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遠離故鄉

(壹)

二零零一年的夏天,我終於拿到了高中畢業文憑。

在拿到畢業證的當天,我從學校飛奔回了家中,便開始打包行李,恨不得立馬遠走高飛,離開這座肮髒、貧瘠、愚昧、無知的小山村。我要迎風展翅,我要禦風飛翔,我要天地遨遊,心中努力憧憬著即將展開的壯闊人生與偉大理想。當然眼下,我最為首要的任務就是減輕母親過於繁重的生活壓力。

平治坐在**,冷眼望著我的忙活,也不搭手幫忙。

母親端著兩碗綠豆湯,走進我們的臥室時,見我正在收拾行李,知道再無挽留我守在家中的理由,便說道:“等過完小婷的生日再走吧!”

妹妹九歲生日的當天,全家人為小婷舉辦了一場家庭生日宴。說是生日宴,其實就是比平日裏,母親多準備了幾樣精心製作的小菜,也算是順帶為我舉行了一場餞行宴。天亮後,我就會背起行囊,遠離高廟村,展翅去往更為廣闊的天地。

母親不停地給我和妹妹夾菜,看得出,她對我縱然有千言萬語,卻是無從說起。雖然母親努力保持著微笑,但我瞧得出她是滿心的哀傷,大兒子就要離開她千辛萬苦所支撐起來的這個小窩,心中難免會留有一絲失落之感。

然而,隻有我自己才清楚,我想早早地離開村子,其真實的目的是為了躲避村人們異樣的目光。盡管經過了時間的洗禮,閑言碎語仿佛是那暴風雨後落敗了一地的鳳仙花,但是無休無止的惡意中傷,依然讓我感覺如同身扛著一座大山。父親的去世,就是這座大山的源頭,壓抑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隻能選擇遠走他鄉。我知道自己這是在逃避,一旦尋準時機,便會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身為長子,我沒有哭泣的理由,更是應該學會堅強,竭盡全力擔負起父親重托給我的責任。所以,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以打工為名,遠離這座對我於而言,對於我們全家人而言,充滿了痛苦及惡意中傷的小山村。

那天夜晚,我聽見母親的抽噎聲,除了那次緊摟著我和平治的悲慟,這麽多年以來,我再次聽到了母親的哭聲。那番過於克製且纖細的哭泣聲震動著這個令人感到悶熱煩躁的午夜,淚水分明加重了空氣的分量。麵前可見如煙似霧、如雲似雨的悲傷,久久地彌漫在我的心窩深處。

一大早,小妹妹還沉浸在香甜的睡夢中,她並不知曉我要出遠門的消息。母親的臥室很安靜,但她肯定一夜未睡。臨出門前,弟弟打算跟母親打聲招呼,但被我製止,我實在無法麵對母親的哀傷。

趁著天色半明半透,弟弟將我送到了村頭。走在村裏的鄉間小路上,幾個好事的村民斜睨著目光注視向我們,幸虧沒朝我們搭話。站在大榕樹下,我想起小時候,母親送別父親時的情景。當時,我和弟弟跟在雙親的身後,平治向來喜歡逗貓惹狗,一路上衝鋒陷陣自娛自樂。那時候,我們因為還太小了,毫無任何的危機感,從來沒想過父親會離我們而去。

此時此刻,當我站定在這棵參天繁茂的大榕樹下,回頭望向身後那片山坳綠林間裏的村寨時,不免產生出一股離別的憂傷。大榕樹宛如一位沉默的老者,形似胡須的板根在眼前飄**,正是以一位智者的形象遠觀著村裏的起起落落。這位老者仿佛見慣了人世滄桑的悲歡離合,生命在這裏此消彼長,總有看不見的未來。

但我並不甘心自己的未來看不見,或者說,被淹沒在了那些看得見或聽得著的流言之中。我試圖努力握住自己的前程,進而給全家人帶回一絲希望。

“大哥,時常記得給家裏寫信。你可以不記得弟弟妹妹,但不能不記得咱們的老娘。”弟弟笑嘻嘻道,試圖擺脫離別時的傷感氛圍。

“我會的!”這番離別之話無從說起,更是有千頭萬緒的擔憂。原本,我是想提醒平治不要欺負我們的小妹妹。雖然我已經打消掉了平治可能會殺死小婷的念頭,但我還是擔心自己不在家時,難免會有什麽意外即將發生。

“大哥,你怎麽了?”弟弟露出微笑的模樣,像極了七歲時的天真:盡管手上正在行使著罪惡,卻依舊讓人感覺他就是個天使。

我搖了搖頭:“我不在家時,你要照顧好母親,更要保護好妹妹。”我著重強調了“更要”兩字,內心的擔憂清晰明了,但對方能聽明白多少,我就不得而知了。

平治肯定早就已經忘記當年曾對小婷有過那樣的邪念,甚至差點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極端錯誤。這些年來,眼見他挺身保護妹妹,我也逐漸對當年的情景有所釋懷,畢竟,那時候他還隻是一個七歲的孩子,缺少最為基本的是非觀念。

