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無辜牽連

(壹)

直到六月,高廟村的村民們都沒聽到有關越家小兒子的任何消息,看來越書華是沒辦法參加當年的高考了。原本,這應該是一件令人心存遺憾的事情,卻是正中一些喜看熱鬧之人的下懷。

又是那三個長舌婦,坐在胡招妹家的院子裏,東家長西家短,交流聽到或是猜測到的各類閑言碎語。

主人齙牙婦胡招妹這可真是懶得出奇,院裏的半邊菜園種了些生菜,雖說偶爾也澆了圈水,但肯定沒施肥,那一棵棵菜花心子蔫巴葉黃,一看就是營養不良。院內連隻雞鴨都沒養,土房子後麵大概有籠豬圈,一頭荒豬正餓得嗷嗷直叫。

“聽說越家小兒子得的是腦瘤。”這是個操持著鴨公嗓子的女人,麵目有點男人相兒,腮幫子紙皮般“呼哧”著來勁。

“哎呀!”另一個長舌婦則是一驚一乍地裝淑女道:“這腦瘤是什麽玩意?”

“就是腦袋裏麵長東西唄!”胡招妹一邊翻動著她那雙臘腸般的嘴唇,一邊用力敲了敲腦袋,仿佛那腦瘤就長在她身上,居然還在為此而洋洋得意。隨而,她壓低了嗓門,神色詭異道:“據說,得了這病——會死人的。”

“啊!真的呀?!”其他兩個女人因聽聞這話,麵麵相覷的表情噤若寒蟬。

胡招妹眼見起到了聳人聽聞的效果,便用齙出的那兩顆門牙切開嗓門道:“反正——即便不死,治好了也多半是個傻子。”

沈醫生家裏的阿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死的,瘋女人將阿花的屍體撐在樹枝上,旗幟般揮舞地跑過了胡招妹家的院落門外。所以,大家都以為是這個瘋女人殺死了沈家的那隻小母貓。況且,一隻貓咪能值多少錢呢?村鄰們自然也都沒放在心上。

“最近,那個瘋子把自己洗涮得好幹淨啊!”

“我說那清溪河怎麽臭氣熏天得厲害!”胡招妹誇張的口氣,齜咧出滿嘴的黃牙,仿佛將臭氣吸飽進了肚子。

第二個長舌婦則是細聲細氣道:“是啊!我都不敢去河邊掏菜洗衣服了,生怕沾染上什麽來路不明的惡病。”

“唉呦!你們看出來了嗎?”第一個長舌婦見大家沒弄明白她的意思,趕忙將臉湊向前,仿佛一隻被人掐住了喉嚨的禿頭鵝,被拎長了脖子。其他兩人像是得到了信號般,將一隻隻堵滿了油垢的耳朵伸過去,腦袋抵著腦袋,形成了一朵腐臭的大麗花。終於,前者達到了被人重視的目的,心滿意足地神秘道:“那瘋女人的肚子大起來了!”

“啊!”胡招妹一臉的恍然大悟,不懷好意地朝院門外空挖了一眼,一口琢磨的聲音道:“我說呢!總覺得那瘋子哪裏似乎不太對勁!”

“這麽惡心的女人,還會有男人碰?”第二個長舌婦則是“吃吃”地怪笑道。

胡招妹擺出一副比誰都懂的派頭,亮開了一副破鑼般的烏鴉嗓門道:“沒人碰,怎麽會大肚子!他媽的,那小賤貨的本事還能大到雌雄同體?!”

“雌雄同體?”這可把另外兩個女人惹得捧腹笑:“哈哈!雌雄同體!這可真是太好玩太好笑了!哈哈——”

……

想必,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地方,比這三個女人更加招人厭惡及唾棄的角落了。

一個月後,終於熬到了高考結束。廣博縣中學作為當地高考的主考場,越家老爺子擔任了七年的監考主任一職,主持高考期間校內的各項監督工作。隨後,先是學校領導組織的高考工作總結會議,緊接著是縣教育局組織的高考總結匯報。忙完這一係列事務,已經是七月中旬了。

對待工作,越文軒向來盡心盡職,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無論是教學或行政能力,在師生之間都有口皆碑,並且樹立起了良好的聲譽。一直以來,越文軒對外聲稱自己的小兒子是因為用腦過度而病倒了,也不知道如何以訛傳訛就被定性成為“腦瘤”,從校內領導至越書華的同學們都紛紛表達出了惋惜之情。

盡管越家小兒子不喜歡說話,一見到女孩便尤其愛臉紅,但因為學習成績出類拔萃,再加之父親身為畢業年級的主任,哥哥也是市裏名牌大學的畢業生,綜合上述這些種種優勢,好歹也算是個風雲人物。校長在得知了孩子生病的這個情況後,特意批準了幾個月的假期,勸越文軒進城照料小兒子。

越家老爺子何嚐不想留在小兒子的身邊。但由於發生了如此不名譽的**事件,越文軒原本就心虛,害怕自己倘若對小兒子的病情太過上心,難免會被校內居心叵測之人以留下口實,隻得拒絕了校長的好意,聲稱小兒子的病無大礙,並非外界所謠傳的腦瘤。

由此,越文軒也更加勤勉地工作,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與差池,一是認為即便心急也沒有任何的作用,二是可利用忙碌的工作掩蓋其內心深處的焦慮之感,這也是為了避免整日沉浸在小兒子生病的恐慌之中。

現如今,與高考相關的所有工作暫時告一段落,也就意味著可將所有的偽裝鬆懈下來。這天一大早,越家老爺子從廣博縣長途汽車站出發進城。

早前,越書明因和父親通過了電話,知道父親今天進城看望弟弟。於是,他請了半天假,先回了趟租賃屋,並帶來了午飯。

自從上次服毒被搶救過來之後,越書華又開始陷入瘋狂的漩渦,不僅拒絕了一切治療手段,更是一再哭訴要離開這裏。

“哥,我不住這兒,我要離開,去哪兒都好!是我對不起你,你讓我走,你讓我自生自自滅吧!”每次當見到自己的兄長,越書華都備感萬分羞慚。

“怎麽又提這事啊?你以為外麵的房子那麽好租啊!”這些日子,越書明已經被弟弟折騰得精疲力盡。偶爾,在其腦海裏甚至會罪惡地閃現過“就由他服毒自盡好了”的念頭。當然,這個想法隻不過是發泄其心中的怨怒而已,畢竟彼此親兄弟間手足情深,越書明哪可能麵對自己的親弟弟見死不救。

“你朋友已經知道我住在這兒,他知道我在這兒——”越書華發出神經質般的大喊大叫道:“他們已經知道了一切!”

