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母親過世

(壹)

二零一零年,我二十八歲,平治二十五歲,小婷十八歲。這一年,我們的母親生病了。

弟弟考取的是市內的重點醫科大學臨床醫學專業七年製本碩連讀。陪同他入學時,光是聽此名頭,就已經令我十分頭大。

當得知弟弟有意繼承父親的遺誌,選擇醫科大學,我便通過各種渠道了解了該專業的就業情況。由於醫科大學的競爭壓力很大,作為醫生,學曆和資曆占據了很重要的地位。

如果按照醫科大學就讀的一般渠道,本科五年加研究生三年,在校時間總共是八年;高考時,若分數線達到了七年製本碩連讀的門檻,這也就意味著可以縮短一年的學習時間。與此同時,一旦選擇了本碩連讀,也就意味著入校生將麵臨壓力很大的淘汰機製。其一,大學本科階段不能有掛科,每年期末考試的平均成績要達到一個高額度線。一旦你的成績沒有達標,即便你的高考分數位居全年級第一,也要退出本碩連讀,隻能獲得本科文憑。其二、本科二年級必須通過“普通高校非計算機專業學生計算機Ⅱ級考試”。其三,本科三年級時,必須通過英語六級考試;如果沒過,同樣會被取締直接升入研究生院的資格。至於,其他林林總總嚴苛的條件更是多不枚舉。

整整七年的光陰,平治的學習沒有絲毫的懈怠。因為時常會到醫科大學去探望弟弟,我很清楚他為此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本科二年級時,弟弟就抽空將英語六級考試通過了。更是早在本科階段,他便計劃通過英語八級考試,也的確達到了預設目標。弟弟的學習能力,以及自覺程度,實在讓人心生佩服。可以說,弟弟具有常人無可比擬的堅毅精神。隻要他設定好了一個目標,必定會全力以赴,灌注百分之百的熱情與專注。

同時,弟弟從來都沒有對這些校方的製度有過任何的抱怨。仿佛苛嚴的框框架架不過是其磨練意誌的小小屏障,通過堅持不懈的努力,一切困難都是他練兵的手段,在他越挫越勇的戰鬥力的打擊下,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我想,弟弟之所以如此勤奮,不僅是為了光宗耀祖,更是為了要重振家業,努力抹去我們老沈家曾經遭受過的種種屈辱與不幸。

通過各種資料的查詢,我了解到原來醫科大學的臨床醫學專業,居然還有八年製本碩博連讀的入學機製,其目標是為了培養具有醫學博士學位的高層次、高素質的醫學人才。這一路讀下來,八年抗戰都結束了。

我反複揣摩著“人才”這兩個字,相比之下,弟弟的鴻鵠之誌不免令我自慚形穢。

坐在醫科大學校園內的長椅上,望向操場上正朝氣勃勃的莘莘學子們,林蔭道上來往著歡聲笑語的年輕身影,不免令我心生羨慕,更是不自覺地產生出了一股蒼老之態。他們如此年輕,正值意氣風發的美好年華,頭頂著高校畢業生的奪目光環,怕是走在路上,由心底都會暢快出一股強烈的自豪之感吧!

然而,回頭反觀自己的所作所為,出來闖**已近九載,卻是一直碌碌無為。我不免反省在這快要過去的這九年間,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怎麽又來看我了?”弟弟穿著一件白大褂出現在我麵前,其過於筆直挺拔的身姿,再加之全身上下的這副行頭,大概就是少女們夢幻中的白馬王子吧!

我將一大包食物放在身側,弟弟也配合地坐在了另一旁,將袋子檢驗得“嘩嘩”作響。

“你可真像咱媽!”平治的嘴角甫出一咧壞笑,仿佛咬了一嘴狗毛的野狼,連牙齒都在陽光下熠熠灼目,刺痛了我的眼睛。

“咱媽不在你小子身邊,我可不是既當爹又當媽嗎?!”畢竟,我在社會上混了這麽多年,尤其這保險行業是一份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多少也學會了點油嘴滑舌。

嘴巴就是這個現實世界的生存之道,不管是掙錢用來吃飯,生意交流、擺明態度、張揚個性、添飽肚子,這些統統都是嘴巴上的功夫。當然,行動上的實戰能力也很重要。兩者相輔相成,才能獲得立足於這個社會的根本勝利。

社會就是一間大課堂,隻有通過那一次次切膚的體驗,你才能真正領悟到生活的原貌,這是象牙塔之內的人生,所體會不到的殘酷成長。畢竟,校園生活要簡單並且純淨得多。我雖然不夠聰明,甚至有點木訥,但至少還不算笨。所謂“吃一虧,長一智”,在我身上盡管不是完全的靈丹妙藥,但吃過兩次虧後,我肯定不會再吃第三次了。比起那些隻犯一次錯誤就立馬更正的聰明人,我確實顯得有點憨傻且笨拙。

九年前離開高廟村時,我所憧憬的壯闊人生與偉大理想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安於現狀。但我並沒有懷才不遇的鬱鬱不得誌,而是覺得這樣的安穩或許更適合我。我的誌向肯定沒有弟弟那般高遠。這樣,當我意識到自己擁有大多數人所共同持有的中等資質時,便不再產生出碌碌無為的自責感了,也不再為此感到難過。我從來沒認為自己有什麽過人之處,僅僅是芸芸眾生中的普通一員,對自己的要求也不必苛責。

雖然遇事,尤其是當看到那些奮發向上、情緒積極的成功人士,或者是各個領域具有非凡成就的智者們,我也會由心底對於自己的平凡而感到一絲悵然,但很快我便放平了心態,更是端正了自身的立場。相比之下,弟弟則是因為心高氣傲,他的內心世界顯然比我更加執著得多,也更為痛苦得多。

我明白對生活與自我要求過於偏執且充滿了期盼的人,往往活得十分心累。自我意識過於高深的人,也會因為經曆夢想的蹣跚,其精神世界顯得愈加桎梏而艱難。弟弟就是這種人,這是我每次來到大學時,看到他持續奮鬥的努力,所心生出的無限感慨。

眼下,平治肯定是從校圖書館的閱覽室,徑直來到了我們的約定地點。這段時間,弟弟忙著修訂畢業論文稿,再過兩天就要論文答辯了。我來到學校,就是給他帶來了一些補養品,也是為預祝弟弟的答辯順利。

