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親亡故2

(肆)

這一上午,我都沒有看見弟弟的身影。因為一無所獲,我便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正見一組警察從越家走了出來。越家老爺子慈眉善目,將兩名警察送到了院門口,正在與客人寒暄告別。

之前,我曾說過醫生和教師這兩種職業,在村子裏極為受到村民們的尊重。越文軒便是這一帶遠近聞名的教書先生。他善於講解曆史,包括正史和野史,教學自成一派。由於,他的授課方式深具趣味性,自然受到了學生們的喜愛。然而真實情況,我卻不得而知,新學年開學後,我還隻是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學生,而他則是廣博縣中學的曆史老師。廣博縣中學是縣裏最好的中學,相當於縣級重點中學。

越文軒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越書明二十四歲,是高廟村裏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當時,因為村子裏出了個狀元,村民們紛紛前來道賀,一時間,越家門前車水馬龍。大學畢業後,越書明被分配到了政府下屬的某個職能機構,算是端上了鐵飯碗,引得村人們羨慕不已。因為工作繁忙,越書明很少回家探親。不想,今年春節倒是個例外,他領著自己的新媳婦,回村拜見了自己的老父親。

小兒子越書華今年十八歲,也許深受父親的影響,他的語文和曆史成績尤為突出,古往今來的各類典故,包括野史,更是信手拈來,其他各科成績也均名列前茅。由於哥哥的輝煌,越家老爺子對這個小兒子自是給予了更高的期望,雖說不一定能考上北大清華複旦等全國一線大學,但考取市內的重點學府絕無問題。然而,這個預測是基於小兒子高二的成績水準來評定的,自從高三寒假以來,情況卻是急轉而下。今年寒假期間,為了放鬆心情,以備高三下學期全力衝刺,越家大兒子帶著新媳婦回村過完春節,便順道將弟弟接進城裏小住了幾天,這些情況都無任何異狀。但高三下學期,在廣博縣中學住校僅半個來月,越書華就高燒不斷。受越文軒之托,父親曾去越家,給小兒子看過病,開了些退燒藥,卻是不見好轉,就由其哥哥越書明帶進城裏就診,直到現在都沒回村。

村裏人一見到越家老爺子,便會問起他的小兒子得了什麽病,越文軒則含糊其辭,似乎有口難言,話還沒說完,就匆匆離開。由此,村人們盛傳越家小兒子多半是得了什麽絕症,因為家人的期望值過高,所以拚命用功讀書,累壞了身子。小兒子越書華學習刻苦,不僅村鄰們有目共睹,更是世人皆知,這樣的好孩子、好學生身患絕症,無不令村民扼腕歎息。

然而,在這其中又不乏嚼舌之人,“齙牙婦”胡招妹就是其中之一,是村子裏出了名的滾刀肉。眼見越家老爺子路過自家院落,這個關不住門牙、把不住門臉的女人就從院門內躥了出來,企圖搬弄是非。

“越老師,聽說你家小兒子用腦過度,得了那個叫什麽,叫什麽來著?啊!對了,是腦瘤!瞧瞧這些新名詞,把人都給弄糊塗了!聽說隻要沾了瘤,就會死人的!”那個臭女人齜咧著滿口鏽跡斑斑的一嘴黃牙,一驚一乍地酸溜溜道:“都是你這老爺子把他娃兒逼得太緊,想把兒子送到北華清大是吧?哪那是我們這種小地方的人家該去的金窩銀地呀!”

“齙牙婦”居然將北大清華說成了北華清大,就連我這個小學生都知道這是全國兩所響當當的高校,卻是被她如此張冠李戴。

這樣,我也才知道越書華得的是腦瘤。

之前,我就聽說越文軒忙完了高考之後,便借暑假的機會進城照顧小兒子,卻是不知他什麽時候回到了高廟村。

我對越家談不上任何印象,更無所謂好壞之分,順眼瞧看了下熱鬧,就匆匆趕往自家院子。

平治那家夥早就已經回到家中,正在院子裏追趕著雞群們撒歡。即使一個人,這小鬼也能折騰出個天翻地覆。

猛然,我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原本正朝屋子裏麵走去,但由於那感受太過強烈,我一下子便站定在了院落的中央,向門廳內望去:兩名身穿製服的刑警,坐在竹製的靠背長椅上,父親正恭恭敬敬地倒水上煙。我們的父親從不抽煙,那煙是家裏來客人時的招待。

