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確診梅毒

(壹)

越書明出差回來的這幾天,雖然與杜嬌蕊同床共枕,但兩人並沒有發生**。這是因為在其回來的翌日,越書明就給父親的辦公室打去了電話,卻得知弟弟當天並沒有返回廣博縣中學,而是在第二天中午才回到了學校。

“怎麽了?你弟弟怎麽了?”

“啊!沒事!”為避免父親會擔心,越家大兒子撒謊道:“我今天出差回來,聽說弟弟已經回學校了,所以就打電話問問,他應該是今天一早返回了廣博縣城。”

“沒事就好!”越家老爺子叮囑道:“你要注意身體,別太累著。”

“知道了,爸!您也要注意身體。”越書明掛斷了電話,一切心中均已了然:越書明對自己的這個親弟弟實在是太了解了,他定是跟杜嬌蕊做出了什麽荒唐的越界之舉,因為不敢麵對自己的老父親,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返回到廣博縣中學。

新婚的第一個月往往被稱之為“蜜月期”。盡管兩人的婚姻還處在蜜月期間,但越書明清醒地覺察出了一股厭倦之感,就是他對於杜嬌蕊這種水性楊花的憎惡。從婚禮宣誓的那一刻起,他就應該明白杜嬌蕊對於婚姻的離間與背叛。

一旦不守在那個小女人的身邊,這種背叛的感覺必將深入骨髓,令越書明痛不欲生。他知道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得到過對方,即便杜嬌蕊已經成為了其法律上的妻子。

原本,目前的生活狀況曾是自己千百次渴求的那個夢境啊?名正言順地將杜嬌蕊迎娶為妻,把這個女人一生一世地擁入懷中,從而隻專屬於他越書明一個人。然而眼下,越書明居然不願意碰自己的妻子,甚至連看都不願意多瞧對方一眼。

這天夜裏,兩人照常背向躺臥在**。

“為什麽這些日子——你都不碰我?”杜嬌蕊抱怨著一腔濕漉漉的委屈,仿佛整個夜色都在為其悲傷飲泣。

這個女人是在演戲。越書明一次次地對自己如此強化著信念,決不能被這個小女人的虛情假意所蒙蔽。

“你不是說月事還沒完嗎?”

“可這都已經一個星期了。”

雖然杜嬌蕊天生是個演員,但畢竟作賊心虛,更何況這次玩得太出格了。所以,越書明回來的當天,她便以生理期為由,拒絕了丈夫的親熱。哪曾料想事情竟然演變成了這樣,莫名其妙就發展成為冷戰的局麵。

“真是因為月事的緣故——不讓我碰你嗎?”

“你什麽意思?”杜嬌蕊轉過身,望向丈夫冷漠的背影,盡管其仍舊有些心虛,但態度則是十分強硬。

“即便跟我結婚了,卻還是關不住你紅杏出牆、春光外泄的個性是嗎?”

杜嬌蕊的心頭“咯噔”一驚:“你——你在說什麽呀?”

越書明噴出了一哼冷笑:“我說什麽,你心裏清楚。”

“你說什麽我不清楚。”杜嬌蕊虛張聲勢地從**跳了起來:“不行!今天晚上,你必須跟我說清楚。”

此時此刻,越書明正望向窗戶,瞧不見屋外的月色,恍如被蒙翳的心情。“明天還要一早上班,我沒心思跟你鬧。”說完,一把抓過被子,蒙裹住了腦袋,很快就睡著了。

丈夫的態度著實令杜嬌蕊感到惱怒。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聰明無比,卻不知道形勢已經悄然發生著變化,而自身則是渾然不覺,仍然認定一切盡在自己的把控製之中。

第二天下班後,越書明回到職工宿舍樓,眼見一輛皇冠轎車停在路邊,駕駛室內坐著的人是閻起躍,似乎正在等他。

“閻起躍?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在等你呀!”閻起躍搖下了車窗玻璃,流露出一臉詭異的笑容。

“等我?”越書明相信這個高幹子弟前來找自己,肯定沒安什麽好心。

“聽說——你不僅娶了個美嬌妻,還高升了,真是事業、愛情雙豐收啊!”

“恐怕今天,閻公子來,不是祝賀我高升這麽簡單吧?”

“對!我是來物歸原主。”閻起躍一邊說話的同時,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枚水晶胸針,那是越書明送給杜嬌蕊的定情信物。

原來在大年初十的那天,杜嬌蕊帶著小叔子到市規劃局附近的農貿市場,出門時,特意穿上了新買來的春裝,正好配上了這枚水晶胸針;之後,在與閻起躍私會的過程中,兩人由於太過激烈,杜嬌蕊竟是將這枚胸針遺失在了閻起躍的家中。

當即,越書明的臉色嘩變,原本是想脫口而出:你怎麽會有這枚胸針?但事實已經很明顯了,閻起躍是來告訴越書明,在他出差的那一個星期,這個太子爺和杜嬌蕊有過私會。這些日子,越書明還在苦惱妻子與弟弟可能存有的曖昧關係,卻是沒料到閻起躍便親自跑來,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大耳巴子。

越書明強壓住心底的怒火,接過了那枚胸針道:“謝謝你把嬌蕊的東西送還回來。”

“你還真是大度啊!”閻起躍調笑道:“為了往上爬,不僅討好我父親,還穿上了我丟棄不要的那雙破鞋,真是難為你了。”

越書明將那枚胸針死死地攥握在手中,水晶的棱麵仿佛將他閃爍得萬箭穿心,他不知道杜嬌蕊到底是成就了他,還是毀滅了他,讓他感覺自己活得如同一個魑魅魍魎,逐漸泯滅了自己的本心和靈魂。

眼見閻起躍開車揚長而去,越書明拖著一雙沉重的步伐,回到了他與杜嬌蕊的婚房。杜嬌蕊已經做好了晚飯,盡管昨天晚上兩人產生了爭執,但她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見越書明回來,連忙起身,接過丈夫手中的公文包。這些日子,為了討好丈夫,杜嬌蕊表麵恪守著一個妻子應盡的本分。

“你回來的正好!”杜嬌蕊殷勤備至地給丈夫添飯道:“來吃晚飯吧!”

越書明也不說話,接過遞來的飯碗,悶頭就吃,也不夾菜。

“哎呀!別光吃飯,多吃菜呀!”杜嬌蕊給丈夫夾魚肉:“這是你最喜歡吃的清蒸桂魚,我一早到農貿市場買來的新鮮活魚。”

終於,越書明開口道:“這些日子,你很清閑嘛!不是每年春節過後,你們市話劇團都會排演一出本年度大戲?怎麽今年卻是沒動靜?”