上麵的玩笑脫口而出時,我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首先,我不應該提起父親,所有與父親相關的詞匯,儼然成為全家人的禁忌,包括懂事之後的小妹妹。這十八年以來,父親從這個家裏徹底消失了,我甚至不太能記起他的長相。其次,“咱媽不在”這一說法,更是成為了日後的一句預言——變成了母親健康的一句讖語,即將在不久的未來一語中地。

但平治並沒有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上有什麽不妥,笑嗬嗬道:“那你可要負責到底,幫我將你的這些好心搬回到宿舍。”

我與平治到底是兩個世界的人,一個代表了平凡,而另一個則代表了精英,氣氛瞬時便沉默無言。為了回避尷尬,弟弟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包廉價的香煙,打火機也是一元錢的街邊貨,當著我的麵兒吞雲吐霧。

這家夥大學二年級便學會了抽煙。據他聲稱,自己的煙癮不大,隻是在學習疲乏時抽兩口。由於知道弟弟的學習確實辛苦,他又過於好強,我無法就這種小事指責他,隻是提醒道吸煙有害健康。弟弟是學醫的,應該比一般人更加清楚吸煙危害的具體性。

隔開短暫的沉默,也是為了轉移話題,我詢問弟弟畢業之後的打算。

平治吐出了一口煙圈:“當醫生唄!”同時,斜睨地看了我一眼,為了給我一個交代,也是為了讓我寬心,便進一步解釋道:“憑我的專業水平和實踐能力,留在校附屬醫院應該不成問題。”

“你不準備考博嗎?”我想起自己查閱醫學資料時,所見竟然有八年製的本碩博連讀機製,不免就此提問。

這家夥卻是一臉不屑的表情:“我學醫是為了治病救人,又不是單純地搞科研,弄個博士生幹嗎?”隨而,他轉臉一副相當自負的神采:“再說了,等我想考博的時候,肯定已經有能力選擇出國留學了。”說完這話,平治將手指間的煙頭一彈,火星在半空中閃爍出了一道亮燦燦的弧線。

外麵總有更為廣闊的人生大舞台!早在高廟村時,弟弟就給我留下了這份信心滿滿的自傲與狂妄。

(貳)

這年年初,我和平治回到大姨家過的春節,因全家一年到頭難得如此相聚,所以每個人的臉上都浮現出著喜氣洋洋的開心。

由於,我和弟弟在城裏或打工或學習,我們便將對母親與妹妹的照顧,交托給了大姨。當即大姨二話沒說,將自己的院落收拾一新,就把母親和妹妹接了去。

說是大姨家,其實也是母親的娘家。外公外婆去世後,自己的男人也死了,那棟上百年的老宅就留給了大姨獨自居住。平日裏,我們的大姨住在廣博縣中學的校職工宿舍,也難得回趟老秦家祖屋。如果不是母親和妹妹搬了過去,大姨的身世也實在淒涼。

畢竟是近鄰鎮,雖然對我們的家事多少有所耳聞,但風言風語明顯少了一圈。這幾年,母親和妹妹與大姨相依為命,日子倒也過得平靜而安穩。

大姨是個好人,絕不肯相信父親就是謠言中的那種男人,更是對我們沈家的不幸遭遇充滿了同情。父親剛去世時,在我們老沈家最困難的那幾年,大姨甚至將一多半的工資交給了母親,幫助我們度過了難關。

起初,母親不肯要,大姨生氣了,說親姐妹之間還那麽客套。“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但你行嗎?又因為怕委屈了孩子們,死活不肯改嫁。但我是那三個孩子的親大姨呀!我們是親姐妹,什麽時候委屈過你的孩子了?這錢,是我拿給我那三個外甥和外甥女用的,又不是拿給你的,你憑什麽攔著?”

當時,母親懷裏的妹妹因為餓了,正難過得哇哇大哭。大姨便借題發揮,衝還聽不懂話的妹妹念叨著:“啊!小婷哭了,是餓了吧?看你這當媽狠心的,不讓我們小婷吃飽肚子,真是個壞媽媽,是不是啊,我的小寶貝,小親親?!”大姨將錢塞進妹妹的小手中,那小丫頭居然立馬就不哭也不鬧了,似乎知道那是個好東西,就代為母親接收了下來,弄得我們的母親哭笑不得。

“這小丫頭,這麽小就認錢。”

“認錢好!有了錢,媽媽就能給小婷買奶粉吃了。”大姨從母親的懷中抱過妹妹,又親又笑,疼愛致極。

母親也一下子笑出聲來,最終接受了大姨的好意。我想,這也是大姨多年未改嫁的根本原因:一旦有了婆家,經濟支配就沒有那麽自由了。父親去世的那個暑假一過,大姨就返回到廣博縣中學,重新拾起了語文教學的老本行,盡量幫襯我們度過難關。

自從祁老太爺過世後,相處了幾代的老鄰居,就這樣於不知不覺間與我們中斷了往來。剛開始,我還擔心祁家的態度對我們不利。盡管他們對我們老沈家抱持有偏見,但這也是僅僅保持著互不往來的狀態,並沒有故意找母親和妹妹任何的麻煩,與高廟村梁家的態度斷然不同。

回到大姨家,我就發現母親似乎不太對勁。雖然看到我和弟弟回家過年,因而流露出了一臉的笑意,卻是臉色不太好,蒼白得很不正常。

小婷早就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其樣貌看起來也是俊俏而甜美。相比童年時的陰鬱個性,現在的妹妹年輕能幹,更是活力四射。眼下,她正在廚房裏幫忙,比起城裏那些好逸惡勞的女孩們能幹多了,自是令我備感欣慰。

原本,大姨是想到廚房裏幫忙,卻被我們哥倆截住,說什麽也要讓她老人家多享享清福,一切工作就由妹妹承擔好了。

於是,大姨疼愛地笑罵我們道:“看來,你們兄弟倆,似乎現在就已經急著要把妹妹嫁出去了。”

弟弟也是油腔滑調地大笑:“大姨,您可不知道,像小婷這麽賢惠的女孩,在城裏可不多見,肯定討男孩們的喜歡。”

不想,大姨卻是歎了一口氣,神色略帶傷感的模樣:“看來,你們是不準備留下來了!”

