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以死贖罪1

(壹)

然而,越文軒並沒有死。也就是說,原本想要殺死越家老爺子的妹妹,卻是以意外的方式救了對方一命。

三氧化二砷,便是俗稱的砒霜,口服0.1克就有可能致人死亡。但隻要發現及時,馬上注射二巰基丁二酸鈉,便可以挽回中毒者的生命。也就是說,二巰基丁二酸鈉是砒霜的特效解毒劑,當它進入人體後,能與毒物結合形成無毒物質。

“但這東西的副作用也比較大,很可能會造成肝腎功能的異常。”平治把玩著那隻二巰基丁二酸鈉的空藥瓶,衝我和妹妹解釋道。

我聽到這家夥炫耀自己的專業知識就感覺頭大,連忙打斷道:“但越文軒怎麽會有這種劇毒物?”這種國家明文規定嚴格管製的劇毒化學品,怕是在通常的情況下,沒有醫師資格或是化學職業身份的非專業人士很難能弄到手。

平治回答:“在古時候,砒霜是被用來作為治療梅毒的輔助性藥物,《黴瘡秘錄》中就有這方麵的相關記載。”

“啊!”小婷瞪大了眼睛,則是難以置信道:“砒霜,還能治病救人?”

平治微微一笑:“別聽到‘砒霜’這兩個字,就被嚇破了膽。由於砒霜的主要成分是砷,砷是人體內不可缺少的營養成分,它能促進蛋氨酸的新陳代謝,從而防止頭發、皮膚和指甲的生長紊亂。平時,適量補充海產品或者魚類,就能得到所需砷的含量。”

小婷點頭道:“那以後我就多買些海產品為哥哥們補充營養。”

“記住!任何飲食都不能過量。而且,海產品不宜和大量的瓜果蔬菜搭配著吃,少量的搭配倒無妨,不然會造成砒霜慢性中毒。”平治繼續講解:“另外,砒霜還可以治療癌症,尤其是對白血病具有奇效。它可以使病患血液裏的畸形蛋白質產生自我消滅的能力,從而使白細胞的生長恢複正常。原本,我就是想利用這個方法醫治母親的白血病。”

由於提到了母親,我們兄弟妹三人同時黯然神傷。這也是在母親離逝後,弟弟第一次流露出了難以控製的痛苦和自責。如此,我才結結實實地感受到了這家夥身為一名醫生,卻因為無法救治自己的親人,以及無法挽回親人們的生命,所流露出的那種無能為力的痛苦與折磨。

四處不見薛麗娜的身影。想必,那個肉包子女孩多半見無人理會自己,再加之情緒已趨於穩定,該是回到女生宿舍樓了。另外,莫直徽和杜嬌蕊幾乎同時趕來到了附屬醫院。平治看了一下手機,正好零點整,距離發現越文軒服毒,已經過了半個來小時。

莫直徽向我們兄弟妹三人走來:“你們都在呀!”

當時,我的心頭“咯噔”一驚,千萬不能讓莫直徽發現妹妹心存有殺人的動機。

杜嬌蕊先是望了我們一眼,但顧不上打招呼,就衝入進了病房,趴跪在病床邊,一把攥握住公公的手,一臉慶幸的神色,當即淚如雨出。

在醫生和護士們的通力合作下,越家老爺子總算揀回了一條命。

越文軒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救活,睜開眼睛,張望了一下四周,所見之人皆是熟悉的麵孔,沒有抵達其預想中的天堂。顯然,他對自己的起死回生並不滿意。

“爸!還好——還好您活過來了,活過來就好,這真是太好了!”越家兒媳已是泣不成聲。

然而,越文軒似乎不認識麵前的女人,空茫茫地注視著杜嬌蕊的悲傷,仿佛與自己毫無任何關聯。

莫直徽瞧了一眼病房內的情況,因見越家老爺子似乎已無大礙,便放下心來,回頭問我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誰知道呢!”平治已經將越家老爺子的那封遺書及服毒用的藥瓶悄悄地收入進了口袋。

倘若提起是由妹妹發現了越文軒中毒的事實,說不定,還會進一步牽連出小婷持刀準備殺人的內情。所幸,薛麗娜不在這兒。

為了防止不必要的話題,我牽了牽妹妹的裙邊道:“小婷,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回公寓吧!”

“也好!外麵太黑,我來引路。”平治也隨我們跟出了住院部。

由於擔心莫直徽會跟來,我和弟弟不停地回頭張望。但妹妹則是一臉的滿不在乎,提步朝醫院的大門外走去。

眼見沒人跟出,我才用責怪的口吻,對小婷生氣道:“你這個小丫頭,一整天都幹嗎去了?”

