了扭因麻木而酸痛的脖子,無意間看到越書明的枕頭下,露出了一角報紙的邊緣。拖出那張報紙,趙美雲原本無聊地隨意翻開了報道的內頁,卻是赫然刊登著其表妹杜嬌蕊的大幅劇照。飯盒打翻在地,已經變得溫熱的排骨湯,仿佛其驟然降溫的心情,被潑灑了一地。

趙美雲呆愣著,注視著腳邊的排骨湯,撩起一波冰冷的溫度,仿佛將一切情緒都凍結住了。好半天,她才讓自己冷靜了下來,抓過牆角邊的拖把,默默地清理著地麵。似乎眼角有淚落下,趙美雲慌忙用手背擦抹幹淨,繼續埋頭幹活,但止不住的眼淚滴落至唇角。

一隊室友行軍列陣般,敲敲打打著飯盒,走進了宿舍。因見到趙美雲正在打掃著地麵,一個個麵露吃驚的神色。

“啊!”龔客來最先發話道:“你怎麽還在這兒?”

“我們看見越書明跟個女的——哎呦!你幹嗎捅我的肚子?”

龔客來因為暗戀趙美雲,杵了一下說話者的肚子,表情卻是裝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其他人也都紛紛閉嘴保持著沉默。

趙美雲則是麵帶微笑,衝告狀者道:“你說的那個——應該是我的表妹杜嬌蕊吧?她跟書明認識。”

“啊!原來是這樣啊!”眾人摸了摸腦袋,一臉的恍然大悟。

“好像往校外走了。”龔客來無法掩飾對趙美雲的愛慕之情,隻可惜女人的心中自己已是名花有主,正所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隻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而已。

於是,趙美雲從從容容地將桌子上的那張報紙,疊成了一方小豆腐塊,塞放進外套的口袋裏,收拾好了飯盒,向眾人告辭道:“那我就先走了,就不打攪你們午休了。”

這一整個下午,越書明和杜嬌蕊都在街道上漫步。盡管彼此之間沒怎麽說話,但兩人感覺氣氛相當融洽。杜嬌蕊也難得收斂住其小女人的心性,變得異常乖巧而可愛。雖然越書明有些不太適應,但隻要默默地跟隨在女孩的身後,他就能感到一種心滿意足的安穩。

(伍)

電影在晚上七點鍾準備放映。

冬天的晚上黑得早,校園內的昏黃路燈,杜嬌蕊與越書明的身影一前一後,有一搭沒一搭地連接在了一起,同時又迅速分開,就像是兩隻正在逗趣著的麻雀。

“你在這兒等著,我去買票。”來到禮堂門口,越書明交代了一句,便疾步向售票窗口處走去。

杜嬌蕊站在了一方暗影中,無聊地望向校園裏的四周,盡管那個年代大學生談戀愛多有禁忌,也沒有現如今的孩子們那般舉止大膽,但湧向校禮堂的也多是些情侶。

“好了!我們進去吧!”越書明向杜嬌蕊奔來,就像是一個領座員,極盡地主之誼,帶著女孩朝禮堂走去。

他們契合的時間正好,剛剛落坐下了位子,禮堂內的燈光就熄滅了,舞台上拉著塊白色的幕布,作為放映電影的銀幕。

越書明所看影片不多,他和趙美雲在一起時,多是去校圖書館看書,很少流連於花前月下。與趙美雲的相處,也多是一板一眼,平淡如水,毫無波瀾。

然而,一旦越書明跟杜嬌蕊走在了一起,自然而然就會流露出細心疼愛對方的內在品質,更是展露出其少有的幽默功底,隻想逗得美人開懷。

越書明因為很少看電影,大銀幕上充滿了異域風情的傳奇愛情故事,雖然吸引了他,但也不時側目,惦記著杜嬌蕊的反應。女孩已經完全沉浸在男女主角起起落落的浪漫愛情之中,不單單全然忘記了他的存在,更忽略了自己正置身於何處。

“哎呀!就是這裏,就是從這裏開始——最精彩的片段。”也不知道電影進行了多久,杜嬌蕊配合著葉塞尼婭的嘴形道:“當兵的,你不守信用。你不等我了?”

杜嬌蕊俏皮的聲音,轟動了前排的觀眾,兩個男生一起回頭,難免在坐滿了情侶的觀眾席間顯得有些突兀。特別是靠向杜嬌蕊的那個男生,回頭時,從放映室射出的一束追光打到其耳尖上,可見對方的左耳朵處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越書明微微麵露尷尬,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卻是杜嬌蕊大方道:“你們好!我是趙美雲的表妹。”

“啊!你果然是她表妹啊!”