我在城市打拚了這麽多年,供弟弟念碩士,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將家人帶離這個是非之地。原本,村人們是想看我們老沈家的笑話,本該受人尊敬的醫學世家,卻是因為父親的無端離逝,遭人非議。許多人都認定我們這個家是敗了,卻不想緩過最為艱辛的那十幾年,我們沈家再次昂首闊步,向更為廣袤的天地進發。

最近兩年,村鄰們眼見平治竟是越來越帥,渾身上下通體透露出城裏人的精氣神兒,那些好事者多半對我們沈家的重整旗鼓,早已是憤恨得牙根癢癢。於是,有人開始用吃不到葡萄說葡萄是酸的口氣冷嘲熱諷道:讀那麽多書有個屁用,又不能當飯吃!村裏人的見識多半隻顧眼前的利益,他們很少以長遠的目光來看待問題,所有的實惠和效應都需立杆見影。他們無法理解知識及能力都是無形的資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當下,因聽聞大姨傳遞出了一股淡淡的哀傷,我的心底不免湧現出了一陣難過之情。

平治卻像是個沒事人似地嘻嘻哈哈道:“到時候,大姨也跟我們一起到城裏生活吧?”

大姨則是黯然失笑:“你們的母親會跟著去嗎?”

我回答道:“我們一定會勸說母親,把她接到城裏,與我們同住。”

“到時候,你們兄弟二人,再加上小婷,可要好好地孝敬你們的母親。她一個女人家,背負了這麽多年沉重的不幸,能將你們兄弟妹三人撫養長大,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啊!”大姨一副放心的口氣,並沒為自己多作打算。

廚房裏傳出“當當當”的炒菜聲。

母親用悠揚的口氣道:“小婷,把這個給祁家送去!”

妹妹從廚房裏走了出來,雙手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番茄魚湯,那是母親的拿手菜。小婷看了我們一眼,也不說話,出門朝祁家走去。

暮色中,小路的對麵就是祁家。大門的旁側恰巧是廚房,可見熱辣辣的油煙滾滾而出,對麵也正在做團圓飯。

大姨歎氣道:“你們的母親每年除夕夜都會讓小婷送菜過去,但每次都遭到了拒絕。”其言下之意是想說:今年恐怕也無法幸免。

我因為擔心妹妹會遭人欺負,便走到門廳的窗戶前,麵衝向祁家的大門口。卻不想,那扇緊閉的大門竟是開了。雖然看不清楚對方的長相,但從那身穿著打扮來看,應該是個年輕的女孩,與妹妹差不多的年紀,或者稍顯大點,正接過妹妹手上的那隻白瓷湯盆。

我興高采烈地回頭報告道:“祁家收下了!他們收下了!”

“是真的嗎?”聽聞我的喜訊,大姨趕來窗口查看情況,眼裏竟是閃爍出了淚光,連連點頭道:“這樣就好,這下可好了,祁家總算肯原諒我們了!”

大姨一副喜極而泣的神色,她是因為母親的努力得到了回報,所不免心生出了感懷之情。整整七年,每逢除夕,母親都會吩咐妹妹送菜過去,之前已經被拒絕了六次。

我知道母親是在代替父親贖罪。盡管父親的失誤不是造成祁老太爺去世的唯一原因,但母親依舊竭盡所能地表達出其內心裏的愧疚之情。

“那女孩是誰?”我問大姨。

“那是祁爺爺曾孫子的新媳婦,才嫁過來,為人很謙和,脾氣也好。”

弟弟則是漠不關心,屁股連動都沒動一下,貼著椅子剝花生吃。

小婷一臉興奮地跑了回來:“他們收了下了,祁家的那個新媳婦好漂亮。”

“莫不是直接倒進了豬圈。”平治一開口就潑冷水。

小婷白了他一眼:“這話如果讓媽媽聽見了,不知道該有多傷心。”

平治做了個鬼臉:“知道了,我不會讓媽媽傷心的。”

這家夥拍拍打打著身上的花生碎屑,跑進廚房,幫忙端菜。

吃團圓飯時,我們全家五口包括大姨在內,歡歡喜喜地圍坐在餐桌邊,桌上擺滿了豐盛的年夜飯。酒是粗糙的口感,三個女人都不勝酒力,無非是我跟平治自酌自飲,伴隨著小婷的歡笑聲,感受著辭舊迎新的溫暖氛圍。

母親輪流給我們夾菜,也給大姨夾菜,一臉疼愛的表情,好像麵前人人都是她的孩子。大姨也是滿麵的笑意,縱容著母親泉湧一般的慈愛。

也許是因為聽說祁家接受了妹妹送去的年夜菜,母親看起來神采熠熠,但氣色仍然略顯蒼白。

“媽,您的臉色可不大好。”

“媽媽最近總是感覺很疲倦,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小婷對我們擔憂道。

平治則是建議:“春節過後,媽媽到我們學校的附屬醫院進行一下全身檢查吧?”

然而,母親卻是微笑地搖了搖頭:“我身體很好,不用這麽麻煩。”

大姨也在一旁幫腔:“平治說得對,你是該到醫院裏去看看。”

“去醫院,隻會圖增心理負擔,這又何必呢?!”

“如果沒事,大哥和小哥哥在城裏工作學習也就放心了,怎麽會是心理負擔呢?”還是妹妹會說話。

母親卻是堅決地搖了搖頭:“平治的學業不是很緊張嗎?還有半年就該畢業了吧?平凡也要趕回單位急著上班吧?你們就不要為我的事瞎操心了!”

“秀珠,讓我該怎麽說你好呢!”大姨麵衝母親表情不滿道:“你總是這麽固執!不過,眼見你這兩個兒子都這麽有出息,一個已經工作,穩定了下來;而另一個更是醫科大學裏的研究生,真讓我這個當姐姐的,很是羨慕呢!哈哈!”

