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身之地

(壹)

我的住所在七樓,那是套一室一廳的公寓。這是我在城市裏租住的第五處房子,之前都是與別人合租。我在這裏住了將近五年,逐漸有了一種家的感覺,也不想再隨便挪窩了。雖然我的行李不多,但搬一次家實在是太麻煩,太累人了。

妹妹每次進城,都住在我這兒。所以,她對寓所及周圍的環境已經相當熟悉。

弟弟將帶來的書籍,也暫存在了我這裏。然後,我們全家三口一起來到樓下的一家小食店,吃了頓簡單的晚飯。由於早已是疲憊不堪,我也就沒有邀請平治回往公寓坐坐,而是與小婷將他送到了附近的車站。

回到我們的公寓,妹妹歡歡喜喜地蹦進了臥室,欣賞地打量著自己的新房間。

“我喜歡這窗戶,夠大!”小婷張開懷抱般麵迎向大塊的玻璃。

的確!那扇偌大的窗戶分為上下兩段隔層,窗側像是一對翅膀般,背著兩扇透風的邊窗。窗外,是燈火闌珊的城市夜景,閃爍的霓虹燈似幻若真。

“我知道!幾年前,你就說過這話了。所以,這也是大哥喜歡這裏的原因。”

“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

窗戶距離床位很近,伸腿就能鉤得到床座。小婷擺開了個“大”字,仰身倒躺在了**,口氣無比霸道:“對!以後,這床就是我的了,誰都不許來霸占!”

“怎麽?”我搖頭不滿道:“你是準備讓你的大哥睡一輩子的沙發呀?我們的家應該擁有一套更大的房子。”

是的!這是我一直以來奮發圖強的宏偉目標,我要努力工作,拚命地掙錢,在那套夢想中更大的房子裏不僅住著我、小婷和平治,我們還要將大姨接來一起住。

時間已經不早了,小婷提著睡衣,走進了衛生間,裏麵傳出“嘩啦啦”的水流聲。為了通風,我將臥室的窗戶與房門,及客廳的窗戶統統打開,夜風吹幹了身上的濡汗。

小婷洗完澡,因怕被我看見她出浴的模樣,準備從我的麵前一溜風經過。當時,她身穿一條大紅色的裙子,兜起的風令裙擺搖曳生姿,清風一般刮進了臥室。

“幹嗎跑這麽快?小心滑倒!”

那小丫頭躲在門板後,探出一顆濕漉漉的小腦袋瓜,衝我頑皮地伸出了她那條粉紅色的小舌頭道:“因為——因為我沒穿**!”

啊!當時,我正四平八穩地坐靠在沙發上,身子朝前一傾,差點自行滑倒!這小丫頭什麽時候學得這麽鬼——鬼機靈了?簡直——簡直是太令我瞠目結舌了。

“哈哈!”妹妹因見我臉色發窘,竟是笑得喘不過氣來。好半天,她直起身子,衝我晚安道:“我睡了!”便關上了房門。

發了一會兒呆,我走進衛生間,也迅速地衝了個涼。由於汗漬洗淨,呼吸神清氣爽,感覺舒服極了。我仰頭倒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並用雙手作枕,墊在了後腦勺下。然而,因為臥室房門緊閉,室內溫度驟然升高,身上又是一層絨汗。

黑暗中仿佛有幽魂在飄**,耳邊傳來潺潺的流水聲,無數牽握著的樹枝在眼前晃動,“啪”地一響,是繩子抽打在枝杆上的動靜。隨後一隻手抓握住繩頭,而另一隻手也出現在了腦海裏的鏡頭內,那是一雙挽結著繩頭的手部特寫。由於光線太暗,看不清楚那是誰的手,但可以感覺那是一雙男人的手。對方的動作不緊也不慢,似乎是為了讓繩結好看。突然,一張臉出現在了繩索的上方,腦袋伸入進結好的索套內,竟是我們的父親。

麵對父親的自殺之舉,我不僅感到呼吸困難,心髒更是“砰砰”躍動得劇烈。我們仿佛隔著一道繩索的距離,父親穿過索套,湊到我的臉上,鼻子對著鼻子,眼睛瞪著眼睛,眉毛衝著眉毛。隨後,父親嚅囁的嘴巴是想說什麽,卻是發不出聲息,他一定是想告訴我事實的真相。

“爸爸,你要說什麽?你要告訴我什麽?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並非自殺,瘋女人不是你殺的?……”父親一定是想要告訴我什麽,因為我看見他的眼眶裏飽含著淚水。記憶中的父親向來一身錚錚鐵骨,我從來沒見過他這般流淚的樣子。

當即,我掙紮地坐了起來,想要捧抱住父親的臉,卻是驀地一驚,瞪大雙眼,望向黑暗的四周,原來是一場夢魘。

恐懼,如同看不見的碎片,暴雨一般從天而降。這些懼怕到底是來自於我的內心,還是來自於父親的哀傷?

我感覺四肢又冷又冰,血液像是被凝凍住了。於是,我站起了身子,活動了下腿腳,感覺嗓子幹渴得厲害。我走進廚房,喝了一大杯溫熱的開水,身體這才回暖了過來。我躺回到沙發上,久久地無法入睡,一閉上眼睛,就是父親那張流淚的麵孔。

“小婷,你睡著了嗎?”我輕聲地呼喚,並不期許對方的回答,隻是想找點事情來做,從而排擠掉內心深處的沉重與空虛。

“還沒有!”隔著門板,妹妹的聲音聽起來不甚真切。

“睡不著嗎?”我加大了音量。

“嗯。”小婷的氣息帶著淚腔,可知,這小丫頭正在哭泣。

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才將喉頭極盡平滑地柔聲道:“小婷,你別怕!以後,大哥——我會保護你的。”

“嗯。”可以聽出妹妹的悲傷更劇烈了,接近宣泄。

安排完母親的後事,已經令我們兄弟妹三人不堪重負,所以葬禮現場無人流淚。原本以為離開了那個傷心之地,我們就能徹底擺脫掉一切痛苦,更是與過去的經曆毫無瓜葛。豈料,悲傷如同附骨之疽,細細毒齧著我們的脊髓、大腦和心髒,似乎是要讓我們永世得不到安寧。

我的胸口因為難過,浮起一陣陣壓抑鬱悶的窒息之感,仿佛心如刀絞,好半天才平服下心痛的感覺。

“趕緊睡吧!”低回的聲息宛如音叉般,波開了層層疊疊的振動。

夜色平靜得令人感到心安。很快,我就睡著了。我想,妹妹也一定沉浸在了甜美的夢鄉之中!

