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身後謠言

(壹)

接連兩天,高廟村發生了兩起命案,廣博縣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警車一再出入此地,整個村子皆陷入進人心惶惶、個個自危的騷亂之中。同時,我們老沈家在村子裏所樹立起來的威望,也隨著父親的“自殺事件”而一落千丈。

我已經被詢問過無數次,警方一再核實,發現父親遺體時的情景。曾經那麽親切、慈祥、寬容、溫暖的父親,卻是變成了一具了無生氣的死屍。盡管十歲時的我對於生死的概念,還沒有形成清晰且明朗的世界觀,但無疑我再也感受不到父親的存在,這種真實感強烈地撞擊著我的心靈,還有什麽痛苦比起眼前的悲傷,更讓人感覺到揪心的呢?

似乎為了讓我放鬆下來,那名老刑警每次都會以父親的方式,摸摸我的腦袋,順著我的頭發,撫按住我的脖子,捏了捏我的脈搏,好像是在為我打氣。老刑警的手掌寬大,輕輕地按摩著我脖口上的主動脈,我便感覺自己的手腳暖活了過來。雖然窗外豔陽高照,但在此之前,我的手指卻是虛寒如冰,動彈不得。

盡管警方的審訊態度極盡委婉與溫和,但我的情緒卻是一次比一次更加低落。不停地重複著類似的話語,我幾乎忘記了真實的情景,隻聽見夜風在樹梢間的動靜,以及那個在樹林裏來回擺**著的鬼魅。

警方在自殺現場發現了一隻小板凳,順著樹林的淺坡滾落進了清溪口處。板凳所浸泡的位置,對麵就是瘋女人慘死在溪流中的石凹處,也就是說,父親選擇自殺的地點,與瘋女人屍體的發現地兩點成一線,並且與清溪河的流向基本垂直。

溪水很淺,半個凳子探露出了水麵,上麵留有小半部分鞋印。那印記與父親雙腳上的布鞋相吻合,則是完整地保留下了腳後跟的痕跡。經過證實,那隻板凳是山上廟宇裏的物品,不清楚哪次舉辦完香火大會後,便遺留在了那兒,之後再沒人動過。板凳出現在自殺現場,顯然是父親將其作為踮腳之用。

結合我的證詞,警方在觀音廟裏找到了父親帶去的那隻清油瓶,瓶身上果然查驗出了父親的指紋。油瓶被放在了供台上,中間是一隻香爐,兩側擺有供盤,村裏的孩子們就喜歡偷食這供盤內的供品。觀世音菩薩的蓮花寶座後堆放有一團雜草,不知道是哪家屋裏的畜生在此堆聚的草窩。早前,弟弟摸回家的鳥蛋或野鴨正是從那背後找到的。

根據手頭上的線索和物證,警方很快便推論出了結果:父親係自殺身亡。

至於,父親的自殺動機卻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就家庭狀況來看,我們全家四口,一直生活得很幸福。這其中,當然暫不包括降臨人世僅僅一天的小妹妹。母親和父親的關係更是相敬如賓,不像那些以打罵相親為樂的夫妻們,是高廟村被大夥公認了的模範夫妻。由於,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去世得早,與我們來往得最為緊密的親屬便是大姨一家。但大姨夫也已於年前去世,根本無親屬爭端,與村鄰們也無任何矛盾。雖然身為赤腳醫生,但在這方圓數十裏的村鎮間,父親的醫術也是有口皆碑,總之,就是這樣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以及好醫生,實在讓人想不明白父親的自殺理由。更何況,父親剛剛喜獲千金,更不存在自殺的動機。

如果要說這唯一的動機,就是祁老太爺的過世,對父親所造成的打擊吧!但老人分明已經中風在先,而且又是八十多歲的高齡,就算父親心焦臨盆在即的母親,導致在針灸過程中一心二意,但這也不是老人去世的唯一原因,父親沒理由想不開。

原本在這敏感時期,瘋女人的遇害已經讓村民們議論紛紛。然而,父親的自殺與瘋女人的命案在清溪口處交匯,各種猜測也正是基於此而謠言四起,有人甚至揣度是瘋女人的怨魂將父親勾來至此。但村裏這麽多人,為何卻是單單選擇了我們的父親?

於是,廣博縣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一部分人推論:這就像是一種儀式性的垂直,代表了父親的認罪與自行伏法。這種毫無根據的推測讓我們沈家感到既離譜又憤怒,卻是無可奈何。也就是說,這部分人認定父親是殺死了瘋女人的凶手。

這部分刑警更是有模有樣地分析道:這多半說明父親對瘋女人心存有愧疚,大概是對其做過了什麽不人道的事情。盡管他們沒有言明這不人道所指何事,但通過想象的酵母,村裏的好事之徒很快便風傳父親大概是在男女之事上,糟蹋了瘋女人。

由此,洪水猛獸般各類匪夷所思的謠言更是層出不窮。甚至,有人猜測我們的父親便是瘋女人孩子的父親,父親之所以殺死瘋女人,就是為了殺人滅口。然而,這個推論根本就是無稽之談。首先,父親是村子內外、以及這方圓數十裏出了名的好人,盡管三天兩頭外出巡診,但從來沒有傳出過跟母親之外的其他任何女性有過不正當關係的流言。然而,有人正是抓住此番借口,說更可見父親是個太過聰明的老實人,別看表麵正兒八經,但哪個男人不喜歡偷腥,所以才會對瘋女人下手,畢竟神經錯亂之人無法告發自己。

隨後,根據警方的化驗結果顯示:從瘋女人肚子裏落出的那個畸形胎兒與我們的父親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然而,這並沒有封堵住造謠者的嘴,謠言者則是強詞奪理道:但這並不能排除我們的父親沒有染指過瘋女人。與此同時,警方卻又找不到任何父親與瘋女人彼此交集的地方。曾經母親因見瘋女人可憐,對其有過一些食物上的施舍,但那些日子父親多半外出巡診去了。造謠者便繼續發揮著無窮無盡的想象力:我們的父親肯定背著自家老婆,對瘋女人有所侵犯,就像村子裏其他偷腥爬炕的男人那樣,不然,瘋女人的肚子也不會一天一天見大。