“哈哈!”弟弟發出爽朗的笑聲:“大哥,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媽媽和小婷。”

但這家夥正處於危險的青春期,加之性格暴躁易怒,我怎可能就此放心。

“平治,你不要太任性了,更不要招惹是非,讓媽媽擔心。”

“大哥,你放心!我不會找那小子麻煩的,除非他自己找不痛快。”

弟弟的這番話將我的心子都提了起來,一再對他講道理:“平治,退一步海闊天空。”

“上次,我把他教訓了一頓,那小雜種不敢。”平治將嘴一咧,一臉的壞笑,是在與我作對。

“歎——”我歎了口氣:“我還真放心不下,由你來照顧母親和妹妹。”

“大哥,別把我想得跟暴徒一樣,我可不喜歡打架。”弟弟挑了挑眉心:“那次的事件後,粱大重礙於老刑警的情麵,大概對自家的小雜種說了些什麽,那小子就再也沒找過妹妹的麻煩了。”

我居然想不起來老刑警的名字了,或者說我根本就沒想過要記住老人的名字,那不過隻是一個死氣沉沉的符號。一直以來,我把老刑警當作是自己的一個親人,雖然無法替代父親的位置,卻是一個僅次於父親的長者。在那暗無天日的壓抑中,是老人給我們全家帶來了唯一的那點光明,讓我們感受到了來自外界的真情,由此,外麵的世界才不至於那般絕望。

“很久都沒有見到老刑警了。”我吐氣道。

“好像是已經退休,多半是在照顧大孫子吧?!”

“反正,我不在家的這些日子,母親和小婷就全靠你了。”說著,我捏了捏弟弟的肩膀,提起地上的行李,正準備告辭作別。

“哥!”突然,平治一臉的壞笑,同時帶有謹慎的認真,注視向我,好半天才說道:“梁家二女兒似乎很喜歡你呢!”

“胡亂說什麽呢!”

弟弟無視我的抗議,則繼續慢條斯理道:“昨天——她還問過我,你是不是準備外出打工?那副神情很憂鬱呢!”

“畢竟,我跟她做過同學,問一句,這也很正常吧!”

“我覺得可沒那麽簡單,我想她如果知道你進城打工,一定會追隨到天涯海角吧!”

“胡說!”我還沒否定完,就聽聞背後傳來少女的一聲呼喚,跟隨微風輕語:“平凡——”

當即,我的身體隨之一顫,繃緊著脊柱不敢回頭。

弟弟的位置因麵向村裏,其目光越過了我的肩頭,正望向通往村裏的那條小路,嘴角咧出了意味深長的一抹壞笑:“果然——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原來,這家夥早就已經看到了順坡走來的梁家二女兒。

“平凡!”雖未回頭,但我已經很清楚梁小蘭就站在我的身後,心髒不免“砰砰”撞擊得厲害。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母親之外的女性,對我所特別傾注的關愛。至於妹妹小婷,向來是我這個作大哥的照顧她,更何況,那一年她才剛剛滿九歲,還不能被歸為女性之列。

弟弟比我大方,伸手抓過對方挽在懷裏的一隻包裹,嘟嚕著嚷嚷道:“這是什麽呀?”

“還我!”梁小蘭急了,跳到弟弟的麵前,伸手想要奪回那隻被搶走的包裹。這樣,我才注意到她穿著一身紅色的連衣裙,顯然是刻意打扮了一番。盡管梁小蘭沒有她姐姐漂亮,但紅撲撲的臉蛋卻也嬌媚動人,渾身洋溢著青春溫柔的氣息。

“哇!”弟弟大叫道:“原來,你為我大哥準備了這麽多好吃的。”可見那隻碎花的布包裏裝有一袋油酥饅頭片,一小瓶鹹菜及兩個鹹鴨蛋。

梁小蘭臉紅得媚若胭脂,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腦袋,衝我小聲道:“路上餓了的話——”

還沒有等對方說完,平治則是放聲大笑,將那隻包裹往我的懷裏一塞,代為回答道:“你以為我大哥是笨蛋哪!等他肚子一餓,自然就會把這些東西統統都給消滅幹淨,所以你放心,不會浪費的!”

我張了張嘴巴,令心跳短促地一漏,這才抓回了心底的意識:“我還沒說要接受呢!”