小婷連忙話趕話道:“我也快高中畢業了。”

大姨疼愛地撫摩著妹妹的腦袋,微笑道:“你的兩個哥哥,可是催著你趕緊畢業,好給你找房婆家,快快嫁過去。”

“誰說我要嫁人了?!”小婷瞪大她那雙貓咪般的杏仁眼,則是圓鼓鼓地恨視著我和平治道:“我也要到城裏打工。”

“小鳥們的翅膀,一個個都長硬了,我這家也該清靜了!”母親的麵色一點也不憂傷,但話語卻是讓人聽了難過。

“媽媽,您也要跟我們一起進城。”小婷拉拽住母親的同時,也緊緊地抓握住了大姨的手:“大姨也要去。”

與平治一樣,小婷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孩子,再加之寒暑假期,來往於鄉村與城市之間,她就住在我那兒,也算是見過了世麵,這裏已經容不下她。我明白妹妹遲早也會走出高廟村、近鄰鎮、廣博縣……飛往更為廣闊的天空。那時候,弟弟也已經在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裏工作。我們完全有能力將母親和大姨接進城裏,全家人團聚在一起。

每當憧憬著這個時刻,我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與成就感,這是我唯一認識到這九年來在城市裏的打拚沒有白忙活。

(叁)

然而,我們的母親到底沒能走完這年夏天。母親倒下去的時候,正值一年一度的夏季高考,小婷在近鄰鎮中學進行了最後一科筆試。按說六月初,天氣應該涼爽,但今年的暑熱卻是提前趕來了一個多月。

辦公室裏的空調壞了,令我感覺到心煩氣躁。我一邊惦記著小婷的考試,同時用雙手輪流作扇,呼哧出微弱的氣流。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我以為是妹妹打來的電話,不想是大姨的來電:我們的母親正在廣博縣人民醫院搶救治療。

當即,我跟公司請了假,並以最快的速度聯係到了平治。兩人同坐一輛出租車,多塞給了司機一些錢,那個老實巴交的中年人才扭扭捏捏地同意搭乘我們趕往目的地。

由於近年來,市政府大力推行“一小時經濟圈”的城鄉規劃發展策略,以主城區為核心,向外圍輻射各項經濟交流,從而拉動周邊區縣的經濟發展,便在這此規劃基礎上,建造了多條高速公路。得此裨益,我們趕到廣博縣人民醫院時,隻花費了一個多小時的行程。這是我當年出來打工時,根本就無法想象的快捷。

小婷是在我們趕到之後,才姍姍來遲的。結束完高考,她便返回大姨家,這才從祁家的曾孫媳婦的口中得知母親暈倒的消息。中午,母親在自家的院子裏摘菜時,這位祁家的曾孫媳婦跑到大姨家玩,正巧碰到昏厥在院子裏的母親。那女孩是個熱心腸,背起我們的母親先是送到了鎮上的醫院。但近鄰鎮醫院因為醫療設備簡陋,說沒辦法治母親的病,讓她往縣裏的醫院送。於是,這女孩就將母親送到了廣博縣人民醫院,立馬又趕往廣博縣中學找到了大姨,說明了情況。

廣博縣中學作為整個縣區的高考主戰場,大姨雖說不是考場內的監考老師,但也幫忙處理著相關的行政事務。當聽聞母親病倒的消息,大姨給嚇壞了,連忙給我打來了電話。

見我們陸續趕到了廣博縣人民醫院,大姨將我和妹妹領進了母親的病房。平治則跑去跟主治醫師溝通,畢竟對於醫學上的專業術語,他比我們任何人都更加在行。

母親因為發燒,皮膚青白得有些微紅,像是發青的骨頭似乎要從血肉下透了出來。

“本來,我想到院子裏摘點菜,慶祝小婷高考結束,怎麽就——”母親笑了笑,分明是在抱怨自己的身子骨不爭氣。

我的鼻頭發酸,妹妹已是潸然淚下,撲跪到病床邊:“媽媽,您別說話,好好休息!”

“對!秀珠,你還是好好休息!”大姨也在一旁勸說母親。

眼見弟弟走進病房時,一副陰氣沉沉的臉色,我便猜到情況不容樂觀。但礙於身在病房,他什麽話也沒說,則是衝母親淡淡地微笑。

“平治也來了呀!”母親沒有問起自己的病況,也是一臉溫和的笑容,卻深藏著歲月滄桑的疲倦。

“嗯!媽媽,您別多說話,醫生讓您好好休息!”

趁母親睡著後,我與弟弟妹妹來到走廊,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其實剛才在病房時,我就已經心急如焚,想快點知道母親的病情。但那時候,如果我將弟弟叫出了病房,無疑會給母親增添無形的心理壓力。盡管當下,母親閉上眼睛看似休息,但我實在懷疑她是在假寐,是為了讓我們安心撇開她,躲在一個她聽不到我們聲音的地方,毫無顧及地談聊起她的病情,甚至是生死。但我不顧心底的猜測,拉著平治來到了走廊,小婷也跟了出來。

“媽媽的病怎麽樣?”小婷的神態比我更加焦急,微紅的臉蛋因為過度緊張,兩側的麵頰細碎著纖纖的抖動,使得她那張略顯嬰兒肥的麵龐,呈現出孩子一般的恐慌,正瞪大著一雙驚懼的眼睛。

平治的臉色也呈現出了失去生機的死灰,這使得他從頭到腳看起來如此灰心喪氣。

見弟弟隻慌不急,我的心髒都快要炸裂開來:“別不出聲啊!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過於克製的嗓門,發出幹癟癟的吼叫。

“很不樂觀!”終於,平治憋出了這麽一句結論,雖然聲音透出發抖的難過,但他的表情卻依然維持著職業性的冷峻。

“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絕症!”平治抬頭正視著我和妹妹:“而且,已經是晚期中的晚期。”

“啊!”小婷驚駭地大張開嘴巴,隨即意識到一側的病房,大概因怕吵醒母親,慌忙用手堵捂住了嘴巴。

“你能不能一次將話說清楚?到底是什麽絕症?是癌症嗎?”第一次,我對弟弟壓抑著強烈的怒火。

平治埋下腦袋,簡直快要把我給急死了,好半天才回答:“母親得的是——急性白血病中的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英文簡稱ALL。”

這都什麽時候了?這家夥還有閑心擺弄他那些醫學上的專業術語。

“我不管急性慢性、淋不淋巴,還有簡稱是什麽,我隻想知道這種病症的嚴重性,也就是血癌?”聽聞我的話語,小婷也在一旁用力點頭。看來,她也急於想知道病情的可治療性,以及恢複的幾率到底有多大。

“將白血病簡單歸結為癌症是一種錯誤的觀念。”

“能不能不說這些廢話,簡單點,直戳要害。”

“我們每個人身體內的血細胞由紅細胞、白細胞和血小板三部分組成。它們各自承擔著不同的功能:紅細胞的主要功能是輸氧;白細胞則扮演著免疫的角色,所以也被稱之為免疫細胞,也就是將侵入體內的病菌消滅;而血小板——”

小婷舉手大叫道:“我知道,我知道,血小板可以起到止血的作用。”

平治點頭,繼續講解:“簡單說來,急性白血病就是指不成熟的白血球急劇增加,比實際需要的細胞數量多,且存活期長,這使得骨髓無法製造出健康的血細胞,也不能像正常的白血球那樣抗感染,從而造成人體免疫力下降,致使病人很容易出現受傷、出血、感染等症狀。”

當即,我恍然大悟道:“原來,病名是這麽來的。”

“那麽,用化療將這些壞血球清理幹淨不就是了?”小婷天真道。

平治卻是搖了搖頭:“沒這麽簡單!由於這是一種血液性疾病,隨著血液的流動,病毒可以浸潤到身體內的各個組織與器官,以致在肺、肝、脾、淋巴結、中樞神經係統、腎髒、性腺等人體內的任何部位擴散……一旦形成腦膜的浸潤,必將造成顱內壓增高,進而直接導致患者的生命危險。”

“怎麽會這樣?”小婷的眼淚撲唰唰直落。

“小婷,你陪伴在母親身邊的這幾個月,都沒有發現母親有什麽異常嗎?”