杜嬌蕊則是光麵堂皇地回答:“是我推掉了挑大梁的機會,想在家裏多陪陪你,行使一個妻子應盡的本分。”

“對了!”越書明佯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我送給你的那枚胸針呢?好長時間都沒見你戴了。”

“誰說我沒戴,前兩天我還——”杜嬌蕊正在說笑的同時,突然想起跟閻起躍私會時的畫麵,似乎將胸針遺失在了對方的家中,麵容隨而變得毫無血色。

越書明一邊觀察著對方的反應,一邊掏出了那枚水晶胸針,用手掌覆蓋著拍按在了飯碗邊,嚇了杜嬌蕊一大跳。

“把它收好,這可是我送給你的定情信物。”

“我一定是——”杜嬌蕊居然還在試圖蒼白無力地詭辯道:“不小心放在你的公文包裏了?!”

“是啊!這次是遺落在了我的公文包裏,但倘若下次則是不小心遺失在了哪個野男人的懷中,我可就很難說對你會實施什麽樣的懲罰了。”

越書明不想與新婚才剛滿一個月的妻子撕破臉麵,這可不僅僅關係到了他們老越家的名聲,更牽扯到他在單位裏剛豎立起來的地位。再者,越書明在結婚之前,就已經很清楚對方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但他要讓杜嬌蕊清清楚楚地明白,現如今他才是其名正言順的丈夫。也許,他可以容忍杜嬌蕊的一次逾越,但絕不可能無限製地忍受下去。

這是杜嬌蕊第一次看到越書明如此陰森恐怖的麵目,眼神裏逼射出血光一般的利刃,似乎是要將她萬劍穿心地殺死。以前,越書明可能沒有這樣的膽量,但從這一刻開始,杜嬌蕊便明白該是好自為之。這個小女人清楚此時此刻——越書明的態度是在恩賜於她,恩賜她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並且告誡她不要毀滅了彼此之間這份得來不易的夫妻情分。

於是,杜嬌蕊哆哆嗦嗦地收揀好了那枚水晶胸針。也是在那一瞬間,這個小女人似乎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好日子想必已經到頭了。

晚飯後,杜嬌蕊收拾好碗筷,洗漱完畢,回到臥室,見丈夫躺在**,已經睡著了。

原來,命運才是給人生設置了最大的局:杜嬌蕊不會料想到自己加速了越書明的世故和圓滑,恰恰也正是這個小女人成就了丈夫日後的絕頂聰明,但也是她這番成就傷害了丈夫,最終也傷害到了她自己。

不知不覺間,杜嬌蕊操控著一雙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命運之手,將那些無辜的人們卷入其中,越家、沈家、梁家與近鄰鎮的祁家,以及高廟村那些因為梅毒而去世的村民,都在她認識並且魅惑越書明的那天伊始,就已經注定了所有人必是在劫難逃。

(貳)

一大早,杜嬌蕊坐在牆角裏的梳妝台前,用手肘支撐著台麵,凝視著鏡中的自己,發現嘴邊冒起了一顆米粒大小的丘疹,顏色有些暗沉,因很少長痘痘,便以為那是其身體有些上火。然而,這個小女人還不知道那正是梅毒症狀的開始顯現。

之後的兩天,杜嬌蕊嘴邊的丘疹逐漸變硬,摸起來不像是粉刺,況且既不痛也不癢。這令杜嬌蕊心急得愈加上火: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呀?真是難看死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杜嬌蕊嘴角邊的丘疹如同烙餅般,形成了一枚橢圓形的潰瘍,中間仿佛如塌陷的火山口,噴發出少量粘性的分泌物,在口腔裏蔓延開來。

也正是在這同一時期,越家小兒子出現了發燒等症狀。原本,越書華一回到學校,為避免父親看出破綻,則是比以前學習得更加勤奮與刻苦,是想借此壓製對於嫂子的各種欲念。

身為高考畢業班的年級主任,越家老爺子被校長委以重任。每年,學校高層一再強調畢業班的升學率,這也是為了下一屆新學年的開學打下良好的基礎,以便盡可能地招收到整個城區內品學兼優的學生。由此,越文軒身負著來自四麵八方的種種壓力——不僅要完成身為本職工作的曆史教學任務,還要落實完成校領導所布置的各項計劃,以及作為畢業班學生的向導和職能等作用,另外還包括有家長們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殷切期盼。更何況,小兒子越書華也是升學率之列的重點培養對象,其唯一的目標就是一定要考上北京大學曆史係。

這天早上一覺醒來,窗外的天色還沒有大亮,越書華就感覺渾身發燙,身體內動**的血液忽冷忽熱。

像往常一樣,阿黃扯了扯蚊帳,叫喚小主人起床。越書華支撐起身子,感覺四肢綿軟無力,艱難地穿好了衣服。與此同時,父親從屋子外麵走了進來,手上端著熱氣騰騰的早點,順勢將兩個肉包子丟給了阿黃。那畜生連忙追逐著滾落的麵團,前肢撲倒獵物般按扣住了包子,伸出舌頭吃得“吧嗒吧嗒”作響。

“書華,你趕緊吃!我先去教室了!”因肩負畢業班年級主任的身份,越家老爺子自知課時緊任務重,便從自己的單人**抄起外套,邊披邊掛地朝教學樓趕去。

父親心急火燎地離開後,越書華才慢悠悠地點頭。刨了兩口稀飯,感覺胃部很不舒服,越書華也不再強求吃完,便趕往教室參加早自習。

堅持了一上午,越家小兒子燒得昏天黑地,雖然臉色慘白,嘴唇卻是發紺。

午休時間,越文軒同早上一樣,從食堂打飯回宿舍。午飯後,聊聊天,兒子小睡一會兒,他則批改下作業,或者也一同小睡一會兒。

但今天,越文軒打好飯菜回到宿舍,卻見小兒子蒙頭睡在**,便以為孩子最近實在用功,太過勞累。所以,越家老爺子沒有叫醒兒子,而是讓越書華多睡一會兒。越文軒回頭望見寫字台,上麵擺放著兒子沒吃完的早飯,盡管覺得奇怪,但也沒有多想,便將中午的飯菜一起熱在了角落裏的爐灶上。

越文軒一邊吃著自己的那份午飯,一邊批閱著學生的模擬試卷。最後,他將沒吃飯的飯菜都倒進了阿黃的食盆裏。

哪曾想,下午快要上課時,越書華還沒醒來。越文軒撩開被子,準備搖醒小兒子,卻陡然發現孩子的身體滾燙得厲害,這才知曉小兒子生病了。

昨天夜裏,同學們在晚自習後,紛紛回往宿舍就寢,隻剩越書華獨守教室,一直看書到零點過後,才回到了他與父親合住的這間校職工宿舍。雖然已經是開春,但夜間乍冷還寒,教室裏通透著前門後門和四扇窗戶。由此,越文軒以為小兒子多半是受到了風寒,再加之又太過刻苦,營養與休息都跟不上,導致身體抵抗力下降,所以就著涼感冒了。

“怎麽燒得這麽厲害啊呀?”