“我朋友?”當時,越書明正將帶來的飯菜擺放在床頭櫃上。

越書華將自己罩在被子裏,雖然天氣已經如此炎熱,卻不清楚是因為恐懼還是寒冷,身體發抖得十分劇烈。這個男孩擰過青白的麵目望向哥哥,舌頭與牙齒正在不停地打顫:“要麽,那個人就是你的同事。”越家小兒子的臉頰仿佛在脖子轉動的那一瞬間,隨著迷惘的光線頹然塌陷了下去,皮膚下的脂肪仿佛被抽幹了,愈加顯露那雙眼睛尤為突出,雙目則是散射出一股狂熱的驚恐。

越書明怎可能向外人透露租賃屋的地址,不免警覺道:“怎麽?除了我和你嫂子,還有其他人來過這兒?”

越書華瞪大他那雙鼓出的眼睛,球體的色澤白多黑少,臉頰塌陷而出的陰影,凝成了一張黑白肖像,比起遺照本身愈加散發出死亡且安魂的氣韻。

見此情景,越書明清楚多問無用,進而猜測到那個不速之客必定是閻起躍。越書明跟蹤來到了這裏,倘若不是尾隨自己,便是跟蹤了杜嬌蕊。隨而,他聯想起弟弟服毒的那天傍晚,老丈人也被送到醫院進行急救,肯定是受了那個高幹子弟的威脅所致,造成杜嬌蕊的父親急性心肌梗死身亡。

這麽說來,自己的老丈人算是被閻起躍給害死了,在殯儀館外因看到了跟蹤閻剛的餘塗,越書華感覺渾身冰冷,四麵楚歌,仿佛房間裏的牆壁上布滿了偷窺的眼睛,正時時查探著他們老越家的醜聞與動向,以致其神智渾渾噩噩,精神更是陷入恐慌,總在擔心全世界的人們似乎已經知曉了其家族內部各種違背倫理常綱的不齒行徑。

離開租賃屋,越書明走出了單元門,迅速掃視過四麵八方,盡管沒有看到可疑之人,但他清楚紙終究是包不住火,必須盡快敲定一個權宜之策。

(貳)

越書明趕到長途汽車站,由於越家老爺子急切想看到弟弟,越書明便領著父親來到了租賃屋。

剛落腳進客廳,越文軒便迫不及待道:“書華呢?”

“應該是在臥室吧!”越書明走入廚房,一遍遍地清洗過杯子,並用滾開水燙了又燙,這才給父親斟滿了開水。

“啊——”裏屋傳出父親驚恐的叫聲。越書明一慌,顧不得杯子燙手,一路小跑,衝進了臥室。父親正抱著弟弟:“書華,你怎麽瘦成了這個樣子啊?為什麽有病不好好治?為什麽如此糟蹋自己?……”越書華進城治病後,這是越文軒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小兒子,麵對瘦骨如柴的越書華,老父親難過的眼淚直流。

越家小兒子則是自暴自棄地大聲哭訴道:“就算我把病治好了,沈醫生也會說出去的,他會說出去的。”

越家大兒子將水杯放在床頭櫃上,衝燙疼的手背吹了吹濕氣,以期望能稍稍緩解些燙傷。“沈醫生該不會已經把弟弟的病況說出去了?!”越書明早就已經習慣了弟弟的自我作踐,眼下,其最擔心的問題是性病醜聞為家族蒙羞。

“沈醫生——應該不是那種人。”雖然越文軒相信沈暮風的為人,但畢竟與沈家沒有深交,因而其口氣也不太篤定。

“我們跟沈家交往不深,誰知道他們是哪種人?再者,高廟村的村民們不就喜歡惡意中傷、無中生有嗎?”由於長期壓抑的憤怒和日積月累的怨恨,越書明則是發泄出多年以來的深惡痛絕:“那些人皆鑽營圖利,見不得別人好過,見不得別人能幹,更見不得別人比他們過得幸福,全都是一群勢利小人。”盡管越書明的這番打擊麵過廣,卻大體上概括了高廟村的本質。的確,那是一個充斥著謊言與謠傳的小山村。

弟弟因聽聞哥哥的控訴,完全被嚇壞了,愈加一哭二鬧三上吊道:“爸,您讓我去死,我沒臉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給我們老越家蒙羞了,我不是人,我是人渣,我是畜生……您讓我去死,就讓我去死吧!”

越書明眼見弟弟猥瑣著怯懦,在父親的懷中竟是大哭大鬧,便一步步地緊逼上前,真恨不得給這個不成器的家夥扇去一記響亮的耳光。第一次,他在心底陰險地咒罵道:“你這個家夥,給我們老越家丟盡了臉麵,想死就去死吧!沒人阻攔!”然而,這個突如其來、直擊心靈的撼動,仿佛帶來了山呼海嘯的地震效果,其過於瘋狂的念頭如同刺沒進心髒深處的一把匕首,剮得越家大兒子胸口生疼。當即,越書明便感覺額頭冷汗直冒。

“書華,你在說什麽傻話呢?!”老父親早已是淚流滿麵,絲毫沒覺察出大兒子那顆已經逐漸被黑暗所侵吞腐蝕了的靈魂,全心全意安慰小兒子道:“書華,別怕,有爸爸在!爸爸不會讓人在背後對你,對我們老越家說三道四的,絕對不會!”

