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親亡故1

(壹)

妹妹小婷出生的那年,我十歲,平治七歲。弟弟是春天過的生日,而我則要等到秋天。

與母親的預產期不謀而合,瘋女人的肚子也是一天天見長。村裏人都說:瘋女人少說懷孕有五個多月了。那年的春節是二月四日,也就是說,瘋女人很可能是在春節前後就懷上了孩子。於是,各種難聽的傳聞風起雲湧。當謠言經過一張又一張臭嘴的咀嚼,難聞之氣可想而知。有關誰是瘋女人孩子的父親也被揣測不斷,想象叢生。想象力一旦被沾染上嚼舌的氣息,也就預示著謠言的繁殖力強悍無比。

但這種嚼舌造謠之事,跟我們沈家沾不上任何關係。父親無須出診的日子,我們一家四口便過著平靜安適的生活。長久以來,在村裏受到大家看中及尊敬之人,排在村長之後的,便是醫生和教師。由於職業上得天獨厚的優勢,父親在這方圓數十公裏,極為受到村鄰們的尊重。

此消彼長!兩個女人的肚子同時隆起,一個成為全村人詆毀的對象,而另一個卻成為全村人憧憬的目標。村子裏的女人們都很羨慕我們的母親嫁給了一個好丈夫——高廟村裏的沈家醫生。

關於瘋女人的家事,我多少也有所耳聞。據傳,瘋女人的祖上是地主階層,本姓李,瘋女人的名字叫作李曼悠,一聽就明白是個有文化的地主家庭。上世紀人民解放後,隨著建國展開的那場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政府打土豪分田地,自然也將她家裏的祖業統統分給了當地的農民。不僅如此,因政府大肆批鬥牛鬼蛇神,他們一家老小沒少被拉到縣裏去遊街。最終,地主老財被惡鬥致死,兩個哥哥也因為生病,都沒活過二十歲。原本,她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又因父母老來得女,本該被視作家族的掌上明珠。但當時,她才一歲左右,因為出身罪惡,接連遭此厄運,竟是被弄得家破人亡。

一天,地主老婆見丈夫死了,兩個兒子也跟著去了,正準備上吊自殺,來個一了百了。繩圈都已經套上了脖子,不想,破床板上傳來孩子的啼哭聲,繈褓中的嬰兒因為餓了,正大張開嘴巴吊嗓門呢!一想到若自己死了,這小東西就隻能是死路一條,地主老婆便決定不上吊了。就這樣,小嬰兒救了自己的親娘一命。那個老母親一橫心一咬牙,忍辱負重,把女兒拉扯到了十七八歲。直到六十五歲那年,地主老婆再也有心無力,不得不撒手人寰。

地主親娘死後,李曼悠因為自己的身世被村鄰們欺負,人也就漸漸瘋了。瘋女人能在村子裏活下來簡直就是一個奇跡。說是剛開始,因階級罪惡,人民更是因為翻身做了國家的主人,不免對他們一家老小百般詛咒。但村人眼見大地主家破人亡,隻剩下小女兒孑然一身,畢竟是個弱女子,再加之經受了重重打擊,已經變得神誌不清,難免招來了一些同情的目光。眼見經濟形式有所複蘇,人們的同情之心也不免蘇醒,便靠著村民們微薄的施舍,女人總算勉強地活了下來。

我出生那年,瘋女人剛滿三十歲,已經是瘋瘋癲癲,沒有了清醒的意誌。

眼下,這個年過四旬的女子,不知跟哪個男人偷偷苟合,再次成為了村裏麵的焦點。早前,有關瘋女人被人糟蹋的傳聞就層出不窮;當下,女人的肚子倏地顯懷,人們自覺抓住了證據。更加之,在這種窮鄉僻壤之地,本來就缺少大眾娛樂,難得有此落俗之事,自是惹得眾人議論紛紛。

然而在我們沈家,卻從來沒有談論過此事。母親捧著日漸臃腫的肚子,幸福地等待著瓜熟蒂落的那一刻。父親則盡量陪伴在母親的身邊,動手做起了嬰兒搖床,靜靜地等待著第三個孩子的降臨。就這樣,我們一家五口,享受自己的生活都還來不及,哪有時間理會他人的閑言碎語。

盡管正值盛夏,但早晨並不炎熱,母親坐在前院的蔭涼壩裏,為即將到來人世的第三個孩子,編織著一件鮮豔的小毛衣。弟弟則拉扯著母親織好的那一部分,滿臉的不屑:“哎呀!這麽小的衣服,給誰穿呀?”