(貳)

睡夢中,“啪——嗒——”兩響,似乎有什麽東西落入進了我的心口。因為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我繼續閉合著眼睛,聆聽輕輕喘息出的氣鼾聲。

陽光照滿了房間,室內的溫度極速升高,我已是渾身汗濕。但我並沒感覺身體濕漉漉地有什麽不舒服,卻是臉上則蠕動著毛茸茸、麻酥酥的癢。我正準備睜開眼睛,一探究竟是怎麽回事,耳邊卻是傳來清脆的問候聲:“大哥早!”

小婷的笑臉躍入眼簾,瞬間產生的錯覺之感,讓我還掛掂著夢魘中的父親,仿佛換成了妹妹的脖子正越過索套。我連忙搖晃著腦袋,擰了擰脖子,以期望擺脫掉這個不吉利的想法。

不想,頭頂“吱吱”地發出了一梭尖叫,居然有東西抓住了我的頭發。由於疼痛,頭皮似乎燃燒了起來。我當即穩定住腦袋,感覺自脊柱碾壓過了一陣恐慌,摸不準頭上正頂著個什麽物件。瞳孔匯聚焦點,滑動著眼球朝頭頂瞧去,但這哪能望得見呐!

眼見我這副戰戰兢兢的狼狽相兒,小婷越加興高采烈道:“大哥,你這是怎麽了?”

“快——快幫我看看——這是什麽東西?”我凝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抬手指了指頭頂,似乎動靜過大,會招怒了火神,那發頭就真被點燃了起來。

誰知,小婷卻是爆炸般地捂抱著肚子高聲大笑。

“唧唧”聲順著我的額頭,沿過鼻梁,跳過嘴巴,落到了我的身上。我隱約看見一拖毛茸茸的小東西,似乎裹帶著灰色的皮毛,正趴俯在我的胸口。

我慌忙低頭,往胸脯上那麽細眼一瞧,當即發出殺豬般的尖叫:“啊——啊——”更是條件反射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腳下被拖鞋一絆,身體子彈般撞了在牆上。

與此同時,身子所過之處,幾乎天崩地裂,朗朗的清脆聲落地一片。沙發邊那方玻璃的小茶幾,更是被我掀翻得四仰八叉。順勢肩腰胸腹腿,身體各處被硬物皆一一硌過,一巴掌被拍抵在了牆上。所幸,我脊柱兩側的肌肉並不發達,也無彈性,順著牆麵一屁股跌坐在地,全身上下躥動著電流一般傷筋動骨的疼痛。

我張大嘴巴吸溜溜地喘氣,因為疼得齜牙咧嘴,原本準備扶腰起身,卻是“咕咚”一響,又跌坐回了地板,好半天,都沒緩過勁來。

“砰砰砰”幾響後,終於落地為安。估計沒想到我能製造出這麽大的動靜,小婷先是大張開嘴巴,一臉的呆相,隨即,再次發出爆炸一般的頑皮笑聲。在她手裏抓捏的那隻毛茸茸的小老鼠,大概是被妹妹給撓疼了,也配合著發出“吱轟轟”的亂叫聲。

“真沒想到,大哥竟然害怕這隻小畜生!”小婷悠哉哉的口氣,一副惱人的乖巧,湊到了我的麵前。果然,這小丫頭是阿花轉世,天生就是屬貓的。

“我不是害怕,但這種東西,能拿到臉上來蹭嗎?”我感覺整張臉都是毛烘烘的汙躁,用手不自覺地又抓又撓,心裏更是惡心得想吐。

“這還不都是你自己的房間裏養的!”妹妹將小老鼠當作寵物般把玩在手裏,那隻可憐的小畜生被胳肢得“唧唧”亂叫,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討饒求救。

“我可沒興致養這玩意。”我好不容易才克製住想要嘔吐的衝動。

以前在高廟村,經常可見成群結隊的老鼠們或是在房前屋後或是在自家的田地裏上躥下跳地鬧騰,當時我並沒意識到那有多惡心。但不知為什麽,我一來到城市,看見那些繁殖過剩的肥碩老鼠,即使在大白天也敢出來覓食,見到人便吱溜地鑽入進了黑洞洞的下水道,一旦細想那些蜿蜒、幽深、肮髒、汙穢及臭氣熏天的下水道,我就感到無比惡心。

“我一早醒來,眼見這隻小家夥順著窗簾,正向窗外爬去,”妹妹用說書人的語氣道:“說是遲那是快,我撈起床腳邊的拖鞋,順手一飛,竟是一鞋底兒就拍暈了這隻小畜生。大哥,你說,我厲不厲害?該是很佩服我吧!”說畢,小婷配合著拍鞋的動作,臉上滿是惡作劇的笑容,神情好不得意。如此,我才明白那睡夢中的“啪嗒”兩響,原來是這個小丫頭所發出的動靜。

聽聞過妹妹這番洋洋得意的講述,我差點便昏厥了過去,這小妮子的個性可真夠野呀!每逢回家,母親和大姨將妹妹的所作所為當作笑話來講時,我就清楚這小丫頭的個性桀驁不遜,潑辣得像是一個男孩。弟弟則在一旁笑疼了肚子。以前,我一直擔心妹妹的個性過於陰鬱,所以當聽到長輩們的玩笑,便有了一種放心了的感覺。

“快扔了,扔了!這城裏麵的老鼠太髒,弄不好會染上瘟疫的。”我大聲命令道:“鼠疫,對,就是鼠疫,那一種很可怕的傳染病,也叫黑死病。”但說實話,這種病到底有多可怕,我卻是一點都不清楚。比起梅毒還要恐怖嗎?當時,我隻是想著重語氣的力度,給妹妹施加點壓力。

小婷則是滿不在乎道:“給它洗個澡就幹淨了。”

“什——什麽?你還要養它?”我的口氣繼續發暈。

妹妹則是理所當然地回答:“你不在家,外出上班的時候,正好有它陪我。”

“哦!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實在無法抑製因過度驚訝而麵目扭曲的表情:“它的血管、肌肉、皮下組織,都長滿了細菌,更是生滿了蛆蟲。”我這番話語聽起來,無論如何都像是在哄逗孩子所運用的小伎倆。