同時,根據警方所得到的化驗結果顯示:父親襯衫上的那些血跡果然是瘋女人的。

另外,警方到近鄰鎮父親所出診過的祁家,調查到了父親返村的具體時間。雖然祁家大兒子對父親心存怨恨,卻也如實地吐露出了那天的發生:案發當天,他們因為對父親充滿了感激之情,邀請父親無論如何都要吃頓便飯。但父親因惦記著即將臨盆的母親,所以匆匆吃過晚飯後,便趕往回家的方向。當時正是傍晚七點鍾左右,從近鄰鎮趕回高廟村大概需要三個小時的步程。也就是說,父親在夜裏十點鍾左右就能趕回到家中。當然,這有可能存在了半個小時的誤差,因為也正是在那時候下起了暴雨。

從近鄰鎮一路排查到了高廟村,警方獲得了一條很重要的線索:父親在趕到清溪村時,大概是在晚上九點鍾左右。這條線索是王富貴的親弟弟王裕貴提供的。那年,王裕貴十五歲,跟他哥哥一樣,也是一個讀書混日子的賠錢貨。哥哥因為娶了梁大重的大女兒,成了高廟村的倒插門女婿,魚塘也就無專人照料了。趁著暑假,王裕貴自告奮勇,拍拍胸膛,說是幫幹爹看護魚塘。梁大重既是王裕貴的幹爹又是姻伯,知道這小子跟他哥哥一個操蛋德行,都是不上進的混帳東西——樹藤上的歪瓜,一溜白眼瓜蛋。這小混蛋是想借幹活之名討點外快。但迫於幹親家的臉麵,兩家之間沾親帶故,交情了幾十年,抹不開麵拒絕。況且,那塘子長在清溪村,也需要當地人的看護。於是,梁大重心頭一擺譜:不就是給這小雜種幾個零花錢嘛!我梁大重是這十裏八鄉的首富,這點花花錢還給得起,也就同意了王裕貴的毛遂自薦。

因長夜無聊,王裕貴便在池塘邊搭了把椅子,玩起了夜釣。哪曾想,那傻小子以為釣到了大魚,其實是鉤住了水草,反被魚鉤咬進了水塘。當時,父親因正巧經過,把他拉上了岸來。王裕貴的大腿被塘坡邊的石片劃出了一道傷口,當即鮮血直流,疼得嗷嗷直叫。

根據王裕貴的描述,雖然父親回家心切,但又不能放任傷者不管。更何況,大家又都是鄉裏鄉親,盡管交情一般,好歹也算認識。所以父親二話沒說,放下醫藥箱,就給王裕貴包好了傷口。為了看時間方便,王裕貴在椅子邊,放了一個銅製的夜光小鬧鍾,當時正好是九點整。整個包紮傷口的過程,也就二十來分鍾。父親在九點二十分左右,從清溪村繼續趕往高廟村。

正常人步速的情況下,五公裏的路程需要步行四十分鍾到五十分鍾之間。由於清溪村到高廟村是上坡路,體力消耗較大,大約步行需一個小時左右。也就是說,父親在十點半之前就該趕到家了,但為什麽一直拖到了夜裏十一點半過?

眼見天降大雨,我便吩咐弟弟前去接父親。我們家到村口大概二十分鍾的行程,一個半小時後,弟弟才和父親一起回到了家中。

同時,根據弟弟的證詞,他是在家門口遇見父親的。村口到我們家不止一條路,平日裏,我們自是選擇最近的那條小路。當夜,平治正是走這條小路往返於村頭,但在這期間並沒有與父親相遇,卻是臨到家門口時,遇見了回家的父親。由此可知,父親並沒有抄近路回家,這是為什麽?當時天降大雨,父親既然已經回到了村子,但他沒有徑直回家,卻是繞道而行,這又是為什麽?父親身上的血跡到底從何而來,為什麽會沾染上瘋女人的鮮血?……諸多待解之謎,卻是伴隨著父親的自殺,統統湮滅在了大雨之中。

警方從村人的口中沒有得到實質性的線索:當夜因為天降大雨,村裏的各條小路均無人行走;而且十點鍾過後,很多村民都已經入睡。所以,無人目擊父親回村時的情景。

警方在父親的自殺現場也沒有找到有效的線索。那天夜晚,村民們聽到我們父親自殺的消息,便紛紛趕到了清溪口處圍看熱鬧。第二天一早,近鄰鎮派出所與廣博縣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辦案人員趕來時,坡上坡下腳印雜亂,實在是無從下手。再加之,又毫無其他線索推翻父親自殺的可能性,所以警方隻得以父親自殺身亡草草結案。

我沒有向警方提起平治在村口見過瘋女人一事,並且將雨衣借給了瘋女人。這自然是為了避免牽扯出父親焚燒雨衣的線索,杜絕從側麵進一步證實父親與瘋女人有過接觸。盡管父親的血衣在警方手中,顯示鐵證如山,但我不想再提供任何一條旁證,指認父親就是殺死瘋女人的凶手。

人世身後,死去的亡靈已無辦法向世人辯解自己的清白,而活著的親人更是隻能承受各種謠言的抨擊。由於不了解整個案情的真相,即便有口,我們也是百口莫辯。更何況,謠言足可以令想象變成現實。

總之,村內流言四起,已是不可收拾。人性原本就潛藏著無數醜惡的因子,世間百態盡猙獰於人們的群口之間:“真看不出來呀,沈醫生居然是這種人!”話外之音,不言而喻。

瘋女人的遇害,與父親的自殺,被好事者串聯起來,產生出無窮無盡的想象。剛開始,我和弟弟還會全力反擊;但很快,我們就被流言的口水所淹沒,便不再去做任何無望的掙紮。母親更是忍辱負重,抱著剛出生的妹妹,一臉倔強的平靜。表麵上,母親看似無動於衷;但事實,母親的內心該是壓抑著多麽巨大且沉重的傷痛:失去愛人的悲痛,謠言四起的瘡痛。至此,我們沈家的生活急轉而下,變得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生活,真是慘無人道的現實啊!一夜之間,安寧、聲望、尊重、名譽、感恩……曾經存在的各種優越感統統皆分崩離析,將我們沈家推入進殘酷絕望的泥淖之中,並且越陷越深。