越書華本以為睡一覺就好了,卻是沒想到臉色轉為了蠟黃,更是頭痛欲裂,嗓子發幹到撕裂:“我想喝水!”

越家老爺子連忙倒來了開水,又從寫字台的抽屜裏找出了一盒感冒藥,給小兒子服下。

畢竟愛子心切,越文軒勸說道:“書華,既然你身體不舒服,就好好地休息半天,下午的課就不要上了。”

“不行!本來,我就已經落課了一個星期,不能再耽誤課時了。”說著,越書華從**坐起了身子。

眼見小兒子的堅持,越文軒也不再強求,隻得囑咐道:“那好吧!如果你覺得不舒服,一定不要太勉強自己,就返回宿舍來休息。”

“好的,爸爸!”

於是,父子倆一起趕往了學校的教學樓。

下午正在授課時,越家老爺子聽到從隔壁傳來了嘈雜的聲響,那正是小兒子的班級。越文軒衝進隔壁教室,見兒子暈倒在書桌旁,老師和同學們皆茫然不知所措。

當即,越文軒連忙背起小兒子,趕去了廣博縣人民醫院。在醫生的診斷下,便按照普通的感冒來對待,打了一針青黴素。

隨後,越家老爺子帶著小兒子返回校職工宿舍樓,安頓好孩子躺下,便急匆匆地趕往辦公樓的大會議室。下午的課時,他可以吩咐學生自習;但傍晚的領導高層會議萬萬不可馬虎,越文軒擔任畢業年級的行政主任一職,必須按時到場參加。

校長因為聽說了越書華暈倒一事,便向越家老爺子詢問了一下具體的情況,其他領導也都紛紛過來表示安慰。

“沒什麽,就是得了個小感冒。”越文軒擠出笑容道:“恐怕這些日子,犬子學習得太刻苦,加之又沒休息好,所以就——”

校長則是一臉憂心忡忡的模樣:“我知道書華學習向來上進,但再如何刻苦,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啊!”

“就是就是!”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會議結束,越家老爺子趕緊返回宿舍,正用鑰匙捅開房門,內側的門板卻是發出“嘩啦啦”的狗刨聲。越文軒一把推開房門,撩開擋在門口的阿黃,見兒子裹著被單直打冷戰,緊閉雙眼,擰起眉頭,一副痛苦出呻吟的模樣,夢囈更是一浪高過一浪。

阿黃急得又蹦又跳,像是在責問越文軒:怎麽辦?小主人這到底是怎麽了?快救救我心愛的小主人吧!想必,這小畜生之所以會撓門,就是想衝出屋子,快速去尋找救兵。

越家老爺子撲到床邊:“書華,你怎麽了?”

“好冷啊!我感覺好冷啊!”越書華的雙手做斜十字狀,交叉地抓握住兩側的被端,使勁地往身上拉,將身體與被子擰絞成了一縷麻花。但這根本就不夠,他像是擰絞著清洗幹淨的衣物那般用力,卻是已經榨不出一滴水來,隻能將被子下端的身體絞碎得四分五裂。

“書華,快告訴爸爸,你想要什麽?爸爸該如何幫你?”越文軒抓握住小兒子的手,嚐試著分擔掉對方的痛苦。

“我冷,好冷啊!”越書華的口齒冰碴般打顫。

越家老爺子將自己**的被單攏抱在兒子的身上。似乎嫌這還不夠,他又慌忙脫下了外套,搭放在層層的被麵上。

終於,越書華不再喊冷了,而是感覺渾身燥熱,臉上浮現出濕漉漉的潮紅,額頭正不停地發汗,體溫更是熱到燙手。越文軒拿來自備的體溫計,高燒竟是達到了40℃。他以為這是青黴素過敏的症狀,背起孩子就要去往醫院討說法。

不想,越書華感覺肌肉和骨骼脆弱酸痛,身體及四肢百骸浸膩在焦灼之中,仿佛輕輕一碰,就是萬箭穿身,簡直快散架了,實在經不起父親的折騰。

“爸,我哪都不去,隻想睡會兒!”小兒子顯得疲憊不堪。

“但你燒得這麽厲害。”

“睡睡就好了!”越書華的聲息有氣無力,從父親的背脊自行滑落回**,綿軟無力地攤放開四肢。

越文軒望向窗外,夜色一片漆黑,即便趕去醫院,怕是也找不到什麽管用的醫生,倒不如等到天亮再說。

這一夜,越書華睡睡醒醒,始終睡得不踏實。而越家老爺子則基本沒睡,不停地給小兒子換冷敷的毛巾,並拖了把椅子坐在床邊,以預防孩子有什麽需要。天快亮時,實在累了,越文軒趁著閉目養神,這才休憩了一小會兒。阿黃趴在牆角的狗舍裏,也逐漸安靜了下來。

晨曦照耀進房間時,小兒子再次發出夢囈般的呻吟。越文軒睜開眼睛,彈到兒子的床邊。孩子眉頭緊鎖,麵部肌肉猙獰,仿佛正在跟噩夢做鬥爭一般。越家老爺子伸出胳膊,摸了摸兒子的額頭,還是滾燙得燒手。不行,必須馬上送往醫院!

越家老爺子背著小兒子來到了廣博縣人民醫院,找到昨天給孩子診斷的那個醫生,指出兒子很有可能是青黴素過敏。

那個醫生則是搖頭否認:“這絕不可能!青黴素屬於皮試藥物,為檢測病人是否有體質過敏的情況,一定會在注射前做皮試;皮試為陰性,才會給病人使用,這是規矩。所以,注射室既然給你兒子注射了青黴素,這就說明皮試肯定沒問題。”

“但我兒子為什麽還是燒得這麽厲害?一點燒都沒退?”

