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逢遇故人

(壹)

下雨了,輕風將雨絲追逐得在窗戶外打旋。

小婷趴在窗台上,注視著玻璃外的雨滴,輕聲呢喃道:“下雨了!”那小丫頭一邊說著,一邊將窗戶拉開,夾雜著雨粉的涼風灌入進了客廳。

“小婷,你一個人在公寓,準備幹些什麽?”我觀察著窗戶外的雨勢,正猶豫不決是否該帶傘。

妹妹揮了揮手上的海子詩集,笑語瑩瑩道:“讀詩啊!正好趁大哥不在家,可以用大聲朗讀的方式,糾正我的普通話發音。”看來,昨天那個追平治的女孩諷刺小婷帶有區縣口音,仍舊令妹妹耿耿於懷。

“這樣也好!”

我決定不打傘,選了一雙專門對付下雨天的舊皮鞋,蹬上腳便出門了。

“咦?”聽見我開門的聲響,小婷跑到門口的鞋櫃邊,找出雨傘,遞給我道:“大哥,你怎麽不帶傘哪?”

“啊——你怎麽知道傘在這兒?”

“切!我又不是第一次住在你這兒。”妹妹衝我不滿地挑起了眉心。

“啊!看我這記性!”我拍了一記腦門,托付道:“那晚飯就拜托你了!買菜的錢,在臥室衣櫃的抽屜裏。”

哪曾想,這小丫頭從睡裙的口袋裏,抽出了兩張粉紅色的票子:“就是這個?我知道了!”

“你比我還熟悉嘛!”

“大哥住在這裏已經有五年了吧?”小婷琢磨道:“是該存點錢,買套自己的房子了。然後,再給我們娶個模樣俊俏的嫂子回家。嘿嘿!”

“你的事還沒讓我省心呢!”

“是你自己瞎操心!快去上班了!”小婷將我往門外推。

我掏出手機,臉色大驚道:“哎呀!時間不早了,都是你耽擱的。”

於是,走廊裏回**著我連跑帶跳的腳步聲。

天空飄落著毛毛細雨,仿佛是自我心底所滲溢而出的難過,到底還在為母親的離去而悲傷不止。根據母親的遺願,雖然她沒有明說,但母親囑咐我和平治照顧好小婷,所以將妹妹接到了城裏來住,也是對得起母親的此番重托。

如今,我們兄弟妹三人團聚在了一起,也算多少實現了我在這個異鄉之地奮鬥之一的目標,心靈也為此而獲得了一絲安慰。

風風火火地趕來到公司,還好我沒有遲到,心情也逐漸放鬆了下來。一走進辦公室,大家都在談論交戰正酣的南非世界杯。幾個女同事也興致勃勃地加入進了討論,一看就是假球迷,但裝得比真球迷還興奮。似乎這樣的全球盛事不插上一腳,這人生就白活了,就算不懂足球,但跟著起哄總會吧!六月十七日,由於南非VS烏拉圭,是在北京時間的淩晨兩點半開賽,很多人鏖戰通宵,顯然還沒有睡醒,便一腦袋糨糊地趕來上班了。我既不喜歡足球運動,也沒有絲毫的運動細胞,更是鮮少與公司的同事們聊天。

我正端起辦公桌上的水杯,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喝口水,就聽見總機打進來的電話:“沈平凡,有人找!”

我返回公司門前的服務台,前台的小範衝我努了努嘴:大廳內,一個男子坐在待客用的布藝沙發上,埋下臉,一頂花白的頭發正衝抵向我的肚子。

“請問——”

隨著我的聲音,男子緩緩地仰起了臉,仿佛電影裏的慢鏡頭。那是個看起來快五十歲的男子,先是定定地凝神了我好一陣,隨而露出了一臉開心的笑容,直呼我的名字道:“沈平凡!”對方那副神采熠熠的模樣,仿佛他鄉遇故知般的驚喜。

“你是——”

“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呢!”男子伸手朝我握來,我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手就被他給抓握住了。我正要詢問你是誰,找我有什麽事嗎,卻聽聞麵前的男子率先開口道:“我是越書明啊!”

我大張開嘴巴,好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盡管腦海裏已經落廓出當年那個風風光光、朝氣蓬勃的大學生形象,但無法與麵前的男子相互對等,則啞啞著嗓門就是發不出聲音。

“怎麽?嚇著你了?”

“啊!”終於,我活動開喉結道:“你是越老師的大兒子?!”

“對,就是我!”

“找我有事嗎?”

越書明衝我點了點頭,更加滿懷笑意的神色,仿佛對我充滿了感激之情,不免弄得我莫名其妙。

“是我妻子讓我來的。”

“你妻子?”

“她催我一定要登門拜謝——你這位幫我們找回了女兒的大恩人。”

大恩人?!這頂沉甸甸的大帽子實在太過嚴重了。

“啊!”我恍然明白道:“原來,遊樂園裏的那位女士,竟然——就是書明哥的妻子?!”