“當然是你們的小妹妹了!”母親露出甜甜的微笑。

“說不定,又是個壞小子!”父親擺弄著竹料,突然回頭,拋出了這麽一句。

這是父親做的第二張嬰兒床,手藝駕輕就熟,眼看就快要完工了。之前,我睡過的那張嬰兒床像是家傳的寶貝般順給了弟弟。哪曾想,那小子在半歲大時,就將搖床給震垮了。當時,於我稚嫩的心靈就明白這家夥肯定不讓人省心。

“誰是壞小子?!”弟弟不滿的聲音引來了雙親愉悅的大笑。

“除了你,還有誰?”父親借題發揮,數落起了弟弟的“豐功偉績”:“一張搖床,你哥哥睡著沒事,輪到你屁股底下,就給震垮了。”

“那是因為他之前就已經搖鬆快了。”這家夥從小腦筋就轉得活泛,七歲的娃娃,卻也懂得“惡人先告狀”的道理。

院落的一角種滿了各類品種的鳳仙花。眼下正是花開時節,雖然繁茂藏於一隅,但盛開的效果卻是滿院芬芳,姹紫嫣紅,煞是好看。父親之所以種這麽多的鳳仙花,一是因為母親喜歡,二是可以用來入藥,尤其具有活血化瘀的功效,用於外傷最好。鳳仙花又名指甲花,每年夏天,母親便用這種天然的植物塗染指甲。有時候,父親見母親自己操作不方便,便會親自為她包裹十指蔻丹。

當時,我正在鳳仙花堆裏翻土找蚯蚓,聽見弟弟的告狀,自然不答應,起身反駁道:“那是你自己的動靜太大了!”

“都是你把搖床給睡垮的!”

“是你!”

“是你!”

弟弟沒我高,卻踮起腳尖,鼓起胸膛向我頂來。

“你們小哥倆兒就別吵啦!”母親休停戰況,一把摟過弟弟,平治便將耳朵順勢貼放在了母親隆起的肚皮上,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

“平凡平治,你們是想要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呀?”母親安詳的神色讓她看起來宛如一尊觀音像。

“是個妹妹就好了!我才不要像平治這樣的弟弟。”我與平治相互挑刺、彼此詆毀,成為他自上學以前,我們兄弟之間彼此較量的樂趣。

“我也要妹妹!”為了以視報複,弟弟衝我大叫:“我才不要像平凡這樣的哥哥。”

“哈哈!”母親望向我們,正開心地大笑,突然捂著肚子呻吟:“哎呀!這小家夥又在踢我了。”

“讓我聽聽!快讓我聽聽!剛才,我都沒聽到!”這幾個月以來,弟弟一聽說母親的肚子裏有胎動,就會撲到母親的肚皮上,聆聽子宮內的動靜,隨後,流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當下,那家夥抓捏著耳朵,一臉誇張的神色道:“哎呀!他(她)踢到我的耳瓜子了!”

弟弟的天真實在是可愛致極,就連院子裏的鳳仙花叢都大笑得花枝亂顫,可想而知,父母的笑聲更是愉悅非凡。那曾經是怎樣幸福快樂的一家子啊!

由於中午屋外太熱,父親攙扶著母親回裏屋休息去了,院子裏就隻剩下了我們兄弟二人。

“我真是奇怪——”平治一臉困惑的模樣問我道:“孩子是怎麽生出來的呢?”

周圍來往著閑庭散步的母雞。我便隨口回答:“應該像是母雞下蛋那樣吧!”