因那醫生是個年輕人,用調侃的口吻輕鬆道:“大爺,您要搞清楚:發熱本身不是疾病,而是一種症狀的表現。另外,也不要把發熱都當作是壞事,這說明人體內的免疫功能增強,抗體正在攻擊病人體內的病毒。”

“根本就不是這麽回事!”由於越文軒身為老師,見到油腔滑調的學生向來很反感,眼前的醫生顯然才從大學畢業,根本就不把病人的性命當回事。

“我給你的兒子開了三天的藥劑,先把今天的針打了,再看看效果。”這個年輕的醫生因不想與病人家屬過多糾纏,口氣分明暗含有推卸責任的意味。

就在醫生與越家老爺子劈頭蓋臉的爭擾聲中,坐在兩人之間的越書華做了一個飛快的夢境:此時此刻,自己趴在一具**且綿軟的肉體上,正在肉欲呼嘯的浪尖上起伏而跌**。盡管看不見女人的臉,但越書華知道那就是嫂子,杜嬌蕊分明就是他的夢境,給他帶來了身心上的滿足及愉悅。正如同一個吸毒者恍惚的神誌,但越書華的內心卻是完美致極。由此可見,越家小兒子中毒已頗深,顯然是中了杜嬌蕊的毒。

逐漸,越書華清醒了過來,眼見四下麵白的牆壁,意識到自己正在醫院,便倉促地站了起來:“爸,我不看病!”

越文軒回頭一驚,剛才還癱軟如一堆爛泥的兒子,此時卻是站了起來。

“不看病怎麽能行?你燒得這麽厲害!”

“爸,我已經不燒了。”越書華抓住父親的手,按向自己的腦門,果然體溫已經退熱。

越家老爺子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退燒畢竟是一件好事,便和小兒子一起返往學校。但剛走進廣博縣中學校門,越書華的雙腳就莫名打顫,老爺子一把攙扶住小兒子,發現孩子又是高燒不止。

這次,越書華死活也不肯去醫院了,而是雙目含淚地望向父親道:“爸,我想回家,我要回高廟村!”

因眼見小兒子的情緒波動如此之大,這不免令越文軒感到心疼,他先將孩子安頓回了宿舍。隨後,他跟校長請了一天的假,又向年級裏的其他老師交代了一番,忙完這些已是接近中午。最後,越家老爺子回到辦公室,給越書明打去了個電話,他還不知道小兒子的病況難以啟齒,隻想找大兒子商量個對策,趕緊控製住越書華的病情。

(叁)

越書明是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接到了父親打來的緊急電話,說是弟弟高燒不退,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由於情況緊急,越書明跟妻子又在冷戰期間,所以他沒有跟杜嬌蕊打招呼,而是在第一時間趕往廣博縣。天色完全黑透時,越書明便返回到了高廟村。

當越書明走進自家的院落,恰巧見父親從門廳內走出,神情顯得十分焦急,連忙迎了上去:“爸,書華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越家老爺子指向村鄰沈家的方位,催促道:“你快去,快去沈家,把沈醫生請來!”

“哎!”越書明也來不及詳細詢問,就連跑帶顛地向沈家趕去。

此時此刻,沈家的院子裏燈火通明。晚飯後,小哥倆正在跟家中的寵物——阿花在院落裏追逐嬉鬧。

越書明急匆匆地走進院子時,不小心踩到了阿花的尾尖上。那隻小畜生掙紮著一躍而起,發出恐怖且尖利的叫聲,回頭忿忿地望向來訪的不速之客,將越書明唬定住了步態,真是一隻記仇的小畜生。

沈家小兒子一把抱起阿花,將臉貼著貓咪的皮毛,用細柔的聲音安慰道:“好了!阿花,不疼了!我給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說話的同時,沈平治正用他那雙小手笨拙地撚了撚貓咪被踩疼的尾巴尖。

在小主人的誆慰聲下,阿花變得溫順而安靜。

這樣,越書明才得以上前一步,抓住沈平凡道:“平凡,你爸爸呢?”

沈家大兒子還沒來得及作答,便聽聞弟弟反問:“書華哥怎麽了?”

越書明被嚇了一大跳,回頭見沈醫生的小兒子沈平治抬起了腦袋,還是用那隻笨拙的小手撫順著阿花的毛色。那隻小畜生正眯縫著眼睛,顯然十分享受主人的愛撫。與此同時,沈平治用他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凝視向越書明,滿懷期待的老沉窺伺著答複,仿佛能洞悉這人世間的一切。這孩子怎麽會知道是自己的弟弟生病了?那時候,越家大兒子絕不會想到長大成年的沈家小兒子將會成為自己最大的敵人,也是辨明這一切真相的最終智者。

“沒什麽!”越書明擠出笑容道:“你們的爸爸呢?”

這時,沈暮風正好走出門廳,招呼孩子們進屋睡覺,恰巧與越家大兒子打了個照麵。

越書明連忙上前:“沈醫生,請您趕緊去我家看看,書華最近發燒得厲害,吃藥打針都不見好轉,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盡管一回到家中,他就被父親支派來此,還沒有見到弟弟本人,但這些情況是父親在電話裏就已經告知於他。

沈暮風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麽,而是將兩個孩子先叫回了屋。

秦秀珠燒熱了洗臉水,攙扶著腰身從廚房裏走出,可見女人的身材愈加臃腫。沈暮風正蹲在門廳的矮櫃前取東西,因為使用久遠,櫃門有些斑駁。妻子見丈夫取出了一隻便攜式醫藥箱,不免驚訝道:“怎麽?都已經這麽晚了,你還要出診啊?”

沈暮風點了點頭:“越老師的小兒子生病了,讓我過去看看!”

“噢!那你早點回來!”

“知道了!”沈暮風提著醫藥箱走到門口,回頭向妻子囑咐道:“秀珠,你們不用等我了,你招呼平凡平治早點睡。”

“好!”妻子溫柔地回答,招呼兩個兒子趕緊洗臉睡覺。

然而,誰都不會料想到:這次的出診將會成為沈家厄運的開端。

利用領路的時間,越書明將父親在電話裏所提及的相關症狀,向沈醫生轉述了一遍。由於越文軒懷疑小兒子很可能是青黴素過敏,因而在電話中特別向大兒子強調了這個要點,越書明自然也是再三轉述給了沈暮風。

“是不是青黴素過敏,我一看便知。”

越文軒見大兒子領來了沈醫生,便趕緊從門廳的案桌邊站起身,焦急地向客人迎了過去。

“越老師,您別著急,我先進去看看!”