“是的!那是我的內人。”果然是曆史老師的兒子,雕辭刻句文文縐縐,著實讓人感覺不夠直爽。“我那女兒名叫寶玲,今年冬天就該滿四歲了,我快四十歲時才得到了這個孩子。”越書明發出歎息一般的聲響,雖然他今年不過才四十二歲,但外表看起來實在老相。“我們得來這個孩子很不容易,前十幾年一直忙於事業,終於想要個孩子了吧,我妻子卻是一直懷不上。本來,我們夫婦倆都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但還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顧,送給了我們這個孩子。因為不可能再有懷孕的機會了,內人自然將我們的女兒當作是心肝寶貝來寵。昨天在遊樂園,眼見孩子不在身邊,內人都快急瘋了,幸好遇到了你們。所以,內人說無論如何——都要讓我親自登門——以表達謝意。”

我連忙擺手道:“其實真的沒什麽!”

“可能對你們兄弟妹三人來說,的確是小事一樁;但寶玲對我們全家老小而言,實在是太珍貴了。”

“當時,即便沒遇到我們,也會有其他好心人,將孩子送回家的。”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我想起昨天的情形:流動的人潮中,那些歡笑的外表下,包藏著一顆顆多麽冷漠且無動於衷的人心啊!人們紛紛從孩子的身邊走過,卻沒有一個人蹲身或者低頭,詢問一句:孩子,你怎麽了?是在找你的媽媽嗎?你的家在哪兒?……

“真不好意思,耽誤了你上班的時間。”越書明起身告辭道:“周末來我們家吧?內人無論如何也要宴請你們全家,以表達對恩人的感激之情。”

越書明左一句恩人,右一句恩人,誇得我實在很不好意思。

“真的不必這麽麻煩。”

“正好,我們也準備為小女買份保險,卻不清楚該買什麽好。到時候,還希望平凡你能做個推薦。”於是,他遞給了我一張紙條:“這是我的電話,下麵是家庭住址。對了,把你的弟弟和妹妹也都帶上吧?難得在這裏遇到故鄉人,我父親也很惦記著你們呢!”

之前,我曾交代過越家老爺子的身世,越文軒是城裏下鄉的知識青年,因落戶在了高廟村,與村裏的女人結婚,便有了越書明與越書華兄弟。雖說越書明隻能算作半個故鄉人,但他的上述客套,倒也有理有據。

我將越書明送到公司門外,在等候電梯時,禮節性地詢問:“我早就聽說越伯伯退休後,就搬回城裏來住了,他老人家的身體還不錯吧?”

“家父的身體還行!”

隨著金屬大門的打開,我目送著越書明走進了電梯,眼見電梯門關閉的那一瞬間,我突然笑了,卻是笑裏含淚,對自己有種說不出的悲憫和難過。我從來不期盼在這座繁華的大都市裏——他鄉遇故知。

從來不期盼!

(貳)

這天因不用招待客戶,下班後,我便徑直回到了公寓。卻見平治站在門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怎麽突然跑到我這裏來了?小婷沒在家嗎?”

“我敲過門,但房間裏沒人。”他最後吸了一口煙屁股,將煙頭衝著走廊的灰牆一滅,牆上便留下了一圓疤痕似的印記。看來,這家夥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小婷可能跑到樓下的超市買菜去了。我用鑰匙捅開門,問道:“那你不打電話給我?”

“你的手機不是關機了嗎?”平治換上拖鞋,走進了客廳。

我掏出手機,因沒有電了,話機便自動關機。

“啊!我忘記充電了。”

我抬頭,正見平治直奔裏內的臥室,似乎是在尋找著什麽。

“哎!你這是在幹嗎?”

裏屋已經是妹妹的房間,通常情況下,我是不會擅自入內。

不想,這家夥根本無視我的阻撓,衝入進小婷的房間,也不清楚絆倒了什麽,裏麵傳出“咣當”一響。我連忙跟進臥室,卻見他將放置於牆角的那口箱子打開,就地而坐,正翻閱著父親所遺留下的那堆醫書。

箱子裏不僅裝滿了父親的藏書,他將父親的便攜式醫藥箱也一並帶了來。果真是不再回去那個傷心之地了嗎?

醫藥箱被撩倒在地。所有的手術器具統統皆一器一格,規矩地卡放在了理所當然的位置。我看到了那把曾經缺失的手術刀,雖然有些鏽跡斑斑,但刀口卻是寒射出了奪目的冷光。當下,耳邊傳來了那夜天崩地裂一般的雷閃電鳴之聲,中間還夾雜著阿花的尖叫。

盡管我對當年的記憶仍然心存餘悸,但我還是大著膽子慢慢地走了過去。

“你到底在找什麽?”雖然心懷不解,但我清楚平治這麽做,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這是父親折的?”

“應該是吧!”我湊上前,見平治翻出了一套古醫書。那套古書的裝禎是典型的線裝書老函套。函套是指在厚紙板外裱以藍布,依據書的大小、厚度而製作的衣服套子。其包括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四麵包裹,露出書冊的上下口,被稱之為半包式;而另一種則是將書冊的六麵全部包裹,被稱之為全包式。弟弟手上的古醫書就屬於半包式函套。套內裝有三本黃布封麵的書冊。

函套的左側端靠上貼有白底的書簽,標題為豎行的楷書——黴瘡秘錄,標題下則錯有一行小字——附花柳指迷。後來,我才知道“黴”是黴的繁體字,即書名為《黴瘡秘錄》。翻開弟弟所指出折痕的內頁,我才明白當年看到的那些圖形原來是男性的**。**上開出了菜花狀的形態,居然是在高廟村曾經流行一時,並且鬧得人心惶惶的梅毒。無論如何,看到這麽惡心的畫麵,再聯想到這種病症的後果,自是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我記得——這是父親折的。”平治衝自己點了點頭。

“那又怎麽樣呢?”我回答道:“父親在看書時,隨手折下了個頁角,以示標記,為方便下一次的閱讀,這很正常吧!”