說這話時,我的表情凜然一僵,快速想起一個月前,發生在柴房裏的那起“血案”。但弟弟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甚至忘記家中曾經養過一隻白黑黃三色條紋的小母貓,而他對阿花曾經如此疼愛。眼瞅著弟弟這般無憂無慮的天真之態,我實在無法繼續深究那個殘酷的夜晚。

與此同時,院子裏仿佛飄**著阿花回魂一般的血腥氣,正發出著哭訴一般的貓吟。

(貳)

一個星期後,母親得償所願,上天果然給我們全家送來了一個乖巧的女孩。

然而,不幸也隨之接踵而至。父親差點就錯過了小妹妹出生的重要時刻,但也正是以此事件作為人生命途的轉折點,至此,我們老沈家便開始跌入進了離奇及萬劫不複的詛咒深淵之中。

我們沈家是醫學世家,父親不僅傳承了祖父的技藝,自己更是對中醫的配方頗有建樹。就這樣,父親成為了這方圓數十裏著名的赤腳醫生,父親的醫術因受到村內村外的讚譽,我們老沈家自然也受到了全村人的尊敬。

祁老太爺住在近鄰鎮,是母親娘家的老鄰居,母親的娘家姓秦。由於,秦、祁兩家世代為鄰,關係十分親密,自從母親嫁到了高廟村,老鄰居的全家老小一旦有個頭疼腦熱都由我們的父親親自出診,幫忙照料。

這天一大早,祁老太爺的大兒子奔來家中,水都不肯喝一口,說是祁老太爺突患重疾,醒來之後,床都下不了,便懇請父親趕去巡診個究竟。這大兒子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可想而知,祁老太爺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

“恐怕是中風了。”

當時,父親正在給母親做早午飯。紅糖小米山藥粥汩汩沸騰,粘稠的米湯爆開了氣泡聲。為了防止粘鍋,父親則不停地用竹勺攪拌。

眼見母親生產在即,隨時都有可能臨盆,父親原本不想外出,正準備拒絕祁家大兒子的委托,卻見愛妻扶抱著肚子走進了廚房。

“你怎麽起來了?”父親連忙攙扶住手腳有些浮腫的母親。

“我聽說祁爺爺病了。”母親身倚著灶台,穩定住體態重心。

祁家大兒子則是急得都快要哭了:“我父親一早醒來,卻是起不了身子,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母親便對父親道:“祁爺爺是我們的老鄰居了。從小就喜歡我,我出嫁那會兒,他好像是自己的孫女出嫁,拉著我的手直抹眼淚,真是把我當作親閨女來看待。你還是趕緊去看看吧!”

父親猶豫不決:“但——但你怎麽辦?”

母親笑言:“穆風,你放心!我這又不是頭一次生孩子。”

說這話時,我和弟弟因為聞到了小米粥的甜香氣,鑽進廚房,湊近灶台,正好被母親左右抓摟住。

弟弟則是吧嗒吧嗒地舔膩著嘴巴:“媽媽,我肚子餓了。”

母親麵露慈愛的笑容,拿起灶台邊的一隻碗,給弟弟盛滿。

父親皺起眉頭,但並沒有生氣,則是衝向弟弟嗔怪道:“這粥你都吃了,那媽媽肚子裏的小妹妹該怎麽辦?”

“還有這麽多呢!”弟弟不顧那粥滾燙,捧起粥碗就喝,當臉一頭汗水。

“小心燙著!”母親疼愛地擦抹著弟弟的滿頭汗水。

祁家大兒子早就急得屁股著火,催促父親事不宜遲,趕緊出發。因抹不開麵子,再加之,祁爺爺是父親的老病號,對老人的症狀了如指掌,換了誰,都要推倒了,重新了解病人的病況,不僅耗時費力,更是人命關天。

“那我順便把你姐姐叫來。”

母親點了點頭。

父親彎下身子,對我和弟弟道:“平凡平治,爸爸不在家,你們可要幫忙照顧好你們的母親和小妹妹!”