我的大驚小怪把小婷徹底給逗樂了,但我不顧自身狼狽,衝妹妹大聲嗬斥道:“別動!”並小心翼翼地拎過她手上那隻正在胡亂掙紮著的小畜生,盡量用指尖拈起老鼠的頸背,以減少與之身體的接觸麵積。那小東西因為疼痛,在我的指尖上掙紮得愈加凶猛,吱溜一滑,便掉在了地上。因重獲自由,小畜生沿著牆角滴溜溜地快跑,瞬時就逃出了窗戶外。

妹妹皺起眉心,惡狠狠地瞪視著我,擺出了一臉“你把我的小寵物弄沒了”的氣惱。

“還不快去洗手,乖,快去洗手!”我不理會小婷的抱怨,則將她推進了衛生間。

豈料,小婷突然站定在衛生間的門口,回頭時,竟用一種溫柔且怪異的眼神注視向我,看得我實在很不好意思。“怎麽了?”我用咳嗽的語氣道。

沒想到,那個小丫頭嘿嘿哈哈地大笑了起來:“大哥果然很疼愛我呀!”說這話時,她恢複了往日裏那副乖巧甜美的模樣。由此,你才猛然驚覺:世間居然有如此美麗奧妙的女子。然而,這個不可多得、囂張、邪惡且善良的女孩,竟是我的親妹妹。

我在廚房的洗碗槽邊,用雙手捧水洗臉,當聽到衛生間裏傳來“嘩啦啦”的衝水聲,我竟是感覺掌中的清水微微發燙,也許是因為接觸到了臉頰的原故。如此說來,我的臉一定是莫名其妙地熱紅了。為什麽會臉紅呢?

妹妹快速地洗了個澡,雖然沒洗頭,但額前的眉邊發梢上,擰亮著一縷縷的水珠。她換了身一年前我給她買的那件連衣裙,布麵上染印著一朵朵疊疊明豔的太陽花。盡管已經被洗滌出發白的舊色,但亮燦燦的花朵依然朝氣蓬勃,仿佛正全力綻放。當一撩撩微風漫過,圓周序列的花瓣,便會迭迭顫舞。這樣,小婷婀娜的身姿,正宛如在花海間,隨風輕輕地搖擺。

早在村裏時,妹妹就顯得鶴立雞群,比其他女孩相貌出眾。我想每個女孩都有屬於她自己的虛榮心。升入中學以來,妹妹便將那少有的幾件衣服,搭配得風生水起,花樣翻新。這些衣服多是我買給她的,雖然數量有限,但妹妹從來不主動找我買這兒買那兒。當然,她也從不拒絕我對於她的照顧。小婷這種從不給別人添麻煩的個性,恰恰透露出了她的現實,過早地體會到了生活中的種種殘酷,這就是她如此早熟與世故的原因嗎?妹妹的文靜裏,卻又透露出了那麽一點妖嬈的氣質,足以迷魅人心。

見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低頭沉思,小婷打斷道:“大哥,你正在想什麽呢?”

我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卻發現她已經準備好了早飯:一盆雞蛋湯,一盤涼拌粉絲,一小袋榨菜,以及一鍋白米飯。

“冰箱裏——好像就隻有這些東西,而且裏麵的番茄都臭了。”小婷坐在我身邊,因為臉上的水珠蒸發殆盡,便抹去了霧蒙蒙的視像,顯影出晶瑩剔透的五官。

“噢,沒想到會突然發生——”我沒有說完的話語,似乎懸浮在半空中,既上不去也下不來,難免顯得不著邊際。仿佛回頭,就能望見村子的後山坡上,那片父親與母親的安息地。

妹妹自然明白我未話完的意思,便岔聲道:“大哥,今天你不上班嗎?”

“你忘了?從今天開始,就是端午節的小長假,連放三天。”我抻了個懶腰,舒適道:“國家給我們放假的任務就要是好好地休息!”

“啊!”妹妹似乎也想起了什麽好玩的事情:“那吃過早飯後,我們就去逛街吧?”

“好啊!”我點頭答應道。

出門時,小婷親昵地挽摟住了我的胳膊,這讓我產生了一種十分微妙的錯覺:我到底是她的哥哥還是父親;亦或是,她到底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哥哥還是父親,因而才會讓她這般無所顧及地依賴著我?

(叁)

我問小婷想去哪兒,她卻隻是緊緊地拉拽著我的胳膊,似乎生怕走丟。我想起當自己第一次來到城市,獨自佇立在人潮熙攘的街頭時,心中怕也是徘徊著如此無盡的擔憂吧!當你獨自來到了一座陌生的國度,總不免會心生出這般怯懦的害怕。

大街上,來往著相互牽手的情侶,我被妹妹熊抱著胳臂,實在令人尷尬,臉龐不免一陣陣發燒。

“小婷,你這樣拉扯著大哥,不覺得熱嗎?”

妹妹抬頭因見我臉紅,便天真爛漫地大笑道:“大哥,你覺得不好意思了?哈哈!被我這個親妹妹挽著,你竟然覺得不好意思?快!從實招來!你的腦袋裏——到底有什麽壞想法?”這小丫頭全身上下都洋溢著一股青春妖嬈的無敵氣息。

“還是要注意一下影響。”我試圖輕輕撩撥開小婷牢牢地製控住我的那雙手。

豈料,這小丫頭把我抓握得更緊了:“大哥,你就把我當作是小蘭姐好了。”妹妹提到的是梁家二女兒。

我一時錯愕,由於大張開嘴巴,熱浪從鼻口吸入,灼疼了肺葉。

眼見戳到了我的要害,妹妹開心得喜氣洋洋。由於空氣的熱度,身後是商場吹出的冷氣,冷熱交替形成的氣流,隔斷在我和小婷之間,塗抹成了一屏變焦鏡頭,仿佛將妹妹的身體絲絲縷縷地蒸發著抽離。

原本,小婷無意識地朝後一瞧,卻是手舞足蹈地叫嚷道:“咦!那不是小哥哥嗎?”