但平治卻是搖了搖頭:“父親向來很愛惜書,不會在書頁中留下任何折痕。”

“但總會有一兩次的例外吧?!”我沒認為這是多大的事。

“知道這本書有多少年的曆史了嗎?”平治的問題敲得我一蒙,我哪有可能知道這些呀!“到今年,已經整整一百年的曆史了,這本《黴瘡秘錄》是一九一零年的石印本。”

“啊!”我吃了一驚:“這麽說來,我們老沈家還真是醫學世家啊!”

“那當然了!”

在弟弟的講解下,我知道這本《黴瘡秘錄》是我國第一部性病專著,係陳司成所撰,明崇幀五年即一六三二年首梓。當時,書中對於梅毒的傳染途徑、病情症狀等均已經有了相當準確的描述,並且提出了相當有效的治療方法。

隨而,平治問我道:“大哥,你還記得父親是在什麽情況下,折下的這道頁痕嗎?”

我感覺好笑:“我怎麽會知道?!也許,當時我們並沒有在場。”

平治卻是搖頭:“不!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們倆都在場,你和我。”

“那又怎麽樣?可能我沒注意!”

不想在我看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細節,弟弟卻是抓住不放。

“十八年前,也就是小婷出生的第二天,警察帶走血衣的那個下午,父親為我們兄弟倆,包括母親,每人煮了一碗雞蛋掛麵。然而,那天他自己卻是什麽都沒吃,坐在門廳的桌子邊看書,當時,父親看的就是這本書。”

經由平治的描述,我對那天的情景,隱約恢複了點印象:光亮的八仙桌前,我和弟弟趴坐在桌子上吃麵條時,父親的確是在翻閱著一本古醫書。當時,我還感到奇怪:父親怎麽從左往右翻看書頁呢?平治也因為好奇,將腦袋湊近到書籍前,想看清楚上麵的圖畫。父親便笑嗬嗬地催促著我們兄弟倆趕快吃,同時合上了書頁。然而,我的回憶到此為止。我想不起父親在關書的同時,是否順手便折下了這角印痕。

平治繼續道:“那天,爸爸說麵快涼了,催促我們趕緊吃。然後,將翻開的書頁折角,收入進了櫃子。晚飯後,父親收拾完碗筷,跟母親打了聲招呼,說是到外麵走走。哪曾想,我們的父親竟是再也沒有回來。”

平治在合上書頁時,封麵赫然可見當年那滴濺落的油花,已經與黃布的書衣融為了一體。

當下,弟弟則是一臉木然的神情注視向窗外。細碎渺渺的雨絲,宛如淚水一般打濕在了窗戶的玻璃上。

於是,那個傷心的夜晚無比清晰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出門前,父親焚毀了平治穿過的那件雨衣,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父親是在銷毀證據。平治並不清楚父親在離家前,還跟我說了很多照顧家人的囑托。父親讓我照顧好母親、弟弟和妹妹,是在交托一家之主的重責。那是個噩夢一般的夜晚,因為是我發現了父親的屍體,在樹林間鬼魂般幽**,耳邊是潺潺的流水聲,仿佛父親的悲訴。我一再試圖將當年的記憶徹底抹去,不要讓我再回憶起那個死亡之夜——那個永遠失去了我們父親的夜晚。

然而,眼下卻是被平治重新勾起了當年的噩夢,我不免煩躁道:“你怎麽突然想起了這事?”

平治猛地回頭,定定地望視向我,不相幹地回答:“我今天見到了莫直徽。”

“莫直徽是誰?”

“哈哈!你竟然把他都給忘了!”平治苦笑,惆悵若失:“你對他的印象,應該比我深。”

“噢!你是說當年辦案的那兩名刑警,”我恍然恢複了點印象:“其中,年輕的那個?”平治是在說跟在老刑警身邊那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警官。

“對,就是他!”

“你怎麽會見到他?”

“他來我們的醫院看病,正好遇到我接門診。對了,忘記跟你說,從今天開始,我在門診部見習三個月。根據見習的情況,再進行部門分配。”

我不免擔心道:“奇怪!他怎麽會到你們醫院去看病?難道是得了什麽大病?”

“沒什麽!就是有點發燒,不過還是挺嚴重的,是熱傷風導致的高燒不退。”隨而,平治一副神秘莫測的表情衝我道:“大哥,你絕想不到,早在九年前,他就被調派到市裏的公安分局了。”

“噢!那算是高升了?”

“可以這麽說,畢竟是從廣博縣分局,一步步升任到了市裏的分局。”

我在心裏默算道:“那他該是有五十歲了?”

“嗯!”平治點了點頭:“應該是!”

當即,我便明白平治來到我這兒,直奔臥室,翻閱這些醫書的目的了。

“他該不會跟你說了些什麽?”