不想,這句話毫無征兆地透露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即便梁小蘭對我果真心存有愛慕之情,但我還沒有想好是否該接受她的好意。其實,我從沒有想過要傷梁家二女兒的心。我如同一個逃兵,離開這座生養了自己的小山村,就沒想過再回來。

為了不看向梁小蘭那張過於失落的麵目,我從弟弟的手中抓過行李,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包裹,算是接受了梁家二女兒的好意,便大步朝村外走去。

當時,從高廟村需步行五十多裏的山路,才能趕到廣博縣城的長途汽車站。從那裏,我開始了自己的逃亡之旅。也隻有我自己最清楚:這是一場自我內心的對抗與較量。

(貳)

父親在世的時候,他與母親曾經帶著我和弟弟來過城裏一次。但那時候我還小,對城市毫無任何特別及直觀的深刻印象,隻知道抬頭便可望見燦爛而絢麗的霓虹。

直到此時此刻,當我現身在這座繁華都市的熱鬧街頭,不由感受到了一股惆悵惋惜的難過——這座城市遠沒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精致,甚至有點邋裏邋遢的麵貌,完全顛覆了之前我對於大都市的美好憧憬。尤其是眼前的長途汽車站,停車場內泊滿了破舊且擁擠的長途悶罐車。盡管這裏車水馬龍,繽紛豔麗,五光十色,卻到處蒙裹著令人灰心沮喪的浮塵。

為了讓自己趕走失望,我一把提起地上的行李,找了個便宜的旅館過了一夜,便積極尋找工作與住處。

雖然剛開始的打工創業生活十分艱辛,但我每個月盡量抽出三分之一的工資寄回了家。城市的生活水平過高,我除去房租、夥食、車費等必要的開銷,擠出這三分之一已屬相當不易,手頭上基本無任何存款。但我每月保質保量地寄回工資,極力在經濟上減輕母親的負擔,從而維護了自己的安心。在經曆過最初幾年的奮鬥與打拚之後,我逐漸融入進了眼前的這座大都市。當然,這都是後話。

城市裏,每天可見人們在街頭巷尾來去匆匆。我就如同墜落進人群中的一滴水,沒人過分尋究你的經曆和家庭背景,這種冷漠到無人問津的現實狀態,卻是讓我體會到了心靈上的安穩。你不必再整日害怕是否有人妄圖抓住你的把柄,不必全神貫注地豎耳聆聽是否有人正蹲守在你身後,對你的所作所為及其家人議論紛紛。在某種程度上,這份冷漠竟是代表了心靈上的自由自在。

我是在來到城裏的第二年進入保險業的,一幹就是將近八載。

二十一世紀初,中國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WTO)。有人認為一旦加入該組織,盡管與全球經濟一體化接軌是件好事,卻也必將受到國際經濟浪潮的影響和衝擊,既有利也有弊,誰占上風還很難說。我不是什麽經濟學家,無力評判此類國家大事。二十世紀末到本世紀初,由於國家企事業單位正值轉型期,大中型企業之間相互重組或吞並,這對於保險業而言,既麵臨著挑戰又充滿了機遇,我正是在這個時期進入保險公司的。

我之所以選擇現在的職業,完全是因為起點底,業務員之類的工作,需要大量的高中畢業生,有些甚至則僅僅拿到了初中文憑。那幾年,我為了減輕家裏的負擔,夜以繼日地跑保險,掙得了不少提成,口袋裏多少有了點存款。

後來,當平治考上醫科大學時,我更是傾盡所有,包辦了弟弟的一切學雜費。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將母親、弟弟和妹妹帶出那座小山村,帶出那片流言蜚語的是非之地,展開我們一家四口的全新生活。

雖然每個月我按時匯錢回家,但回村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如上所述,我的確是在逃避過去,發誓與那裏的一切劃清界限。尤其在父親去世時,為我們帶來的那些屈辱,我更是要將其統統抹去。

然而,我又時常會惦念著家裏的母親。當實在抵不過這份進退兩難的內心煎熬時,我才會抽出個周末回趟高廟村,住上一晚,第二天便匆匆離去。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早幾年,村民們因怕跟我們家牽扯上了什麽關係,見到我們老沈家的祖屋便紛紛繞道而行,生怕沾染上了什麽晦氣。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沒人打母親的主意。但隨著傳聞逐漸轉淡,不僅是村裏麵的鰥夫,一些玩花花腸子的男人也動起了歪腦筋,老惦記著占母親的便宜。

母親畢竟還很年輕,才四十多歲,未來的日子還很長,我當然希望她能重組家庭。但首要的前提是,男方必須真心善待我們的母親。母親卻是不急,堅持要等我們兄弟妹三人統統成年,她才會考慮此類問題。

初中會考時,平治不僅以高廟村第一,更是以近鄰鎮第一名的好成績,被廣博縣中學選拔入校,過起了住校的學習生活。難怪,村裏的男人見沈家隻剩下了一對寡婦孤女,就想占母親的便宜。為了避免被村裏的異性騷擾,我曾勸說母親搬去大姨家住。這樣,小婷也可以轉到鎮裏的學校讀書。但母親拒絕了我的提議,堅持留在沈家,說這祖屋若沒人照看,不知道會被村鄰們糟蹋成什麽樣子。

我想母親堅決留在高廟村,多半是因為對父親的懷念:她既然嫁給了沈家,不論丈夫生前死後,她都要做好沈家的媳婦,承擔起一個媳婦應盡的本分和義務。

一次,大姨曾問過母親:“秀珠,你就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改嫁嗎?”