我順著妹妹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平治正被一個女人糾纏,一臉怒氣衝衝地望向前方,自然也看到了我們這兒。盡管那家夥的麵龐掠過一絲驚異,但他很快便調整了自己的狀態,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這就是弟弟的能力,以不變應萬變。

那個糾纏不休的女人,死拽著平治的胳膊,一臉撒嬌的模樣,也不知道正說些什麽。說是女人,也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外貌,還可以算作是女孩的年紀。女孩穿著一條黑底紅邊的連衣超短裙,裙身滾動著大紅色的蕾絲邊,因過於醒目的色彩在人群中尤顯出挑。

那女孩抬頭望見了我們,就如同發現了新大陸般,屁顛顛地朝我們跑來,並揮舞著一雙結實的手臂,衝我打招呼道:“大哥,你好啊!”好像跟我很熟似的。

一抹油膩膩的笑浮華在女孩的麵目上,那張圓圓的大臉盤仿佛是起皺的煎包。由於出汗的緣故,油汪汪的蠟黃皮膚便是那貼底的鍋巴;兩團鼓起的麵頰,仿佛果凍的餡料般顫抖,有點不堪入目。遠遠望去,應該沒這麽醜,怎麽笑起來竟是如此難看。

“你是誰?”小婷跨前一步,語氣溫和,神色也是平靜著笑容,但嘴角所湧出的氣場不免咄咄逼人。

那女孩也不甘示弱:“那你呢?你又是誰?”

妹妹一把挽摟住我的胳膊,緊緊地貼靠在我的身側,露出一副天真無邪的笑顏,故意要讓那女孩產生誤會。然而,我卻恨不得腳下立馬裂開了一條地縫。

當即,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喃喃道:“我們認識嗎?”

“大哥,您可能沒注意到我,我倒是經常在校園裏,眼見大哥給平治送東西呢!”又是那副油膩膩的黏笑。她看起來並不胖啊?身材也還算結實,如果笑得不過於濃墨重彩,卻也有那麽一點姿色。

敢情這女孩有偷窺癖,竟是對平治喜歡得五迷三道,附帶連我也認識了。

小婷則是將嘴角微微上揚:“看來,你把我們的小哥哥看得很緊啊!”

“小哥哥?你說——他是你的小哥哥?”女孩搖晃的手指,在我和平治之間鍾擺般舉棋不定:“我還以為你是——”

“以為是我大哥的女朋友?”小婷抓抱著我的胳膊,眼角眉梢充滿了挑釁。

似乎因不滿妹妹這副過於炫耀的口氣,女孩惡意地反唇相譏道:“但口音聽起來,你們還真不像是一家人呢!”那女孩是在嘲笑妹妹的鄉音。

“這有什麽問題嗎?”顯然,對方的諷刺直戳到了小婷的自尊心。

那女孩回頭誇張地笑問平治道:“你這個妹妹是哪個村子的?似乎不太懂得我們城裏人的規矩?”大概,她並沒有想到我們是親兄妹的關係,以為小婷隻是我們的堂妹或是表妹,甚至更為遙遠的遠房表親。

“對呀!我就是從農村來的。”小婷不卑不亢道:“我們全家都是農村的,我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從那疙瘩裏出來。有了這些關係,才能把我大哥和小哥哥也擠了出來。怎麽?你還是瞧不起我呀?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爺爺、我奶奶、我外公、我外婆,不然哪有我爹娘啊!這麽說來,你也瞧不起我爹娘了?那我大哥怎麽辦?啊!那這麽說來,你也瞧不起我大哥了?我小哥哥可是我爹娘最疼愛的孩子,這麽說來,你也瞧不起我小哥哥囉?”妹妹伶牙俐齒,快捷流暢的話語速度,“當當當”切菜般,幾下便將麵前的女孩剁成了碎塊。

這小丫頭的個性實在野。麵對世俗之人,她便還以世俗之態:既然你不高雅,我就潑你汙水。那女孩哪見過這般陣勢,被逼得連連後退,偷睨的目光是在察看平治的反應,卻見弟弟根本不為所動,一副冷眼旁觀的模樣,不免眼睛通紅,更是麵含委屈,試圖表以示弱的方式,期望獲得平治的同情。

不想,弟弟卻是火上澆油道:“我們家小婷很厲害吧?誰讓你招惹她的,活該自己吃虧!”

女孩見沒人幫她說話,哭都沒用,連忙膩歪歪地笑道:“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一張大臉盤再次褶皺成了肉包子。

小婷不屑,一副愛理不理的高傲,背過臉去,根本不接受對方的道歉。

平治揮了揮手,打發女孩道:“你不是說,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嗎?那還不趕緊回學校複習功課去?”

“你不回校?”那女孩側著眼睛,掛起的眉宇之間,從眼角擠出了一汪視線,正可憐兮兮地望向我們。大概平日裏,她對弟弟早就已經卑躬屈膝慣了。

“我還有事,你先回去。”平治雖然態度堅決,口氣卻是少了幾分之前的奚落。

那女孩見拖不動弟弟,不得不獨自回往學校。離開時,竟是一步三回首,楚楚可憐地望向我們。弟弟完全無視對方的依依不舍,轉身則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她是你女朋友?”小婷追上前,一把抓摟過平治,連聲抱怨道:“說話這麽沒素質?!”

“你還好意思說人家!你這個小丫頭,厲害起來,可真像是一個小潑婦!”平治麵帶微笑,言語中的嗔怪之意,全都化為了絲絲縷縷的疼愛之情。

“切!什麽潑婦啊!我才沒她那麽無素質,我隻是不跟她一般見識罷了!”小婷抓住平治的手不放:“快老實交代,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小哥哥,你什麽時候交了這麽一個沒素質、沒修養的女人做女友?”

麵對妹妹的指責,平治卻是大笑道:“我會找這麽個沒腦子的女人做女友嗎?”

“其實,拿來做女友倒也沒關係,正好讓我欺負幾天。”妹妹露出骨子裏小惡魔的天性道:“但別當我嫂子就行,不然,我一定讓她生不如死!”

平治大笑得更為開心了:“你這個小丫頭,怎麽跟我就這麽像呢?”

小婷洋洋得意道:“不然,我們兄妹倆哪能成為一家子呢!”

“但大哥——跟我們倆就不太像。”

說話的同時,兩人將目光一起斜睨地望向我。

我真受不了這兩個小屁孩,仿佛打量怪物般眼瞅著我:“哎哎哎!我身為大哥,理應以身作則,性格自然要穩重點。”

小婷卻是嗚哇哇地大叫了起來:“大哥生氣了!小哥哥你快看,大哥居然生氣了!”