“沒什麽!”平治微笑地回答:“就是敘了一下舊。另外,還提到了他當年當助手時,負責辦案的那位縣刑警大隊的老隊長,三年前,因為肝硬化去世了。”

聞此,我先是一驚,隨而垂下頭,似乎是在默哀,並深深地歎了口氣,仿佛感覺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喉頭哽咽得吐不出話來,嗓眼仿佛含有淚水,卻又幹渴得厲害。好半天,我才無力地呢喃道:“老人家——可真是個大好人啊!”

平治也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聽說去世時,剛過完七十歲大壽。所有的親戚朋友都齊聚一堂,因為並不知道老人已是肝硬化晚期,大家有說有笑,老人臨別時過得很高興,並沒有感到特別痛苦。”

“這就好!”我虛脫地坐在了床角邊,並毫無知覺地抓握住了床檔頭,大腦皮層沸騰起了空洞的旋渦。隨而那旋渦越擰越深,中心攤開了層層波紋,漣漪著絲絲縷縷如蒸汽一般的如煙往事,那是我們最為黯淡的生活中唯一的一丁點幸福與明媚。

最初,老刑警因為公務在身,對我執行必要的詢問,但老人的表情和顏悅色,是怕對我造成進一步的刺激和傷害。那幾年,我對老刑警的感情介乎於父親與爺爺之間。每次到訪我們家時,老人都會帶來很多東西,弄得母親很不好意思,似乎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盡管調查結果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最後,警方對父親的自殺也是不了了之,但我一點都不怨恨老刑警。根據現場的情況來看,父親的確是自殺身亡。再加之,村子裏瘋傳的各種謠言,多少會對警方的調查和判案有所影響吧!

人心真是可怕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是如此真實而刻薄地存在。

平治擔憂道:“大哥,你沒事吧?”

我抬頭,望見鑲嵌在衣櫃櫃門上的那麵穿衣鏡,正照現出自己的影像,眼眶居然烏青了一圈。當下,我將手勢一擺,撫按靜心底的情緒,說道:“你來得正好,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哦?”

我回到客廳,抱起茶幾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平治也跟了出來。

隨著水流滑過喉頭,我感覺全身放鬆了下來,落坐進了沙發內。

“你知道昨天在遊樂園,我們碰到的那對母女是誰?”

“你是指走失的那對母女?母親和女兒一起痛哭得唏哩嘩啦!”平治玩笑的模樣,天真得像個孩子。他還特意用手背,雙手相互揉摸著眼睛,像是在給母女倆擦拭著淚水。

“對!就是她們,你猜是誰。”

“我哪能猜到啊!別賣關子了,說重點。”

“是越老師大兒子的妻子和孩子。”

“越老師?你是說越文軒,廣博縣中學裏的那個曆史老師,高三年級文科班主任?”

“對!就是他。那對母女就是他的兒媳和孫女。”

平治大感意外:“居然這麽巧!”

於是,我將上午的發生回放了一遍:“今天一早,他的大兒子,也就是越書明,來到了我的公司,一再表示感謝。”

“噢!昨天,你是給了他老婆一張名片。”與此同時,平治似乎想起了什麽:“我記得他老婆似乎是個演員,好像還是市話劇團裏的當家花旦,據說因為長得漂亮,還飾演過《雷雨》裏的四鳳。當初越書明結婚時,春節帶老婆榮歸故裏,可以說是轟動了整個高廟村。大哥,你還記得嗎?那天,我們還跑到越家門外去看熱鬧。”

經平治這麽一提點,我立馬想起十八年前的那個春節,越書明牽領著新媳婦回村時的場麵,可謂轟動一時。因風傳越家兒媳是個美人,並且是市話劇團裏的演員,可以說附近十裏八鄉的人們都跑到高廟村來圍看熱鬧。

那時候,母親已經懷上了妹妹,但肚子還沒有大起來。當天,母親正在廚房裏忙碌著置辦年貨,院子外傳來熱鬧喧闐的敲鑼打鼓聲,人們跑街串巷地奔走相告:越家大兒子帶著漂亮的新婚媳婦回家了。父親走進廚房準備幫忙,自然也聽見了屋外的響動,母親便打趣道:“大家都跑去看越家的新媳婦了,你也不去湊個熱鬧?”父親則是微笑地回答:“我有自家的媳婦,別人家的女子再好看,也是別家炕頭上的。”說著,父親就摟挽住了母親的腰肢。

但我和平治畢竟還小,受不了好奇心的引誘,便隨著人流擠去越家門前看熱鬧。因為人太多,隻能遠遠地瞧見了個新媳婦的背影。當時,村人們個個對越家羨慕不已:越家不僅出了高廟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從而端上了鐵飯碗,衣食無憂;竟然還娶了這麽個漂亮的女人做媳婦,這些好事都被越家給占盡了。從年輕男子到上了年紀的老頭,為了能多瞅瞅越家新媳婦幾眼,一個個前去祝賀越書明的新婚之喜,還向越家老爺子連連預祝早抱孫子,捧得越文軒心花怒放,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哪知福禍相依。那年,越家開了個好頭,但臨到年末,卻傳來噩耗:小兒子越書華竟是因為腦瘤,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難怪,我在遊樂園裏第一眼看到寶玲母親的時候,便直覺地認定那女人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

平治問道:“他還說了些什麽?”