原本,越書明是想提醒父親不要被感染上了梅毒,但為了照顧弟弟的情緒,便強忍著沒有話語出口。於是,他將臉厭惡地別向了一邊,也不知道是在逃避自己剛才過於罪惡的想法,還是不願麵對羞恥的弟弟。

傍晚時分,杜嬌蕊提著食材,來到了租賃屋。大概對於小叔子整日窩在屋子裏早就習以為常,杜嬌蕊也就沒進臥室看看,而是獨自進廚房忙活開了。盡管經過口服強力黴素片的治療,杜嬌蕊的病情已經得到了有效的控製,但她還是戴上膠皮手套清洗蔬菜。

臥室門開,杜嬌蕊很自然地朝客廳望去,因見丈夫走了出來,便微笑地打招呼道:“今天怎麽下班這麽早啊?”然而話音還沒擲地,眼見公公跟了出來,嚇得她身體一哆嗦。

越家老爺子用一雙鷹眼般的目光逼視向廚房裏的大兒媳。杜嬌蕊僵硬地站在水槽邊,雖然滿頭滿臉大汗淋淋,但身體仿佛墜入冰窟,好半天才憋嗆出聲息道:“爸,您來了!”

縱然,越文軒對這個女人有萬般怨恨,但他實在是沒有氣力數落對方。想必這個烙印進骨髓的教訓,無論是針對於自己的小兒子,亦或這個風流成性的大兒媳,必定一生受誨,更是教育終生。

越文軒走進廚房,來到水槽邊,神態溫和道:“嬌蕊,我聽說——你父親過世了。”想來,這也是越家老爺子雖身為親家,但由於對大兒媳心中充滿怨恨,所以沒有出席其父親告別儀式的原因。

“勞您費心了。”杜嬌蕊抽搐著僵硬的麵部肌肉,心頭是無法遏止的顫栗,代表其極度恐慌的心緒。

“麻煩你——照顧好書華,別再讓他繼續犯錯!病,還是該好好治!”越文軒眼眶含淚,給大兒媳深深地鞠了一躬,這比起幹脆利落的一耳光,更令杜嬌蕊感受到羞愧難當。

“爸,您別這樣!”杜嬌蕊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頓時手足無措道:“這都是我的錯!我錯了!爸,您老別這樣!”

“爸,您老別這樣!您這分明是折煞我們呀!”越書明跨進廚房,想要攙直起父親,卻是被老爺子一把推開。

越文軒將身體壓得愈加彎曲,腦袋快要杵在了地上:“書華也有錯,我更是罪孽深重,是我教子無方,沒教他如何避免女人的**。”老父親的這番指桑罵槐,簡直比起毒打自己一頓,更令杜嬌蕊羞愧得難以承受。

豈料,越文軒如此自輕自賤還嫌不夠,低頭轉向大兒子道:“書明,是我沒管教好你弟弟,是我對不起你!”

“爸,您別這樣!”越書明努力攙直父親的身板,但老爺子下定決心要向大兒子賠罪,身體彎曲得像是一塊對折了的鋼板。

“書明,縱然書華違背常倫,做了對不起你這個大哥的蠢事,但他畢竟還隻是一個孩子啊,性個幼稚,太不懂事。你千萬別放棄他,別放棄你這個唯一的親弟弟。”越文軒垂落的眼淚濺濕了身前的地麵。

越書明“撲嗵”一響,跪在了老爺子的麵前,眼見父親的淚水長流,露出一副老態龍鍾的蒼涼之氣,就讓人感覺心口發麻。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們父子三人相依為命,原本是個相親相愛的三口之家,但這一切毀滅的源頭皆是因為跟杜嬌蕊的相識與迷戀。倘若非要追尋出一個前因後果,自己必是身負不可推卸的責任,明明知曉杜嬌蕊水性揚花的個性,卻是沒能抵擋得住其美貌的**。追尋事件的本源,這一切皆是身為一個男人的虛榮之心在作祟。恐怕,紅顏禍水正是這個道理吧!

“爸,我錯了!我知道自己錯了!”仿佛聆聽到了丈夫的心靈之聲,杜嬌蕊雙腿一軟,與越書明並排跪在公公的麵前。“都是我的罪過!”這不是演戲,杜嬌蕊流下了真實的眼淚,從心底呐喊出了懺悔之音。

上述發生被越書華看在了眼裏,他默默地回到臥室,反手關閉上了房門。

晚飯時,弟弟死活不肯聚在客廳裏吃飯。越書明走進臥室,也不怕很有可能被感染上了病毒,拎起弟弟的後衣領就朝外屋走去。

“不!哥,我哪也不去!你放開我,快放開我!”越書華由於掙紮,將自己摔在了地上,仿佛一堆骨柴。

越書明氣惱弟弟給家族丟人現眼,但同時為了照顧對方的自尊心,他又放不下任何恨話,隻得蹲在弟弟的身邊,耐心道:“父親難得進趟城,就是為來看你,也是為全家人能聚在一起,好好地吃頓飯。難道這麽簡單的願望,你都不能滿足他老人家的心願嗎?”

越書華蒙臉哭泣:“我實在沒臉見父親。”這個孩子實在是自尊心太強。

“你這樣——終日頹廢下去,隻能讓我們的父親——更加難過,也更為痛心!”越書明一邊咬牙切齒,一邊拉起弟弟走向客廳:“從現在開始,你必須給我振作起來,首要的任務就是把病治好。”

越書華跟在哥哥的身後走出臥室,其眼角餘光知道父親坐在沙發上,正衝他麵帶笑容,卻是沒勇氣抬頭。

越文軒滿臉堆笑,拍了拍屁股下的沙發,嗓音極盡柔和道:“書華,來,來坐在我身邊!”越家老爺子就像是在招呼著自己最為心愛的三好學生。

整頓晚飯,一家四口吃得乏味且沉悶。沉默中,彼此之間糾葛著怨恨與懺悔,寬容與原諒,慈愛與憤怒……各般滋味湧上了四個人的心頭,比起杜嬌蕊所做的這一桌子飯菜更令每個人的心懷翻江倒海。

盡管越文軒沒怎麽說話,卻是不停地給小兒子夾菜,始終流露出父愛的慈祥。當然,他也分別給大兒子和大兒媳都夾了菜。

“爸——”在父親這般過於安詳與平靜的關愛之下,越書華再也無法忍受心靈上的種種責罰,從沙發上滑跪到了地板,淚水泉湧而出:“我對不起您!更對不起母親的殷切期望!”