我生氣有這麽好笑嗎?眼見我一本正經的模樣,那兩個小家夥竟是大笑,簡直把我這個大哥當猴來耍。我因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別過臉去,佯裝不理。

妹妹盤住了我的胳膊,難得撒嬌道:“大哥,你就別生氣了!現在小哥哥也在,大家還是好好想想該去哪兒玩?”

“去遊樂園吧!”平治建議道。

“遊樂園?”但那畢竟是小孩子們愛去的地方,再怎麽說,我們兄弟妹三個也已經是大人了。

然而,小婷卻是興高采烈道:“好啊!好啊!我還沒去過遊樂園呢!”

見妹妹這麽開心,我不免有些難過。小婷的話是真的,雖然進城這麽多次,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帶她去遊樂園玩。原本應該是在孩提的時代,在那裏留下了美好的回憶。當下,平治建議去遊樂園,想必是為妹妹補夢,也是為縫補上我們自己的夢想。因為,我們兄弟妹三人的童年都是在悲傷中匆匆逝去。

“那我們現在就去吧!”平治的愛——永遠不會對小婷有所吝嗇。

(肆)

由於,正值端午節小長假,遊樂園內熱鬧非凡,園區裏的高音喇叭正播放著歡快愉悅的兒童歌曲。

可見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是攜老扶幼的全家出動,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以及孩子。當然,也不乏三口或四口之家,夫妻倆一左一右地牽握著孩子。另外還有一些溫馨搞笑的場麵:一個大人牽帶著一連串高矮參差的頑童,如同電影《音樂之聲》裏的那排“孩子音符”。想必,多半是親戚或鄰裏之間的相互照料。那些孩子調皮得很,笑鬧得唧唧喳喳,在人群中穿來梭去,如同一群撒歡尋野的小麻雀。大人不免忙活得暈頭轉向,麵額上急惱出了一頭的汗水。孩子間夾雜著戀愛中的情侶,一旦仔細巡視,便能察覺出三角戀中的男男女女:兩女一男,或者兩男一女。然而在外人看來,我們兄弟妹三人多半也被誤會成為了三角戀。就外貌而言,我的長相太過平凡,自然是劇情中的那隻電燈泡。

在這裏,孩子是遊戲的主角,大人們永遠是陪襯。到處可以聽到孩子們無憂無慮的歡笑聲,仿佛一隻隻雲雀在晴空裏快樂地打著滾。

在這大人和孩子們熱熱鬧鬧的包圍下,那一輛輛賣小吃的活動小板車居然也能穿梭自如,個個練就出了一身見縫插針的好本事。小婷因受此氛圍的感染,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天真得就像是一個孩子。

人潮湧動,熱浪起風。四周“呼呼”的機器聲,在耳朵裏越陷越深入,順著耳蝸向心髓旋轉,仿佛罩住了我的胸膛。

突然,平治回頭對我道:“大哥,你帶小婷去坐摩天輪吧?”

當時,我因為正埋頭想事情,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一頭撞在了燈柱上,疼痛得我齜牙咧嘴。

“咦!你在說什麽?”我揉摸著痛處道。

“我讓你帶小婷去坐摩天輪。”

這樣,我才覺察我們已經來到了遊樂園的製高點。那摩天輪的直徑少說也有上百米,即使鋼架結構的主體看起來過於單薄,但從正麵望去,整個架構也蔚為壯觀。當我們站在其腳下,實在形如一群小人。

“小哥哥你呢?”小婷問道。

平治從口袋裏取出錢包,到售票口買了兩張票,遞給小婷道:“我就不上去了,你們升到天上時,記得要向我招手呦!”

“還是你去。”作為兄長,我跟兩個小孩爭遊戲,實在有失大哥的身份。

“我就不去了。”平治說這話時,點燃了一支香煙,背靠著摩天輪的外圍欄杆,像魚一般吐出了煙圈。飄入半空的圈霧,隨著上升而消散,於炙熱的空氣中,沙礫得無影無蹤。天空是蒼白的藍,帶著灰塵的泥跡。

摩天輪的外邊圈,觀景艙冉冉升起,搖搖欲墜的姿態,不免令人擔心那艙房會因失重而墜落。

“啊!小哥哥,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小婷大驚小怪道。

“這家夥早就會了。”我代為回答:“不過是在母親麵前裝好孩子罷了!”

因不經意間提到了我們的母親,三個人的心裏湧起了一陣難過。須臾,平治將我往小婷的麵前一推,高聲催促道:“快帶小婷去坐摩天輪!”

“咦?!”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妹妹拉上了入口處的台階,“蹬蹬蹬”地跑跳進了一隻正在等待遊客的觀景艙。回頭可見,弟弟慣常的那副痞笑的壞樣,一隻手抄進牛仔褲的口袋裏,而另一隻手則衝向我們用力地揮舞。與此同時,他將嘴邊的煙蒂一縮,竟是耍酷地含在了口裏,不消兩秒鍾,將唇齒輕輕開啟,大口吐出了滾滾的濃煙。

觀景艙內,我和小婷相對而坐。聽到“哢嗒”一響,工作人員為保證遊客的安全,關鎖上了艙門。

就在這搖搖晃晃的上升過程中,並且伴隨著拔地而起的失重感,仿佛以一種極不真實的飛翔姿態,將我們向雲端飄飄忽忽地**了過去。

地麵上,平治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混跡在流動潮湧的人群之中,很快就看不見了。

觀景艙默默地升至摩天輪直徑的最高點。由此,可以俯瞰窗外的整座城市。這是一座我們即將忘記過去、開啟美好未來的偉大城市,可見遊樂園外跨越江河的現代化大橋,大橋上正來往著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遠處則是鱗次櫛比的高樓與大廈。

“哇!這就是我們現在居住的地方?!”小婷麵貼著玻璃,發出歡快的驚呼。

“是啊!這就是我們正身居的城市。”我越過妹妹的肩膀,已經無法辨認弟弟的身影,但我將目光停留在平治剛才站過的位置。

“看起來,也不怎麽樣嘛!到處都是灰撲撲的塵土。”

的確!這是一座汙染倍加嚴重的重工業城市。

“但夜裏的景色卻是十分漂亮。身下棲息著一片黑夜,我們好像懸浮在半空中,接近地麵的位置卻是萬家燈火。說不定,一不小心,就能看到我們的家呢!”我用手指向公寓的方位。

“家!”小婷吐出了一響這個熄滅的字眼,嚇了我一大跳。隻見她坐在椅子上,麵衝向艙外那個看起來有些遙遠且飄忽的世界神情發呆,眼角竟是閃有淚光。

“小婷,你怎麽了?”