不想,妹妹抬眼望向陰霾的夜空,是在衝著沉甸甸的雲層道:“我在越家的樓下坐了一整天,剛才見到杜嬌蕊帶著孩子回家。那時候,我的心念一動,便跟隨她們走到了樓梯口,差點就將寶玲綁架了。”

我倒吸出一口冷氣,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但小婷——到底是個善良的孩子啊!”平治輕言細語道:“把刀拿給我看看,千萬別讓莫直徽看出你有殺人的動機。”

小婷霍地轉身朝我們頂來:“我就是要殺了他,我要為大姨報仇!”

平治則是反問:“但剛才,你卻是按響了病房裏的呼叫器?當看到越文軒中毒,你的第一反應想到的是救人,這才是我的親妹妹。”

“誰知道他中毒了!”小婷不滿道:“我見他一個勁地抽搐,不小心就碰到了那個呼叫器,還真真嚇了我一大跳呢!”

雖然妹妹一個勁兒地申辯,但可以看出她對殺人之舉,到底是下不了手。於是,我衝小婷耳語道:“根據我們目前所調查的結果來看,越文軒很有可能並不是殺死大姨的那個凶手。”

“啊!”小婷一臉奇怪的表情:“但那封遺書又怎麽解釋?”說話的同時,妹妹指了指平治白大褂的口袋,那裏麵放有越家老爺子的遺書。

“總之,這件事你就不要插手了。”平治轉換話題道:“我倒是有件事想要問你,說說你那份工作是怎麽找到的。”

我們已經來到了車站,一輛出租車見我們落定,便朝我們開來。平治衝駕駛室擺了擺手,那個司機很不高興地繞過了我們的身邊。

“你是指在迪姵專櫃擔任銷售小姐?”小婷擰起眉心回憶道:“那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看起來很有氣質,身穿幹練的職業裝,臉上是精致得體的妝容。當時,她遞給我一張名片,對,就是這個——”妹妹從裙子的口袋裏掏摸出了一張名片:“她自稱是迪姵品牌的區域主管。她的職位也的確如此,我們在進行拓展培訓時,還見到過這個主管。那天在人才市場,她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說我很漂亮,問我要不要試試化妝品專櫃的工作。我見她拿出一堆花花綠綠的產品宣傳單,覺得這份工作似乎還蠻不錯,於是就當場答應了。”

我連忙追問道:“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平治卻是一把抓過妹妹手中的名片,回答:“趙美雲。”

這是一個我們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我清楚了。”弟弟毫不客氣地將那張名片收放進其白大褂的口袋裏:“還有那把凶器呢?”

妹妹則是嘟嘴地回答:“小哥哥,你放心!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平治笑了笑:“我就是想看看!”

“這是爸爸的手術刀。”小婷不好意思地從口袋裏掏出了那把差點用以行凶的作案工具,平治立刻接了過去。

恰恰是鏽跡斑斑的刀柄,襯托出鋒利的刃端,於黑夜中異常刺眼。

“你這小丫頭,真是越來越長本事了!你看看這刀刃鋒利的,不知道開過多少次葷了,你居然還敢隨身攜帶,萬一傷了自己怎麽辦?!”仿佛正是為了讓刀刃開葷,平治將自己的大拇指放在鋒口上過濾。

我大張開嘴巴:“今天早上,你動過了父親的那隻醫藥箱?”

小婷因為憋紅了臉,好半天才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早上,這小丫頭在換過衣服,走出臥室之後,難怪情緒轉變得如此之大。其實早在那時候,妹妹就已經打定主意要為我們的大姨報仇。

“大哥,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啊?你是怎麽看管妹妹的?趕緊帶回公寓去!”這家夥不僅將所有的責任推卸到我一個人身上,就連那把手術刀也一並揣入進了自己的口袋:“這個我也沒收了!”

回到公寓,我的腦袋一片混沌:這些日子,意外的情況層出不窮,無法預知明天還會遭遇什麽樣的狀況。

洗過澡後,我將平治的話語梳理了一番,不免奇怪那家夥為什麽會提到砒霜能夠醫治梅毒這個知識點。當時,因引起了對於母親的深切緬懷,大家一時之間沉靜在哀傷之中,我倒是忘記了向他追問提此的原由。平治不單純是在炫耀他的醫學專業,而他既然提出了這個知識點,肯定暗含有某種內在的深意。

越文軒承認了將大姨打暈後,搜走了大姨家的鑰匙,僅僅是為了銷毀那首情詩,以切斷他和大姨之間的潛在關聯。那麽,那個勒死大姨的真正凶手到底是誰?