在妹妹小婷的成長過程中,這種殘酷表現得尤為激烈。

(貳)

妹妹小婷的出生是不幸的,她幾乎沒有享受過一天父親守護在其身邊的安穩,父親在她出生的第二天就選擇了自殺。由此,妹妹被村人們背後議論,居然說她是個小喪門星。更何況,祁老太爺的去世跟她也不無關係,仿佛妹妹就是來自地獄裏的惡魔。

村人們口中的鄉間俗語惡毒致極,讓人感到既恐怖又悲哀。一些假惺惺的婦人更是故作姿態,扭捏出幾滴眼淚,感歎小妹妹剛一出生便沒了父親,身世實在是可憐。

我承認小婷的身世固然十分可憐,但這番同情的話語被居心叵測的外人口口相傳,不免摻雜了更多幸災樂禍的意味。我凝視著那個繈褓中的小嬰兒,感覺人情冷暖,不免悲從心來。窗外灰淡著初冬的陽光,令房間裏愈加陰冷入髓。

早前,父親作為家裏的頂梁柱,主要負責生活來源,母親則是操持家務,並附帶幹一些農活。眼下,家裏的一切開支單靠那幾畝田地,已經無法維持全家人的生計,母親必須外出找更多的活路。

然而在農村,流言往往如同隨風散布的病菌,母親想要找到合適的活計並不容易。這天一大早,她趕往近鄰鎮的大姨家尋求幫助。

臨出門前,母親抓握住我和弟弟的手,向我們交代道:“媽媽到大姨那兒去,你們在家裏照顧好妹妹。”

我點了點頭,平治卻是無動於衷,一臉漠然的表情。自從父親去世後,弟弟更加像是一隻冷血無情的野獸,你完全猜不透其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春天一到,這家夥就滿八歲了,該是多少懂事了吧!我這麽想著,母親已經離開了家。

母親不在家時,由我來照顧弟弟與妹妹的飲食起居。當下,我讓平治照看小婷,自己來到了廚房,開始做起了午飯。午飯很簡單,母親已經將掛麵放在了灶台上。燒水煮麵,這是我學會做的第一種食物。在我未來人生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種食物就仿佛如影隨行的孤獨,塞滿了我的胃囊。奶粉,母親在出門前就已經兌好,拿到開水裏溫溫,就能給妹妹喝了。

我將煮熟的麵條端進門廳,脖子上掛著溫吞好的奶瓶。隔著濃濃的霧氣,我大吃了一驚,差點將熱騰騰的麵碗絆倒在地。

“你在幹嗎?”我的質詢脫口而出。

不知何時弟弟將搖床搬到了門廳,一雙小手正箍住妹妹細嫩的脖頸,手上正在加勁。搖床內的小嬰兒,小巧而柔軟的身體,外罩著母親在夏天時給她編織的那件鮮豔的小毛衣。一張紅嘟嘟的小臉蛋,咧嘴發出“咯咯”的笑聲,完全不知情自己正身處於危險之中。我回想起半年前那個夜深人靜的晚上,阿花也是如此毫無戒心地靠近了弟弟,絕沒有想到這個平日裏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小主人,竟會對其殘忍下手。

當麵對自己的殘忍,尤其是阿花的屍體,弟弟毫無害怕的感覺,那麽從容不迫,那麽童趣可愛,那麽天真無邪……一副咧嘴微笑的神情衝我道:“我就是想看看這枚貓蛋是怎麽生下來的。”

一想到那枚軟殼蛋,想到柔軟及透明的蛋殼內滾動著的黑色斑點,我的內心深處便抽搐著一疼,那是一種心有餘悸的罪惡感。

“這個小家夥是惡魔,正因為她的到來,害死了我們的爸爸。”弟弟說這話時,竟是麵目猙獰,我實在無法想象,這話是出自於一個即將滿八歲的孩童之口。

眼下,平治的神態完全沒有了往日裏的天真,即便是在犯下罪惡之時,他殺死阿花時的表情也如同一個天使;但此時此刻,弟弟的表情猙獰得就像是一個魔鬼,他才是自己口中的那個小小的惡魔。那些日子,村人們對我們全家進行妖言蠱惑,就連弟弟都認定那些傳聞是真的,不免令我有種說不出的哀傷。

“咚”的一響,我將滾燙的麵碗頓在八仙桌上,也不理會濺出來的麵湯,將手背燙得火辣辣地疼。

“這事跟小婷沒關係!”我走到搖床邊,一把抱起妹妹。一股與身俱來的責任感,讓我敏感地意識到身為大哥,我必須保護好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並且維護彼此之間應有的秩序。

妹妹睜大了一雙圓圓的杏仁眼,正微笑地凝視著我,流露出天真如水一般的目光,這是我第一次從孩子的雙眸間所感受到的純淨。盡管當時我也隻是個孩子,也從弟弟的眼睛裏,曾經看到過此般清亮的純真,但卻是第一次意識到這是隻屬於孩童本性的真誠。

然而,在這種純真的背後,卻有可能暗含殺戮,那是一種本能的作惡多端,因為好奇所催生出的無知,使得他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殘忍,以及性格上的扭曲。當然,那時候的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畢竟,我也隻是個才滿十歲的孩子。很多年後,我才發現這種由無知所導致的好奇,具有多麽頑強的殺傷力,更有可能塑形了一個人的畢生命途。當時,我的心裏就已經隱隱察覺到了對於未知的這份恐慌。但這恐慌到底是什麽,我自己卻是說不清楚。

大概是因為餓了,妹妹抱起掛放在我胸口處的那隻奶瓶,大口大口地吮吸著喝了起來,真是一個美麗純潔的小天使。甚至,我希望妹妹永遠都不要長大,不要聽到人世間的流言蜚語。這想法足以證明我已經老了,一個剛滿十歲的小老頭,正走向少年一般幼稚的衰老。