“我沒想那麽多,就想先把這三個孩子拉扯帶大,不辜負穆風對我的囑托,我就感到很滿足了。”當時,母親正忙著編織竹筐,一刻也不敢停歇,似乎分分秒秒都是生計,倘若耽擱了,就是耽誤了我們全家四口的活路。

“你一個女人家,獨自撫養三個孩子,真是夠辛苦的!”大姨從心底明白母親所承受到的一切苦與痛。

母親則是微微笑道:“姐姐不是也一個人嗎?”

“我不一樣,沒有孩子拖累。”

母親定了定神,停下手中的活計,似乎是在思考。忽而,嘴角莞爾一笑,似乎是將所有的問題與煩惱都相通了,一點也不擔心:“這樣,我就更不能改嫁了,既不能拖累了對方,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們啊!”其言下之意是在強調:他們都是穆風的孩子,我不能讓孩子們受苦,更不能被人家瞧不起。

母親不想辜負父親生前對她的百般恩愛,也因擔心男方在意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再加之各種謠傳,難免會對我們兄弟妹三人持有成見。

在這期間,梁大重的婆娘跑來家裏,是想充當媒人,還沒走到門口,便隔著院牆,已是“大妹子大妹子”親熱地叫嚷開來。推門,探身,扯臉,一看就個口蜜腹劍的女人,不知得了托媒方的多少好處,跑腿賣命的同時,小心翼翼地,生怕跟我們沈家接觸後,在村裏落下什麽後遺症。自從因發生命案家道敗落後,梁大重夫婦倆便想盡一切辦法四處撈錢,這婆娘竟是幹起了媒婆的營生。

母親正忙著編竹筐,手腳並用,沒那空閑給人端茶送水,根本不搭理這個不請自來的討嫌者。

早前,我們沈家跟梁家來往密切,最為關鍵的一個原因是父親曾經救過梁家大女兒一命。那是一九八零年的夏天,父親和母親還在談戀愛。當時,梁小梅隻有十歲。父親在母親家吃過晚飯後,從近鄰鎮返回高廟村時,因為入夜,村民們都已經睡了,沒人發現梁家著火。眼見濃煙滾滾吞沒了夜空,父親不顧自身安危,便衝入進火場,救出了梁小梅。也正是因為這個原由,梁家對父親感激不盡。在這樣的交情下,梁家明哲保身也就算了,但梁大重居然對自家小兒子欺負妹妹的事實姑息縱容,這是母親最無法原諒的事情。

那婆娘見母親悶頭幹活,自己討了個沒趣,臉上有些掛不住。但人家臉皮厚,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拖過院子裏的一隻小板凳,屁股囤了下來。

“秦家大妹子,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梁大重的婆娘手舞足蹈,笑得肥腰亂顫,又是掐大腿又是拍胸脯,一**子更是在衣服裏活蹦亂跳,似乎這世上最可樂最可笑的事情恰恰被她逮了個正著。

母親連頭都沒抬,照舊不搭理對方。

平日裏大概見風使舵慣了,那婆娘立馬改變了策略,抓過母親編織好的竹筐,裝模作樣地打量了一番,先是誇讚母親能幹,再是誇獎母親心靈手巧,是個持家會過日子的好女人。看來,這就要切入進事件的主題了。果然,梁大重的婆娘連連感歎母親獨自撫養三個娃娃有多麽不容易,說著說著竟是擦抹起了眼淚,這戲份做得比當事人還傷心。

母親聽出了對方的意圖,不鹹不淡道:“勞您費心了!”

見母親終於開口說話,那女人連忙抓住機會,唉聲歎氣:“我說秦家大妹子,一個人討生活,你都不感到孤獨或寂寞嗎?”

“這樣挺好!”母親的語氣能省則省,絕無一字多餘的廢話。

“你一個女人家,辛苦帶大那三個娃娃也真是不容易呀!”那婆娘一副大方的口氣道:“以後,有什麽困難,就跟姐說!”媽的!這個臭女人分明是因為有事相求,就跑來跟我們的母親姐妹相稱了。

母親則是淡然一笑:“謝謝姐姐的關心,我真沒什麽困難,過得挺好。”

“你這堂客就是這點不好,太好強了!”那婆娘一臉的痛心疾首道:“幹嗎非這麽苦著自己?!你說我們女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不就是想找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蓋上被子有人疼有人愛,夜裏不寂寞嗎?這屋裏沒個男子不行啊!娃娃們也需要個爸爸不是?”