“大哥!”妹妹回頭,臉上斑駁著眼淚:“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再回高廟村了。”她用雙手死死地按捂住了耳朵,是把自己困在了過往的悲傷之中,掙紮著擺脫道:“我不要再回去,我不要再回去麵對村人們那些惡毒的流言蜚語。”

我的心口生生一疼。由此,我才明白我和平治沒有在村裏的那些日子,母親與小婷該是承受著多麽巨大的痛苦和壓力。

我一把摟過這個從出生伊始就要麵對無助及罪惡的孩子。悲憫的情懷仿佛汪洋的大海,漣漪起斑駁刹刹的點點傷痕。

我拍了拍妹妹的脊背,不去理會從其他觀景艙內透射過來的目光。小婷的身上有股曠野的清新,我想起那個曾經過於幼稚的願望,祈求她永遠都不要長大。盡管那時候我也隻是個孩子,但這是我真實而虔誠的心願啊!

回到摩天輪的原點時,妹妹已經擦抹幹淨臉上的淚跡。她笑望著我,並搖了搖頭,說自己沒事了。大概是怕弟弟發現她哭過,便蹦蹦跳跳地走下摩天輪,衝平治用力地揮手。

“你們在天上幹嗎呢?都沒跟我打聲招呼。”平治正用雙手搭蓋在額前,神誌已經被太陽給曬蔫了。

“打了!是你自己沒看見。”小婷的鼻腔甕聲甕氣。

由於天氣太過炎熱,我們來到了一輛賣冷飲的活動小板車前,各自要了一大瓶汽水,三兩口便喝光了。正商量著要不要其他飲料時,小婷卻是豎起了耳朵,問我們道:“咦?你們聽見哭聲了嗎?”

周圍到處都是嘈雜的人群,哪有什麽哭泣的聲音,於是我便搖了搖頭。

平治卻是回答:“我也聽見了,好像是個孩子。”

“孩子?”

小婷轉動著腦袋,是在尋找哭聲的方位,很快便撥開人群,朝向目標走去。

然而,我隻能聽到嘈雜的喧鬧,實在沒聽見有任何哭聲,更何況還是一個孩子。

見平治隨小婷而去,我也連忙跟了過去。

“啊!是個小姑娘!”妹妹跑了過去,裙身上微微泛白的太陽花,明晃晃地躍動。“小妹妹,你怎麽了?”

果然人群中,一個小女孩正擦抹著眼淚。孩子大概三四歲的模樣,一頭天生的自然卷發,像是個洋娃娃。多半是因為遊樂園裏人多,孩子跟自己的親人走散了。

“媽媽,我找不到媽媽了。”小女孩哭泣得愈加悲傷。

“讓姐姐帶你去找媽媽好嗎?”小婷準備牽握住小女孩的手。

“但媽媽說不能跟陌生人走。”那小女孩將雙手背在了身後,生怕被我們強行地帶走離開。

“啊——”那小女孩被嚇得一驚,撲入進了妹妹的懷中,居然忘了我們在她眼中是一群陌生人。

“放心吧!姐姐可不是什麽壞人。”小婷揉摸著孩子那一頭褐栗色的卷發。

這麽小的孩子,即便平日裏家長嚴厲囑咐,但倘若真遇到了什麽壞人,隨便使個小伎倆,就能將她帶走吧!

小婷蹲在地上,用手安撫著孩子的後背,衝我們思考道:“但怎樣才能找到她的家人呢?”

平治回答:“剛才,我看到那邊有個警務室,我們把她送去警務室吧?”

果然,不遠處座落著一間標識有警徽的活動板房。我們還沒有走進警務室,就見一個女人衝了出來,一把抓抱過妹妹臂腕裏的那個小女孩,死死地箍摟在自己的懷中:“寶玲,你跑哪兒去了?怎麽也不跟媽媽說一聲啊?嚇死媽媽了!外麵人販子這麽多,萬一你丟了怎麽辦?媽媽到哪兒找你去呀?”

那女人看起來四十歲左右,年輕時多半是個美人,但眼下卻是老氣得厲害,服裝也不甚打眼,似乎有意遮掩其所剩無幾的姿色。要這孩子時肯定吃了些苦頭,至少,那時候她已經是高齡產婦了。難怪此時,因為失而複得,女人哭了起來。

“媽媽,你別哭,我不在這兒嗎?!”這個名叫寶玲的孩子則是懂事地給自己的母親擦抹著眼淚。

兩名警衛從警務室裏跟了出來:“這就是你的孩子吧?”

“是啊!是啊!”女人破涕為笑,抬頭眼見我們兄弟妹三人,連忙感謝道:“真是太謝謝你們了!”

小婷疼愛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瓜,對女人道:“以後,可千萬別再把孩子給弄丟了!”

女人繼續點頭:“是的,是的!”

站在一旁的兩名警衛搭腔道:“孩子找到就好。”

由於事情圓滿了結,我們正準備轉身離開,卻是被女人阻攔道:“哎!等等!請問,你們三位貴姓?”

我笑言:“有事嗎?”

“我一定要將今天的事情告訴給我丈夫,哪天抽空拜訪你們,以表達我們的謝意。”

“這點小事,請不必掛放在心上。”

“不不不!一定要感謝!”女人點頭哈腰地再三感激。

平治插話道:“真的沒什麽,小事一樁!”

“不行不行!我們一定要抽時間親自登門拜訪,以表達我們全家人的謝意。你們不知道,我和我丈夫都是四十好幾的人了,尤其懷這孩子的時候,我丈夫快四十歲了,而我今年也剛好滿四十,本以為沒什麽希望了,卻終於盼來了小家夥的誕生,這個孩子得來不容易呀!所以,我和丈夫一定要特別表達謝意。”那女人摟抱著女兒,又哭又笑,讓人看了心裏難過。

女人仔細看了看名片上的信息:“原來,你是在保險公司工作啊!”

我點了點頭:“嗯!是的!”

“這兩位是?”