弟弟站在搖床邊,那是父親親手做的、送給妹妹的出生禮物,也是送給小婷唯一以及最後的禮物。我們的父親再也不會以活著的姿態,出現在我們兄弟妹三人的生命裏了。

隨而,弟弟發出了陌生的笑聲,露出一瓣瓣尖利的牙齒,仿佛是一匹小狼崽,閃爍著稚嫩的狡黠。

眼見桌上的麵條已經涼透,但那家夥什麽抱怨也沒說,翻著一雙白眼,趴在八仙桌上,齜咧著兩排細密的牙齒,開始“唏哩嘩啦”地吸喝著麵條。那家夥肯定是餓壞了,抱著麵碗,將湯料一股腦地喝了個幹淨。臨末了,伴隨著一個響亮的飽嗝,弟弟用他那條鮮紅的小舌頭,圓規般舔拭幹淨了嘴巴。我想這家夥前世八成是匹野狼,在廣闊無垠的草原上自由馳騁,其性子不僅殘忍更是暴烈,無論身處何種惡劣的環境,風吹日曬,暴風驟雨,寒霜冰凍……他都能頑強地存活下去。

突然,門外傳來了敲鑼打鼓的喪樂聲。弟弟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便猴急地跑去院子,追趕著看熱鬧去了。

鑼鼓喧天的喪樂聲,仿佛將天空的陰霾敲碎了般,天際飄落下幾片早冬的雪花,似乎因為沾染上了塵垢,雪片凝裹著灰色的汙跡。由於地處海拔較高,每年冬天,我們的村子總能下兩三場小雪。

我緊摟著妹妹,也跟出了門廳,並用手捂了捂繈褓的被角,以免寒風吹到妹妹的臉上。

陰霾的天空,正漫天飛舞著雪片一般的紙錢。我心裏正猜測著是誰家的老人死了,腦海裏梳理著村子上了年紀的老者。卻見領頭人是越文軒,雙手捧著一隻白色的骨灰盒,其大兒子越書明則是垂頭跟隨在父親的身後。

我萬萬沒想到,越家小兒子——越書華竟是以這種方式魂歸故裏。之前,我聽說他大概是得了什麽不治之症,隨即便傳出那多半是腦瘤。我隻聽說這病恐怖,但到底有多麽可怕,卻是一點實體的印象都沒有。因為在此之前,我還從未聽說過高廟村有哪戶村民是因為得腦瘤而去世的。

此番議論之下,不免引來村人們廉價的惋惜聲。

當然,在這其中不乏胡招妹這種搬弄是非、喜看熱鬧的長舌婦們。不但連一句扼腕歎息的同情都懶得施舍,更是靠在自家的破院門前一邊磕著瓜子,一邊笑嘻嘻地瞧看熱鬧。本來這“齙牙婦”就關不住門牙,翻滾著厚如豬舌一般的嘴唇,仿佛吐出來的不是瓜子皮,而是一瓣瓣黃黑相間的大門牙。

這種妖婦因為自己家裏沒一個有出息,生怕別人光宗耀祖遮住了自家的祖墳,便巴不得旁人個個頭上流膿腳底長瘡,大家統統都沒有什麽好日子過。

(叁)

傍晚時,母親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了家中。但她沒有進屋,而是坐在院落裏麵愣神,佝僂著微微發沉的後背,凝視著滿院殘敗了的鳳仙花。母親是在回憶父親給她塗染指甲時的情景:首先,父親將明礬和大紅色的鳳仙花瓣放進搗藥的罐子裏,用搗藥槌將兩者搗碎攪拌,使雙方充分起到化學反應;然後,將花泥均勻地敷在母親的指甲蓋上;最後,用鳳仙花葉包裹住母親的十指。大約四五個小時後,就可以將幹了的花泥與葉子取下。陽光下,母親的十指蔻丹煞是好看,宛如一顆顆圓潤的相思豆。

因為這鳳仙花有治療指甲病變的功效,所以父親總是一邊給母親包裹著指甲,一邊開玩笑道:“你們的媽媽又在治療灰指甲了。”還特意一副頭疼的模樣搖晃著腦袋:“每年夏天,你們的媽媽至少會複發一次。”

這時候,正在追趕雞群的弟弟就會跟著起哄道:“啊!媽媽得了灰指甲,那我們趕緊躲遠點,不然會被傳染上的。”

這小家夥因為耳濡目染,也知道灰指甲是傳染病。但他卻是一點都不害怕,跳到母親的麵前,左一個閃身右一個擺步,晃得母親眼暈。

母親因指甲上攤著花泥,動作放不開,隻得又氣又惱地抱怨道:“別聽你們的爸爸胡亂說!”隨後,便撒嬌地衝向父親一陣練拳。

“哎呀!哎呀!”父親躲閃受襲的肩膀,誇張地大叫:“別打了!再打,包好的葉子都掉下來了。”父親一邊說著,還一邊衝我們做了個鬼臉,那意思是在開玩笑:你們的母親真厲害!惹得我和弟弟笑鬧得更開心了。

我沒有想到為人父母,大人們也會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麵,自然笑得肚子都疼了。那時候,母親還沒有懷上小妹妹。然而,這樣幸福且美好的時光再也無法回來了。

我第一次見識到弟弟的好奇心,也是因為這個染指甲的小插曲。見父親將鳳仙花瓣與明礬一起搗碎,弟弟曾不解地問道:為什麽要在花泥裏加入明礬呢?當時,我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小家夥會提出這般高深的問題。我就從來沒想過為什麽,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沒必要追究萬物的根源。

弟弟的提問卻是讓父親感到很高興:“因為明礬可以起到媒染劑的作用。”

“媒染劑?”平治鍥而不舍。

父親看到弟弟這般探索知識的勁頭很高興,便進一步講解道:原來,鳳仙花瓣中含有紅色的有機染料,但不能直接附著在指甲上,必須使用媒染劑作為媒介。明礬的化學成分是硫酸鉀和硫酸鋁的複合鹽,水解後生成氫氧化鋁,這是一種像漿糊狀的膠質,能幫助指甲吸收花瓣裏的紅色染料。

當時,我徹底聽暈了。父親的嘴巴像是燒水的壺蓋,一口氣出溜著那些專業名詞:什麽媒染劑了,有機染料了,硫酸鉀了,硫酸鋁了,複合鹽了,水解質了,氫氧化鋁了……總之,在我聽來頭大的這些化學名詞,六歲的弟弟卻是聽得津津有味,似乎都能聽懂。我想這家夥多半是不懂裝懂。不想,弟弟竟然會舉一反三,給我來了個措手不及。