“媽媽隻是讓我好好地準備高考,其他什麽事也不許我做,也不讓我管,就算她自己高燒不退,也說得的是小感冒,吃點感冒藥就好了。我讓她來醫院看看,她還衝我生氣,更不讓我給你們打電話。”

妹妹的解釋不無道理,我也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半晌,才幹啞著喉嚨詢問平治:“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有沒有什麽很好的治療辦法?”

“對對對!”小婷點頭如搗蒜:“如今醫學這麽發達,不是可以進行什麽骨髓移植——”

“那叫造血幹細胞移植。”平治麵無表情,醫生本色十足。

“那就趕緊進行幹細胞移植啊!”我用哀求的目光注視著弟弟,是將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我們老沈家唯一懂得醫術的專業人士的身上,恨不得他立馬就為母親做手術。

平治歎氣道:“首先,我們要說服母親轉院,良好的醫療環境,是治療的第一步。”

我望了望走廊的窗戶,外麵已經天黑,便建議道:“那我們明天一早,就給母親辦理轉院手續?”

平治點頭讚同:“好!那明天一早——就將母親轉到我們學校的附屬醫院。”

正在商量著對策,突然,大姨的聲音從病房裏傳了出來:“平凡、平治、小婷,你們是在外麵嗎?你們的母親醒了——”

我們兄弟妹三人慌忙地對視著一驚,當即心領神會,麵裝平靜地走進了病房,盡力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妹妹因為剛剛哭過,眼睛多少有些發紅,但這不是重點,關鍵是她臉上的淚跡,雖然已經幹了,當迎向燈光時,卻可以看出閃亮的反光。

大姨為了讓我們母子之間說話方便,便從病床邊站起身,讓到了一旁。

“媽媽,您剛睡著,怎麽又醒了?”小婷慢慢靠近床邊,雙腿俯跪在地上,將腦袋埋趴在母親的懷裏,是為了掩藏其內心裏的哀傷。

母親逐一望過了我們兄弟妹三人,早就讀出了我們心念一致的想法,畢竟我們是她的親生兒女啊!

“平凡,你過來!”母親抬手,把我招到了她的病床邊:“讓我看看你的手,是你的左手。”但母親看的不是我的手,而是我的手腕。啊!我幾乎將腕口處的那枚小小的傷疤已經忘記了。那個白色的淡淡疤痕就像是母親落下的一滴眼淚,永遠銘刻進了我的身體。

我記起了那是一個陰冷的冬天,母親發瘋了一般,絞殺著院子裏枯萎了的鳳仙花。我因為阻止母親的舉動,被劃傷了手腕。但我完全沒有想到母親還記得,直到現在都充滿了深深的自責。

母親輕輕地撫摩著被她劃傷的那道疤痕,眼眶裏則是盈滿了淚水,望向我道:“平凡,還疼嗎?”

我微笑地搖了搖頭:“不疼了,媽媽,早就已經不疼了。”

然而,母親還是滴淌下了慚愧的淚水:“但媽媽的這心裏麵還疼啊!”

母親的心疼刺穿了我的胸膛。我緊咬住嘴唇,不讓眼淚流出:“媽媽,您別疼。您看!這不是早就已經好了?”

母親將臉依偎在我曾經受過傷的那條臂腕裏,冰冷的淚水匯聚到了我的掌心。過了好一陣,母親才平複下激動的情緒,開始了重要事情的交代:“平凡,你是家中的長子,我要你表個態,聽不聽我的話?”

“當然!”我抓握住母親的手:“媽媽,您有什麽吩咐,盡管說。”

“我不要你把辛辛苦苦掙來的錢花在我身上,我要你用在弟弟妹妹們的身上,我要你們個個有出息。”

母親的口氣怎麽聽來都像是在交托後事:囑咐我成為弟弟的榜樣,更要擔當起保護妹妹的重責。當時,我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仿佛被人截斷了後路,因脊梁骨發沉,隻能戳在原地一動不動。

“嗚哇——”一響,小婷再也無法壓抑其內心中的悲哀,竟是抱著母親失聲痛哭。

平治也跪拜在母親的病床前,俯下腦袋,黯然流淚,無話可說。

夜空宛如淚流滿麵的人臉,那一串串亮燦燦的星星,是閃爍著的淚珠嗎?大姨因為無法站穩,踉蹌地走出了病房,走廊裏傳來嗚咽的悲哭聲。

過了好一陣,我才止住眼淚,清了清嗓子,說道:“媽媽,平治說他一定會想辦法治好您的病。”

母親卻是微笑地搖了搖頭,已然是看淡了生死的豁達。

平治抓握住母親冰冷的手指,一再保證道:“媽媽,請您相信我,堅持住!我一定會治好您的病。”

母親揉摸著妹妹的頭發,再次逐一望過我們兄弟妹——我們這三個母親與父親的孩子。在我們各自的身體內,共同流淌著父親和母親的血液。雖然他們即使會先後離我們而去,並且我們依舊延續著父母的血脈,生活在這個充滿了創傷及悲涼的人世間,但我們不要母親現在就離去呀!父親已經過早地離開了人世,而我們還沒來得及寥表孝道,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自我們麵前消失。

“終於,你們一個個都長大成人了!”這句話簡直就是臨終遺言的開場白。

不僅是我,平治與小婷統統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病房裏滿是壓抑的傷感。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下著滂沱大雨,然而,母親——您如何能說出這麽殘忍的話來?