這就是越家老爺子想要最終達到的勸解效果,任何指控或責難都不如孩子落自其心底內的那份覺悟,那是一種直達靈魂的拷問與教訓。

“所以,書華,你一定要把病治好!”越文軒攙扶起小兒子道:“為了我和你九泉之下的母親——也要把病治好!”

“爸,我答應您!”這樣,越家小兒子才重新對治療恢複了信念。

晚飯後,杜嬌蕊將清洗幹淨的碗筷放進沸騰的開水中蒸煮消毒,一切收拾妥當後,才離開了租賃屋。

這天夜晚,越書明留在了租賃屋,給弟弟洗過澡後,將其攙扶上了床。回到客廳,他將那張折疊的破沙發拉開,可以睡下兩人。

越文軒洗完澡,眼見大兒子正在鋪床,便走過去幫忙。

“爸,您準備住幾天?”

“明天,我就回去!”

“啊!”越家大兒子吃驚道:“你難得進趟城,就多住幾天吧?”

越家老爺子則是搖了搖頭:“不!我還是明天就回去,直接回高廟村。”

老父親認為即便自己留下來,最多也是幫忙照顧一下小兒子,然而並無任何實質性的用處。但目前,最為緊迫的首要任務就是小兒子必須要馬上接受藥物方麵的治療。這事,交代給大兒子與大兒媳就能做到。剛才,他已經將該交代的事情都托付給了杜嬌蕊。此外,越文軒還有一件關係到家族名譽的事務亟待處理。

越書明立馬領會道:“您是想回村,找沈醫生——”

越家老爺子並沒有正麵回答,用雙手捏了捏大兒子的肩頭,似乎就此交代了自己的期望,懇請對方寬恕自己的親弟弟。

“爸,您放心!我一定會督促弟弟把病給治好。”

如此,越文軒才重重地點了點頭,也算是回答了之前的搖頭。原本,這是兩個看似相關又彼此割裂的問題,但越家老爺子選擇割裂的目的是因為:他不想牽扯進兩個兒子,隻想單獨去麵對沈暮風。

“書明,明天,你就不用送我到車站了,不要讓單位的領導和同事們有什麽想法。”

“爸,您放心,我會小心的!”說話的同時,越書明的腦海裏則是交疊浮現出閻起躍和餘塗的身影,這可是兩個既麻煩又棘手的敵人。

這一夜,越家老爺子睡在自己的身邊,越書明已經很久沒跟父親睡在一起了,記憶中弟弟出世以前,都是自己與父親和母親睡一張床。弟弟的出生取代了自己的位置,睡在母親的臂彎裏,但他從無任何怨言,而是盡心盡力幫母親照顧好弟弟。然而,卻沒料到如今長大成人的兄弟倆會發展成這樣殘敗的血親關係。

臥室裏傳來平靜的氣息,父親也在越書明的身邊睡著了,隻有他自己睜著眼睛保持清醒,不知道明天將會發生什麽。

(叁)

第二天一大早,越書明起床時,父親已經離開了。

但越文軒並沒有急著趕去長途汽車站,他思索著自己回到高廟村以後,將如何從沈醫生那兒探聽口風。不知不覺間,他也不清楚自己來到了哪兒,突然聽聞傳來了幽幽的鍾聲,更是嗅到了濃濃的煙紙氣息,是廟堂內所散發出的獨有味道。越家老爺子連忙抬起頭來,隔著飄忽繚繞的徐徐香線,可見一隻巨大的香爐背後座落著一堂正殿。

在落戶到農村之前,越文軒在城裏的家就座落在這兒附近,他知道這裏安靜著一座數百年的古刹,名為能仁寺。盡管城市化進程已經令許多老街老巷麵目全非,但依循著殘留的街景與記憶,越家老爺子闖入一處僻巷。雖說是無意,但多半也是依循著其潛意識,跟隨心中的寄托來到了此處。

越文軒是一位曆史老師,從小接受無產階級教育,原本不相信佛祖,更不相信有牛鬼蛇神和妖魔鬼怪的存在。但當下,越家老爺子一抬腳,便不由自主地來到了主殿——觀音殿內。當越文軒回過神來,發現麵前站著一位老和尚,正在雙手合十,麵衝自己作揖,旁邊的案桌上則放有一隻抽簽的竹筒。

“施主想求簽嗎?”

是啊!現在除了依靠抽簽卜卦,祈福越家度過一切難關,難道還有什麽其他更好的辦法嗎?越文軒隻得木訥地點了點頭,遞給對方一張十塊錢的票子,便拿起簽筒,搖晃了起來,竹簽清脆落地。

那個老和尚揀起地上的簽卦,隨著簽麵上的文字,表情不免有些嚴肅:“這可是一支下下簽啊!”

“啊!”越文軒神情一愣,慌忙雙手合十道:“那請問——師傅可有化解的方法?”

“這可有些難啊!”那個老和尚麵露難色:“但我也有一個更為簡單的辦法。”

“師傅請說!”眼下,也隻能死馬當作活馬來醫治了,越文軒便傾其身上的所有錢財,都交付給了麵前的這個老和尚,隻留下了回往高廟村的車費。

“必須在另一座廟堂的佛祖麵前,將這支簽焚化為灰燼。”

另一座廟堂?焚化為灰燼?當即,越家老爺子將這些要點銘記在心,感恩戴德地鞠躬行禮道:“多謝師傅的指點!”