“我表姐她怎麽了?”杜嬌蕊發出嘻嘻的笑聲,邪惡道:“難道是誤會了?這我可要好好地跟她解釋一下。”

杜嬌蕊瞥了瞥眼角的餘光,越書明看似目不斜視,注視著銀幕上的表演,神情相當認真。銀幕上,正是葉塞尼婭被男主角奧斯瓦爾多強吻的畫麵。

電影結束後,人群快速散場。杜嬌蕊則是依然沉浸在故事浪漫唯美的哀傷情懷之中,整個人仿佛都被掏空了一般,呆坐在椅子上一動都不肯動,整個禮堂就隻剩下他們二人。如果不是那個鎖門的老頭前來催促,杜嬌蕊怕是一整個晚上就沉浸在此般激**的心緒裏。

“嬌蕊,我該送你回家了。”在這種情況下,越書明除姓稱名,的確為上乘之策。

走出了一大段距離,杜嬌蕊都沒有說話。校園裏空空****,如同隻剩下了一張空間的軀殼。回頭一望,整個禮堂隻留下幾斑飛簷棱角處的暗光。

兩人走到車站,恰好迎來了最後一班公交車,雙方都沒有說話,而是一前一後地走進了車廂。

杜嬌蕊凝視向車窗外。盡管越書明就坐在女孩的身邊,可感受得到對方的體溫和呼吸,但有種相鄰咫尺,卻是遠隔天涯的感覺。

“你會不會也跟男演員接吻?”終於,越書明打破了沉默。

因問題突然,杜嬌蕊先是一愣,隨而笑容道:“你很怕我跟其他異性接吻?”這樣,女孩才重新活泛了起來,恢複了古靈精怪的天性。

“沒有,我隻是看到電影裏麵——”

“倘若對方夠帥,就像葉塞尼婭的奧斯瓦爾多,我可以考慮考慮。”

“你看我行嗎?”越書明指了指自己的鼻頭,竟是做出如此大膽的表白。

“你開什麽玩笑啊?你又不是演員。”杜嬌蕊笑了,沒想到對方會如此毛遂自薦。

越書明既不氣餒,也不放棄:“難道,你未來的丈夫就一定是個演員?”

“怎麽?你想當我的丈夫?”雖然杜嬌蕊早就明白了越書明的小心思,但沒料到他會這般迫不及待地步步緊逼。

“怎麽,我不行嗎?”

不想,杜嬌蕊笑了起來,無法遏製住的笑聲,仿佛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把她的眼淚都激出來了。

越書明則是一臉的不滿道:“有這麽好笑嗎?”

杜嬌蕊嬌笑得渾身亂顫,不停地咳嗽道:“我要把這話告訴給表姐,看她同不同意。”

“就算你把我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給她,我仍心意不變。”

原本,杜嬌蕊上述帶有威脅性的語言,在越書明異常堅定的表情下,反而愈加映襯出了忠貞的力量。但這忠貞充滿了諷刺的意味,就像是一個身為人妻、懷胎六甲的少婦,撫摩著高高隆起的肚子對情人道:我對天發誓,這個孩子絕對是你的。如此一般忠貞得可笑,甚至流露出了天真的意趣。

“我可以等!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一輩子!”越書明這副心急火燎的表態,恨不得將心捧出來,交送到女孩的手中。

“我可沒想過要那麽晚才結婚,聽說女人三十歲生孩子,容易老。”杜嬌蕊揪順著自己的麻花辮,纏繞著手指:“我可不想那麽快就韶華老去。”這多半是劇本裏的台詞,生活中很少用這種書麵化的語言。

越書明見對方沒有拒絕這個話題,因清楚自己有戲,便加大著膽子道:“那你說多久就多久。”

杜嬌蕊認真地考慮道:“嗯!再怎麽說也要過個五六年吧!”女孩用目光挑釁地瞧了對方一眼:“但我為什麽要嫁給你呢?追我的人可多了去!”

“但他們沒一個對你是真心的。”

越書明擺出一副深情款款的魅力,企圖用其眼神咄咄逼視向杜嬌蕊,以為每一個女孩都無法抵擋得住他這副謊言的魄力。豈料,杜嬌蕊根本就不吃他那一套,隨著汽車一抖,便將目光錯開,發出哈哈的笑聲:“撒謊!你是在撒謊!”

杜嬌蕊的笑聲,盡管表態沒將越書明的承諾當真,卻也並不認為那就是假話。她自恃身具無限的女性魅力,即便是有男人甘願等她一輩子,那也沒有什麽好稀奇的。隻不過,當時的杜嬌蕊認定自己還年輕,暫時沒心思考慮這方麵的事情。

越書明因見杜嬌蕊沒有生氣,便大著膽子握住了女孩的手:“真的,嬌蕊,我是說真的!”

“那就到我二十四歲的時候再說吧!如果在這期間,你跟我表姐,或是其他女人結婚,無論是什麽樣的女性,我都會衷心地祝福你們。”

越書明扭曲著麵目,還想努力為自己申辯,卻是被杜嬌蕊打斷道:“到站了!”

司機因腳踩刹車過急,越書明一頭撞在了前排的靠背上,女孩發出了哈哈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