“這麽說——明礬也可以染其他東西了?”看來,弟弟是真聽進心裏去了,雖然對那些專業名詞不一定理解,但道理卻是明白的。

父親高興道:“是啊!既然是媒染劑,當然也可以用來染布、染皮革什麽的。”

這爺倆兒當我不存在,兩人高興地大笑了起來,我似乎成了別家的孩子,被晾到了一旁,便黑著臉返回了門廳。母親洗幹淨雙手,拎著一隻小板凳,走進了院子,隻等父親搗好了花泥就開染。卻見我唬著一張臉,母親笑問我怎麽了,我也不說話。也許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意識到弟弟比我聰明,心裏明顯感覺到不平衡。

上述父親與母親的打情罵俏,是我撲在門廳的窗戶上所見。原本沒我什麽事,但我趴在窗台上,與民同樂,就把自己也算了進去。一切都如同發生在昨天,這般記憶深刻,刻骨銘心,肝腸寸斷……最大的幸福,必然會換來最大的痛苦。這是我十歲時就已經明白的道理。

院子裏一派荒落之氣,自從我們的父親去世以後,這院落就疏於打理了。眼下又正值隆冬時節,那些燦爛多姿的鳳仙花早就已經枯萎。但隻要扛過了這個嚴冬,等到來年開春的時節,它們將依舊會繁茂似錦。然而,母親卻沒有給它們重返絢爛的機會。

我因為怕妹妹著涼,便遣趕著弟弟回家,這家夥才沒有跟隨著送葬隊伍跑去村塚——也就是高廟村專門用以安葬逝者的地方。

我們剛跨進院門,正見母親切斷回憶,從椅凳上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從牆角裏抄起了一把鐮刀,衝那片枯萎的鳳仙花拚了命似地發泄著心中的怨憤。院子裏,可憐的鳳仙花被絞殺得七零八落,愈加敗露出殘酷冰冷的肅殺之氣。母親向來溫柔而富有耐性,我從沒見她如此悲傷到淒絕的心境,這該是何等的心情沉重啊!生活將母親逼迫到了懸崖邊上,在她身下就是漆黑的萬丈深淵。

“媽媽,你這是在幹嗎?”我把妹妹交給了弟弟,也來不及交代抱孩子的注意事項,便衝了過去,試圖搶過母親手上的那把鐮刀。

母親因為身體用力過猛,刹不住陣腳,亮晃晃著鋒銳的刀口,輕輕劃過了我的腕端。仿佛寒冷灌入進了身體,當時我沒有感覺到疼痛,隻感到腕端一涼,鮮血就滲了出來。眼見劃傷了我,母親被自己此般瘋狂的舉動給驚駭住,鐮刀掉落在地。

我不知道妹妹是被我手上湧出的鮮血給唬住了,還是被母親的氣勢給驚愕住了,在弟弟的懷裏嗆出大聲的啼哭。就像她降臨人世的那個夜晚,用力的哭聲,將冰凍的空氣震得一地碎片。

我不清楚該如何安慰母親,更不忍心責怪母親,隻得輕聲對母親道:“媽媽,你嚇著小婷了。”

母親的雙膝“撲嗵”叩地,在摟住我的同時,也向弟弟揮了揮手。弟弟倒是沒有被嚇著,而是平靜地望向我們。他低頭看了一眼繈褓中的妹妹,也不知道施與了什麽魔法,妹妹的哭聲竟一下子就被定住了。院子裏安靜了下來,就像緩緩下沉的暮色,整個四野寂靜無聲。隨後,平治才向我和母親走來,並排地蹲俯在我的身邊。我們的小妹妹則是在他的懷裏閉上眼睛,安穩地睡著了。

母親將腦袋放在我和平治的臂膀之間,如同找到了依靠,釋放著心底的壓抑,用盡氣力慟聲哀哭。第一次,在父親離開了我們半年之後,母親悲慟得如此孤獨且無助。

我和平治一動都不敢動,生怕抽走離開了身子,便抽走了母親的所有希望與支柱。母親一旦悶頭倒地,恐怕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但令我沒想到的是,弟弟居然騰出外側的手臂,以大人的方式拍撫著母親的後背,試圖安慰我們的母親。盡管母親因沉浸在過度的悲傷之中,對此渾然不覺,但這個細微的關懷卻是被我看在了眼裏。我不免吃了一驚,沒想到弟弟如此成熟,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扭過頭,是想看清楚平治的表情,但中間隔著母親的哀傷。我感覺弟弟擁抱著母親的指端正傳遞出父親的溫暖,那一瞬間,我們似乎被父親的氣息所包裹。看來,平治也並非是一個壞透了的孩子,為母親的悲慟所震撼,內在存有其最為本真的善良之心。

於是,我也學著弟弟的樣子,用外側的手臂摟護住了母親,我們母子三人團抱在了一起。妹妹則卡在我們母子之間,托在母親的大腿上,就像是躲進了一處溫暖的避風港,母親、我和弟弟為她遮擋住寒冷,倒也沒有摔在地上的危險。

終於,母親的情緒平靜了下來,翻看我的手腕,鮮血沒再流了。

“平凡,疼嗎?”母親因感到追悔莫及,眼角再次沁溢出淚水,用粗糙的雙手輕柔地撫摩著我的傷處,恨不得代我受傷,替我受疼。

我死咬住嘴唇,搖了搖頭,麵帶微笑:“媽媽,我沒事!你怎麽了?”

母親擦掉臉上的淚水,露出了難過的笑容道:“等來年開春,我們就將這院子裏種滿蔬菜好嗎?”