在這個美麗悠閑、生機勃勃的夏天,與越家正彌漫著的焦心憂慮和恐懼擔憂而所不同,沈家卻是沉浸在第三個孩子即將誕生的喜悅之中。由於已經擁有了兩個兒子,沈醫生夫婦倆用心念祈禱:希望這次上蒼能送給他們一個健康、靈秀、可愛、乖巧的女兒。

沈家小天使的降臨,是在一個大雨傾盆的晚上,而那天上午還是晴空萬裏,似乎是在表態這是一個平淡無奇的美好日子。然而,夜裏大雨的降臨仿佛預示著為高廟村即將爆發的這一係列悲劇拉開了演出的大幕:為了掩蓋真相,為了家族利益,為了殺人滅口,有人成為了凶手,有人則是被謀害。

這天一大早,近鄰鎮的祁老太爺因為中風,大兒子前往沈家,懇請沈醫生出診。這祁家大兒子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可想而知,祁老太爺少說也該是有八十多歲了。

沈暮風妻子的娘家住在近鄰鎮,與祁家世代為鄰,關係十分親密,自從秦秀珠嫁到了高廟村,老鄰居的全家老小一旦有個頭疼腦熱都由沈暮風親自出診,幫忙照料。

眼見愛妻生產在即,隨時都有可能臨盆,沈暮風本不想出診,但畢竟人命關天,祁老太爺的大兒子實在言辭懇切,而妻子秦秀珠也勸丈夫趕去看看,沈暮風不得不答應。

越文軒回到廣博縣,在學校裏住了一晚,這才領著阿黃返往高廟村。因為各懷心事,兩人狹路相逢,沈醫生跟隨在祁家大兒子的身後,在村口的那棵大榕樹下,意外撞見了越家老爺子。由於正值枝繁葉茂的季節,大榕樹的板根宛如一道簾子,飄拂在兩人的視線範圍之間,仿佛兩人心底各自紛亂的心緒。

越文軒因為是縣中學裏的名人,受到遠近村鄰們的尊敬與愛戴,所以祁家大兒子遠遠地便揮手招呼道:“越老師好啊!”

“好好好!”

越文軒抬頭,恰巧跟沈暮風的眼神對視,兩人同時麵露尷尬的表情:一個難堪於自己的小兒子得了性病;而另一個則是因為偷窺了這個不該知曉的秘密,彼此之間的隔閡心知肚明。顯然,沈暮風已經清楚越家小兒子患上了梅毒。雖然對方暫時還不知道越書華是通過何種途徑被感染上的,但越文軒身為當事人的父親,不免擔心沈暮風遲早會察覺到小兒子與大兒媳的**關係。

這幾個月,越家老爺子無時無刻不在擔驚受怕,更是因經受著心靈上的煎熬和掙紮,時刻操心沈暮風已經將小兒子身染梅毒的醜聞傳播了出去。當下,因眼見沈暮風跟其他人走在一起,自是懷疑對方很有可能胡言亂語,多半透露了自家的醜聞。

盡管雙方已經擦肩而過,但越文軒還是叫住了對方:“沈醫生——”見沈暮風回頭望向自己,那眼神是在詢問有事嗎?於是,越家老爺子連忙微笑道:“謝謝你!”

這句感謝在外人聽起來莫名其妙,但在沈暮風的心中卻是猶如明鏡。他本想問問越書華的病情,但礙於有祁家大兒子在場,隻點了個頭,便繼續趕路。

這一路上閑話家常,祁家大兒子不自覺就談論起了越書華:“聽說越老師的幺兒病了,也不知道得的是什麽病,那麽嚴重,說是連今年的高考都沒參加。”

“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用腦過度。”沈暮風不想多事,更不想搬弄是非,便延續了從外界所聽來的那個說法。

越文軒回到了家中,將阿黃放在院子裏。他自己坐在門廳的躺椅上,盡管周圍浮起了一層灰塵,卻是無心打掃房間。隨後,越家老爺子從口袋裏掏摸出了那支竹簽,簽頭的“下下”兩個字鑲嵌進竹麵的紋理間,紮疼了這位老父親的眼睛。越文軒連忙閉上了雙目,兩滴淚水自眼角邊沁出。

“必須在另一座廟堂的佛祖麵前,將這支簽焚化為灰燼。”那個老和尚的話語仿佛一句符咒般,反複回**在越家老爺子的耳邊。

高廟村的山上有座觀音廟,為避免村人們的盤問與閑言碎語,越文軒決定天黑了再上山。

胡招妹因聽說越家老爺子回村,正圍著越家的前庭後院直打轉,由於看見了趴在院落裏的阿黃,便確定越文軒果然回來了,衝向門廳扯開嗓門大聲道:“呦!越老師回來了啊!”

越文軒走到門廳的窗戶邊,朝院子裏望去。他知道這齙牙婦不僅長得煩人,更是滿嘴噴糞,便不作理會,由她犬吠去。

胡招妹見沒人搭理,推開了院門,竟不請自進。當即,阿黃撐起四肢,氣勢如同警衛,尖利著牙齒汪汪大叫,命令外人禁止入內。但胡招妹不聽招呼,非要硬闖,阿黃急了,上前就是一口。

“哎呀!我的媽呀!”幸虧,胡招妹閃躲得及時,捂護著兩瓣肥屁股,足底下生風,奔出了院子,關上了房門,才沒有被阿黃咬到。

阿黃保家衛國,一臉盡忠職守的嚴肅表情,威風凜凜地蹲趴在院門口,絕不給對方任何有機可乘的虛幻與妄想。

胡招妹透過了院門的縫隙,望著那隻氣勢洶洶的大土狗,清楚自己討不到一點好處:“真是隻忠心耿耿的狗家夥!”這樣,這個齙牙婦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憤然離開。

越文軒靠在窗台邊,發呆地坐了一整天,滿心思考著家族的未來命數:倘若村民們知曉了自己的小兒子身患梅毒,並且與大兒媳有染,那麽,他們老越家的前途和命運必將毀於一旦。另外,他該如何向沈醫生探聽及警告:不許將書華的病症流傳出去。

總之,這一連串禍害與煩惱弄得越家老爺子已是焦頭爛額。

(肆)