我不知道來了多少警察,但警方撒網一般,深入到了村裏的各個角落。

母親大概正在裏屋,哄逗著小妹妹睡覺。

那隻不過是例行公事的詢問,向村人們了解瘋女人的生平。被塵封了多年的家族曆史,瘋女人作為地主後代的身份,必將一一揭開。但這些與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我再次回想起被拋棄在溪水中的那具屍體,紅紅綠綠的屍身旁,是一團畸形的死胎,仿佛被空氣氧化,不免烏紫得駭人。

當年,如果不是憑空出現的那條大黃狗,我想警察的詢問筆錄早該結束了。

出現在命案現場的那隻大黃狗,一身狼毫般尖利的皮毛,猛地割過了我的大腿踝。大黃狗威風凜凜,吱溜一下,衝進了我們的屋子。我正準備跟進門廳,卻見它溜梭到刑警們坐著的長椅下,叼出了一件髒兮兮的衣服,躥回到了院子。在它嘴上叼著的那件淡藍色的短袖襯衫,正是昨天夜晚父親脫下的那件。衣服已經幹透,清晰可見襯衣的胸口留有一片發黑了的印記。隨即,我聞到了淡淡的血腥氣,與昨天的氣息一模一樣。

昨天晚上,我們全家人一起沉浸在妹妹誕生的喜悅裏,怕是連父親都忘記了自己脫下的這件外衣。我記得他將襯衣掛放在長椅的靠背上,卻是不知道在什麽時候竟是滑落在地。而這隻大黃狗因嗅到了血腥氣,便將衣服拖了出來。

當即,屋裏的那兩名刑警同時一驚,奔出了門廳,見我從狗嘴邊一撈,搶過了父親的衣衫。

“小家夥,你手裏提著的是什麽?”其中,那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警官正好奇地注視向我。

我的身體瑟瑟發抖,腿腳正不停地打顫。自打出娘胎,我就清楚自己生性膽小。當下,我看見父親定在兩名刑警的身後,臉色蒼白得如同一麵粉牆,失血到了極限。不知為何,我居然感覺到一絲安慰,仿佛被人分擔掉了我的恐慌。

我提拎著衣袖,望著麵如土色的父親,就那麽呆呆地站立著。

另一名警官大概五十多歲,正用溫和的目光注視向我,不免令我愈加緊張。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好半天,才細聲細氣道:“這是——是我爸爸的衣服。”

“對!那是爸爸的衣服。”弟弟不知什麽時候在我身邊冒出,懷裏抱著一隻油光水滑的大公雞。陽光下,公雞那頭高高的冠子鮮紅得異常紮眼。

“這是昨天晚上,我為妻子接生時,不小心沾染上的血跡。”因為撒謊,父親努力克製住身體的劇烈發抖。如我這般稚嫩的眼睛,都已經發現了事態的嚴重性,麵前的這兩名刑警不會沒覺察出父親的異樣。

那名年輕的警官手拿記事本,似乎為了確認什麽,仔細查看著上麵的記錄。豈料,瞬息之變,年輕人回頭,猛擰向父親。由於這個舉動全無征兆,令身後的父親逼後一退。但那名警官似乎並沒察覺,例行公事道:“剛才你說,你是位醫生是吧?還說,昨天去了趟近鄰鎮?”

父親則是機械地點了點頭,額上亮晶晶的汗水欲滴未落,這使得他的緊張愈加明顯。呼吸的節奏聲也是顫抖而紊亂,任誰能都察覺到其心裏的恐慌。

“是清溪河的方向嗎?”察言觀色的老警官目光敏銳,卻是透射出著柔和的眼神。

老警官的這句話明顯是在追問父親是否跟瘋女人的遇害有關。發現屍體的清溪河現場,距離村口約二十分鍾的行程,距離我家的方位雖不一致,但偏差並不大,這三點幾乎呈現出了一個等邊三角形的關係。

麵對父親慌亂陣腳的神態,我明確自己應該出麵幫他,雖然我並不知曉該從何入手,但決不能坐以待斃。盡管我很想知道昨天晚上,父親在回往家中的路上到底發生過什麽,但眼下不是追究這種問題的時候。當時,我雖然年紀尚幼,但事件的輕重緩急,還是能分辨清楚。

“不!那是兩個方向。”我這麽回答時,雙眼牢牢地鑲嵌住父親,心中竟是湧動著無法言喻的傷感。為什麽會如此悲傷呢?難道是因為父親的謊言?