越書明幫忙撩開了弟弟臥室的簾帳。

眼見越家大兒子也要跟進來,沈暮風則是將其攔在了門外:“書明,你跟進來也沒用,還是陪在外麵,安慰一下你父親。”

“也好!”越書明點頭客套道:“沈醫生,那就麻煩您了,有什麽需要,請別客氣,盡管吩咐。”

沈暮風點頭,將房門關閉。回頭時,他見越家小兒子筆挺著脊柱,正坐靠在床頭,不像是發燒的樣子,而是有些神情恍惚,仿佛被抽離了靈魄,不僅顯得魂不守舍,更是迷途了心竅。

沈暮風坐在床邊,輕言細語道:“書華,你覺得哪裏不舒服嗎?如果你覺得身體有哪裏不舒服的話,盡可告訴我。”

然而,越書華好像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眼神直勾勾地瞪視著前方的虛空,竟是連村鄰沈醫生都認不出來。男孩沉默得毫無氣息,仿佛正努力將自己吞沒,將自己的神智和思維全盤否定掉,似乎這樣就可以將自我先是遺忘,進而絞殺,灰飛煙滅。

沈暮風清楚自己的上述想法實在是瘋狂,但離魂的病人所帶給他的就是這種認知:將自我意識毀滅得幹幹淨淨,不留下絲毫不合時宜的殘渣。

看來,從病人的口中無法獲得直接且有效的信息。沈暮風撩起越書華的衣袖,準備為其把脈,其體溫摸起來似乎很正常。隨著衣袖上撩,衣服附著在手肘關節的內側,內衣粘連著一串潰爛的傷口,能隱約看出那些傷口的邊緣正分泌出著粘性的物質。

雖然沈暮風試圖以小心翼翼的謹慎姿態,剝開衣物與潰爛之間的連接,但越家小兒子還是因為疼痛,眼珠子凝然一動,仿佛活轉了過來。越書華慌忙拉扯下衣袖,企圖遮擋住潰爛的傷口,是在掩蓋其最為隱諱的個人私密。想必,他早就已經發現自己身上的這些硬下疳了。

由此,沈暮風覺察出病人症狀的嚴重性已然超出了自己的預期。盡管情況令他備感意外,更是有些吃驚,但他依然保持著身為醫生的本分,積極勸說著病人配合自己的診療:“書華,能否把褲子脫了,讓我看看嗎?”

豈料,沈暮風的此番要求把越書華徹底地給激惱了,這個天性潔白且柔弱的男孩,此時此刻怒瞪著充血的眼睛,簡直要將他那兩顆血紅的眼珠子自眶窩裏噴射而出,正中敵人的靶心。越書華全然一副警戒的神態,即使沒有揮舞出拳頭,卻是以防禦性的氣場,將對方的請求視作無理,通力抵禦著對方的侵犯。

沈暮風維持著溫和的笑容,聲質愈加降低了一度:“書華,請你相信我,我是來幫助你的。”

“我不需要!”越家小兒子那雙衝怒的眼球裏放盛出自我厭棄的紅光。

“書華,請相信我!”沈暮風拍著胸脯保證道:“我知道你遇到了一點小小的麻煩,但請相信我,相信我能幫助你——”

越書華因為深知自我墮落的羞辱感刺透進了骨髓,完全聽不進任何人的勸戒,而是用強硬的口吻命令沈醫生馬上離開:“你走!馬上離開這裏,馬上!”

門廳內,越家父子倆不時地望向越書華的房間。越文軒神色凝重,內心忐忑不安;與之相對,大兒子越書明則是顯得狀態輕鬆,安慰父親道:“爸,您老別擔心,肯定沒事的。”但老爺子依舊憂心忡忡,心裏徘徊著不好的預感,實在猜不透小兒子這到底得的是什麽病。

時間,一分一秒被度過得如此令人感覺窒息到狂亂。凝窒胸口的空氣屹然不動,不知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麽。

“不!我不會讓你碰我的!我不會!堅決不!你走,馬上離開這裏,我不要你給我看病,你給我走!”突然,裏內的臥室爆發出弟弟聲嘶力竭的吼叫。誰都不會想到,越家小兒子也會有如此血性無敵、如此氣焰囂張的性格層麵。這就是那個潔白、羸弱、木訥、單純、害羞的越書華所呼嘯自肺腑的呐喊聲嗎?

父子倆麵麵相覷,越書明衝到門前,正見沈醫生走了出來,一臉束手無策的表情。

“怎麽了?”越書明急切道:“我弟弟怎麽了?他到底怎麽了?”

與此同時,屋裏傳出弟弟的哭泣聲,悲傷、無助、愧疚、悔恨、懊惱、壓抑、憤怒……一股腦複雜的情緒統統噴發著宣泄而出。由於,外人並不知曉越書華這般複雜多變的內心感受,隻是認為越家小兒子的哭聲十分委屈,充滿了無盡的悲愴和哀怨。

回到高廟村,越書明還沒有機會看到弟弟。當即,他跨前一步,邁進了臥室,目前僅從外表上來判斷,他看不出弟弟有何異樣。

臥室門外,沈暮風與越文軒彼此對視。盡管越家老爺子沒有說話,但那雙充滿了期待的眼神,還是壓得對方心頭備感沉重。

沈暮風擰起了眉頭,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好半天才語態艱難道:“越老師,請借一步說話。”這個為人正直的赤腳醫生絕不會料到,接下來他和越家老爺子的這番對話,將會為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似乎有意要回避越家的兩個兒子,沈暮風跟隨越家老爺子走出門廳,來到了冷風襲麵的院落。深淵一般的夜空,即便你將脖子定酸了,也眼瞅不到任何星光,因為這是一個決定了高廟村所有人命運的黑暗之夜。

終於,越文軒開口道:“我家書華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暮風正低頭凝視著腳下縮作一團的那個影子,這是為了回避對方急迫追問所帶來的消極姿態。仿佛可供其落腳之處的就是身下的這團暗影,圍繞在黑影的四周便是萬丈深淵,一旦稍有不慎,必將粉身碎骨。

“在來時的路上,我已經聽聞了書華的病情描述,在使用過青黴素之後,他出現了寒戰、高熱、多汗等一係列症狀反應,並且結合我剛才的病況診斷,我猜測——”沈暮風深歎了口氣,這才艱難道:“我猜測——這很有可能是吉海反應。”

“吉海反應?那是什麽?”越文軒壓根就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會得性病——這是一個通常出現在治療梅毒過程中的醫學術語,他怎麽會料到跟自己那個聽話懂事的小兒子有關。

沈暮風則是愈加麵露出了難色:“越老師,您最好帶他到城裏的大醫院去看看。”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越家老爺子都快要急瘋了。

“我想,不光是您的小兒子需要做個全身檢查,最好您和您的大兒子也都徹徹底底地檢查一下。”

越文軒的神色一愣,更加吃驚道:“你是說——書華得了傳染病?”