母親就等這話,當即彈了回去:“不必了!他們隻有一個父親——叫沈穆風。對了!我是沈家媳婦,你就別秦家大妹子秦家大妹子地叫了,讓外人聽了笑話。”

母親也不問托媒的男方是誰,就將梁大重的婆娘拒之門外,完全不理會改嫁之事。

(叁)

那是一個入夏的周末,我回到高廟村已經天黑,一路上沒遇見什麽村鄰,倒也走得自在。漫步在鄉間的田埂道,呼吸著大自然的清新,深納一口氣,果然是回到故鄉的感覺。再過去一步田,就是我們沈家的農地了。四月下種的苞穀,正巧趕上這段時間雨水豐沛,綠油油的穀苗已經拔高到了胸口。

突然,我聽到弟弟的咒罵聲貫穿了整個田野:“狗雜種,竟敢欺負我們的母親——”隨後,一晃黑影從田地裏躥出,一個踉蹌,正好撲到了我的腳邊,嚇了我一大跳。那人的左太陽穴處凝著一團烏黑的血塊,還沒幹透,血跡沿到了下巴。

盡管看不太清那人的長相,但我認出是胡招妹的男人,已經病得抽了條。據說這人因感染上了梅毒,所以被胡招妹踹出了家門,整日在村子裏四處遊**,就像是一個孤魂野鬼。由於大家都怕被感染上了病毒,一見到他就躲,如同驅趕瘟神。

弟弟氣勢洶洶地追出了農田,當眼看到趴在田埂邊的“瘟神”,抄起手裏的書包,照準“瘟神”的後腦勺戡了過來。不想,對方一躲,卻是砸到了我的頭上。幸虧那是一隻書包,裏麵大概裝滿了衣服,砸在頭上倒也不疼。

那“瘟神”爬了起來,也顧不得拍拍身上的泥土,繼續奪命般潰逃。

“怎麽了?”我拎起地上的書包,攔住了狂躁的弟弟。

平治指著被暮色淹沒了背影的“瘟神”,鼻子都快要被氣歪了:“那混蛋摸進田裏,想欺負咱們的媽媽,正好被我們逮了個正著。”

大概是被禁欲多時,那“瘟神”居然想占母親的便宜。平治氣喘籲籲,倒不是追累了,更多則是憤怒與氣惱。

“平治,再怎麽說,打人是不對的。”這樣,我才注意到越家老爺子也跟出了穀田。難怪,弟弟剛才用的是“我們”一詞。

一時想不出該如何稱呼,我從來沒叫過他老師,嘴巴因有些僵硬,便趕緊點了點頭,既是打招呼,也算是表達了感謝之意。

平治因為考入進了廣博縣中學,與越家老爺子也算是師生關係,據說越文軒似乎擔任過弟弟的曆史課老師。作為同鄉,越家老爺子很照顧弟弟,大概一是欣賞弟弟的才華,又很同情我們沈家的遭遇。畢竟是中學老師,又是高三畢業班的年級主任,博古通今,賢明事理,跟村裏人的境界就是不一樣。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全國上下展開了轟轟烈烈的**。越文軒響應政府號召,跟隨眾多同學,被下放到農村,接受勞動教育。他被當時的人民公社安排到了高廟村,由於交通不便,過著清苦而獨居的生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熬出個頭。眼見自己的同學們一個個通過關係,或招工或參軍回到了城裏,自己的未來卻是毫無著落,心裏備感淒涼。

越文軒是家中獨子,在其下鄉的那些年,父母皆因年事過高,一一過世;即使城裏有些遠親,卻都因為鮮有來往,而逐漸淡漠了彼此的聯係,所以他根本就沒辦法指望可以托關係回城。當年,他的妻子由於自己缺少文化,不免仰慕他的才華,隻想一心對他好,越文軒也就斷了回城的念頭,在落戶的農村結婚生子。

越文軒二十歲那年結的婚,沒多久就生下了大兒子——越書明。因為敬重丈夫,妻子包攬了所有的活計,從不讓越文軒操心家事。**結束後,廣博縣中學對外招聘老師,女人便鼓勵丈夫報名參加應聘考試,越文軒便憑著過人的學識脫穎而出,成為了一名中學曆史老師。然而,他的妻子終因積勞成疾,在大兒子越書明高考那年,不幸撒手人寰。

弟弟平治因為選擇的是理科班,這讓越文軒多少感到有些惋惜。不然,他倒是真有可能給平治獨開小灶,將其當作是小兒子越書華來培養。周末,如果越文軒回村,便會邀弟弟一路。但弟弟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脫對方的好意,似乎很不喜歡越家老爺子。大概,他還記恨著是越家的那條大黃狗叼出了父親那件沾有瘋女人血跡的襯衫。案發當年,正是越家的大黃狗嗅覺靈敏,尋著血腥氣來到了我們沈家,恰巧與警方撞了個正著。

由於越文軒在廣博縣中學教書,需長期住校,那條大黃狗也隨他住在了學校。每到暑假,便和主人一起返回高廟村。之前,我也曾經一度憎恨過越家,但都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我不想再將這些恩恩怨怨掛放在心頭,以致耽擱了美好的未來。這隻能說——當年,我們老沈家的運氣實在是太背了。

和往常一樣,弟弟並不想跟越家老爺子一道回村。但為了回家換取夏天的衣物,並且在這次回過高廟村之後,他準備在高考結束前不再回家,而是全力以赴備戰最後的衝刺。

母親就像是最後一位壓軸亮相的演員,走出穀田的同時,整理了一下衣領,拍了拍身上的葉屑,似乎已經習慣了今天的狀況,根本就沒把那些偷腥摸炕的混蛋放在眼裏。眼見母親的手中提著一把鋤頭,我感覺剛才被砸過的腦門一涼,幸虧這東西沒被落在弟弟手裏。倘若把這家夥勘來,無論是砸在我身上,還是砸中“瘟神”的腦袋,即便不出人命,也多半毀了個腦殘。

“感謝您送平治回家!”