老刑警走到我麵前的同時,已經戴好了一雙手套,拎過了我手上的那件血衣。原本,我是想據理力爭,絕不肯撒手,但我實在沒勇氣與警方抗衡。對方因感受到傳自我手腕上的那股力度,笑容愈加溫和,我的情緒因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終於放手了衣物。

“這衣服——你們也要帶走嗎?”父親過於緊張且慎重的表情,致使其太陽穴處的血管突突搏擊得厲害,像是在打拳。

“你不是也說了,這上麵是血跡。”老刑警回頭望向我的父親,我看不見他的神色,卻可以看出父親正深深壓製住掙紮於其內心深處的那份驚懼。

“但——但那隻不過是我妻子的血跡,我想應該跟案件無關。”父親的舌頭是在打結。

“有沒有關係,進行一下化驗就知道了。”老刑警將那件血衣遞給其助手,對方連忙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裏,取出了一隻幹淨的塑料口袋。

父親的臉色愈加慘白,其微微搖晃著的身體,幾乎要將自己的靈魂壓倒在地。那兩名警察依舊保持著職業性的穩重,客套地向父親點頭告辭。當路過我身邊時,那位老刑警特意摸了摸我的腦袋,我也不清楚他是在嘉獎我的回答,讓警方獲得了更多的線索,亦或僅僅是對於一個孩子表現出了關愛之情。然而,我則是衝其怒目而視,抬手打掉了他的好意。

盡管警察們已經離開,但我和父親對峙而立,雙方都感到了一股情緒上的虛脫。那時,我心底的失落則是來自於父親的謊言。

院門外,王富貴的妻子梁小梅探頭探腦,奇怪地望向我和父親。梁小梅已經結婚了整一年,今年滿二十二歲,是我們村裏遠近聞名的一朵鮮花。她大概是聽說了母親生產的消息,便帶著妹妹與弟弟前來探望剛出生的小婷。在她的身旁兩側,二妹梁小蘭九歲,弟弟梁小軍兩歲。

梁家與我們向來私交甚密,從我們父親這一輩開始,兩家就經常往來和走動。大姐梁小梅之所以常來我們家,主要是因為我們的父母都有文化,而她尤其喜歡跟我們的母親聊天。梁家當家人梁大重身為當地農民的典型代表,因為窮苦的日子過怕了,個性難免有點見利忘義,整天忙活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種地搞養殖,總之,啥掙錢整啥。

自從懷孕了以後,梁小梅更是三天兩頭地往我們家跑,向母親討教生養兒女的經驗。父親在家時,便會為她把一把脈,檢查下胎兒的情況。眼下,梁小梅已經懷孕了五個多月,預產期正值年末的隆冬時節。

父親看起來無精打采,精神一下子委頓不堪,也不與梁家的姐妹弟三人打聲招呼,便轉身走進了門廳。其隱沒在門影中的身體,仿佛瞬間就塌陷了下去,佝僂的背影蒼老了許多。

因見此情景,院門外的梁小梅衝我招了招手,輕聲細語道:“平凡,你爸爸怎麽了?”

我灰著臉回答:“剛才警察來過。”

梁小梅點了點頭,朱唇微啟:“我看見了!”

“還帶走了爸爸的衣服。”平治在一旁插嘴道。

“我也看到了!”妹妹梁小蘭學著大人的模樣,皺起了眉頭。

梁小梅見勢頭不對,便拽了拽弟妹的手,對我道:“那我們就先回家了。”隨後,女人低頭,衝走路還不太穩當的弟弟道:“小軍,我們明天再來看你的新媳婦吧!”說著,就發出了歡快的笑聲。

二女兒梁小蘭也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小心翼翼地睨視著眸子,眼角眉梢統統衝我掛持著含羞的微笑。

眼見梁家姐妹弟三人離去的背影,我抓拽住平治的手,回到了裏內的門廳。父親正坐在長椅上抽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八仙桌上則是擺放著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茶水。我從沒有見過父親抽煙,不免更加確信大事不妙。

終於,我大吸出了一口氣道:“爸爸,你昨天早就該到家了。”