這天夜裏,莫直徽因為越文軒的自殺事件,趕來到了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平治便借此機會詢問清楚了屍檢結果,證實大姨的後腦處確實留有一片淤青。

同時,高廟村觀音廟內的命案現場也沒有任何掙紮與打鬥過的痕跡。由此可以推測:大姨是在遭到擊昏後,毫無反抗之力的情況下,被凶手用繩子勒死的。而且,其遺體的脖口處隻留有一條索溝也間接證實了這個觀點:如果大姨當時保持清醒,不可能不奮起全力反抗,一旦有所掙紮,那她的脖子上也就不可能隻留有一條勒痕。另外,凶手的作案手法一勒斃命,真可謂窮凶極惡慘無人道,這也說明凶手必是一個強壯的男子。越家老子畢竟上了年紀,倘若想要達到這個效果,恐怕有些困難。

根據上述線索,警方在那座觀音廟裏的確找到了一根木棍,木棍的寬窄與大姨後腦處的打擊麵相吻合。

那麽,凶手殺死我們的大姨其目的何在?他為什麽一定要置大姨於死地?難道,凶手跟蹤越文軒藏身在觀音廟附近,勒死大姨的目的,就是為了嫁禍越家老爺子?

正在胡思亂想地分析著案情,臥室裏傳出了小婷的聲音道:“大哥,你睡著了嗎?”因為隔著門板,不免令妹妹的音色有些縹緲。

“還沒有,怎麽了?”

“我也睡不著!”

“是因為害怕嗎?”

“不!是因為悲傷。”

盡管我沒有聽見小婷的哽咽聲,卻是感受到自她舌尖席卷而來的那份哀傷。

悲傷是一種觸及心靈的感受,令人一按即疼。我從胸口處收回了手指的探詢,不用按鈕,就已經察覺到了那股非比尋常的痛苦。親人們的接連離去,仿佛也抽離掉了我的一拍拍心跳。

“小婷,你真要放棄化妝品專櫃的那份工作嗎?”我希望妹妹能夠迅速地振作起來,更是為避免做出今天這樣的傻事。

“今天,公司那邊打來了電話,問我什麽時候去賣場。我準備明天一早就去上班。”

“應該是今天一早吧?那就趕緊睡吧!天就快要亮了!”

我翻了個身子,麵衝沙發靠背,悲傷就如同一堵牆,麵抵在了我的眼前。

(貳)

越文軒生病的消息草長鶯飛般,竟是插上了飛翔的翅膀,迅速吹遍了整個高廟村。人們津津樂道地談論著越家老爺子的生死,各種猜測更是層出不窮,有人說越文軒是因為無法接受老情人的遇害,從而一病不起。

謠言,一旦塗抹上了惡意的想象,注定罪孽深重,勢必萬劫不複。

雖說進城探望的村人算不上絡繹不絕,但至少也有六五戶人家前來拜訪越家老爺子。這些人家的兒女多因為越文軒在廣博縣中學任教時有所受誨,表麵上似乎是來問候恩師的,背地裏卻是四處探聽這位知識分子的緋聞和笑話。

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後輩,大概因其受到了父母之托,進城跑來問平治道:“你們的大姨剛剛過世,緊接著我們的老師也跟著病倒了,我們高廟村怕是又遭到什麽不祥的詛咒了吧?”

我們和越家都已經搬出了高廟村,但是村人們還在不停地說三道四,這種詛咒之說更是牽強附會,實在招人厭惡致極。

平治則是冷笑地回答:“小心!這種話一旦說出口,指不定自己捏造的詛咒,哪天正恰巧就撞到了自己的身上。不是有句常言道:風水輪流轉嗎?還是積點口德吧!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聞此,好事者立馬便閉上了他那張放葷屁的臭嘴。

在這些人當中,平治見到了梁家的當家人梁大重,十根手指戴了至少五六隻金戒指。先不說那戒指的成分是真是假,但梁家老爺子說話時的那番派頭,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揮舞著十根金光燦燦的粗壯手指,好不耀武揚威。他那三個孩子無一人升入進廣博縣中學,所以無所謂問候恩師之意,根本就是來探聽案件的內幕和虛實的。

平治可以忍受梁家對我們敬而遠之的態度,卻是無法原諒當年梁小軍在同伴的慫恿下,對妹妹大打出手。況且,前些日子那個小雜種竟是要強暴小婷。自然,更是對梁大重也無半分好感。