沈暮風點頭回答:“這種病症,事不宜遲,千萬不能拖。”

“但到底是什麽病,你總該告訴我一聲吧!”越家老爺子已是急得焦頭爛額。

“我也隻是猜測,還不太確定——”沈暮風實在難以啟齒:“您還是趕緊帶書華到城裏的大醫院進行診治。”

“那你也要告訴我到哪個門診部掛號啊?”

“和泌尿科有關。”

越文軒神情錯愕:“你該不是說那孩子腎有毛病吧?”

“目前,還沒有那麽嚴重。總之,要趕緊送往城裏的大醫院進行診治。我該告辭了!”交代完畢後,沈暮風便轉身告辭離開。

回到家中,房間裏一片漆黑,妻子與那對小哥倆都已經睡下。

沈暮風也不開燈,脫去外套和褲子,上床從身後擁抱住妻子,一隻手摟過愛妻的脖窩,而另一隻手則是撫摩著對方的肚子。

秦秀珠還沒有完全入夢,便依偎在丈夫的臂腕裏,口齒不清道:“肚子裏的那個小家夥剛才還踢了我一腳呢!”

“是嗎?快讓我聽聽!”沈暮風也不管妻子正半夢半醒,將耳朵貼放在秦秀珠的肚皮處,仔細聆聽時,隔壁傳來了小哥倆的打鬧聲,將床板撞得“咚咚”作響,以及孩子們的笑聲。於是,沈暮風大喝道:“趕緊睡覺!”

夫妻倆相視著一笑,心裏感到無比甜蜜,但他們誰都不會料想到:這份看似永遠幸福的愛情,很快就將迎來落幕的終點。

(肆)

翌日清晨,越文軒因為學校的事務脫不開身,便吩咐大兒子帶著弟弟前往城裏的大醫院進行就診。

由於越書明一夜未歸家,杜嬌蕊便到單位裏去找過自己的丈夫,卻被告知越書明因接到廣博縣的來電,當即就趕回到了高廟村。丈夫連夜返回高廟村,居然連招呼都不跟自己打一聲,導致杜嬌蕊在對方的同事麵前有失臉麵,更不知曉公公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故。

這天傍晚,杜嬌蕊正在照鏡子,注視著嘴角的潰爛,恨不得將麵目撕碎。從小到大,這張完美無瑕的麵龐便是其引以為傲的資本。但剛抬起手想要遮擋住眼睛,杜嬌蕊就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電流麻痹了胸口,心髒一陣劇烈的抽搐,是要將自己一分為二。現如今,她的雙手同樣長滿了丘疹,不痛不癢,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因聽見敲門聲,杜嬌蕊慌忙於嘴角補了層厚厚的粉底,跑來開門的同時將雙手順勢背在身後,是為避免越書明看到其皮膚的異狀。杜嬌蕊正要抱怨丈夫一夜未歸,哪曾想,越書明攙扶著弟弟站在門外,越書華被包裹著厚厚的冬衣,眼前的情景令她始料未及。

“這——這是怎麽回事啊?”杜嬌蕊因為心虛,說話時,舌頭劇烈地打顫。

“書華高燒不退,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眼見丈夫將弟弟攙扶到了沙發上,杜嬌蕊連忙從臥室裏拿來了被子,給小叔子蓋上。

“不要緊吧?”

“明天,我帶他到醫院裏去看看!”

當下,越書華把自己埋在被子裏,表情拒絕跟任何人說話,即使嫂子杜嬌蕊近在咫尺,他也不想多看對方一眼。

越書明以為弟弟累了,便不打攪他休息,而是走進了臥室。杜嬌蕊跟進了裏屋,是想追問具體情況,卻是被丈夫先聲奪人道:“你的臉怎麽回事?”

剛才站在門廳時,杜嬌蕊因為逆光,再加之蓋著厚厚的粉底,越書明並沒有瞧出其臉上的異樣。

“啊!是口腔潰瘍。”杜嬌蕊試圖抬手遮掩嘴角,反而暴露其手背上的丘疹。

越書明一驚,正要抓過妻子的手看個究竟,幸而適時想起了父親的交代:“書華的病很可能具有傳染性,應盡量避免與之產生肢體上的接觸。”這傳染病該不會是杜嬌蕊傳染給弟弟的吧?於是,越書明將手臂在空氣中打了個旋兒,便縮了回去。

杜嬌蕊自覺受到了冷遇,幹咳出假惺惺的笑聲道:“幹嗎這麽小心翼翼?”

“你這很有可能是傳染病。”

“不就是口腔潰瘍嗎?”杜嬌蕊將雙手縮回後背。

丈夫這般冷麵的表情,令杜嬌蕊暗地裏感到吃驚,該不是越書明發現了什麽。這一臉一手該死的丘疹、膿包、潰爛到底是些什麽鬼東西?

越書明為避免與妻子有肢體上的接觸,竟是從衣櫃內抱出了另外的一床被子。當天晚上,兩人雖然同床共枕,但無疑於同床異夢。從趙美雲大鬧婚禮現場的那一刻起,便決定了雙方之間必將離心離德的背棄命運。不!應該是在更早的時期。在兩人相識的最初——那場話劇《雷雨》的首場演出時——他們就從來都沒有正常開始過,卻已經彰顯出殊途同歸的命運:一起走向毀滅的人生!當然,他們則是以適合各自的方式毀滅,不一定是指肉體上的消亡,而是注定了精神上的坍塌和幻滅。

早上醒來,杜嬌蕊發現丈夫與小叔子都不在房間,大概是前往醫院看病去了。她沒把自己的症狀太當回事,以為那不過是普通的皮膚病,便來到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皮膚科就診。

醫生在仔細觀察過杜嬌蕊的臉上和手上的症狀,便特別詢問了病人的下陰是否也長有此類潰瘍。由於對方是一個男醫生,這令杜嬌蕊的臉色很難看。

但那個醫生根本就毫不在意,則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道:“小姐,恕我直言,你這似乎不是單純的皮膚病。”

“那是什麽?”杜嬌蕊板著一張臉,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很顯然——這是一期梅毒中的初瘡,即硬下疳症狀。”

梅毒?!仿佛五雷轟頂,杜嬌蕊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居然得了性病。

“醫生,你沒弄錯吧?我這怎麽可能是梅毒?你再看看,請你好好再看看,你肯定是哪裏弄錯了。”杜嬌蕊又是翻滾著手掌,又是扯動著嘴角,張開食人花一般潰爛的口腔,麵目可憎到實在是醜陋不堪。這個小女人是想讓醫生再看看清楚,進而否定掉如此可怕的病理名詞,她杜嬌蕊怎麽可能會身染上梅毒?