“說不定——那是個小壞蛋!”弟弟用手背將嘴巴一抹,便溜出了廚房,又有力氣逗雞惹狗去了。

阿花死了,沒貓可逗。想到那天晚上,阿花在臨死前,望向我的眼神,那分明是一雙人的眼睛,像是兩撮熄滅了的火星,寂靜地滑落入進了黑暗,我就感到一陣心悸的難過。

大姨是在下午三點鍾左右趕來到我們家的。父親告知大姨:他一定會在傍晚前趕回家。但那天,一直到天色已經黑透,卻是不見父親的身影。與此同時,晚飯後沒多久,母親的肚子就開始發作陣痛,大姨說那是羊水破裂的原故。

母親分娩,向來都是由父親親自接生,我和弟弟都經過父親之手。我們兄弟倆身為父親的“傑作”,不僅僅是因為父親給予了我們生命,更因為他是第一個迎接我們出世的人。當父親用其寬大的手掌,托護住我和弟弟時,臉上呈現出的喜悅之情,心中湧動著的興奮之感,怕不是其他父親所能體會到的。這種上天給予的父子之情,讓身為兒女的我們,本身懷揣著一份無法言喻的自豪,以及無法割舍的血濃親情。

母親是個很要強的女人,盡管感到疼痛難忍,但並沒有大喊大叫。然而,我可以想象得出,母親平躺在**,那副痛苦萬分的模樣:雙手攥握著被子、渾身使勁的場麵。

夜已入深,還是不見父親的身影。

眼下,大姨緊張得手忙腳亂。她讓我到廚房裏去看看水燒開了沒有,並不停地念叨著父親怎麽還沒有回來。大姨比母親年長八歲,今年三十八。年前,她剛死了男人,結婚十六年來,卻是沒要個孩子。據說,是因為大姨的身體有問題。由於膝下無子,大姨對我和平治甚是喜歡,更是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疼愛。但大姨因為沒生過孩子,接生更是頭一遭,生怕把大人和孩子都給耽擱了,錯手兩命,能不急嘛!

我也多次來到院子門前,朝父親返家的方向張望。其實,眼前一片黑夜,即便附近有人經過,也看不太真切。但為了平複心底的擔憂,我一遍遍地跑到院門口,期望能看到父親的身影。想必,父親正匆匆地急趕在回往高廟村的路上,說不定就快要到家了。然而,四下裏則異常安靜,整個村子悄無聲息,今晚竟是沒有傳來瘋女人的啼哭聲。

不知不覺,屋外下起了小雨。不多時,那雨勢也是越來越大,很快就連成了一片,明晃晃地迷亂眼睛,則是愈加煩擾心緒。

與此同時,裏屋傳來了母親更加疼痛的呻吟聲。我抬頭,望了一眼櫃子上的座鍾,正顯示十點過五分。不得已,我招呼弟弟帶上手電筒,打傘趕往村頭去接父親。

“你快去村頭看看爸爸有沒有趕回來。”我給平治穿上雨衣,將手電筒和雨傘塞給他,給他係好了雨衣的扣子。

“為什麽你不去?”弟弟不滿意地翹嘴道。

我沒心力糾纏於他的無理取鬧:“我還要照顧母親呢!”

說這話時,大姨正從母親的房間裏走出,手上的那盆熱水,可見淡淡的血絲幽**在水中。當即,我的心頭“咯噔”一驚:母親流血了。這令我更加心情煩躁,衝向弟弟大聲嗬斥道:“快去,快去接爸爸回來!”

弟弟一副怨憤的模樣,橫了我一眼,簡直就是阿花的白眼,如同被貓魂附身。我的心頭再次“咯噔”一驚,感覺胸口冰涼得厲害,心跳也是莫名地發慌。但弟弟沒說什麽,抓過雨傘和電筒,就跑出了門廳。

那的確是阿花的眼神——凜冽而詭異,帶著一股子傲慢的倔強。為什麽會有如此不安分的感覺?為什麽我會從弟弟的眼中看到阿花的目光?這恐怕是我多心了吧!於是,我在心裏慢聲細氣地安慰著自己:平治那家夥雖然有些任性,但每每在關鍵的時刻,還能聽得動我的吩咐;盡管稱不上馴服,但好歹也算是聽話。

雖說沒我什麽事,我也幫不上任何大忙,但我作為家中長男,理應承擔起父親的責任。盡管無事插手,但是坐鎮家中,以防止意外事件的發生,這就是我的重責。

屋外的雨勢越來越驚險,雨錘一般抽打在窗戶上,似乎是要將玻璃擊碎。我呆望在門廳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猛然回頭,望向裏屋,雖然看不見屋內的情況,但驀地,我有種一夜長大成人的感覺:倘若父親沒在家中,也許,我就是這個家庭的頂梁柱。現在回想起來,那天的想法可能過於幼稚;但在當時當刻,我認定自己可以支撐起一家之主的責任。