“好!我和弟弟一起幫媽媽種菜。”

長大以後,當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便明白母親一定是為生活的奔波所拖累得心力交瘁。那時,母親必定萬般憤恨父親不知何故的默然離去。她不僅要獨自帶大我和弟弟,妹妹更是在繈褓中嗷嗷待育,一家四口,每張嘴都要給飯吃,母親卻是毫無辦法。

母親從弟弟的懷中接抱過妹妹,那副疲憊的倦容舒展開了笑意,將小婷抱了又親,親了又抱,似乎怎麽愛也愛不夠。弟弟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也幫著母親哄逗妹妹開心。

母親絕不會想到平治居然要掐死自己的親妹妹。由於,母親爆發的怨憤把我嚇壞了,我不想再給她增添任何煩惱,因而為了不讓母親繼續傷心或難過,我決意將這個秘密永遠深埋在心底。

那些日子,我一直為妹妹的命運擔驚受怕,如果連小婷的生命都遭到了殘害,我相信母親肯定會徹底崩潰的。盡管母親表麵看似隱忍而克製,但我清楚深埋在母親心窩深處的那團莫大的痛苦,正是為了我們兄弟妹三人所強撐下來的那份堅韌。

每當眼見妹妹露出那張天使般的笑容,我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這個弱小的嬰兒還不知道自己正被各種流言蜚語所悄悄包圍,四麵八方更是包抄著不知何時何地將會觸動爆發的各類危機。

在那隨後的幾年間,我一直擔心弟弟真會做出什麽傻事來,將我們的小妹妹無故殺死。

(肆)

那年冬天,越家小兒子剛入土為安,村裏便開始爆發出一種名叫梅毒的病疫,俗話稱之為髒病。據說,這種病多半是因為生活不檢點所致。何謂不檢點,這也是我長大之後才知曉的,簡而言之就是亂搞男女關係。

剛開始,這病隻是靜悄悄地被口耳相傳,一旦哪家有個頭疼腦熱,不免引來村鄰們房頭屋後地小聲議論;後來,消息逐漸被公開化,一旦信息傳播開來,人們便幹脆相互之間公然指責。在那段時期,由於人言可畏,造成人心惶惶,個個岌岌可危。

此後的十多年間,不斷有村人因為這種性病所造成的各種並發症而死去。這其中也包括“齙牙婦”胡招妹的自家男人。早就聽說,那妖婦的丈夫偷腥爬炕,行為極不檢點,這恐怕就是所謂的現世報應吧!

豈料,更加沒有根據的謠言煽風點火般在村子裏散布開來:人們聲稱沈家小妹妹是魔鬼,是來自陰曹地府裏的阿修羅,其來到人世間的目的就是為了製造瘟疫和恐慌。

謠言不僅如此,梅毒事件還沒有平息,卻是再次傳來了噩耗:梁家大女兒——梁小梅將自己的丈夫給活活地砍死了。

之前我已經說過,粱家是我們高廟村的養殖大戶,其養殖基地甚至延伸到了隔壁的清溪村。村子裏,由於和我們沈家的關係最為親密,大女兒梁小梅經常來我們家作客,特別是在其懷孕期間,她不向自己的母親討教生養經驗,卻是喜歡與我們的母親談天說地,順帶討教生養孩子的經曆。如果父親在家,為她把過脈後,還會附帶開具一張營養搭配得當的食譜。

梁小梅的預產期是在十二月中旬,但一直捱到月底都沒有任何動靜,所以梁家人急了,便催促王富貴趕緊送大女兒到縣城的醫院看看,這才發現梁小梅的肚子裏居然落下了一個死胎。兩天前,梁小梅還能感覺到肚子裏的胎動,這孩子怎麽說死就死了,居然連一點征兆都沒有。

回到村子後,梁小梅因受不了這個刺激,一時間精神錯亂,便失手砍死了自己的丈夫。然而,案件的真實細節卻是不得而知。

有村人聲稱,因為瘋女人的孩子屈死在了清溪口,孩子的冤魂便附身在了孕婦的體內,做鬼掐死了其腹中的胎兒。由此謠言四起,鬧得人心惶惶,村子裏的夫婦們都不敢懷孕或是要孩子了。一旦不慎懷上孩子的夫妻,女方能回娘家的趕緊回娘家,要麽避到遠房的親戚家中。即便孩子呱呱墜地,也要等到百日,身體逐漸強壯,陽氣重了之後,才能帶孩子回村。

更是有人造謠生事,說梁家大女兒之所以會產下死嬰,多半是因為在梁小梅懷孕前期,吃了不少父親搭配的營養食譜。就這樣,我們的父親使壞之說不絕於耳。

根據瘋女人的遇害,以及在父親的襯衣上查驗到了瘋女人的血跡,特別是父親在發現瘋女人屍體的命案現場自殺贖罪之舉等諸多罪證之後,好事之徒將這所有的線索串聯起來,村鄰們便斷言我們的父親絕非善類。這樣的大惡人指不定給梁家大女兒都吃了些什麽,從而造成梁小梅產下死胎,更造成梁小梅瘋瘋癲癲,錯手砍死了自己的丈夫,以致弄得家破人亡。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們的父親生前救人無數,為多少孕婦把脈均衡營養,這些善舉不會再有人記得。人們隻會抓住父親和瘋女人所存在的那點猜忌,包括父親對祁老太爺的失手,以此妄加揣測,一再大做文章,極盡詆毀之能事。

就這樣,我們已經無力辯駁村人們反複咀嚼、花樣繁多、形象力豐富及匪夷所思的各類謠言。

總之,一九九二年所經曆的離奇事件太多,村民們將這些罪責都扣在了妹妹的身上,說是小婷給高廟村帶來了莫大的災禍。

你可以想象:小婷的成長——這將是一個多麽痛苦而艱辛的過程,誹謗與謠言肆擾叢生,就如同洪水猛獸一般,隨時都有可能將她卷滅。

(伍)

一九九八年,妹妹入學讀書的那年,恰逢我升入高中,弟弟也因為小學畢業,與我就讀於同一所中學。為負擔家庭開支,母親在農閑的時候,會編織一些竹製品,拿到近鄰鎮的集市上去賣,以滿足全家四口的生計和開銷。

畢竟經曆了六年的光陰,再猛烈的謠言也該有淡化消弭的時候吧!盡管依然有村人對我們沈家惡意中傷,但我們已經不將這些惡毒放在心上了。

自懂事的那一天起,妹妹似乎就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與眾不同。總會有人在背後衝她戳戳點點,不僅議論紛紛,更是惡語相加。甚至,一些小混蛋因聽聞父母們在家中的閑言碎語,不時找妹妹的麻煩,更是對她施以拳腳,那些掃把星、喪門星、小賤貨等等不堪入耳的話語一再絞殺著妹妹的耳朵。但我和弟弟總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守護在妹妹的身邊,所以——這也就注定了小婷必將成為一個性情堅強的孩子。由於對施暴者的反抗,妹妹經常鼻青臉腫地回到家中,卻是從來不肯在我們麵前落淚。

每次看到妹妹受傷回家,弟弟就會攥緊拳頭,牙根發狠道:“又是梁家的那個小雜種?”