然而,醫生用戴著膠皮手套的雙手將病人攔開,恨不得將一切病菌的攜帶者拋甩出窗外,他可不想因為職業身份而被病毒所感染。

杜嬌蕊跌跌撞撞地走出附屬醫院大門,正見閻起躍坐靠在馬路對麵的花台邊。難道,這個男人是從市規劃局的職工宿舍樓一路跟蹤自己來到了這兒?

“是你!”杜嬌蕊不顧來往的車輛,衝過馬路,一把抓住閻起躍的領口。

“這樣——我們就同命相連了!”那個高幹子弟翹起蘭花指,輕輕巧巧地彈開了杜嬌蕊的抓扯,口氣假惺惺道:“這原本是多漂亮的一張小臉蛋啊,怎麽卻變成了這副殘花敗柳的模樣?嬌蕊,你看看,你快看看,你該是有多憔悴啊!臉上瘦得一丁點肉都沒有!這還是那個舉世矚目——中國版夢露的電影明星嗎?哈哈!還會有那麽多的男人肯圍著你打轉嗎?杜嬌蕊,你還會有那種自我感覺良好、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得意嗎?哈哈!還會有男人敢碰你嗎?哈哈——如果那些男人知道是你把這種病傳染給他們的,你想他們會如何對你?一定會把你撕扯成碎片吧!”

閻起躍則是無比高興地回答:“然後,你又傳染給了你丈夫。哈哈!你傳染給了你丈夫,他一定會恨死你的,一定會恨死你的!”

“閉嘴,你給我閉嘴!”

然而,事實上比這個情況卻是更加糟糕一百倍,甚至是一萬倍。通過病毒傳染,杜嬌蕊不單單向丈夫證明了在他出差的這些日子,自己的妻子不僅跟其他男人有染,更可以“確診”出她和小叔子發生了不倫的男女關係。當前,丈夫正帶著弟弟進行全身檢查吧?很快就會查出病因。很快!

杜嬌蕊沮喪得渾身發抖,她已經無力阻止即將發生的這一切,也不可能繼續編造令人信服的謊言,這個小女人所魅惑建立起來的男女關係在這一瞬間正以山呼海嘯之勢全麵崩塌。

當時當刻,越書明正帶著弟弟在同一所醫院的泌尿科進行確診。

從坐診醫生辦公室臉色蒼白地走出來時,越書明也大體弄明白了什麽是吉海反應。“吉海反應”是以Jarisch和Heyxheimer二人姓名命名的一種治療反應,簡稱為“吉海反應”(J-H反應)。Jarisch(1850—1902年)是一位奧地利皮膚學者,Heyxheimer(1861—1944年)則是一位德國皮膚學者。這兩位學者先後發現使用強效砷劑治療梅毒時,部分病人會出現突發高熱及皮疹加重等一係列症狀。隨後問世的青黴素治療梅毒與回歸熱也能引起同樣的反應,因而人們將這種現象沿稱為“吉海反應”。

首次使用青黴素治療梅毒的病人,由於TP即梅毒螺旋體,亦稱蒼白螺旋體(Treponemapallidum,簡稱TP)被迅速殺死,釋放出大量的異種蛋白,從而引起急性變態反應。病人在治療後數小時內,會出現寒戰、高熱、頭痛、肌肉骨骼疼痛、皮膚潮紅、惡心、心悸、多汗等全身症狀,或者導致各種原有梅毒損害的症狀加重,嚴重的梅毒患者甚至會引發主動脈破裂等情況,這就是吉海反應。

弟弟因感染了梅毒,由於正處在潛伏期,很多症狀還沒有完全暴露出來。但在意外發燒之後,因為到廣博縣人民醫院進行就診時,醫生按照普通的發燒症狀進行治療,給病人注射了青黴素,隨而引發了吉海反應。

盡管院方需要進行抽血化驗,才能最終確定患者的病情,但比對過弟弟和妻子身上的硬下疳,越書明已經從心底得出了診斷結果:弟弟肯定是被感染上了梅毒。由此,也就坐實了自己出差的那些日子,杜嬌蕊果然與弟弟產生了不倫戀。

原來,最壞的結果竟是這樣啊!上蒼以梅毒作為其揭露真相的姿態,根本不給自己任何自欺欺人的幻想,而是要讓這真相活生生、血淋淋、汙穢不堪地攤開展現在自己的麵前。

越書明行屍走肉般橫出了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站在慘淡的春日暖陽下,他愈加感受到寒徹如冰,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自己的命運、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家庭,以及他們老越家的名譽……這些統統正在被一股聲勢浩大的洪荒蠻力所卷帶著覆滅。

越書明抬起他那雙空渺的眼神,望向馬路對麵——杜嬌蕊與閻起躍剛才站過的位置,仿佛空氣中正飄**著兩人的殘影。他分明已經忘記了弟弟還在醫院裏,則是轉了個身,像是一個遊魂,順著人行道漫無目的地一路前行。

不知不覺間,越書明來到了一片老舊的居民樓區,壩子前的報刊欄裏張貼著租房信息,中間則是夾雜著治療梅毒、尖銳濕疣等性病小廣告,那仿佛是一張張秘而不宣的牛皮癬,這就是那個年代極具特色的小廣告,就如同現在滿大街上到處都張貼著辦證的手機號碼。

這些性病小廣告就像是當頭一棒的惡夢提醒,越書明意識到必須采取緊急的補救措施,以掩蓋妻子和弟弟的病情,也就是在遮掩兩人的私情。想想沒有比這更加可笑且悲劇的事件了,他不僅要忍氣吞聲妻子與弟弟的不倫戀,還要為他們遮蓋其帶給家族的這一係列不堪讓外人得知的醜聞。

當即,越書明便強打起了精神,迅速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來到信息所標識的單元和樓層,不用特別尋找就注意到了那套正在對外出租的房子,因為房門根本就沒鎖。出於禮貌,越書明敲響了鏽跡斑斑的鐵門。

房東正在打掃著室內陳設。從客廳就可推斷出內部配有簡單的家具,大概之前的租房者將屋子弄得有些汙髒,房東不滿地瞟了一眼來訪者。

“請問,這房子是要出租嗎?”