“不必謝不謝的,我也是同路。”母親的客氣弄得越文軒很不好意思,倒像是他作為老師專程送學生回村,分明心存有某種企圖。

母親向越文軒頷首道謝,神情不卑不亢,也不多說什麽,便招呼我和弟弟回家。

我正準備跟上母親,卻被越文軒一把拽住,顯然有話要對我說。

越文軒見母親和平治已經走遠,這才對我道:“平凡,你們的父親不在了,你作為沈家的長子,長子如父的責任知道吧?”

我點了點頭,不明白越家老爺子到底想說什麽。

“你要帶頭照顧好你們的母親。”這話聽起來怎麽如此耳熟?就像是父親的臨終遺言。妹妹出生的第二天,父親前往山上的觀音廟還願,卻是再也沒回來。當即,我感覺心頭一陣難過,越文軒用雙手扣按住了我的肩膀,與父親的動作如出一轍,也是那副鄭重的表情道:“她身為一個寡婦,獨自撫養你們兄弟妹三人,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即便不用外人的提醒,我也清楚自己該怎麽做。越文軒的口氣更多是一份飽滿的深情,想必因兩家同命相連的苦楚,讓越家老爺子對母親有種天然的同情。那一瞬間,我甚至有想過如果他能代替父親的位置,是不是我們的母親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回到家裏,妹妹正在做晚飯,即將年滿十一歲的小婷已經能幫母親做不少家務了。妹妹把飯正端出廚房時,見我們一行三人走進了門廳。

“媽媽,鋤頭找回來了?”

“找到了!”原來,母親在白天上工時,將鋤頭忘在了地裏。天黑時,這才想了起來,便回頭去尋找,卻不想被“瘟神”跟進了苞穀地,竟是想要霸占母親。弟弟與越文軒回村,路過自家的苞穀地,聽見田裏傳出母親的掙紮聲,於是,就發生了剛才那戲劇性的一幕。

“小哥哥,你回來了!”小婷先是看到了平治,隨後才看到了我:“啊!大哥也回來了!”平治悶聲不響地坐在八仙桌邊,妹妹這才看出我們表情的異樣:“怎麽了?大家的臉色怎麽都這麽難看?”

“沒事!開飯吧!”母親撩開布簾,走進了廚房,妹妹連忙跟了進去。

母女倆端著飯菜和湯回到門廳時,平治則是惡聲惡氣地握拳憤怒道:“對!明天就搬家,搬到大姨家住。”

平治的命令對妹妹來說自是沒頭沒腦:“小哥哥,你怎麽了?”

“有壞人想占媽媽的便宜。”我接過母親手中的湯盆,放在了桌子上。

“啊!是不是那個瘟神?”小婷並沒有吃驚,而是見怪不怪道:“上次,那壞蛋就被我用掃帚趕了出去。怎麽?他還敢?”看來,這些人想占母親的便宜,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母親給大家舀飯:“搬到你們的大姨家,那地就荒了。”

“荒了好!”平治一語雙關道:“省得一些不要臉的人總惦記!”

因為傍晚的發生,我一直無法入睡,一閉上眼睛,就是母親慘遭強暴的畫麵。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又是噩夢連連。每次回到村子,我都會反複循環著同一個夢境。夢中,一群長滿了細密牙齒的老鼠正交頭接耳,雖然聽不清楚它們正在小聲談論著什麽,但我確信它們是在傳播有關我們沈家的不實謠言。細碎的牙齒在夜間閃爍著鋒利的寒光,如密密匝匝的暗器般咬齧著我的心髒。一旦回到這個噩夢般的村子,無論村鄰們是否在閑言碎語,我都感覺有人指著我的脊梁骨正戳戳點點。

每次,當我大汗淋淋地驚醒過來,眼見平治發出細微的鼾聲,便獲得了一種心靈上的安慰。

由於實在是睡不著,我披上外套,來到了院子,不知不覺走了屋後的那間柴房。屋子裏竟是燃亮有燭火,光線從門板的縫隙間刀砍般透了出來。我的心頭一驚,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深夜,那個阿花尖叫著的夜晚。我的雙腿不自覺地打顫,曾經過於殘酷的記憶,如同漫溢開來的血跡,滲入進了我的腦髓。

然而,空氣中沒有血腥氣。我抬頭,這才想起由於連日來的梅雨,根本就看不見星星。

驀地,柴房裏的燭光搖擺著熄滅了。我跨步上前,站在門口時,正準備推門入內,卻見一個黑影躥了出來,嚇得我全身掃過電擊般,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道黑影仰起了一顆小腦袋瓜,臉上閃爍著星星一般的大眼睛,同時皺起了眉心。於是,我見在小婷那片光亮亮的眉宇間,擰結出了一道道深淺不均的陰影。