“我也想早點趕回來,偏巧遇上了暴雨。”父親看起來是累壞了,根本無力過多做解釋,握住長椅的扶手,臉色陰沉地鐵青。

母親不知道外麵的發生,躺在裏屋,高聲叫喊著父親的名字,大意是給小妹妹換尿布。父親落寞地慢慢站起身,行屍走肉一般,搖晃進了臥室。

到底發生了什麽?父親為什麽會麵露如此驚恐且害怕的表情?難道,瘋女人的死與父親有關?父親是殺死瘋女人的那個凶手?我聽見了一響輕輕的刀片聲,瘋女人胸腹間的那道分界線,如同拉鏈一般在我眼前敞開,一團鮮血淋淋的怪胎從女人的肚子裏滾出,竟是衝向我大聲啼哭,嚇得我心跳幾乎停止。

與此同時,裏屋傳出小妹妹咿咿呀呀的笑聲,而院子裏則傳來雞飛蛋打的胡鬧。弟弟又在逗雞惹鴨,毫無一絲危機之感。

“怎麽?警察走了?”母親問走進臥室的父親。

“已經走了!”我聽見父親坐在**的聲響,身體沉重得如同一塊大石頭,將床板壓抑得“咯吱”骨裂。

“到底是怎麽了?”母親關切道:“你的臉色好難看。”

“讓我來看看我們的小寶貝。”父親沒有回答母親的提問,而是抱起了**的小妹妹,大概也是為了掩蓋其神情的慌張。“哎呀!這小家夥還真的尿濕了!”

為什麽父親這副努力出強顏歡笑的口氣——聽起來竟是讓人感到無比地悲傷呢?!

(伍)

傍晚時,傳來了祁老太爺過世的消息。據說,老人是在睡夢中過去的,神態還算安詳。

血紅的夕陽下,屋外響起祁家大兒子“嗚啦啦——”的哭喪聲。他將父親的靈牌放在院門口的地上,撲地磕拜了三個響頭,便轉身離開,無聲的舉動分明是在指責父親的疏忽。

昨天,父親因為一直牽掛著母親的身體,雖然身在近鄰鎮的祁家,但心卻是早就已經飛回到了母親的身邊,這很有可能造成其醫療上的失誤。當時,表麵上眼見老爺子的病症趨於穩定,祁家老小為了表達謝意,說什麽也要宴請父親吃過了晚飯再走,這也是父親之所以回來晚的主要原因。

顯然,這個消息雖在父親的意料之外,但似乎又在他心裏的掌握之中。父親的表情先是一驚,隨而安然地呢喃道:“是這樣啊!”

院外聚滿了前來圍看熱鬧的村民。

父親什麽話都沒有說,則是轉身走入進廚房,燒起了開水,準備下麵條。他給母親、我和弟弟分別下了碗雞蛋掛麵。

父親將麵條送入進臥室,裏麵傳出母親的問話:“剛才外麵發生了什麽?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哭。”

“沒什麽!”父親溫和地撒謊道:“你也知道村裏人喜歡看熱鬧。大家聽說你生了個女兒,都想進來看看,被我擋住了,說你需要好好休息。”

“你這人也是,人家好心好意地前來道賀,幹嗎不領進屋啊?”

“快吃吧,這麵要融了!你現在正是需要加強營養的時候,我給你多加了一個雞蛋。”

“你的呢?”

“在外麵。”

然而,父親什麽都沒有吃,而是招呼我和弟弟趕緊吃飯,自己靠在八仙桌旁翻看醫書。那是一本古醫書,書頁從左邊向右側翻閱,內文還配有圖畫。大概是受到了畫麵的吸引,弟弟將他那顆小腦袋瓜伸到父親的下巴與書頁之間,想要探尋個究竟。父親連忙合上書頁,似乎怕給我們帶來什麽不好的影響。

“小搗蛋,幹什麽呢?”

“我還沒看清楚畫的是啥!”弟弟伸出細嫩的手指,戳了戳封麵上的繁體字。

“快吃,麵條都要涼了!”父親的笑容看起來那麽無奈,並且哀傷,仿佛滿含著沉默的告別。

我觀察著父親的一舉一動,總感覺哪裏似乎不太對勁。

屋外傳來了狗吠聲,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狗這麽討嫌,父親起身朝院子裏走去。我喝完麵湯,準備跟出院子,卻見父親返回了門廳,正將什麽東西塞入進褲子的口袋。

弟弟伸長手臂,夠向桌角的那本醫書,不小心將筷子上的油花滴落在了古書的封麵上。盡管這家夥還不怎麽識字,卻對醫書裏的人體器官十分感興趣。真搞不懂那些不寒而栗的畫麵,這個小鬼居然能看得津津有味,果然是個怪胎。