母親朝我和平治艱難地抬了抬手,我們連忙左右抓握住母親的牽絆。

“你們兄弟倆,一定要保護好小婷!”母親說話越來越困難,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心力:“她是你們的親妹妹,是我和你們的父親——最小的孩子。”

由於聽到母親的重托,妹妹哭泣得更悲傷了。我也是難過地點了點頭,弟弟則是哀傷得渾身發抖。

之後,母親望著門口的方向,大姨正站在那裏,姐妹情深地彼此對視。

“姐姐,謝謝你!謝謝你這十幾年來,對我們全家的照顧!”隨後,母親轉向我們道:“你們要照顧好你們的大姨,她不僅是我的姐姐,也是你們的大姨,更是我們沈家的恩人。”如果不是因為重病在床,母親肯定會起身叩謝自己的親姐姐。

“秀珠,你不要再說了!”大姨的嗓子一哽,差點又要悲哭出聲,快步走到了病床邊,給母親掖好了被子。“你累了,好好睡一覺!睡一覺,病就好了!”那種感覺,就像是姐妹倆回到了她們的童年,大姨有責任、有義務照顧好年幼的妹妹。

大姨安排小婷留在醫院裏負責照護我們的母親;另外,她則是安排我和平治到廣博縣中學的校職工宿舍留住了一晚。

走出住院部,來到醫院的花園長廊裏,平治幾次抬頭望向母親的病房,可見小婷的身影投射在病房的窗戶上,似乎正拿起窗台上的暖瓶,是在為母親倒水。

(肆)

我不想說服母親,因為我知道根本就無法說服,但我的心意已決:明天一早,就和弟弟聯袂將母親強行帶進城裏。

驀地,心靈深處的這份果敢將我的腦袋轟然一擊,我從未意識到自己在關鍵時刻,居然也能如此這般堅毅而決絕:無論是外出打工,亦或是眼前的決定。一直以來,我總認為自己的個性優柔寡斷,曾一度很是苦惱與困惑。現在才突然意識到,在我的人格中,也有如此幹脆的一麵。

在前往廣博縣中學的路上,我與平治交換了意見,覺得這方法可行。雖然手段似乎有些粗暴,但想必母親一定能明白我們作為子女的良苦用心。至於,明天妹妹是否與我們一起進城,我和弟弟還沒有做出決斷。

大姨先是為我們安頓好了宿舍,房間裏正好有兩張床。然後,從學校附近的炒菜館買來了三份套餐,我們姨侄三人很難得坐在一起吃頓飯。吃飯時,大姨問我們道:“你們是怎麽打算的?”

平治回答:“我們準備明天一早,就將母親轉到城裏的醫院,也就是我所在學校的附屬醫院。”

“你們的母親不會同意的。”

“沒關係!”平治卻是信心十足道:“我跟大哥都已經商量好了,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就采取強硬的手段。”

大姨聽出了我們這所謂“強硬手段”的真實含義,似乎並不同意我們將母親強行帶進城裏就醫,本來是想說些什麽,卻又提不出反對的理由,便用惆悵莫耐的口吻道:“我們姐妹倆這一別,怕是再也見不到麵了。”

平治笑言:“大姨,您這是什麽話?您也可以進城探望母親啊!”

大姨的微笑含淚,盡管她沒有哭泣,眼底也無淚水,但就是帶給了我一種異常哀傷的感覺,那是一種無須眼淚的傷感。

吃過晚飯後,大姨便催促我們道:“時間不早了,你們趕緊睡吧!明天一早,就要趕路是吧?”

第二天起床,宿舍的桌子上擺放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卻是不見大姨的身影。桌上放有一碟辣椒香油大頭菜,一碟煙熏香腸和臘肉,一碟肉沫缸豆,以及一盤清炒空心菜,作為早飯而言,實在是太過豐盛。

我和弟弟快速刨完了飯菜,我正想著要不要給母親與妹妹帶早餐過去,平治道:“還是不要了,這些醃臘製品,不適合白血病人吃。至於妹妹嘛,我覺得她沒必要跟去城裏,我們先將母親安頓好,再叫她趕來。而且你那裏,作為妹妹住的地方,多少還是應該收拾一下吧!”

還是弟弟考慮得周全:小婷不可能住在平治的男生宿舍樓,當然就隻能住在我那兒,而且,這也是每次妹妹進城住宿的規矩。

高考剛剛結束,廣博縣中學的各項行政事務繁重,我們決定不去打攪大姨,則是匆匆趕到了縣人民醫院。

遠遠地,便可望見住院部樓下匯聚著一大群人,顯然大樓後門的花台邊發生了什麽事。但我和弟弟隻想將母親立馬接進城裏的醫院,希望早一分的救治,母親的病情能獲得早一分的好轉,也就沒跑去看什麽熱鬧。

電梯直達七樓的血液科住院區。當一踏進母親病房樓層的走廊時,我就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死亡的氣息仿佛壓麵而來。母親的病房位於走廊的盡頭,從窗戶垂直朝下瞧,正是後大門的區域。

走廊內,沒有醫生和護士,就像是因為害怕,這些人統統都躲起來了。我的心髒“咯噔”一緊,卻見平治的身影劃麵而過,大步“咚咚咚”地跑進了病房。

我跟隨在平治的身後,眼見他抓扶住門框,正在大口喘氣。但奇怪的是,我隻能聽到妹妹的哭泣聲,嚶嚶鏘鏘的嗚咽,如雨似霧地彌漫,浸濕了我的心情。

我將頭朝內一探,見小婷正坐在病床邊飲泣,病**空空無人。我們的母親呢?

平治跨步走了過去,以半蹲半跪的姿態,雙手抓按住妹妹的大腿,聲息顫抖道:“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麽?”

小婷淚水漣漣地回答:“媽媽——我們的媽媽她——”然而,嗚咽如同斷了線的淚珠,不管妹妹作何努力,也無法將話說完整。

“媽媽——跳樓了是嗎?”平治的聲音則是異常平靜,當轉臉望向我的錯愕時,我看到他的雙眼通紅如泣。

“平治,你什麽意思?”我不是沒聽明白弟弟的話語,而是不肯相信。

眼見平治木著臉,正朝我迎麵走來,我連忙堵住了病房門口,一把拽住他,大聲叫嚷道:“平治,什麽叫媽媽跳樓了?你怎麽能說出這麽可怕的話來?”