已經十一點半了,弟弟與父親還沒有回來。我愈加急躁,裏屋則是傳來母親頻頻痛苦的呻吟,可知母親的承受力已經達到了極限。大姨似乎也急了,大聲鼓勵道:“秀珠,再加把勁,再加把勁啊!孩子就要出生了,我看到孩子的頭了。”看來,由於父親不在家,大姨隻得硬著頭皮,親自為母親接生。

大姨叫秦秀珍,母親叫秦秀珠,這對姐妹花的名字還真有珠聯璧合之意。

沒辦法,我不得不四處尋找雨衣和手電筒,準備親自前往村頭。盡管找到了一隻鏽跡斑斑的電筒,卻發現裏麵沒有電池。我繼續翻箱倒櫃,一路翻到了便攜式醫藥箱,掀開箱蓋,發現原本應放有手術刀的位置,卻是什麽也沒有,心裏麵不免一驚,莫不是被平治拿了去。

母親的呻吟更加尖銳,同時傳出了大姨哭腔般的鼓勵聲道:“秀珠,你要加油啊!”

大姨在說這話時,像是一位鼓勵學生認真上勁的老師,但她也的確是一名優秀的中學教師。如果不是因為照顧病重臥床的丈夫,大姨是不會辭去廣博縣中學語文老師的職務。現如今,她的丈夫已經過世,廣博縣中學有意聘請她重返講台。大姨一直在考慮此事,很有可能新學期開校,她便重新返往教學崗位。

母親的疼痛令我心急如焚,我必須趕到村口,將父親迅速找回。

猛地,身後斬下了一劈驚雷,似乎自背脊將我撕裂。巨大的聲響不僅令人感到膽戰心寒,更何況,是老天爺劈砍下了光的氣勢。我將身體一抖,正準備回過頭,卻見眼角餘光一花,門廳外走進來兩人,正是父親和弟弟。

帶著莫大的驚喜,我撲了過去,抓抱住父親:“爸爸,你總算回來了!”

然而,父親則是一臉驚魂未定的神色,仿佛見到了什麽令人恐懼的東西,仍然感覺心有餘悸。這樣,我才注意到他和弟弟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今早出門前,父親換上了一件淡藍色的短袖襯衫;眼下,襯衣的領口漬出一大片深藍,那不單單是被浸濕了的原故,因為我聞到了淡淡的血腥氣。雖然屋外的泥土味濃烈得刺鼻,但仍舊無力掩蓋鮮血的味道。

當然,這血腥氣也有可能是從裏屋飄出來的,而我卻是更願意相信這番後者的推論。

似乎為了掩飾,父親連忙脫掉襯衫,但裏麵的那件白背心,其胸口處漬有一片淺紅,輕淺得幾乎看不到痕跡。由於門廳的光線暗淡,若不仔細甄別,根本看不出那背心上的異樣。

一道閃電劃過窗外,仿佛落地降臨人間。伴隨著電閃雷鳴,一啼孩子“呱呱”的落地聲,炸響在父母們的房間,嗓門之大,驚為天人。

眾人皆是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卻見大姨端著一盆血洗過的清水,如釋重負般地走進了門廳。

大姨抬頭,一眼瞧見了父親,便連忙賀喜道:“穆風,你回來了!還不趕緊進屋,問候一下你家媳婦!”

“哎——”父親的神色轉憂為喜,趕忙走進裏內的房間。

我走到平治的麵前,低聲道:“怎麽不打傘?衣服怎麽都濕透了?你身上的雨衣呢?雨衣去哪兒了?”

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昂著腦袋,氣勢凜然,無心回答,卻是有意與我作對。

“平凡平治幹嗎呢?”父親在裏屋衝我們大叫道:“還不快進來,看看你們剛出生的小妹妹!”