“他非邀請這個周末我們去他家,以表達感謝之情。”

“不必這麽正式吧!”平治坐在我身邊,將雙腿翹放在了茶幾上。

“我也說太麻煩了,他便托詞說什麽想給女兒買份保險。他們夫妻倆中年才得到了這個孩子,寵愛得像寶貝一樣,問我有什麽合適的保險,周末到他家裏詳談。”說著,我從口袋裏

掏出越書明留給我的聯係方式。

“看來,這單生意十拿九穩啊!”平治接過紙條,漫不經心地掃過了一眼。

“但這不相當於是趁人之危嘛!”

“這是他們要強買保險,跟大哥你有什麽關係?找誰買不是買呀!”

“話雖這麽說,歎——”我一副苦惱的模樣。

平治笑我太過善良,再次斜睨地看了下紙條,問我道:“我也要去嗎?”

弟弟的這句問話口氣明顯不夠真誠,我覺得平治是想去越家調查點什麽,便直言不諱道:“我看,你很想去是吧?”

“去看看也無妨。”平治將那紙條折成了一帆小船,放在茶幾上,模糊的玻璃印照出了船影,仿佛碧波**漾。

“他邀請我們兄妹三人一同前往。”

“我覺得沒必要把小婷牽扯進來。畢竟在高廟村時,我們跟越家也隻是泛泛之交,他們家的水深水淺,我們還不太清楚。”

我察覺弟弟話裏有話,在就讀於廣博縣中學期間,好歹他跟越文軒也算是有過師生情分。但他既然不肯對我明說,想必一番追問也是枉然,我便同樣地輕言淡語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外門大開,小婷雙手提滿了瓜果蔬菜,正巧迎上我與平治的目光。

“小哥哥,你來了!一起吃晚飯吧?”

“好啊!需要我幫忙嗎?”平治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接過小婷手中的口袋,幫忙提進了廚房。

廚房內,傳來那兩個小家夥唧唧喳喳的笑鬧聲。也許,是因為相處在一起比較長久的緣故,兩人之間的感情顯然比我更為親近。況且,他們兩人的性子都活潑好動,與我這個力求保持穩重的大哥相比較而言,真是天壤之別。

吃過晚飯後,兄弟妹三人聊了會兒天,弟弟便起身告辭。臨走時,他特意帶走了那套古籍版的《黴瘡秘錄》。

外麵依舊下著小雨,我撐開傘,對平治道:“我送你到車站吧!”其實,這意思是說我還有話要跟他談。剛才我們正談論著越家,妹妹就回來了,致使談話自動中斷。

由於下雨的緣故,天色黑得比較早,剛剛八點過,夜色就已經黑透了。霓虹燈通過細雨的過濾,散射出愈加斑斕的色彩。地麵上,反射著亮汪汪的水光,平治伸腳浮過一攤積水的凹氹,鞋底便攢起了一圈泥濘的水花。

車站距離公寓很近,這也是我長期租住在此,懶於搬家的原因。由此,一住就是整整五年。如今早已住出了感情,所以倘若房東趁火打劫,每年浮動百分之十的租金,我也懶得頭疼與他計較。大概遇到像我這麽好說話的租主,那位房東先生應該感到很高興吧!我是寧願在生活上克扣自己的那種人,也絕不願意在經濟上克扣親屬和外人。

車站的防雨蓬下,我將傘遞給了平治,卻是被他拒絕道:“這麽小的雨,打傘反而是累贅。說,有什麽話想要對我講。”

“平治,你有莫直徽的電話嗎?”我見弟弟疑惑的眼神,連忙解釋道:“他不是生病了嗎?我想問候他一下。”

盡管看似不太樂意,但平治還是掏出了手機,那是他用獎學金買的,並非我的支援。很快,弟弟從電話薄裏調出對方的號碼,我便將數字輸入進了自己的手機。

眼見迎麵而來的公交汽車,平治跳進車門,坐在最後一排中間的位置,那是他最喜歡的座位。用這家夥的話來說:從這個角度可以縱觀整個車廂內的人世百態。

當下,弟弟回過頭,隔著車窗玻璃,衝我揮了揮手。

(叁)

第二天,我便見到了莫直徽。

我先是撥打了一個電話,在做過一番自我介紹後,莫直徽的聲音並沒有透露出任何的驚訝。這是自然而然的,他已經料想到弟弟將他們見麵時的情景,悉數告知給了我。

我告訴莫直徽,因為約見客戶,眼下,我就在他工作的市公安分局附近。於是,他讓我在分局門口等著,他馬上就出來。

公安分局大門威嚴肅穆的警徽下,人行道上來往著熙熙攘攘的路人。如果是一個罪惡之人,當站定在這維持社會秩序的標誌之下,是否會因為這威嚴所折射出的銳利光芒,而感覺到恐懼、懺責、反省,甚至是悔改。

不過才剛剛等了五分鍾,我卻仿佛經曆了漫長的世紀。伴隨著時間被緩緩拉長,我不免感到了口幹舌燥。由於緊張,心髒正“嘭嘭嘭”地撞擊著胸膛,似乎要將我的肺葉完全碾碎,一陣痛苦的窒息掃過了心室。

我背衝向門內,盡量不去猜測來者何人,以免心浮氣躁。雖然這兩天,根據記憶中的印象,我對莫直徽多少勾勒出了想象中的輪廓,歲月的痕跡更是免不了雕琢在其臉上,但我還是沒有一個具體的形象。記憶中的那個年輕人,麵目單薄得如同一張紙,平滑無痕,五官棱角更是不知所蹤,是被記憶的區域給推平了吧!