弟弟說的是梁家的小兒子——梁小軍。早前,我們沈家跟梁家的關係還不錯,但因為父親的自殺,尤其是梁家大女兒出了那檔子血案,梁家對我們反目為仇,倒像是我們果真禍害梁小梅產下了死胎,更是令其精神錯亂,砍死了自己的丈夫。原本,梁家是我們高廟村出了名的首富,但為了賠償大女兒夫家的損失,不僅把魚塘拱手相送,更是鬧到了傾家**產的地步,與清溪村老王家的幹親和姻親都斷了個幹幹淨淨。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梁小梅來我家做客時,肚子才剛剛顯懷,便與母親玩笑道:“我肚子裏的娃兒,是趕不上嫂子的生產了。不過,我那小弟弟剛滿兩歲,如果嫂子肚子裏的小人是個女孩,可一定要配給我家小軍啊!”

當時,母親撫摩著高高隆起的大肚子,笑嗬嗬地回答:“好呀!”其實,早在母親懷孕初期,兩家就曾多次提起過這門娃娃親。如果沒有發生之後的一係列不幸,小妹妹與梁家的小兒子真可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想,就在小婷出生的那一刻起,注定我們與梁家必將疏遠。

雖然因命案幾乎賠得精光,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梁家多少藏有些家底,隻是對外哭爹叫窮。梁小軍作為梁家唯一的男孩,自是被寄托了全家人的厚望,在內嬌生慣養,在外稱王稱霸,個性肆意妄為,甚至有點無法無天。

我想梁家小兒子本無心欺負妹妹小婷,但是在周遭孩子們煽風點火的慫恿下,為了撐足臉麵,便對我們的妹妹大打出手。

那些慫恿不用親耳聽聞,我也能猜出個大半,必是有孩子攛掇道:“哎!梁小軍,你大姐就是被沈家那個流氓醫生給禍害逼瘋的,所以砍死了你姐夫。都是沈家使得壞,你幹嗎不去揍沈家那個小丫頭,替你大姐和大姐夫報仇?!”

吆喝的人多了,起哄的人多了,煽風點火的人多了,再加之,梁小軍就是個愣頭青,為了樹立自己的威信,隻會欺負弱小,借著妹妹使力:“就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姐姐和我姐夫,就是你這掃把星的爸爸,害得我們家破人亡!”

梁小軍比妹妹大兩屆,就讀於高廟村小學三年級,成績糟糕得一塌糊塗,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弟弟早就對那小雜種看不上眼了,但因為顧及母親的諄諄教誨,也不想招惹是非,一直忍到了現在。

當下,妹妹臉色鐵青,卻是沒有哭泣,將聲音吞沒進了肚子:“嗯!”她的手臂上留有道道血痕,讓人看了實在觸目驚心,令人對梁家小兒子的暴行感到怒火中燒。

十三歲的弟弟,將鼻孔扇動得“呼哧”外翻,咬牙切齒道:“他打你,你要還手啊!”

妹妹緊咬住嘴唇,惡生生地回複道:“我還了,但他塊頭比我大。”

妹妹從不哭泣,縱然受到了萬般委屈,她也決不會撒嬌求饒,這不免令我這個作大哥的感到既難過又慚愧:我竟是連自己的小妹妹都保護不了,實在枉為大哥;更何況,父親去世多年,而我也已經十六歲了,足夠有能力承擔一家之主的重責,卻是讓妹妹將這苦水硬吞進肚子,隻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不要讓媽媽看見!”說著,我便拉了拉妹妹的襯衣袖口,試圖遮擋住其手臂上的傷勢。

然而,相對於我的消極與無奈,弟弟則是顯得積極多了。他看了我一眼,回頭對妹妹道:“媽的,他小子塊頭再大,也大不過我啊!明天,我就去教訓教訓那個小雜種,讓他明白,我妹妹可不是好惹的!”

果然第二天,弟弟連最後一堂課都沒上,直接跑到村裏的小學門口。眼見梁小軍正對妹妹肆意挑釁,便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對準那小雜種的麵門就是一拳。

事發時,我正在自家的院子裏給蔬菜地除草。我讀書並不認真,偶爾還會逃課,尤其是當母親去了鎮上,我便幫忙照料農活。反正我也沒打算報考大學,隻要拿到了高中畢業文憑,我就準備到城裏麵去打工,為弟弟妹妹掙學費。

其實早在初中畢業時,我就沒打算再讀書了,但母親說什麽也要供我念完高中。她說不能因為父親的離逝,耽誤我們兄弟妹三人的前程。雖然母親無法預測我們的未來之路,但多讀點書,多明白一些人世間的道理總有好處。一旦我拿到了高中文憑,母親便不再幹涉我進城打工的念頭。但倘若我想繼續攻讀大學,母親說就算她日夜操勞,到處借錢,甚至是砸鍋賣鐵,也會供我們兄弟妹三人一直讀下去。我明白母親這份望子成龍的心情,但無論如何完成了高中學業之後,我就會選擇進城打工。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為我們沒日沒夜地操勞下去。

梁家父母向來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說什麽書讀多了,就會擾人心誌,不免心高氣傲,變得無法無天。再加之,大女兒梁小梅謀殺親夫,神智瘋瘋癲癲,不僅不能幹活,還多消耗了一份口糧。於是,二女兒梁小蘭初中沒畢業,她的父母就不再讓她讀書,而是幫忙搞搞副業。父親梁大重一直惦念著能東山再起,將賠給幹親家的那部分錢都撈回來。

當下,梁小蘭大概是聽聞到了什麽風聲,跑來向我懇求道:“平凡,你弟弟和我弟弟打起來了!”

“怎麽回事?”