“大哥?!”妹妹別了別小嘴,不高興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啊——啊!是這樣,我因為睡不著,便幹脆出來散散步。”我的表情很是狼狽,這讓我意識到在年幼的小妹妹麵前,有失麵子和尊嚴。所幸在夜色下,她看不太清楚我的尷尬。

這個小丫頭從懂事以來,所表現出的成熟與冷靜,著實讓我自歎弗如。妹妹不像我,直到父親去世前,我們都生活在美滿、幸福、尊敬、羨慕,甚至是嫉妒之中;然而,她的到來則是完全打破了這份平靜和尊重。與此同時,外界的嫉妒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的管道,對我們全家則充滿了沒有道理的指責與刁難。

“你怎麽會在這兒?”半夜三更,小婷竟窩在柴房裏,不免令我感到疑惑。

“我在看書啊!”妹妹高舉起拿書的那隻手,這樣我才注意到在她手中握著的是一本詩集。這麽小的年紀,居然醉心於閱讀詩歌,這是我所沒料想到的。

不等我進一步追問,妹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睡眼朦朧地呢喃道:“我要回屋睡覺去了!”

“晚安!”由於,我醞釀的話語被其剪斷,出口的聲息不免有些氣短。

妹妹住在母親的房間,對於小婷這樣的作息習慣,母親都沒什麽樣的看法嗎?難道,我沒在家的這些日子,小婷都會偷溜到柴房,在夜裏偷看什麽詩集?

“吱啦”一聲輕響,我聽見母親臥室的開門聲。我能想象妹妹宛如一隻貓咪,溜爬到**,蜷縮著身子,乖巧熟睡的模樣。一直如此,她都是這副乖巧熟睡的樣子,總讓我在恍惚之間,以為她便是轉世投胎的阿花,與生俱來著動物野性的純真。

據說貓有九條命,倘若小婷真是轉世的阿花,是不是就不會受到外界的各種詆毀和傷害了?!

(肆)

不僅是母親,我對平治同樣持有“望弟成龍”的寄托。我進城打工,不就是為了幫助家人,圓夢他們的理想嗎?因為我是家中的長子啊!父親過世,理應由我承擔起一家之長的重責。昨天傍晚,越文軒身為村鄰、長者、老師的角度也是這麽期望我的。

第二天是周日,眼見平治高考在即,我並沒有匆忙返城,而是想跟他說說話。每次回到高廟村,我都會和弟弟彼此交換各自的工作、學習、生活等方方麵麵的情況信息。我很樂意從弟弟的口中,了解到家裏的一切現狀。我從來不向母親打聽家中發生的事情,摸不準一不小心,便觸碰到母親過於柔軟且殘破的內心。更何況,昨天發生了那種不愉快的事情,我不想讓母親難過。

大概由於難得見麵,我和弟弟之間的親密度卻是在不知不覺中,相互拉近了一步。因為個性的差異,從小,我們就不是特別親近,童年更是在嬉鬧的詆毀中度過。然而,這卻成全了我們目前的處境,正因為避免了從親密無間到遠距離的相處,從而有可能麵臨生疏的問題。我們從一開始就顯得彬彬有禮,於親切中,相互之間從未透露出生分。

早飯後,我與平治坐在院子裏,自然而然就聊起天來。

“我實在擔心還會發生與昨天相類似的情景。啊!”突然,我想起了更為重要的問題:“媽媽該不會被感染上了吧?”盡管我沒說出“梅毒”二字,但表情卻是噤若寒蟬,清楚這病傳染性厲害。要不然十多年前,也不會鬧得人心惶惶,村民們談梅毒色變。

“這麽多年,帶病體早就沒有傳染性了。”平治倒無這方麵的擔憂,不時拽出兩個醫學用語,我知道他在研究父親留下的那些醫書。“況且昨天,我衝進地裏時,母親正在用鋤頭驅趕,那混蛋沒能近得了身。不然,我非劈死他不可!”在說這最後一句話時,那家夥噴出的氣勢簡直是要置人於死地。

難怪,我昨天看到那個“瘟神”,左太陽穴處被人打傷了,我以為是弟弟下的狠手,卻沒料到是母親的正當防衛。別看平日裏母親隱忍賢惠,但如果誰膽敢打她的主意,下手則是絕不含糊。

平治也是滿臉的煩惱:“這段時間,我忙著高考,也不可能天天守在她們的身邊。”

“對了!我就是想問你:高考準備得如何?”

眼下正值高考衝刺的關鍵時期,但平治似乎並不為此感到擔憂,總是一副信心百倍的模樣。通過信件往來,我知道他的成績在全縣首屈一指,雖說不一定能考取北大清華複旦等這些全國頂級名校,但考取本市的一所重點大學,對他而言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弟弟的自傲和自負深具道理,而他自身更具有這番自傲的實力與資本。

“難道,大哥你是在懷疑我的學習能力?”