父親走過去,愛撫了一下弟弟的小腦袋瓜,將醫書收進了櫃子。

吃過晚飯後,見父親收拾碗筷,我便跟進了廚房,但裏麵空無一人。灶台上,摞放著已經被清洗幹淨的碗筷。

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橡膠味。透過廚房背後的窗戶,可見柴房的位置隱隱躍動有火光。當時,我以為著火了,心頭嚇了一跳,連忙向主屋後跑去。

我一頭撞開柴房的屋門,卻見父親從褲子的口袋裏掏出了個紙團,丟進焚燒著的金屬桶內。那麽小的紙團,被火舌一舔,化為了灰燼。一隻沾有疑似血跡的橡膠手套正搭放在金屬桶的邊緣。眼見我的出現,為了加快燃燒速度,父親用樹枝將那隻手套戳入進了火焰之中。於是,桶內冒出滾滾濃煙,黑煙裏露出一件已經被焚毀了大半的雨衣,正是那件我親自給平治披裹在身上的雨衣。昨天夜裏,我還追問過弟弟,這雨衣哪兒去了,卻沒想到被父親藏了起來。

“爸爸,你在幹嗎?”我瞪大眼睛,仿佛見到了人世間最為恐怖的一幕,比起瘋女人以及她那團畸形的胎兒更為讓人感到恐怖。

眼見都已經焚毀幹淨,父親長長地吐了口氣,似乎是將抑鬱的心境全部釋放出來。

“這衣服太破了,留著也不能穿。”

父親是在撒謊,那件雨衣確實已經很舊,但不至於破到不能遮雨。況且,即便不能穿了,扔了便是,卻為什麽要將其焚毀?現在想來,父親當年的舉動,必是在銷毀證據。父親一定有什麽事隱瞞了我們,昨晚回家的路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也沒必要把它燒了呀?!”我掩捂住口鼻,雙目被熏得直流眼淚:“咳咳咳!好難聞的氣味。”

“那你還不趕緊出去!”父親扳過我的肩膀,堅決地推出了門外。

因處理幹淨了桶裏的燃燒物,父親回到裏屋,母親則是皺起著鼻子抱怨道:“穆風,你在燒什麽,好難聞。”

“沒什麽!”父親見搖床裏的妹妹已經睡著,便說了聲:“秀珠,我到外麵走走!”

“早點回來!”

“哎!”

我跟著父親來到了院子,透過門廳內射出的燈光,見父親的手中正提著一瓶清油。

父親見我跟在他身後,回身按住了我的肩膀,一臉鄭重的表情:“平凡,我沒在家的時候,你要代替我照顧好你們的母親,還有弟弟平治,當然,還有妹妹小婷。你們的小妹妹還那麽弱小,感覺長大真是一件好遙遠的事情啊!”父親低頭,眼眶裏竟是飽含著淚水:“但轉眼之間,你和平治都長這麽大了,看來,長大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吧!”

我不明白父親到底想說什麽,他的表述分明有些語無倫次,但為了讓他感到安心,我回答道:“我會的!但爸爸,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

父親晃了晃手中的那隻清油瓶:“你們的母親和妹妹都平安無恙,我應該到山上的觀音廟裏去還願,感謝佛祖保佑!昨天,我沒能及時趕回家,你們的母親肯定吃了不少苦,還好母女平安,這一定是佛祖庇佑。”按理說,父親身為一名醫生,也算是天生的無神論者,卻沒想到,這番話語竟是如此宿命。

“爸爸,明天再去吧!”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感覺這是最後一次與父親說話,所以我一定要留住父親。

“放心!爸爸沒事,一會兒就回來。”

我扶站在院門口,望著父親逐漸遠去的背影,不知不覺竟是流下了眼淚。

弟弟不知道什麽時候溜進了父母們的房間。母親大概因為疲倦,已經是睡著了。平治趴跪在搖床邊,伸手逗弄著繈褓,幹擾小妹妹睡覺。盡管小嬰兒緊閉著眼睛,但由於受人打攪,表情顯得很不舒服。

“別打攪妹妹和母親。”我將平治拽出了裏屋。

門廳內,在那盞搖擺晃動的吊燈下,我和平治的身影長長短短,一伸一縮,就如同兩個正在拳腳相擊的少年,彼此之間搏殺衝撞,竟是毫不留情麵。

“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什麽發生了什麽?”弟弟一臉無辜的表情,不知道是在裝傻,還是真傻。

“你是在哪兒接到爸爸的?”