終於盼到天黑,越文軒給阿黃做好了狗食,倒入一個鋁製的小盆裏,熱氣騰騰地端了出來。阿黃因為餓了一天,連忙撲到小鋁盆邊,興高采烈地大口吃了起來。

第一次,越家老爺子認為做一隻畜生可真好,至少它們的生活無憂無慮,能夠吃飽肚子就已經感到很滿足了。即便它們違背了人倫常綱,但它們到底是一隻畜生啊!擁有自己的動物規則,不必遵循人類的法度。

自從小兒子進城治病,越文軒獨自照顧阿黃,這一人一狗便產生了相互依賴的深厚情感。阿黃眼見主人起身朝院子外麵走去,也不顧肚子還沒吃飽,就要尾隨他一起出門。

“阿黃,”越文軒拍了拍那隻土狗的腦袋:“你就在這家裏麵呆著,一定要看好我們的家!”越家老爺子的言下之意分明是在對自己下定了決心:他會守護好這個家的,絕不會讓任何人瓦解,甚至是摧毀成廢墟或瓦礫。

行走在沒有月亮的夜色之中,越文軒穿過樹林,涉水過清溪口,一路徒步上山,來到了觀音廟。當時,瘋女人正將自己抱作一團,躺在地上睡覺。女人的頭下正枕著一把小板凳,不清楚哪次舉辦完香火大會後,便遺留在了這兒,被她當作了枕頭。瘋女人將小板凳側放,就將腦袋枕在了上麵。

越家老爺子也不理會瘋女人,而是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點燃了供台上的蠟燭。

瘋女人眼見被人打攪,露出一臉不悅的表情,坐直了身子,嘴巴含食著肮髒的手指,不滿地嘟嚕道:“人家都已經睡覺了!”

越文軒繼續無視瘋女人的存在,將一塊紅布鋪放在供台上,是為避免留下焚燒竹簽的痕跡。供台中間是一隻香爐,兩側擺有供盤,供盤內是空的。

就在做好了這些準備工作的同時,由於無意間瞥到站起身的瘋女人,越文軒的身體猛地一震,發現瘋女人大起的肚子,分明預感到了什麽。與此同時,恍惚不定的燭火將背後的女子搖拽得怪異而妖嬈。

瘋女人愈加一臉的怏怏不樂:“讓你睡好了!我去找我的小哥哥去!對啊!我去找小哥哥去!”也不顧挺著的大肚子,女人蹦跳出了觀音廟,便興衝衝地朝往山下跑去。

中午,沈暮風來到了近鄰鎮,因秦秀珠的娘家跟祁家是門對門,便拜托妻子的姐姐——秦秀珍前去高廟村照料待產的妻子。自然,秦秀珍欣然答應了妹夫的請求。大姨叫秦秀珍,母親叫秦秀珠,這對姐妹花的名字還真有珠聯璧合之意。

在為祁老太爺針灸的過程中,沈暮風因一直惦記著即將臨盆的妻子,順帶也回想起了於村頭逢見的越文軒,對方那雙意味深長的眼神針刺般紮在其要害的穴位上。沈暮風不免心情煩躁,狀態竟是有些恍神,幾次都紮錯了穴位,所幸沒有戳到要害。沈暮風抬頭,眼見祁家老小正信任地望向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手,他不敢再有任何的差池,專心致誌地為病人紮針。一番治療下來,祁老太爺的氣息逐漸平穩,很快便平和地沉入夢鄉。

由於過度專注,沈暮風則是滿臉的大汗淋淋,接過祁家大兒子遞來的毛巾,擦了擦汗水,收拾好藥箱,準備起身告辭。

祁家大兒媳連忙好意地禮數道:“沈醫生,吃過了晚飯再走吧?”

沈暮風則是搖了搖頭:“不了,下次吧!”他隻想盡快地回到待產的妻子身邊。

“那怎麽行啊!”祁家大兒子也幫忙挽留道:“您一來就為老太爺治病,連午飯都沒吃,這麽遠的山路,不吃點東西墊墊底,怎麽能走回去呀!”

也是!從近鄰鎮趕回高廟村大概需要三個小時的步程。如果不吃點東西墊墊底,步行這麽遠的山路,肯定會體力不支。

晚飯後,沈暮風告別了熱情好客的祁家,於傍晚七點鍾左右出發,大概十點鍾就能趕回家,回到妻子的身邊。

與越文軒的心境不同,在沈暮風那天的眼中,這是一個美輪美奐的傍晚,棉白的雲絮堆積在天空中,將橘紅色的夕陽打碎成迷彩華貴的萬道光束,將雲朵滾邊出幻金幻紅幻黃幻白的絢爛色澤。夕陽照耀著層層疊疊的山巒,因置身在環山圍繞的自然美景之中,目光所及皆是青翠碧漾的山野風情。然而,沈暮風絕不會想到,這將會是他所看到的最後一抹美麗的夕陽。

在那一道無限悠長且綿綿的轉身之後,似乎為了最後看一眼這個美麗的世界,沾濕著淚滴的夕陽逐漸隱滅在翠樹蜿蜒的山嶺疊嶂之背後。

因山路越走越黑,沈暮風從隨身攜帶的那隻便攜式醫藥箱裏取出了一把手電筒,加緊步速趕往高廟村。

在這期間——大概九點整,沈暮風在穿過高廟村隔壁的清溪村時,因路過村鄰梁大重所承包的那片魚塘,看到落入水中的王裕貴,沈暮風把他拉上了岸,並為王裕貴包紮好了腿上的傷口。

不知不覺,山路上刮起了強勁的夜風,將樹枝拍打得“劈啪”作響,很快便下起了小雨。與此同時,耳邊幻聽著秦秀珠的呻吟,想必愛妻馬上就要臨盆了,沈暮風加緊著步速,幾乎是在一路小跑。不多時,雨勢已是越來越大,居然連成了一片,亂眼著汪洋的水光。

一潑潑大雨將沈暮風淋濕得精透。伴隨著強勢的電閃雷鳴,關於妻子的幻聽也是越來越粗重,沈暮風向來相信“心有靈犀”這一說法;更何況,他們夫妻之間如此恩愛,他知道妻子正需要自己。