弟弟將我一撥,“當當當”地朝樓下跑去,仿佛一枚自高空墜落的棋子,恨不得從樓上直接跌落下樓。

住院部的後門口,花台邊的水泥地上,如同稀釋了血液的泥漿,正混合著灰白色的漿質,噴薄而出;隨後,再將血跡吸入進水泥的肚腹中,就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地麵上一片暗然的空白。母親的遺體已經被院方移走了。

我們的母親是趁妹妹去衛生間,掙紮著起床,跨出了窗戶。當妹妹聽見動靜,衝回到病房,隻見窗外一飄人影,不像是在向下墜落,而是宛如隨風遠逝,度去前往了一個我們這些活人用肉眼所看不見的幽冥世界。

顯然,小婷被嚇壞了,她不敢下樓去,查看母親到底傷成了什麽樣子,亦或還有沒有活著,則是坐在床邊悲哭了起來,被單上還殘留著母親的體溫。

眼前的所見所聞,令大腦一片混沌。我真想將眼皮一磕,便昏厥了過去,但如此逃避責任的行為,的確不應是長男所為。

廣博縣公安分局刑警大隊根據現場的調查結果,確定我們的母親係自殺身亡。於是,很快便將母親的遺體交還給了我們。

接下來的那三天是怎麽度過的呢?守靈、哭泣、安排喪禮——但喪禮有什麽好準備的,我們根本無須通知村裏的任何人。

事發後,大姨趕來到醫院,結果真如她所言:她和母親居然再也見不到麵了。如此離別,怎奈竟是陰陽兩隔!

母親是在以一種極為慘烈的方式,悲慟出她對於這個現實世界的憤怒與怨恨,在其落地的那一瞬間必是一響沉痛的歎息。盡管在現實裏,我很慶幸自己沒有親耳聽到這響長長的歎息之聲;但在多年以後,在睡夢中,我卻是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那響母親的頭骨重創在地的歎息,宛如一顆晶瑩且沉重的淚珠,墜落在地,粉身碎骨。

第三天一大早,天色還沒有亮,我們兄弟妹三人便捧著母親的骨灰盒,沿著清溪河逆流而上,來到了高廟村的後山坡。當年,因村民們不允許將父親安葬在村塚,我們就隻能將父親獨自安埋於此,荒草間孤零零地墳起了一座墓地。

我們撥開墳頭間的那片荒草。即便一時拔光,但那些雜草也會在我們離去之後,重新生根發芽吧!還有一個月,就是父親去世十八年的忌日。母親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多半是為了能與父親團圓。雙親的接連離去,我們已無力留戀這座帶給了我們滿心傷痛的小山村。更何況,母親不正是希望用自己的行動,斬斷我們的所有顧慮和擔憂嗎?

我們沒有為母親單獨立碑,母親能陪伴在父親的身邊,想必這已是她最大的幸福:彼此之間再也不離不棄,終於獲得了永世的廝守。世人的閑言碎語,那都是地麵上的喧囂,不管地下多麽潮濕陰冷,他們彼此間相依相伴,就不會再感到孤獨與害怕了吧?!

佇立在父母們的墓碑前,平治發出著寂寞的聲息:“母親是不想成為我們的拖累呀!”盡管弟弟的眼眶含淚,卻是並沒有哭泣。

許久,我和小婷都沒有說話。天邊的晚霞已經退去,眼見暮色悄悄地降臨,我這才對妹妹道:“小婷,這家裏就隻剩下我們三個了,和哥哥們一起到城裏生活吧!”

母親,請您放心!我和平治不會辜負您的重托,一定會照顧好小婷!

我們一次次回頭,在夕陽最後一抹血紅色的殘亮下,一扇天國的大門慢慢地閉合上了。

(伍)

這天夜晚,我們兄弟妹三人回到老沈家的祖屋。然而,這裏似乎已經不能被稱之為家了:院子裏東一撮西一撮荒草,滿眼望去,竟是有一種家破人亡的錯覺。但事實也的確如此:因父母親雙亡,我們明天就要遠離故土,決意不再回來。

屋子裏雖然四處飄**著灰塵,但陳設還算整潔。我和平治睡在自己的房間,小婷還是睡在母親的屋子。枕邊居然是本海子的詩集,我記得妹妹進城時,這是我帶她到書店裏買的。

當時,我曾問過小婷:她為什麽這麽喜歡詩歌呢?

妹妹則是詩意化地回答:“詩人仿佛如一片落葉。對!詩人就是一片落葉。”她點頭道:“在那個深秋的夜晚,守望在一樹最為脆弱的枝杆上,宛如最後一片欲落未墜的葉子,瑟立堅守在孤冷的枝頭,遠眺著春天的到來。”

從古至今,詩人們都是追逐理想、尋求夢境的代名詞。唐代詩仙李白,表麵上看來狂放不羈,卻正是因為不屈服權貴報國無門,從而對夢想產生出了失落之感吧!海子的臥軌自殺,顧城的殺妻自殘,想想都讓人感到恐怖。我一直不喜歡詩人,能成為真正詩人的那一小眾人群,一定是癲狂且脆弱的瘋子,容易遭受夢想破碎及打擊的懦弱者。因太過於追求孩子一般的純澈,並且相信童話世界的存在,不甘心現實的殘酷和無情,進而拒絕成長,最終造就了其自身殘缺的個性。

我自然不希望妹妹也如此,但還好她不是什麽詩人,隻是一朵亮豔的小花,散發出溫和且奪目的氣質,偶有孤獨及豔麗的芬芳。因為太過刻意,這不免令她搖擺在天真與偽天真之間,時而自然純淨,時而妖冶冷漠。她應該不會是一個拒絕成長的孩子吧!想到這裏,我竟是有些難過,當我們渴望成長與成熟的同時,是否也已經學會了圓滑和世故?

人類因為自我矛盾,便被這種如影隨形的力量,時時刻刻推往朝前邁進嗎?

平治正在收拾著櫃子裏的醫書,看來,他準備帶走父親所有的珍藏。這種不留痕跡的帶走和離開,讓我意識到我們可能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半夜時,我聽到小婷的飲泣聲。睜開眼睛,豎耳聆聽,那並不是在做夢,院子裏的確傳來了妹妹的抽噎。房間的另一側,平治則是已經睡著,打起了輕輕的鼾聲。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了門廳,趴扶著門縫朝向外麵張望,隱約可見母親房間的窗台下有人。

“小婷,你明天就要走?”那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窗戶內則是沉默著長久的無言。

男子繼續道:“你再也不回來了?”

“你走吧!”妹妹果然是在哭泣,發出低語的淚吟聲。

“小婷,你該不是為了逃避我?”男子鍥而不舍。

妹妹止住了哭聲,愈加催促道:“我說了,你走吧!”