與村人的態度相駁,越家老爺子住院的這些日子,其大兒子越書明卻是一次都沒有前來探望。父親發生了如此病事,即便工作再忙分身乏術,也應該抽出點時間寥表孝道啊!況且,上次越文軒的服毒事件,也沒將越書明刺激來到醫院,這豈不讓人感覺很奇怪。

這天下班後,我來到了附屬醫院。原本,是想向平治追問他那天為何要提起砒霜治療梅毒一事,但辦公室裏沒人,我便前往越文軒的病房。

當我站在病房門口,聽到裏麵傳來拖拉椅子的腳座聲,便通過門上的探視玻璃朝內張望,正見平治將椅子拉拽到了病床邊。盡管看不到越家老爺子的臉,但我能想象得出對方那番麵無表情的神態。

“您還是不肯說,那天夜裏,您和我們的大姨到底談了些什麽?”看來,這家夥已經多次逼問過了越文軒。

然而,病房裏除了沉默,便再無其他聲響。

“好!您畢竟教過我一年曆史,我便尊稱您一聲‘老師’——越老師,但除此之外,我們再無瓜葛。我現在就鬥膽來做一番分析,不管對不對,您老先聽著。我想,你們當時所談論的話題——肯定是關於我們的父親——沈穆風吧?”雖然平治的聲音很輕,卻伴隨著沉穩與鎮定,字字句句地撞擊著我的胸膛。

終於,案件的揭露似乎快要抵達真相的終點了,猛地我感覺到胸口疼痛得令人有些窒息。不得已,我因為貼靠著門框邊的牆壁,身體正一點點地滑墜向地麵。

病房內的氛圍依舊沉默且壓抑,與此同時,我感受到了一股不安分的氣息。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平治的聲調陰陽怪氣,似乎並不期盼對方的回答,其神色則是呈現出了似幻若真的一抹笑意。原本我看不真切,卻是因為牙齒的反光,我才明白他正在大笑。大概因十分滿意自己的做法,弟弟竟是不自覺地點了點頭。這家夥真是個陰森可怕的怪物!

“您怕是還不知道——當年是您的大兒子,殺死了您的小兒子?”平治這般慢吞吞的遣詞造句,仿佛於磨刀石上研碾出來的效果,串聯而成的話語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於沉默壓抑的氣氛中劈砍出了一道血口。

我坐在地上,由於沒想到弟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柱冰冷的血液倒灌進了我的顱腔。

平治繼續磨刀霍霍道:“當時,您沒在命案現場。那您人在哪兒?是在廣博縣中學?還是在高廟村?”

在這段漫長的等待中,越家老爺子發出了“嗑”的一響咳嗽聲:“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你不要再追問我了!”

“真可憐啊!您生下了兩個兒子,他們明明是一對親兄弟,卻是手足相殘。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局麵?如果我的推測沒有出錯的話,那是因為杜嬌蕊,是您的大兒媳引起了這場紛亂之爭。”平治的聲音很輕很柔,卻是發出嗤然冷笑道:“如果我的推理繼續無誤——那麽上個星期天,正是杜嬌蕊約見了我們的大姨,所以大姨才會進城,留宿在大哥的公寓裏。”

顯然,弟弟似乎已經觸摸到了案件的真相,然而我則是愈加背離了線索的方向,腦袋完全是一鍋糨糊。

突然,我回想起第一次去越家,越書明帶著我們參觀自己父親的房間時,我曾經以為他是為避免看到弟弟的相片而感到難過,所以不願入內。但如果平治的推理正確,那麽,越家大兒子根本就是在忌諱弟弟的亡靈。

房門“吱啦”地一響被人推開,我還沒來得及站起身,就聽聞平治毫不留情麵道:“大哥,這地上多髒啊!你也應該找把椅子來偷聽啊?!”這家夥的牙齒又在閃閃發光,展示與剛才如出一轍的笑容。

我則是狡辯道:“誰在偷聽了?!”

“當然——是該拍幹淨屁股的那個人啊!”這家夥故意繞到了我的身後,望著我褲子上的那兩團灰跡。我連忙轉過身子,但這樣的舉動明顯是在欲蓋彌彰,反而起到了小醜遮怪的效果。果然,弟弟愈加肆無忌憚地狂笑出聲。

“你剛才在病房裏——對越文軒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說這話時,我還是不免有些忌諱會被病房內的越家老爺子聽到。

“大哥不必深究,反正已經接近尾聲了。有人即將瀕臨崩潰,就要把守不住秘密了。”這家夥麵目可憎地詭異道:“我們兄弟倆倘若再加把勁兒,很快就能知曉案件的真相了。”

雖然弟弟口頭將我拉幫入派,但事實上,我卻是什麽情況都不得而知。

“平治,你肯定知道些什麽。”

弟弟微笑的表情,卻是放出狠話道:“是的!我是知道很多事情。等到我下定決心,準備坦承相告的同時,大哥,你可不要後悔呦!”