大雨中,隱約可見村頭的那棵大榕樹,沈暮風鬆了口氣,總算快要到家了。他平複了一下劇烈的心跳,便加快步速繼續朝前趕路。

不想,在距離那棵大榕樹六七米左右的位置,隱約可見樹下正蹲著一個披裹雨衣的小小身影。當時,沈暮風心想這是哪家的孩子,在這電閃雷鳴的大樹下躲雨,實在是太危險了,萬一遭到了雷擊怎麽辦?因而,沈暮風正準備走過去提醒那個孩子,突然覺得那個小小的身影十分眼熟,便將手電筒聚光了過去。

“平治?”沈暮風發出了一響驚訝的輕喚。

沈平治正將手電筒衝抵向下巴,慢慢地轉過小腦袋瓜,將沈暮風驚嚇了一跳,但隨即便看清楚那的確是自己的小兒子。大雨淋濕了孩子的臉,在那片清透的雨幕背後,撫平著一張純澈的笑容,就像是穿過了玻璃上的斑駁水幕,這令孩子的笑臉看起來懵懂無知,更是無憂無慮。

“這麽大的雨,你在這兒幹嗎?”沈暮風在說話的同時,正要去拉孩子的小手,卻見小兒子的手上滴下了一道道的血跡。於是,沈暮風驚訝地望向孩子的另一隻手,居然正握著一把沾滿鮮血的手術刀。

空氣中,正彌散開來濃重的土腥氣和血腥味,沈暮風感覺耳邊傳來“隆隆”的馬達聲,仿佛果汁機將兩種味道混合地攪拌在了一起,隻剩下血液一般的漿紅色。

但沈暮風根本來不及驚訝,便察覺到榕樹背後的暗影裏似乎藏有什麽東西,那裏分明正躺靠著一個人。當即,他向那團暗影挪步了過去,用手電筒的光線順向物體,先是看到暗影處放著一把雨傘,他知道那是家裏的一把黑布傘,由此明白小兒子是來接自己的。沈暮風繼續將手電筒的光束向那道人形射去,盡管瞧得不太真切,腦袋卻是轟然一響。同時,那一小束圓桶狀的亮光在他的眼前頹然熄滅。

一個小時前,瘋女人從山上的觀音廟一路跑下山,再加之渾身浸透了冰涼濕冷的雨水,必是因此而動了胎氣。

沈暮風正渾身發抖時,猛然察覺到腳下綿軟,低頭一看,隱約發現瘋女人的身邊是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便將手電筒的光線掃射了過去,發現是一個胎兒,大概五個月左右。

瘋女人死了,連同其肚子裏的孩子也一並死掉了,死去得那麽幹脆利落,悄無聲息地各得其所。這一切皆是拜自己這個年幼無知、卻又充滿了好奇心的小兒子所賜。

然而,沈暮風沒有心思責備小兒子,從醫藥箱內取出了一副手套,並迅速查看過屍體的情況,胎兒的狀況令他大吃一驚,種種跡象皆表明瘋女人被感染上了梅毒。至於被感染的途徑,沈暮風最先想到的便是越文軒的小兒子——越書華。無意間,沈暮風就探測到有關越家的兩個驚天大秘密。然而,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本意。

眼下,沈暮風來不及多做思考,當務之急就是毀屍滅跡,以保全他們老沈家,特別是小兒子——沈平治的名譽。

“平治,把雨衣脫下來。”小兒子聽話地照做了。

於是,沈暮風用雨衣包裹住瘋女人與胎兒,這樣做不光是為了避免會留下痕跡,更重要的是為避免被感染上梅毒。沈暮風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短袖襯衫,雖然努力避開屍體上的血跡,卻在提起屍體時,因運力有些過猛,襯衣口被蹭到了一塊血跡。但他太過專注於屍體的處理環節,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這個小失誤,將為之後的警方破案留下了最為重要的線索。

當時當刻,沈暮風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理瘋女人的屍體,但絕不能放在村口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棄之,至少也應該藏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作為一名醫生,他十分清楚瘋女人的屍體越晚發現,警方所能得到的信息和線索就越少。

從村頭到清溪口不過二十分鍾的步程,沈暮風父子倆卻足足拖了四十多分鍾。沈暮風將瘋女人的屍體抬往山上,準備埋在樹林裏,將屍體盡可能地深埋,經過一夜大雨的衝刷,相信不會留下任何的線索與痕跡。他沒有讓小兒子參與,隻是讓孩子幫忙抱著那隻便攜式醫藥箱,這也是事後沈平治的衣服上,沒有沾染上血跡的主要原因,以致將案件的所有嫌疑都落在了父親沈暮風的身上。

(伍)

在樹林的山頂上,越文軒在觀音廟裏坐了會兒,眼見大雨沒有要停歇的跡象,便不得不冒雨下山。從山頂來到清溪河附近,雨勢漸小,越家老爺子小心探路,以免滑倒。他站在清溪口,從口袋裏掏摸出了那塊紅布,將焚燒成灰的竹簽散入溪水,那些粉塵便順著水流逐漸遠去,似乎這樣也就帶走了他們老越家的一切黴運。

空氣中,糾結著雨水衝刷枝葉樹幹,溪水潺潺的流動聲,以及濃重起伏的喘息聲。沈暮風看起來似乎有些累了,正拖著那件卷裹屍體的雨衣,朝向溪河的方位艱難地走來,其身後跟隨著一個矮小的身影,隱約可見正是沈暮風的小兒子——沈平治。

這麽晚了,又是大雨傾盆,這對父子倆到底在幹嘛呢?那件雨衣裏似乎正包裹著什麽?他們為什麽要來到清溪口?……麵前樹影橫斜,雨光亂迷人眼,越文軒為了能看得更加清楚,便輕輕地挪步朝前探身。