弟弟衝我做了一個鬼臉,慌忙屁顛顛地跑了進去。我也跟進了父母的臥室,一眼看到父親懷抱中的妹妹。父親的表情慈愛極了,全然沒有了先前的失態反應,衝著妹妹開懷地大笑。

父親用他那雙溫暖且厚實的大手,一掌托抱著妹妹拳頭般大小的小腦袋瓜,而另一隻手則是托撫著妹妹的小屁股,將那個粉紅鮮嫩的小家夥展示給我們兄弟倆看。妹妹被包裹在一張喜紅色的繈褓裏,這是母親為討得一個好彩頭,更是為祝願小妹妹健康成長,特意采用紅錦緞,為她縫製了這張小棉被。

父親喜笑顏開地托抱著妹妹,親了又親,仿佛怎麽愛也愛不夠。我想父親現在開心的模樣,一定比初為人父時更加激動,也更加歡喜吧!我出生時,不可能領會到父親的喜悅,但他必定也如此時此刻這般親切的笑臉,將我緊摟在懷中,讓我感覺到安心。正是因為出生時的無知,對於那個時刻毫無記憶,我便認定小妹妹的誕生,怕是父親笑得最為燦爛的時刻。弟弟出生時,我才兩歲半,雖然已經開始記事,但那仍舊是個混沌無知的年紀。平治是在春天出生的,因為是大白天,當時,我和村裏的小朋友們正在田埂邊抓蝴蝶。由於肚子餓了,跑回家吃晚飯,這才得知家裏多了個小弟弟。

我是在什麽時候逐漸意識到身為兄長的責任感呢?之前,我因作為家裏的老大,與平治爭搶食物和玩具,由於占據年齡上的優勢,采取的方式不免霸道並且蠻橫。當我第一次意識到身為哥哥的擔當,正是眼見弟弟殺死阿花的那個夜晚,血腥的場麵如同噩夢。我從來沒想到平治居然如此殘暴。那一瞬間,我仿佛開竅了般,意識到身為兄長,不僅是弟弟的玩伴,更是要學會帶頭,將他們引向正途。

“你們的小妹妹很漂亮是吧?”父親欣喜的模樣,就像是一張不切真實的麵具,讓我感覺距離他越來越遠。

似乎是為了抓住真實的父親,我連忙摸了摸妹妹的小臉蛋,嬰兒過於細嫩的肌膚,柔滑得宛如毫無紋理,更仿佛觸手即化,讓人充滿了愛憐。

我回頭,望著**的母親,微笑道:“果然是個女孩啊!”

“這個小家夥一點都不好看,像個皺巴巴的小老頭!”弟弟一副嫌棄的表情,把臉別向了一邊,不願再多看一眼父親懷抱中的妹妹。

“你出生的時候,比她還難看呢!”我半真半假地玩笑道。

“我才沒有這麽醜呢!”弟弟衝我任性地反擊。

母親眼見我和平治又在鬥嘴,麵色咧開出一臉疲憊的笑意,對我們兄弟倆實在無可奈何。為了打破我們之間的爭鬥,母親輕聲道:“小婷,這個名字好聽嗎?”

沈彥婷這個名字是父親早就想好的;如果是個男孩,就繼續延用“平”字輩,平凡平治便是由此得來。

大姨返回到了裏屋,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從父親手中接抱過妹妹,嘖嘖稱讚道:“呦!這可真是個乖巧漂亮的小家夥!看這小鼻子小眼多精神啊!”

“分明就是個醜丫頭!”弟弟則是失寵般地針鋒相對。

真是個嫉妒心強盛的小壞蛋!大人們微微一笑,全然不在意平治的抱怨,一心沉浸在新生兒降臨的喜悅氛圍之中。大姨將繈褓放在枕邊,母親艱難地抬了抬手,撫摩著小妹妹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蛋,其笑容充滿著幸福的沉醉。

“平治,你出生時,也是這樣呦!”母親刺激弟弟道。

“我見過弟弟出生時的樣子,比這可醜多了!”我拍手大笑,將鬥嘴升級。

“我才沒這麽醜呢!你胡說,你胡說,不許你胡說!”

於是,我和平治在房間裏追追打打,三個大人則是笑得前仰後合。至於,母親的枕頭邊、那個暫無意識的小家夥,早就已經甜甜地睡著了。

那真是一個永遠也無法忘懷的幸福時刻啊!