“就在家門口啊!”

我大吃一驚:“家門口?”

“是呀!”弟弟天真地搖頭晃腦道:“我到村頭,等了好半天,沒有見到爸爸,所以就自己回來了。”

“回來時,你身上的雨衣呢?”

“我走到村頭,看見那個瘋子女人坐在樹下,身上正淋著雨。我見自己手上有傘,就把雨衣借給了她。”

“你見過瘋女人?那時候她還活著?”我完全沒料到瘋女人在死前與弟弟有過交集。

在村頭的那棵大榕樹下,弟弟將雨衣借給了瘋女人;然而,今晨一早,瘋女人就被發現慘死在了樹林裏的清溪口處。從村頭到清溪口步行至少需要二十分鍾。另外,雨衣又是如何回到了父親的手中,難道瘋女人的死果真與父親有關?

我轉身向屋外走去,我要找到父親,向他詢問個究竟。

“哥哥,你要去哪兒?”平治跟來到了院子。

“我去找爸爸,你在家裏照顧好媽媽和妹妹。”

我拿著手電筒,沿著漆黑的山路,向山上的觀音廟進發。天空被暴雨清洗得幹幹淨淨,竟是能看到滿天的燦爛星光。但我沒有閑情雅致賞此美景,隻想能盡快地找到父親,便不自覺地加快了步速。

由於四野太過安靜,除了蟲鳴與蛙吟聲,還可以聽到將樹林橫腰攔斷的潺潺流水聲。原本,我就是個膽小如鼠的孩子,現在更是感到了無比害怕,行走的身體瑟瑟發抖,漫過脊髓的恐懼感緩緩地爬向大腦皮層,無時無刻不想象著危機四伏的恐怖畫麵。上午看到的場景,徘徊在眼前揮之不去,已然形成了一生的噩夢——那是一個即便睜開眼睛,卻依然存在著的噩夢。另外,清溪河的流水聲卻是愈加平添了恐怖的氣氛。但我努力咬牙堅持,心裏給自己打氣道:一定要找到我們的父親。

突然,一響鋒利的尖叫聲灌徹耳蝸,我先是悚然一驚,隨即壓製住恐慌,大步朝著聲音的方向奔去。

水聲越來越近,並且越來越急,如同我的喘息,如同我的腳步,如同我的心跳,雙腿也是越來越沉。我的身體仿佛被溪流所淹沒,由於衣服吸飽了水分,心情的分量也是愈發地沉重,以致我的腿腳微微有些發顫,明白自己就站在上午的命案現場。

屍體早已被警方帶走,看不見溪河中的血跡,甚至,連死亡的味道都被衝刷得一幹二淨。白練一般的溪流閃閃發亮,撞在河床內大大小小的石頭上,騰起了白色的漩渦,有大有小,連成一串,仿佛是夜色中晶瑩而璀璨的珠鏈。

我正站在溪河的中央,朝向對麵的樹林望去。夜風將樹枝撩撫得“沙沙”拍掌,就在那片斑駁的樹叢中,一個黑影盤踞在半空,如同陰魂不散的鬼魅。

“啊——”我發出尖銳的叫聲,恐懼已達到了極限,感覺心髒就快要撞出了胸膛。

我說不出自己是否感覺到了害怕,但倘若不大叫出聲,不免擔心自己會因窒息而暴斃身亡。黑夜大口灌入進了我的嘴巴,顫栗的氣息攫住了我的心髒,惡生生地疼痛。我蹲伏下身子,大口喘氣,好半天才鼓足了勇氣,趟過水流,朝向那個隨風而動的黑糊糊的人影望去。

我們的父親死了,脖子上掛著一根繩索,被吊在清溪口河畔的一棵參天大樹下,幽幽****地像是一個鬼魂的影子。突然,父親衝我睜開了眼睛,仿佛死不瞑目的樣子,分明是想告訴我些什麽,卻是嚇得我一屁股坐在了淺水窪裏,心髒更是無法承受如此驚恐的夢魘,嗓門發出了一響劇烈的尖叫聲。

原來之前根本無人尖叫,那個灌入進耳蝸裏的聲響,不過是我自己預演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