平治回答:“他是我哥,這是我妹。”

女人噗嗤一笑:“原來,你們是一家人啊!我還以為——”

看來,我們兄弟妹三人的關係到底是被人給誤會了。

隨後,那女人將我的名片無比珍愛地收入進了隨身的挎包裏。

“為了表達謝意,我一定會找你買份保險。”

“啊!”我則是驚訝地連連擺手道:“不必這樣!”

女人麵露認真的表情:“本來,我就在跟我丈夫商量,準備給寶玲買份保險。”

那個名叫寶玲的小女孩,抬頭望向周圍的大人們,既不吵也不鬧,倒也乖巧可愛。小婷因為談話跟自己無關緊要,正和孩子逗鬧著玩。

“如果你們真想買保險,就打這上麵的電話吧!”我並不習慣強行拉顧客購買保險,特別是在這種情況下,借微不足道地做了點好事之名,不免變相地拉人硬性推銷保險,實在顯得行徑卑劣。

“好的好的!”女人牽著孩子向我們揮手告別。

如此折騰了一下午,可見遠處的山巒間,橙紅色的夕陽眩彩奪目。

小婷拍手高興道:“沒想到,我們今天不僅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還幫大哥做成了一單生意,真是功德圓滿啊!”

平治衝我半開玩笑的口吻:“既然得到了提成,那大哥應該請我們吃晚飯吧!”

我則是吐氣地回答:“八字還沒一撇呢!”

(伍)

晚飯為慶祝弟弟順利完成醫學碩士的研究生學業,以及妹妹也拿到了高中畢業文憑,和即將年滿十八歲的生日,這諸多好事加在一起,我們便決定好好地鬧騰一番。因為抓住了這幾個由頭,兩個小家夥不免要我大出血,決定找家不錯的館子來慶賀。

既然大家高興,也是為了衝淡之前的悲傷,我便豪氣萬丈道:“說!你們準備吃什麽?”

“既然是端午節,粽子是必須的,但光吃粽子可就太便宜大哥了,還是吃火鍋吧!”小婷舔了舔嘴巴:“上次我來城裏,住在大哥那兒吃火鍋,還是兩年前的事呢!”

由於聽到了“火鍋”二字,我的胃液就開始翻滾冒火。雖然夜暮已經降臨,但空氣中如同發出“劈啪”的燃燒聲,水泥地麵散發出著白天所吸收的各種熱能。

“這麽大熱的天,吃火鍋不怕中暑嗎?”

“是啊!”平治衝妹妹開玩笑道:“這麽漂亮的一張小臉蛋會長出痘痘的呦!”這家夥的口氣聽起來就像是個小流氓。但如他這般長相俊美,略帶風流的小痞子,一定會迷死絕大多數女人的吧!一想到這裏,我的心情就不免漾溢開了一份幼稚的嫉妒之感。

“哈哈!”平治大笑道:“那就讓那些痘痘自由生長好了!”他將大手一揮:“我們學校裏有家不錯的火鍋店,店麵雖小巧但精致,大哥應該知道,而且價格也不貴。”這家夥到底還是為我錢包裏的經濟作打算。

我確實清楚平治提到的那家校園餐館,店麵的名字叫作“迷波”。很奇怪的店名,為此,我和平治還曾積極地討論過這個名字的由來。

那店麵的確不大,但設施幹淨,裝修精致,風格別有一番波希米亞式的浪漫情調。鋪內點綴著大大小小的娃娃工藝品,金黃色的編製物也是隨處可見,是校園裏小蘿莉們所喜歡的格調。至於價格嘛,比起我請客戶吃頓飯,動不動就是幾百上千,那裏的菜品實在便宜。畢竟,老板也很清楚其所麵向的客人主要都是學生。

二樓精巧的天窗設計,增強了視覺的沿展性,城市裏五彩斑斕的射燈,投照進情趣昂然的小包間內,顯得既夢幻又私密。難怪,醫科大學的校園情侶們喜歡在這裏約會。

每個小包間可坐滿四人,柔軟的沙發令人感到舒適安心。台桌中間鏤空的爐灶上,是一隻直徑約三十厘米左右的銅鍋,高光的邊緣流光溢彩著窗外的景致。這裏絕不會有大堂火鍋店的那種喧囂與嘈雜,一切都盡情歸屬於平靜、寧和、精美且舒緩。

一旦開足冷氣,再過煩躁的心情也會隨之安定。周圍是情侶們竊竊私語的甜膩,我們一行兄弟妹三人,難免顯得格格不入。

為了應景端午節,店內不但在波希米亞式的風情裏點綴有紅色的粽子掛飾;而且在上菜的同時,老板特意為每張桌子的客人們贈送了一份外形精致的小粽子,翠綠的粽葉上則用紅線紮捆,難怪讓妹妹歡喜得愛不釋手。

“哇!這小粽子好可愛呀!”小婷剝開粽葉就塞進了嘴裏。

作為長子,加之父母雙亡,我自然擔當起了一家之主的責任,首先高舉起酒杯,向弟弟平治祝賀道:“我二弟——平治研究生順利畢業,也由此,終於可以算作是大人了。”

平治衝我做了個鬼臉:“我早就已經是大人了,還要你來宣布!”

我的表情鄭重其事:“隻有真正走入進社會,才能被稱之為大人。”

小婷一邊吞咽著粽子,一邊開玩笑道:“那如果小哥哥再讀個博士生什麽的,豈不是這大人的頭銜還要再緩兩年?”

“等我讀博時,說不定已經身在國外了。”這家夥笑得牙肉翻飛。

平治的心氣比天高,但我為此十分高興,也相信他有這份說大話的真才實學。

“眼見弟弟這麽用功學習,我也準備參加自學考試,努力多學點東西呢!”