然而,沒有人能夠料想到:這份喜悅竟是我們老沈家幸福生活的終結。

(叁)

暴雨下了一整夜,翌日一大早天晴,氣溫還沒來得及回升,蠻是涼爽的舒適。

大姨為我們全家做好了早飯,向父親交代了些什麽,便匆匆趕回了近鄰鎮,說是要回去探望祁老太爺的病況如何。

早飯時,母親詢問父親:“祁爺爺怎麽樣了?”

昨天晚上,全家人都沉浸在妹妹降臨人世的喜悅之中,哪還有心思惦記著別人的痛苦。今天一大早,經大姨提醒,母親這才想起了老人的病況。

“果然是中風!我先用針灸穩定住了病情,並且開了幾副中藥,眼下首要的任務就是先把老人的病痛給鎮住。”

“昨天,我聽你說祁爺爺可能得的是中風,就知道你會用針灸。臨走時,見你帶走了那個醫藥箱,我還真擔心你別心不在蔫紮錯了針。”

父親笑而不答,神態並不樂觀,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

由於下了一夜的暴雨,院子裏落敗著一地的鳳仙花瓣,仿佛是一盤搗碎了正準備代用的指甲花泥,紅黃藍紫雜色攪拌,爛成了泥裏的蔻丹。陽光照進院子,空氣中蒸發著雨露的味道,清新而淡然。

按照父親的指示,我和弟弟開始打掃院子。隨著氣溫的升高,運動稍稍著力,便是大汗淋淋。屋子裏傳出母親哄逗小妹妹的唱腔,那是一首極富我們當地特色的民歌:覺覺著,覺覺著,貓貓不來咬,狗狗不來拖,娃娃要睏著……母親的曲調與唱詞皆悠揚舒緩,那是一首極富催眠意境的《搖籃曲》。

表麵看起來,一切如此平和且幸福。

突然,院門口路過一行急步的村民,通過他們的議論聲,我知道瘋女人死了。

遠遠地,可聽見警車的鳴笛聲,大概是今晨一早,警方接到了村人的報案。此時此刻,聽到風聲的村鄰們正蜂擁趕往案發現場。

由於吃驚,我抬頭時,正巧與父親的目光相撞。父親別開了臉,那是一種害怕及失去的擔憂,牽扯著我的內心纖纖地一疼。

我還沒來得及細想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就聽聞弟弟問我:“哥哥,你不去看死人嗎?”那家夥將手上的掃帚一扔,便奔出了院子。

雖然父親身為醫生,我們也聽說過不少因無法醫治,而不得不死去的病人,但我並沒有見過真正的死者。像這種暴死屋外的屍體,對於我而言,更是想都不敢去想。然而,弟弟卻是興致勃勃,跟隨著人流朝命案現場追去。

眼見村鄰們從院門外經過,趕集似地跑去看熱鬧,父親的表情愈加陰鬱。作為醫生,我們的父親該是十分反感這種置漠生死的態度吧!

我指了指院外,哆嗦著嘴唇道:“爸爸,你不去看看是怎麽一回事嗎?”盡管在我心底多少有些害怕,但還是經不住好奇心的驅使。

“我就不去了,我還要照顧你們的母親。”說著,父親跨進門廳,向裏屋間走去。

命案現場位於清溪河,距離我們家千米開外。一條山道穿過樹林,通抵向山頂的觀音廟,瘋女人的屍體正是在山路與清溪河的交匯處被人發現的。因溪水與山路的走向縱橫交錯:山水依勢匯聚,自西向東蜿蜒;而山路則是依嶺錯落,由南向北地慢上爬坡。溪流與山路橫豎交接,這有點像是城裏的十字路口,卻隻是沒有那麽規整和筆直。所以,村裏人習慣稱呼此處的交匯點為清溪口。

清溪河的上遊潺潺流水,可以算是溪流的規模;然而,一旦落差到了隔壁的清溪村,周圍的支流便匯聚成為河道,就可以稱之為河了。清溪河,這個名字自上而下,將溪流與河流統統包括在內,真可謂一名兩用啊!