“沈平凡!”背後傳來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對方好像就站定在我的麵前。我慢慢地抬起頭來,越書明的慢鏡頭,仿佛傳染給了我:莫直徽站在距離我不過一米左右的位置。在其身側,金屬光澤的伸縮門,於陽光下異常刺眼。

我沒想到自己竟是一眼就認出了莫直徽,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正突出地佇定在我的身後,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韻,讓我感受到他是一個真正的警察。即使穿著便裝,他那種攝人心魄的警察之魂的力量,依然穿透了我的胸懷;那雙低調的眼神,則如同利爪般抓撓住了我的靈魄。

莫直徽沒有站在我的正身後,而是偏向左邊的位置,如同鷹鷙一般的雙目,占奪去大半張臉,向我叼射而來。那是張略帶熟悉的側臉。十八年前,當老刑警麵對麵衝我循循善誘,他便尊敬地定立在老師的身側,所以,我總是隻看到他的大半張臉,而不是他的全貌。如今,莫直徽該是接近五十歲了,他的相貌也的確如此,但因為透著一股子沉穩和幹練,不免令他看起來精神熠熠,也由此年輕了很多。

回想起往事,我才明白老刑警也身具這份警察之魂。但那時候,我還太小,根本覺察不到如此深奧的人性,隻感覺老人既親切又嚴厲。

“聽說您生病了,所以我過來看看。”說話的同時,我舉了舉手中的慰問水果籃。

“是聽你弟弟說的吧!”莫直徽沒有平常人的那些假客套,一語便切中了要害。

我點了點頭。

於是,莫直徽指了指對麵的街道:“你還沒有吃晚飯吧?那邊有家館子很不錯。”

“好啊!”穿過馬路時,我再次仔細地打量著他,神色高興道:“看來,您的傷風感冒應該是痊愈了。”

莫直徽側目,衝我麵帶微笑地點了點頭,流露出父兄一般的親切感。

那是一家裝潢獨具國風式的辣菜館。整個風格以大紅色為基調,處處體現出雕梁畫棟的族韻風情。一襲流蘇般的中國結吊燈,從大廳十來米高的天花板處流瀉而下,迷幻的燈光印射出流光溢彩的各類紅色,或隆重或輕柔或濃妝豔抹或淡雅賢淑,宛如國畫中濃墨淡彩的山水畫,不過在這裏所用顏料皆是各種各樣的紅色。難怪,這家餐館被取名為“中國結”。

在主光的映襯下,摻著深淺光亮的紅色,斑駁地塊狀在大堂內。這間以中國結為主題的大堂垂以吊燈為中心,自二樓周圍沿展開了兩輪半圓形的平台,隔成一間間半封閉式的包廂,既保證了客人的私密性,又可以通過欄杆扶手的視點,俯瞰樓下大堂內的情況。

“中國結”在全市至少有五六家連鎖,每一家店麵的主題皆不同,其總店則是位於市中心的黃金地段,這是我第一次走入進該品牌的店麵,著實被其獨特的裝修風格所吸引。

“喝點酒嗎?”點菜時,莫直徽問我道。

我趕緊擺了擺手:“不了!平時陪客戶,經常喝酒,喝得直想吐,今天就免了吧!”

“那就來一瓶啤的吧!我也不能多喝,但看到老朋友,這心裏麵高興!”莫直徽居然把我稱作是他的“老朋友”,令我感覺心頭一暖。

“好的!”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點完菜,莫直徽將菜單遞還給服務員,對方退出了包廂。

“你是在保險公司做事吧?”

“嗯!”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不知所措,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了。我是因為顧及對方的職業身份,還是因為他與我童年的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有過一些交集之處,從而感覺到心慌呢?通常在小孩子的眼中,天生對大人有種懼怕的心理,再加之對方的職業身份,這種印象更是根深蒂固。

在這期間,服務員送來了茶水。莫直徽在給我斟茶的同時,不免感歎道:“真沒想到,轉眼之間,你們都長這麽大了。”

“我也沒想到,這麽多年後,還能再次見到您。”我笑了笑,笑得十分難過,差點淚如雨出。

“你結婚了嗎?”莫直徽將注意力放在手中的杯子上,因為手指的韻律,那杯清澈明綠的茶水泛起了漣漪的水圈。

“還沒!”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徹底放鬆了下來。

“你也快三十了吧?”莫直徽露出溫和的笑意,看起來既像是一位大哥,又如同一位長者:“該成家了!”

“平治剛剛才研究生畢業,”我淡淡道,不想向外人過多提起家裏的情況:“實在沒精力理會這些。”

“我已經知道了。”莫直徽的笑容很好看,溫厚並且純良:“真了不起呀!我聽你弟弟說,他這大學七年來的學費,都是你這個大哥為他擔負的。”

“沒他說的這麽誇張。我這個弟弟相當懂事,學習成績也很好,年年獲得獎學金,暑寒假也會做些家教的零工,自己掙學費。最後這一年,我基本上沒給他什麽生活費。”

“了不起,真了不起!”莫直徽豎起大拇指,發出由衷的讚歎道:“見你們兄弟妹三人,一個個都這麽有出息,我也就放心了。”

“您是擔心,我們因為背負著父親的陰影,不免自暴自棄吧?”