沈暮風拖著屍體來到了清溪河邊,瘋女人的頭發從雨衣裏露了出來。越文軒直覺那情景有些詭異,但無奈光線實在是太過幽暗。盡管沈暮風的小兒子正拿著手電筒,不時將光柱掃射在了雨衣上,但真實的情況卻是瞧不真切。越家老爺子是想看清楚雨衣內的情況,卻不小心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發出了聲響。

由於極度恐慌,沈暮風保持著高度的警覺,時刻感受到四周風聲鶴唳,更是草木皆兵。當聽聞對麵的樹林內傳來的動靜,他完全被嚇壞了,抓起小兒子的手,就要提腿作逃。隨而,他意識到雨衣萬萬不能留在案發現場,轉身一把抽過了雨衣,瘋女人和胎兒的屍體便沿著河坡滾落進了溪水之中。

清溪口對岸的山坡上,越文軒正密切地關注著沈暮風的一舉一動,並努力地猜測著雨衣裏麵到底包裹著什麽,此時眼見一個人形的物體滾落進溪水當中,屁股再次跌坐於泥地。這怎麽可能?難道,難道——那——那是一具——是一具人的屍體嗎?

然而,眼見沈暮風帶著小兒子倉皇離去的背影,越家老爺子更加確信那肯定是一具屍體,隱約可以看出是個女人。他坐在泥地裏,先是穩定了一下情緒,感覺沒有那麽害怕了,便站起身,大著膽子,朝河坡下躡手躡腳地走去。

站在清溪口的這邊,越文軒用手電筒直射向河對岸,辨認出死者正是兩個小時前見過的瘋女人。當即,越文軒趟過清淺的河床,注視著瘋女人的屍體,女人的肚子從中間橫著一道,可見肝腸肚肺隱約地迂回。原本,越家老爺子應該感覺到害怕,但他絲毫沒有恐懼的實感,目光則是冷冷地盯視著死者。手電筒的光線正落照進了瘋女人的腹腔,就是這個深達子宮的裂口要了她的性命。

光束向外側一晃,屍體旁邊滾落著一團畸形的肉塊,越文軒的嘴角不自覺地有些抽搐,隱隱感覺這團血肉跟自己的小兒子似乎存有某種血緣上的關聯,直覺讓他意識到瘋女人是因為小兒子被感染上了梅毒。荒唐!這個想法實在是荒唐至極!越家老爺子無法容忍自己竟是會產生出如此惡心的猜疑與念頭。

沈暮風拉著小兒子一口氣跑回家,從清溪口到沈家二十分鍾的步程,他們卻用十分鍾就跑回到自家的院門外。父子倆站在門外,並沒有急於進屋。沈暮風因為喘氣得厲害,臉色顯得異常青白。

“爸爸,你怎麽了?”

“沒什麽!”沈暮風卻是抓住小兒子的雙手翻看道:“平治,你的手劃傷了嗎?”

“沒有!”

盡管小兒子搖了搖頭,但沈暮風仍舊不放心,仔細查看著孩子的手心和手背,因為梅毒螺旋體很容易通過破損處的黏膜進入到人體。

“瘋女人的血液有沒有濺進你的眼睛?”沈暮風摘下手套,是要查看小兒子的雙目。

“沒有!”

“那麽其他地方呢?其他地方有沒有碰到瘋女人?”沈暮風將小兒子的身體轉來轉去,生怕會有任何的疏漏。

沈平治見父親如此緊張,不明白道:“爸爸,你到底怎麽了?”

沈暮風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恐慌過度,便平複了一下心情,注視著小兒子說道:“平治,如果有人問你今天是在哪兒碰到我的,你一定要說是在家門口,就在這兒,知道嗎?”說著,沈暮風還特意跺了跺腳下的地麵。

沈平治愈加不明白了:“為什麽?”

“平治,你什麽都不要問,”沈暮風一把摟抱住了小兒子:“隻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就好了。無論什麽人問你,無論問你多少次,你都這麽回答,包括你的母親和哥哥。”

“好的!”那天夜晚,沈平治並不知曉父親在說這話時,眼中則是閃爍有淚光。

沈暮風似乎很不放心,一再拍著孩子的後背,強調道:“平治,你要聽爸爸的話,一定要這麽回答,千萬不能忘記。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保護好你自己!”大概正是從這一刻開始,沈暮風就已經想清楚了一旦行徑敗露,便由自己全權包攬小兒子的所有罪責。

沈平治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嚴肅的模樣,隻是懵懂地點了點頭,並不清楚父親的這番話存有什麽深意。在隨後的十八年來,父親的囑咐一遍遍斬釘截鐵地釘在了沈家小兒子的腦海裏。當沈平治長大成人,才明白父親與他的這個約定,正是為了保護自己。

大兒子沈平凡正背衝父親和弟弟,蹲在背牆的組合櫃前翻找著什麽,櫃子裏的便攜式醫藥箱被打開,隱約可見空出了手術刀的位置。與此同時,裏屋則是傳出姐姐秦秀珍哭腔般的鼓勵道:“秀珠,你要加油啊!”

因為雷聲,大兒子沈平凡的身體一顫,回頭因見到了父親與弟弟,連忙撲抱向沈暮風道:“爸爸,你總算回來了!”

沈暮風則是一臉驚魂未定的神色,脫掉那件染有血跡的淡藍色短袖襯衫,而裏麵白背心的胸口處漬有一片淺紅,卻是輕淺得幾乎看不到痕跡。沈暮風順手便將襯衣掛放在了長椅的靠背上,這再次為之後警方的破案留下了重要的線索。

第二道閃電劃過窗外,仿佛落地降臨到人間。伴隨著電閃雷鳴,一啼孩子“呱呱”的落地聲,炸響在父母們的房間,嗓門之大,驚為天人。

沈家父子三人皆是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卻見秦秀珍端著一盆血洗過的清水,如釋重負般地走進了門廳,一眼瞧見了妹夫,便連忙賀喜道:“暮風,你回來了!還不趕緊進屋,問候一下你家媳婦!”

“哎——”沈暮風的神色轉憂為喜,趕忙走進了裏內的房間。

原本,這應該是沈家最為喜悅的一個晚上,卻是無人能料想這份幸福即將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