“誰?”我的嗓子卡住痰般一啞,還沒怎麽出聲,窗台下的黑影便拔腿跨出了院門。由於,院外太過漆黑,我見那暗影轉了個身,就消失不見了。

“我們還會回來嗎?”小婷回頭望向我,掃過平治,因為充滿了留念,竟是淚水漣漣。

“應該還會回來吧!畢竟,還要回來看望我們的父親和母親不是嗎?”平治也是一副黯然神傷的表情。

“原本,我打算永遠都不再回來了。但眼下,突然讓我離開這個生養了我十八年的地方,為什麽卻是如此難過呢?”

是呀!當我們憎恨痛苦的時候,希望能夠盡快擺脫傷感;然而,當我們決意抽身離去,卻是不免感懷這份決斷。人到底是因為情感豐富,所以甘願細細品味這份自虐的苦惱嗎?

原本,我想問問小婷,昨晚的男子到底是誰,但礙於平治就在身邊,便什麽話也沒說。

地上拖著一條跌跌撞撞的影子,身後走來了一隻蔫頭蔫腦的大黃狗。農村人對於狗的感情幾乎不亞於自家的孩子,但這隻大黃狗顯然無家可歸,是一隻流浪狗。

當即,我的小腿一疼,回憶起十歲時被狗毛割過的那種觸感,嘴裏吐出憤恨:“這不是越家的那隻看門狗嗎?”

小婷回答:“越文軒退休後,就被大兒子接進了城裏,便沒人照管它了。”

“難怪——會成為喪家之犬!”平治冷笑的同時,上前飛過去一腳,似乎對越家的舊恨全都凝在了如此一擊。

據說,狗的平均壽命在十五歲左右。那隻大黃狗太長壽了,少說也活了二十來年,早就已經抵達了生命的極限,能活到現在倒也算是個奇跡。更何況,因長期無人照料,隻怕就剩下了一縷幽魂。當前,吃過平治一腳,竟是直楞楞地倒了下去,當場一命嗚呼。

自從十八年前,這條大黃狗叼出了父親的那件血衣,我們就對它恨之入骨。也是在事後,我才得知那是越家的看門狗。如果警方沒有發現那件血衣,我們的父親就不會死了吧?但父親身上的血跡到底是從何而來?父親真是殺死瘋女人的幕後真凶嗎?父親選擇在清溪口自殺的原因,就是為了向瘋女人以死贖罪嗎?

多年後,借弟弟考進廣博縣中學的機會,越文軒總是有意無意幫助我們,想必是在替自家的大黃狗贖罪。畢竟,我們老沈家的一切災禍統統皆因此而發生。都說時間是治愈傷口的最好良藥,隨著光陰的推移,對越家的仇恨在我心中逐漸淡去。然而,平治卻是記恨如仇,從沒有原諒過越家。

我們來到了村頭。那棵大榕樹的“胡須”撫過了我的麵頰,於搖擺的樹枝間,仿佛正幽**著父親的怨魂。我閉上了眼睛,阻止自己多想,不能沉浸在緬懷之中,必須跟過去一刀兩斷。

小婷回過頭,望朝家的方向,樹影下的緩坡,慢慢地浮現出了一廓人影。錯了!那分明是兩個人: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六歲大的男孩,正是梁家二女兒和她的孩子。

我知道梁小蘭對我情深意切,更是一直等著我返回高廟村。但七年前,剛滿二十歲的梁小蘭,被姐夫的弟弟——王裕貴給霸占了。梁大重見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又是一個跟幹親家重歸於好的機會,為償還大女兒留下的人命債,便將二女兒當作債務一般,提出婚配給清溪村的老王家。雖然失了身子,但梁小蘭的心還沒死,死活不肯嫁給王裕貴,還逃到了廣博縣城,準備坐長途汽車進城找我。梁大重便帶領著一幫親戚,將二女兒抓回到清溪村,綁送給了夫家,最終逼婚成親。一年後,梁小蘭生下兒子,名叫王耀耀。如此,梁家二女兒才被迫死心,跟隨著丈夫過起了日子。

原本,她那姐夫就不是什麽守本分之人,同胞的弟弟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一窩歪瓜劣棗。果然,這王裕貴到處偷雞摸狗,在孩子四歲時,就蹲進了班房。梁小蘭對丈夫徹底絕望了,無論如何都要離婚,便帶著兒子回到了娘家。梁大重見二女婿也不出息,便讓小外孫隨了梁家的姓,改名為梁耀耀。

聽說,梁小蘭在高廟村娘家的日子也不好過。鄉裏人的觀念: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即使嫁根扁擔,也要抱著走;活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女人如此一嫁,就將自己的一生都給交代了。像梁小蘭這樣離婚回家,不免令娘家人自覺傷風敗俗,有失身份;再加之村鄰們的白眼,以及各種各樣的閑言碎語,終日壓得這個可憐的女人抬不起頭來。

一時之間,我愣在了那棵大榕樹下,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平治卻是落落大方道:“嫂子,你專程跑來為我們送行啊?”這家夥總能令我刮目相看,竟是可以應付各種場合,盡管有時候過於調侃且無賴,但在麵對這樣尷尬的場麵,倒也十分奏效。

於是,梁小蘭遞過來了一個包裹,依舊是當年的那種碎花布。由此,我回想起油酥饅頭片香甜的味道,以及鹹菜與鹹鴨蛋的滋味,怕是再也找不到那般純潔的回味了。

“哇,這裏麵是什麽好東西呀?”平治的神態極盡誇張。

“小蘭姐,有空進城找我來玩啊!”小婷抓握住梁小蘭的手,另一隻手則哄逗著孩子:“耀耀,你媽媽一個人帶你不容易,你可一定要聽她的話,不許淘氣呦!”

梁小蘭也衝向妹妹微笑地點了點頭,然後走到了我麵前:“你們不會回來了,是嗎?”

女人的笑容除了苦澀,便是悲傷;而我的心情除了傷感,就是無奈。我實在無法直麵梁小蘭的提問,便俯身抓捏著孩子的小手,明知故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純淨出一副天真的笑臉,清脆地回答:“梁耀耀!”

我撫摩著孩子的小腦袋瓜道:“耀耀,等你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地孝敬你的母親,知道嗎?不要等到回頭一望,發現身後是一場空,這才追悔莫及。”

我知道自己的這番話,其實是說給天堂裏的母親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