“最開始,我那時還年輕,可沒想那麽多。”莫直徽呷了一口茶水道:“是老師在擔心,一直以來,老師怕你們兄弟妹三人會不堪重負。”

“所以每次去我們家,他都會給我們帶來好多東西,弄得母親很不好意思。”

“我認為,他大概是想以一位長者所特有的方式,讓你們感受到人情的溫暖吧!”

聽莫直徽這麽說,老刑警的音容笑貌,其寬厚為人的態度,一一浮現在了我的眼前。由此,我才更加深刻地領會到那些奶粉、糖果、餅幹、學習用具、魚和肉……統統代表了一種怎樣的情感,那分明是對我們兄弟妹三人的一份沉甸且深情的關注與期盼。至少,老人希望我們不要誤入歧途,即使遭受了那麽多不幸和非議,也一定要學會堅強,健健康康地成長,相互幫助,正直做人。

“你母親的事,我也聽說了。”莫直徽的聲音微微波動出難過的情緒,但轉而振奮人心地鼓勵我道:“所以,好好和你的弟弟妹妹們融洽相處吧!”

我點了點頭:“真是萬分感謝!感謝您一直掛惦著我們兄弟妹三人。”

“別跟我這麽客氣!”這樣,莫直徽才瞅了一眼放在餐桌一角的水果籃道:“以後,就不要帶什麽見麵禮了。這麽好的水果,再加上這麽個華而不實的籃子,怕是要出點血。”

原本我見過客戶無數,嘴皮子雖算不上極溜,但為人處世也都磨練了出來。然而,在這位警官麵前,我卻說不出任何虛情假意的客套。

因見我這副靦腆的模樣,莫直徽則是微笑道:“趕緊吃吧!”

菜上齊了。莫直徽為我斟滿了啤酒,不停地給我夾菜,那種奇特的感受真是微妙,身體內的血液暢快地一通,仿佛如一激電流般從四肢漫過,不免對他產生出一份於兄長般的信任和依賴。

於是,我大著膽子對莫直徽道:“莫警官,我想問您一件事。”

“請說。”

我喝了口啤酒,潤了一下嗓子,發問:“您真認為我們的父親是殺死瘋女人——李曼悠的凶手?”

莫直徽將手心扣捂住啤酒的杯口,表情像是在沉思,凝神思考的狀態,令他看起來像足了一名刑警,謹慎、穩重且睿智。

似乎因為迫不及待的心情,我將上半身按趴在桌子上,咄咄逼視道:“你們警方真認定我們父親的死跟有瘋女人有關?他之所以選擇自殺是因為逃避罪責?”

“我一個人——不能代表整個警組的意見。”莫直徽發出散漫而柔和的聲音:“但我並不相信你們村子裏所流傳的那些謠言,我們也拜訪了你們父親的生前所救治過的那些患者,他們一致認定你們的父親是個好人。你們的父親將治病救人的信條,作為終其一生的職業操守。”

“對!父親就是這麽一個人,為了救別人的性命,可以搭上自己的生命。他怎麽可能去殺人呢?”

“我聽說有一次,你們村子的一戶人家燃起了大火,你父親衝入進火場,救出了一個孩子。”莫直徽口中所提到的那個孩子就是梁家大女兒——梁小梅。

“所以,我父親是不可能殺死瘋女人的。”我幾乎是怒吼而出。

莫直徽則是歎了口氣:“但也的確是從你們父親的那件帶血的襯衫上——檢驗出了瘋女人的血跡。”我居然將這麽重要的旁證都給忘記了。這麽說來,父親果然是殺死瘋女人的罪魁凶手?!陡然被潑了盆冷水,我的表情麵如死灰。莫直徽見我一臉的灰心喪氣,分明帶有安撫的意味,竟是補充道:“當然!這也並不能說明一定就是你們的父親殺死了瘋女人。另外,也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你們的父親是自殺身亡。”

“您是說我們的父親並非自殺?”

沉默過好一陣,莫直徽似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才對我慎重道:“眼見你為你們的父親流言所困,如此苦惱,我就給你透露一個內部觀點吧!其實,警組內的一部分人對於你們的父親‘係畏罪自殺’的這個說法持有懷疑態度。”就像是解密著已經失去了保密效力的塵封檔案,莫直徽見我震驚地張大了嘴巴,進一步明確道:“老師不相信你們的父親係自殺,這是有根據的。”

“根據?什麽根據?”

“在你妹妹出生的第二天,你們的父親是不是曾經以還願為由,去往山上的觀音廟,卻是被你發現吊在了清溪口?”

我連忙點頭:“是,是這樣。”

“根據你的證詞,我們檢查了你們父親帶走的那隻清油瓶,並發現了一些問題。”

“怎麽回事?”

“那瓶子缺失了一部分的指紋。”

“缺失指紋?”