“我知道早前是我弟弟不對,但他畢竟還隻是一個孩子,不懂事,你看你能不能幫我勸勸平治。”梁小蘭這麽一解釋,我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因之前梁小軍欺人太甚,我也不想插手多管。

“平治那小子——性子倔得很,怕是不聽進我的勸!”我用鋤頭將泥土翻騰得碎屑橫飛。

梁小蘭不顧泥髒,走進了菜地,任憑泥土飛濺在了她的身上。但她無心理會這些小細節,則是對我一再懇求道:“平凡,我知道,你肯定有辦法讓你弟弟住手。我保證,我保證一定會管教好小軍,讓他再也不欺負小婷了。”

當時,弟弟已將梁小軍打趴在地,一陣渾身使勁地拳打腳踢,絕不肯心慈手軟。那氣勢那憤怒是在警告這小雜種血債血償。

夕陽下,地上映著一灘鮮血。梁家小兒子像是一隻賴皮狗,四肢著地,又抓又刨,是想逃跑,卻是被弟弟騎按著無法動彈。

“是誰敢打老子的寶貝幺兒,他媽的,敢造反!”梁家父親手提棍仗,氣勢洶洶,虎背熊腰地走了過來。梁小蘭眼見其父親氣焰囂張,嚇得目瞪口呆,慌忙張開雙臂,攔截住了梁大重的去路。

我因為見此情景,也是心髒被嚇涼了半截,仿佛沒有了心跳。哪曾想,弟弟從梁小軍的身上一躍而起,撥開我和梁小蘭,衝梁大重回敬道:“你家的那個小雜種膽敢欺負我家妹子,既然你這個作老子的教育不當,就隻好由我來代勞了!”十三歲的平治咬牙切齒地說這話時,還特意卷起了衣袖,根本就沒將人高馬大的梁大重及其手中的那根棍仗放在眼裏,而是有心要將事情鬧大。

“你——”梁大重指著弟弟,臉都給震紅了,起初的那股囂張勁兒卡住了脖子,竟是一時語塞。

“爸,別說了!本來就是弟弟不對。”梁小蘭試圖上前圓場。

“操他媽的龜蛋,女兒長大了,胳膊肘學會往外拐了,到底是生了個賠錢貨!”梁大重也是個火爆脾氣的角色,將二女兒拎小雞般摔到了一邊。

“爸,我不過是實話實說。”梁小蘭不顧身上的疼痛,爬了起來,堅持抵擋在父親的麵前。

“媽的,多讀了幾年書,竟敢教訓起老子了!”梁大重居然作勢要打自己的女兒。

“爸——爸——他欺負我,沈平治他欺負我——”地上的那個小雜種疼得嗷嗷直叫,終於能動彈了,艱難地爬到了梁大重的腳邊,一把拽住父親的褲管,扯了扯,便鬼哭狼嚎地叫嚷開來,仰仗靠山道:“你快去幫我打回來——嗚嗚——他欺負我們梁家——欺負我——”

梁大重一把拎起地上的小雜種,不僅心痛得滿麵疙疙瘩瘩,更是恨不得自己為之代過。他本來就顯得過於老氣,原本還沒有滿五十歲,卻是天生的老太婆相兒,老皮子老臉皺紋阡陌。

與此同時,妹妹則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眼見平治為她報仇雪恨,小婷的神態竟是流露出了一股異樣的冷靜,令我的心頭為之一顫。

我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說不定受此幹擾,可令梁大重多少能消消氣。當即,我拉過弟弟,壓聲道:“你怎麽打人了?”我這問題不痛不癢,就連局外人都明白這衝突是如何發生的,而我卻是裝傻充愣犯糊塗。

“我知道,但你也不應該打人啊!”盡管我壓低著聲息,但姿態卻是做給梁家父子看的。

“是他先打小婷,還說咱爸的壞話。”

我注視著弟弟那雙如同虎狼一般的眼睛,他肯定早就已經忘記了六年前的某一天,窗外陰冷著蕭瑟的寒風,他就站在小婷的搖床邊,差一點掐死了我們的小妹妹。他肯定已經忘記當時的自己有多殘忍。

梁大重手操棍仗,再次往地上一杵,“當”地一響,拉開了架勢。弟弟也不甘示弱,用愈加挑釁的目光傲視向對方,雙方血拚的陣勢即將劍拔弩張。

我正心焦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梁小蘭也被其父親這副凶神惡煞的氣勢給震懾住了,不敢貿然上前阻止。但如若不橫加幹涉,一場血拚在所難免。

我感覺自己的心跳因缺氧而靜止,口鼻更仿佛被堵捂上了血塊一般,喉頭窒息得厲害。我似乎快要倒地,不想,就在即將貼地的那一瞬間,後腰莫名被人一托,反而則挺直了脊柱。

我慌忙回頭,神色一驚,身後竟是老刑警。是老刑警的到來,阻止了這場惡鬥。雖然距離命案的發生已經過去了六個年頭,案件的偵破過程也形成了書麵報告,呈交給了上級領導,按理說,老刑警與我們不再存有任何生活上的聯係,但老人卻是依然常來看望我們兄弟妹三人。他不再給小婷買奶粉,而是給妹妹帶來糖果餅幹等零食,給我和弟弟帶來了各種學習用具,也會給母親送來魚和肉。

就在我長大成年之後,終於明白了老刑警的良苦用心,他是在用自己沉默注視的方式,引導我們兄弟妹三人正直為人。

通過此次事件,平治挺身而出,令我自內心感到了欣慰。我相信弟弟再也不會懷有殺死妹妹的想法。平治比我更加勇敢、果決、強悍及忠心,盡管其采取的手段有些暴戾。想來在平治的眼中,我多半是一個過於懦弱的大哥。我按照父母所傳承的為人理念,不要與人為敵,更以此謹守著自身的行為準則,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清楚小婷的成長過程異常艱辛,但我們每個人的經曆不都如此嗎?成長就是陣痛的過程,如同每位母親所經曆過的分娩,卻也是一次次涅槃再生的過程。我依然會擔心妹妹可能將遭人欺負,擔心她受人侮辱,甚至會死於非命。但也正是由於這些擔憂,維係著我們血濃於水的親情,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