清溪河兩側早已是人山人海。左右張望都不見弟弟的身影,我便決定獨自擠進人潮,前去查探個究竟。終於,我使盡渾身解數,擠進了人群之中。舉目望去,清澈的溪流粼粼閃光,刺得我有些頭暈眼花。我晃了晃身子,紮穩住了馬步,眼見溪河中的情景,差點便昏厥了過去:女人的肚子從中間橫著一道,可見肝腸肚肺隱約地迂回。

由於下了一夜的暴雨,溪水淹沒了女人的屍身。瘋女人的身旁則是一個死去的胎兒。那胎兒畸形得厲害,腦袋浮腫且變形,與短小的四肢相比,甚是巨大。胎兒的皮膚下,猙獰扭曲著黑黑紫紫的血管,使得那肉團看起來奇醜無比。之後,通過法醫的鑒定:那是一個五個月左右的胎兒。

那個胎兒正好卡在清溪口河灘邊的石凹處,就像是蜷在了一口天然的搖床裏,又像是縮在了一口自然的棺材中。平日間,河床落水的時候,我們就會將撈到的小魚小蝦豢養在石縫的凹氹處。黃昏時,父母們招呼我們回家吃晚飯,我們這群村娃早就把那些小魚小蝦忘到了腦後。第二天跑去溪口,這才發現那些可憐的魚和蝦都已經被幹死了。

大概因為一直被浸泡在水裏的原故,自屍體的傷口處所滲溢而出的血跡,依然鮮紅得十分耀眼。但屍體已經浮腫發白,更散發出腐臭的味道,不少圍觀的村民皆紛紛發出了嘔吐聲。

也不知道是哪家來的大黃狗,走近屍身嗅了嗅,見有人朝它趨趕,便擺尾跑掉了。

我被嚇壞了,正轉身回家,卻見王富貴穿梭在人群間,一對偷溜的眼睛四處張望。這王富貴是村鄰梁家的倒插門女婿,向來為村人們所不齒,曾經一氣之下,便背起了行囊,到城裏打了幾天工。今年四月,梁家大女兒梁小梅發現自己懷孕了,便急件通知丈夫回村。原本,這王富貴就沒安心埋頭苦幹,自是樂得屁顛顛地趕了回來,美其名為照顧妻子。

清溪村是鄰近我們高廟村最近的村子,沿村口的坡道朝山下走去,步行五公裏的山路就到了。由於,清溪河環此村落繞過,清溪村像是揀了個大便宜,村名正是由此得來。因為我們占據了山頂的優勢,村裏人經常取笑清溪村是喝著高廟村的洗腳水長大的。這笑話雖然不中聽,但地形環境的確是我們高廟村的優勢。不然,古人幹嗎費這老大勁兒,跑到這山頂上蓋了這麽一座觀音廟?!

盡管高廟村團聚風水寶地,但也因勢居山頂,交通總不太方便,農副產品還沒運到鎮上或縣城,就已經糟爛掉了。早些年,這裏還真有些自給自足、自生自滅的桃淵閉塞。自改革開放以後,因大批青壯外出務工,在村民的強烈要求下,村長便帶領眾人將一下雨就泥濘的土路翻修成了石子路,也算是暫時解決了交通問題。

由於清溪村交通方便,村內首富粱大重又因與清溪村的老王家拜有幹親,便借由幹親之名,偷偷跑去清溪村包下了一塘養魚池,從而發家致富。那幹親家的大兒子——王富貴很會拍馬屁,圍著魚塘忙前忙後,更是幹爹親幹爹疼,捧得梁大重心花怒放,居然把這潑皮當成了一個寶兒,將大女兒梁小梅許配給了對方。婚後,王富貴就逐漸暴露出其好吃懶做的本性,這不免令粱大重追悔莫及,隻恨自己當初瞎了一雙眼,竟認錯了這個領進門的大女婿。

村人們都知道粱大重不待見他這個大女婿,便紛紛拿王富貴開涮道:“富貴,你老婆的肚子裏正給你揣著個大胖小子呢!這種不幹淨的東西,還是少看為妙,小心被小鬼附身!”

王富貴則是嬉皮笑臉道:“這他媽都什麽年代了,你們這幫家夥還這麽迷信。”

不多時,拉拽著警戒線的警察們出現在了命案現場。普通人對警察難免充滿了敬畏的心理,所以不用吩咐,村民們立馬閃躲到了一邊。

近鄰鎮上的派出所辦理不了此類刑事案件,即使派出所出麵,也多是打打外圍。真正的刑偵調查,還需要廣博縣公安分局派來的刑警大隊親自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