“你是租房子的?”房東的臉色逐漸溫和了下來。

“啊!”越書明像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點頭也不是,搖頭更不對,哭喪著表情傻笑。當時,他真想抱住腦袋嚎啕大哭,事情怎麽會演變成了這樣,他竟是要想盡一切辦法來掩蓋家中所出現的這一係列道德淪喪的醜聞。

“你這個小夥子到底租不租啊?不然,就別打攪我幹活!”房東重新拿起了掃帚,繼續清理地上的垃圾。

“租!租!”越書明著急地表態道:“我想今天就能搬進來。”

房東沒料到越書明會如此心急,神色明顯吃了一驚,但這麽快就找到了租客,自然也是十分高興。

有關租金及租房協議的細節,越書明不想跟房東斤斤計較,他隻想盡快將兩人安頓下來。單位內處處都是居心叵測的眼線,一旦被外界知曉了妻子與弟弟的奸情,他這張臉還能往哪裏擱,未來之路更是一落千丈,根本就沒辦法在市規劃局混了。這可是他通過千辛萬苦的努力,通過重重隱忍與負重,才最終留在了城市裏,留在了政府職能機構,得到了現如今的聲譽和地位,越書明怎可能眼睜睜地見這一切化為灰燼,他堅決要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

杜嬌蕊回到家中,眼見丈夫戴了雙手套,正在臥室內收拾行李,所塞物品正是自己的衣物,連忙衝了過去作勢要製止。

“別碰我!”越書明雙目充血,就如同一頭狂躁的野獸,駭得杜嬌蕊瞪大了眼睛。

“你在幹嗎?”女人戰戰兢兢地顫抖著音量。即使天生作為演員,卻是在這種情況下,杜嬌蕊也無法用以天賦的姿態,控製住過於緊張與發抖的氣息。

“我給你和書華兩人租了一套房子。”越書明的麵目極盡平和,努力控製住心底的怒焰。

杜嬌蕊感覺自己的心髒跳漏了一拍,卻是抱持著最後一絲僥幸的心態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哼!我什麽意思?我倒是要問問你到底想幹嗎?你做了什麽醜事,自己還不清楚嗎?”越書明驟然拔高的嗓門仿佛一隻水銀柱忽上忽下的血壓計:“你別跟我狡辯什麽公共場合啦,是通過肢體接觸,不小心被感染上了梅毒。”

對!在回來的路上,杜嬌蕊有想過這個理由,但這純粹就是自欺欺人。聞此,這個小女人的臉色慘白,自動放棄了爭辯的能力,嚅囁著小聲道:“難——難道,你要把我趕出去?”

越書明則是猙獰出了一臉惡魔的本性:“這樓上樓下都是我的同事,你好意思在這裏進進出出?難道,你還嫌不夠丟人是嗎?”

丈夫的這句話分明是將杜嬌蕊打進了冷宮,她張大了嘴巴,實在無力辯駁。

來到出租屋,越書明將行李往沙發上一丟,蓬起了一朵蘑菇雲般的灰塵。雖然杜嬌蕊心中懷有諸多不滿,她本以為至少應該是一個幹淨點的地方,但她十分清楚自己沒有任何抱怨的資格。

杜嬌蕊開始默默地打掃著房間。越書明走進了臥室,給弟弟整理好床鋪,因抬頭望見窗簾的左上角耷拉了下來,便爬上窗台,掛回到窗框的掛鉤上;正準備落地時,卻是腳下一滑,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杜嬌蕊因聽到聲響,飛身衝入臥室,見丈夫坐在地上,表情十分痛苦:“書明,你不要緊吧?”

“別碰我,你別碰我!”越書明打開了妻子的攙扶。

但這還並非令杜嬌蕊最感到吃驚的,越書明不顧疼痛,則是一瘸一拐地走進衛生間,不過是用手掌接觸到了自己,丈夫眼見肥皂盒裏留有小半塊香皂,便用雙手一遍遍地塗抹著肥皂,一遍遍地衝洗幹淨。但即便是這樣還嫌不夠,越書明變態地用指甲又刮又擦,手背表皮被摳出了一道道印記。

“你這是在幹嗎?”杜嬌蕊實在無法理解丈夫如此瘋狂的舉動。

當即,杜嬌蕊一時語塞。從那一刻起,杜嬌蕊就已經清楚自己將永遠理虧,在這個家裏麵恐怕再也抬不起頭來。

很快,越家小兒子生病的消息便在整個高廟村流傳開來。

每次,越家老爺子回到家中,總會有好事之徒湊過來搭腔:“越老師,您家二公子得的是什麽病啊?”

越文軒隻得擠出難堪的笑容:“腦病!那孩子學習太用功,傷到了腦子。”

那個好事者則是繼續假模假樣地關心道:“不要緊吧?”

“沒什麽大礙。”越文軒趕忙轉身關閉了自家的院子,分明是在以逃跑的方式,把自己關在了村鄰之外。

村人們因從越家老爺子這裏得不到確切的消息,便紛紛跑去試圖從沈醫生那兒打探到內幕消息,但沈暮風卻是搖頭不語,他可不是一個在病人家屬背後亂嚼舌根之人,清楚身為醫的本分也是正直做人的基本原則。更何況,那種不名譽的病症,他也不方便說出口。

不想,這反而愈加激起了村鄰們的好奇心,認為越家小兒子必是得了什麽高深莫測的病症,居然有連沈醫生都看不好的病情,竟是需要求助於城裏麵的大醫院。沈暮風隻得對村人們的無知一笑了之,不再過多地去解釋些什麽,畢竟這樣的謠傳與他無關,自己隻需做好醫生的本職工作。

這天晚飯時,一家四口坐在門廳裏吃飯,莫名其妙就談聊到了越家小兒子生病一事。

“爸爸,書華哥哥得的是什麽病啊?”沈平治問話的同時東張西望,嘴角邊並不時地掉落下了幾顆飯粒,這哪裏是從心底關心著人家的病況。

說話的同時,沈平治將一根魚骨頭丟在了地上,阿花便安靜地趴在弟弟的腳邊,“吧嗒吧嗒”地吃了起來,並用一雙前肢機敏地護食,生怕有人搶走了它的食物。

大兒子沈平凡則是一副老沉的模樣:“我也看到越伯伯的臉色很難看。”

“是啊!”妻子秦秀珠也是滿臉的關心:“越老師的小兒子到底得的是什麽病啊?聽說那孩子今年高考,可別耽誤了考試。”

沈暮風唬下臉道:“人家的事少管!”

秦秀珠微微一笑:“我不過就是這麽一問。”

豈料,沈暮風將筷子朝碗邊上用力一磕,生氣道:“都說別問了!”

小哥倆嚇得將腦袋一縮,他們還從未見過父親的臉色這麽難看;妻子也不明白丈夫是在發什麽神經,但也不便進一步追問。全家四口皆悶頭吃飯。

晚飯後,沈暮風坐在門廳的那把竹製靠背長椅上,正在翻閱著一本家族古傳的醫學典籍《黴瘡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