“是!”莫直徽點了點頭,神情嚴肅,像是回到了案發現場。“是不小心被擦拭過的痕跡。如果那隻清油瓶隻經過了你們的父親之手,就算其五根手指的指紋相互交疊,也應該是完整的。經過技術分析顯示,瓶肚上的指紋就很完整,但惟獨缺少了瓶頸上的部分指紋。”

一邊說著,莫直徽用啤酒瓶模擬起了拎瓶子的動作,那清油瓶的外觀的確跟這啤酒瓶很相似。隨而,他的五個手指留下了一個完整的印記。

“而且,根據技術科的鑒定結果顯示,缺失的指紋邊緣都很整齊,很明顯這是擦拭後的結果。所以,老師的推測是有人戴上了手套,接觸過那個瓶子。盡管接觸者極力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紋,但同時,他也犯了一個極為致命的錯誤,那就是不小心擦拭掉了一部分指紋。”

我立馬抓住了線索的重點:“也就是說,由此——這反而證明了有第二個人接觸過那隻清油瓶?”

莫直徽點了點頭。

“啊!”但隨即,我提出了一個全新的假設:“你們第二天一早才趕到清溪口,會不會在此之前,是普通的村民接觸過那隻瓶子?”

莫直徽笑了:“一般的村民有必要帶上手套,怕留下自己的指紋嗎?再者說了,倘若真是普通的村民接觸了那個瓶子,上麵不會隻留有你們父親一個人的指紋。”

我點了點頭:也是!即便是在隆冬,村民們也很少戴手套,更何況,當時正值盛夏。如此說來,父親並非畏罪自殺,果然是含冤而致死。

莫直徽繼續向我推心置腹道:“當時,我和老師都堅持這個觀點:認為這個接觸者跟你們父親的死因有關。我們便想通過案件現場,尋找到這個假設者的鞋印,或者是其他的有效線索。也就是說,你們父親命案現場的周圍,除了你們父親的腳印,也應該留有這個假設者的鞋印。但很可惜,那天晚上,命案現場擠滿了跑去前看熱鬧的村民。所以在第二天一早,當我們趕到清溪口時,已經找不到任何有效的線索了。”

我努力回想著當時的情景:清溪口兩岸站滿了村民,一個孩子還大著膽子上前撥了撥父親的屍體,似乎不相信那是個死人。眼下,經莫直徽一點撥,倒像是在場的所有村民都有謀害父親的嫌疑。當時,村鄰們將帶來的手電筒聚焦向包圍圈的正中心,照射著懸掛於樹枝上的父親的屍體。為了保護父親不受侮辱,我就站在這光圈的中央,淚眼迷離地環視著在場的村民們,男人女人,大人嬰兒,老人頑童……那天,我是在無意識地尋找這個假設中的犯罪嫌疑人嗎?就是為了這一刻——為警方的懷疑找到相應的證據。然而,誰才是真正的凶手?

莫直徽一再聲稱:“這隻是我和老師的一個假設。”

但我要竭盡全力抓住這個假設,就如同抓抱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信念堅定不移:對!我們的父親肯定是被人給害死的。這個人是誰?他為什麽要對父親下此毒手?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他跟瘋女人的死有關嗎?……越來越多的疑問糾纏著我的大腦,卻是尋找不到出口。

“莫警官,謝謝您,謝謝您告訴了我這麽多!”我向莫直徽表達了真誠的謝意,簡直是無以回報。

這十八年以來,我們沈家所背負的冤屈與羞辱是任誰也無法想象的沉痛。上述,莫直徽的赤誠相告更加讓我確信父親根本就不是自殺,也就不存在其畏罪自殺一說。雖然還不知曉父親為什麽會以貌似自殺的方式身亡,但我堅信:真相一定會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莫直徽凝視著我的眼睛:“這十八年來,你怕是從來沒有相信過你們的父親是自殺身亡,更不相信他會殺人是吧?”

“這些年,我、平治、小婷,無時無刻不聽到周圍村民們的議論,即使我們拚命抵抗流言蜚語,但傳聞依舊不斷。就連我們自己也開始不得不懷疑,人們說的那些難聽的話,很有可能是真的。”正所謂三人成虎,就是這個道理吧!指散布謠言的人多了,就能使人們把這些毫無根據的流言蜚語當成了事實來看待。

“如果——”我的喉頭一陣哽咽,好半天才控製住悲傷,繼續說道:“如果——今天不是因為聽到您對我說這些,我可能再無法堅守住心中的這份最初的信念了。”

是啊!經過了十八年,如同煉獄一般漫長的悠悠歲月,即便再堅定的信念卻是在沒有希望的助力下,都會被謠言慢慢地侵蝕且瓦解。

“我能理解你們兄妹心中的那份創傷。”盡管莫直徽身為刑警,不知道對多少被害者說過此類的安慰,但我仍然很感激他對我們的慰問。

旁觀者永遠無法感同身受當事人的心情,更無法感受當事人的種種內心煎熬,但我也沒有理由要求他人感受隻屬於我們自己的這份傷痛。

“至少,希望生活可以重新開始!”

莫直徽點了點頭,伸臂示意與我握手,是想傳遞出他的鼓勵。他的手掌粗糙有力的同時,卻又帶了一點柔軟的溫情,讓我感到內心十分溫暖,更是充滿了正義的力量,沒有比這更加鼓舞人心了。

當即,我的眼眶再次注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