“我是說真的,一旦步入進社會,你才明白‘書到用時方恨少’的道理。有些知識並不一定馬上就能用到,但從長遠來看,說不定哪天就有可能解決燃眉之急。尤其,我所從事的這個行業,每天因為接觸到各類人群,政府機關、國際財團、私營企業、個體商戶……總之,各行各業的客戶都有,多涉獵一些知識領域,最起碼與客戶見麵聊天時,不會因為無話可說,從而顯得氣氛尷尬。況且,一旦你的談吐表現得大方得體,知識麵豐富,就會讓對方產生信任之感,覺得你肚子裏有墨水,生意也更容易做。”

“我支持大哥的觀點,更支持大哥能重返校園繼續深造。”平治幹勁十足,竟衝我抱拳道:“幹脆大哥把工作辭了,讀個成大脫產什麽的,反正我馬上就有正式的工作了,就由我來回報大哥這幾年對我的照顧之恩。”

“什麽恩不恩的呀!我們都是一家人嘛!”我強烈反對平治將我於他的照顧劃分得這麽清楚。

小婷則是歎氣道:“看來,我也要趕緊找個工作,幫小哥哥一起供養大哥。”

“別!”我伸手阻攔:“我還等著你的高考成績新鮮出爐呢!大哥——我可是已經給你攢足了這大學第一年的學費。”

找工作的事,我希望妹妹不要操之過急。其實,我計劃著等到高考分數線公布之後,根據妹妹的成績再做進一步的打算。我一直對小婷的成績心懷僥幸,盡管她對自己的表現評價不高。在我看來,能夠多拿到那一紙文憑,也便於在這社會上立足。

平治詢問:“高考成績單是寄到大姨那兒吧?”

眼見我們充滿著熱切的目光,小婷則是愈加沒有了底氣道:“你們真以為我能考上啊?”

“我拿到高中畢業文憑,就沒有再參加高考了;但你不一樣,小婷,雖說學習沒你小哥哥好,好像也沒有這家夥用功努力,但成績還算是班裏的中等吧!說不定,出溜一下,就考上了?”

“我讀的那隻是近鄰鎮中學,比不上小哥哥讀的廣博縣中,那可是縣裏的重點中學。總之一句話,我可沒有哥哥們的這份僥幸心理。”

“怎麽?”平治則是追問道:“高考的情況一點都不樂觀?”

“反正,我沒抱任何希望。”小婷用筷子攪動著油碟,因為摻有牛油的緣故,開始固化了的油脂旋起顆粒狀的渦圈。

“那你準備找什麽樣的工作?”

“不知道!”妹妹的回答幹脆利落。

“還是先等分數線出來了再說吧!”我依然固執己見。

吃過晚飯,已經是夜裏十點鍾左右,小婷說什麽也要到平治的宿舍裏去坐坐。

走廊裏的燈光不是很亮,行走時,我們身後的影子就仿佛一群拖在地上的跟蹤狂。來到了二樓,盡頭左手邊的那個房間就是平治的宿舍。

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與平治一起逛街的女孩,竟然提著一口大大的行李箱,等候在弟弟的宿舍門前。更難以置信的是,那口箱子大到可以將她自己輕輕鬆鬆地裝進去,多半是將全部的家當都悉數帶了過來。因聽聞到腳步聲,女孩一眼看到我們兄弟妹三人,露出了一臉錯愕的神情。不僅那女孩吃驚,我們的表情也是驚楞住了,定格為整齊劃一的無聲追問:她怎麽會在這兒?不僅如此,我與妹妹的心中則是共同起疑道:這女孩跟平治到底是什麽關係?

很快,平治便恢複了常態,上前一步,不耐煩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那女孩在弟弟的麵前擺出一副永遠抬不起頭來的可憐相兒,輕聲討好道:“你也知道,我們宿舍裏的那些女孩就喜歡胡鬧,根本沒辦法看書,剛才,我還跟她們大吵了一架。所以——”這女孩先是極力把自己塑造成為一個求知若渴的好學生,然後才吞吞吐吐道:“所以——我就想借宿在你這兒幾天,再不臨時抱佛腳,考試肯定掛課。而且據我所知,你的室友長期住在他女朋友的家中——”

“哈哈!”平治噴出了一嘴的冷笑:“你倒是打聽得很清楚啊!”

“啊——”妹妹大呼小叫道:“你們——你們倆該不會是已經同居了吧?”

平治瞪了小婷一眼,冷麵回頭對女孩說:“我早就已經向你明確表過態了,我不會做你的男朋友。今天上午,我之所以陪你去逛街,也是因為你說快放假了,想給父母們買些補養品,找我提些建議。但如果這樣,你就認為我對你有意思,那我們就不必接觸了。另外,你宿舍裏的那些事,我一點也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原來,是這個女孩對弟弟的一廂情願,並隻管自己的剃頭挑子一頭熱。我沒想到現在的女孩居然如此大膽,臉皮又厚,竟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將平治追到手。搬到男生宿舍來住,她就不怕被傳閑話,毀了自己的名聲。不過,現如今的很多女孩隻顧自己愛得痛快,也沒把什麽名譽之類的事情放在心上。或者說,是我已經老了,跟這個社會嚴重脫節。

“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女孩低垂著腦袋,脖子仿佛快要墜斷了,我真擔心她會放聲大哭。

小婷故意將眉頭一挑,蹦蹦跳跳地走入進平治的宿舍,誇張的動作自持著身份的優越感,更是充滿了惡意的挑釁。當時,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默默地跟進了房間。

“砰”地一響,房門外落單著那個孤寂的女孩。

小婷一屁股坐在兩床之間的那張大方桌上,那是宿舍裏的公共區域。

“小哥哥,你的研究生畢業證書呢?快拿給我看看!”

平治從電腦桌的抽屜裏,取出畢業證書,丟給了我們。這家夥永遠是那副無所謂的姿態,即便是在麵對自己的學有所成,依然是那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仿佛這一切是他理所應當的斬獲與榮耀。

小婷興衝衝地從我手中搶過了那個紅色的榮耀本,草草一看,便沒了興致:“碩士研究生文憑也不過就是這麽一張紙,跟我的高中畢業證沒什麽兩樣嘛,就是尺寸大點。”

“怎麽沒區別?這裏麵的區別和學問可是大了去!”我接過妹妹丟回來的畢業證書,生怕將其弄髒,小心平撫著塑料封套上的褶皺。

平治依舊是那副我行我素的慵懶聲調:“本來就沒什麽區別,是你自己非要看嘛!”

小婷無精打采道:“苦讀了整整七年,就是為了這個?!”

女人的內心世界真是高深莫測啊!前後變化怎麽會如此之大呢?而且是在轉瞬之間。

“真正的知識都裝在這裏了。”平治微笑地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大哥,我們回家吧!”小婷站起身子,看來是累壞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我也有些累了,便與平治告別,與妹妹一起離開。

在打開宿舍的房門時,我曾經一度擔心那個女孩沒走,走廊裏落寞著那撇孤獨的身影,旁邊是那口大大的箱子。然而,門外空無一人,空****的走廊內,燈光依舊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