“我是擔心你高二跳級了一年,基礎知識不夠牢靠。”

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提前高中畢業,平治在高一下半學期向校方申請跳級到高三,此事在廣博縣中學引起了軒然大波。豈料,平治不但跟隨著高二的學生一起通過了會考科目,更是在高一後半學期的期末考試期間,參加了高二的卷麵考察,所用試題正是二年級理科班的試卷。更沒曾想,弟弟的各科總成績居然獲得了全年級第一,將原本該年級的老大擠到了第二名的位置。曾經的頭號尖子生卻是敗給了自己的學弟,這臉實在是丟大了。這一話題性事件自然轟動了全校師生,還曾在縣報紙廣誦一時。

平治微笑地搖了搖頭,顯然是責怪我多慮了。

“你準備報考什麽專業?”

“哈哈!現在才想起問我這個問題,我們都已經填報過高考誌願表了。”弟弟的笑聲是在批評我的後知後覺:“我的第一誌願是市裏的那所重點醫科大學。”

我知道這是平治深思熟慮後的選擇,多半弟弟是想繼承父親的未了遺誌。雖然他沒有提起我們的父親,但父親去世多年的事實屈辱性地橫陳在我們兄弟倆之間,就像是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氣氛立馬則變得尷尬了起來。如同破碎而遙遠的傷痛,表麵看起來已經結痂,但痂痕下卻是血肉模糊。

良久,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為他打氣道:“無論你報考什麽樣的大學,身為大哥,我都會全力支持。為了證明我這個大哥說話算話,關於讀大學的一切學雜費,我都已經為你準備好了。”

這可不是我紅口白牙地胡亂吹牛,在我的上衣口袋裏存放著這麽多年的積蓄,那銀行卡可是我貼身隨行的物品。我實在不放心把它放在城市裏的那間簡陋的租賃屋中。

平治像是看怪物般望向我,嘴角歪笑,似乎很不習慣我以一家之長的身份這樣關愛他,更是打了個冷戰,分明是在奚笑我。我正要表達身為兄長的抗議之情,迎麵卻是撲來了一股黴味,惹得鼻腔發酸。

院子裏掛滿了潮潤的被褥,如同一張張發了黴的書頁,一掀,黴粉的味道撲麵而來。母親正拿起一根棍子抽打著晾衣杆上的被褥,一是將濕漉漉的棉絮拍鬆,二是將褥子裏的灰塵拍出。

陽光下,從被褥裏逃出的灰塵翩然起舞,像是把光芒撕碎為纖毫的精靈。在光絨的包裹中,母親似乎老了,卻又如此年輕,令我感覺鼻頭一酸,眼角似有淚水溢出。我慌忙別過臉,是不想讓家人看到我的傷感,更不想給平治帶去任何負擔——高考前的負擔。

那年夏天,平治果然得償所願,考取了市內的那所重點醫科大學。

得此喜訊,母親自然眉開眼笑,這也是父親去世後,我第一次眼見母親如此高興的模樣。這笑容中,揉淚含悲,摻怨滲哀。雖然過程艱辛,卻是充滿了堅韌不拔的隱忍,終於換得了開花結果的回報。

高興之餘,問題也隨之出現:如果弟弟進城讀書,那麽,母親和妹妹該怎麽辦?家中隻剩下兩位女性,該由誰出麵保護她們?我實在放心不下,將母親和妹妹獨自留居在這座隻會惡意中傷的小山村。況且,村裏的老少爺們對母親虎視耽耽;小婷也即將麵臨青春期,遲早也會被人打上主意。

於是,我們兄弟倆仔細商量了一番,決定將母親和妹妹接進城裏。至於,隨之增加的生活等費用,除了我的個人努力之外,弟弟也決定可以趁節假日期間打工,以貼補家用,應該沒什麽問題。

為此,我還到市內的一些中小學校進行了轉校谘詢。戶口決定命運,妹妹沒有進城入學的資格。如果非要將其轉入城裏的學校就讀,不但需要動用教育部門內有效的人脈關係,還必須向所就讀的學校上繳一大筆讚助費。然而,我已經將全部的存款提供給弟弟念大學,實在是有心無力擔負如此高額的讚助費。這樣的時代,想要擺脫農村戶口,通過考取大學留在城市,則是一條很重要的出路。

母親並不願意跟隨我和平治進城生活。但在我們的再三堅持之下,母親同意將這一季的糧食收割完畢,就搬到近鄰鎮與大姨同住。

說老實話,由於聽到母親拒絕進城,我竟是輕輕地鬆了口氣。也許是出自於私心,我已經無力承擔母親與妹妹進城的一切開銷,不免由此產生出了一絲僥幸及幸運之感。因為母親的固執己見,反而讓我找到了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這不是我的責任!對!我沒有任何的過錯!這是母親自己的決定,而並非我的過失!

然而,我絕沒有想到這個念頭在母親去世後,竟成為了一根刺,永久性地紮根在了我的心頭,一碰就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