這家夥又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並且又是那副故弄玄虛的深沉姿態,我應該揮舞出一記老拳,將他揍得鼻青臉腫。然而,我卻是感覺心頭凜冽地一顫,不清楚到底是在擔憂著什麽。

(叁)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二,上午十點二十七分,越文軒終於自殺成功。

平治打來電話,向我通報這個消息時,已經是當天下午的五點鍾左右。手機緊緊地貼靠著耳朵,仿佛接收到了來自地獄裏的通知,那分明是一響如魔似鬼般的嚎叫。唇角如同被灼熱燙傷了一般,我按了按嘴巴,原來是自己的心理作祟。

我沒想到越家老爺子會一死再死。然而,平治卻是一點也不驚訝,始終保有著他那份冷酷的清醒。由此可見,一旦人們下定決心去死,誰也攔不住死者的念頭。

鋼鐵工程設計院職工住宅區的院子裏,搭建起了一座結構簡易的棚舍,可見來往進出著神情嚴肅的賓客們。棚舍的四周掛滿了白色的橫幅,顯示出這裏便是越文軒的靈堂。

走進靈棚,一眼便可見裏內懸掛著一方黑框鑲嵌著的遺像,相框內的影像正是越文軒本人,那大概取自他五十多歲時的一張照片。遺像的兩側,點燃著兩支特大號的白色蠟燭,那便是長明燈。沒有看見冰棺,大概屍體被停放在了附屬醫院的太平間裏。

幾日不見,越家兒媳杜嬌蕊明顯消瘦了一大圈,神情也顯得肅穆而憔悴。女人身穿一件白色的喪服,勾勒出其過於纖瘦的曲線。雖說已經入秋,但依舊暑熱得厲害,她這身長袖的穿著,顯得不太合時宜。女人將半長的頭發盤束在腦後,露出顴骨的側臉,仿佛灰白的素描,嘴唇也無甚血色。可見接待吊唁賓客的任務,完全由她獨自張羅著忙碌。

平治還沒有趕到,我和妹妹走了過去,向死者家屬鞠躬行禮:“請節哀!”

因眼見杜嬌蕊實在有些弱不經風,小婷不免流露出了關切的神色道:“杜姐姐,你可要保重好身體呀!”

杜嬌蕊欠了欠身子:“真不好意思!一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哪裏!”我也不知道該說怎樣的安慰話,便裝腔作勢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詢問道:“咦?書明哥呢?”

“書明不太舒服,正在家裏休息。”

這簡直太反常了!先不說自己的父親住院時,他從沒去醫院進行過探訪;眼下,親生父親過世了,他這個越家大兒子,也是目前越家唯一的兒子,居然不出來張羅幫忙。

前來吊唁的賓客絡繹不絕,多是越書明單位裏的同事。眼見有賓客近前勸慰,杜嬌蕊連忙低頭回禮。

由於,杜嬌蕊的身體正微微地側向客人,回禮時,我的視線恰巧切過了她的後脖頸,心頭不免一驚。我望見其高高的領端下,露出了一沿烏紫的皮膚,顯然那是一抹淤傷,在其雪白的衣領下,顯得尤為觸目驚心。難怪,這位越家兒媳選擇身穿長袖的衣服,多半是為了遮蓋手臂和身上的淤青。

送上了份子錢,作為禮遇,杜嬌蕊將我們領到了一張小餐桌旁,表情抱歉道:“不好意思!實在是太忙了,倘若招待不周,還望見諒!”

“沒事!”我衝其回禮道:“嫂子,你去忙你的,我們坐一會兒就走!”

靈棚的一角,兩位大廚正鏗鏗鏘鏘地賣力炒菜,整個院子皆騰起了一片烏煙瘴氣。

這麽忙碌的場麵,不單單丈夫越書明沒來幫忙,也不見杜嬌蕊的娘家人出麵,這不是更讓人感到奇怪嗎?

棚內擺放著二三十張小方桌,前來吊唁的賓客一撥撥地轉動著流水席。我和妹妹根本就沒什麽胃口,但也不能立馬走人,況且還要等平治,便就近坐了下來。

眼見天色已暗,弟弟才姍姍來遲,其身邊則是結伴著莫直徽。也不知道他們是從醫院裏一同趕來到了這兒,還是在鋼鐵工程設計院門口恰巧相遇。

莫直徽衝我們揮了揮手:“我去跟家屬打聲招呼!”便朝越家兒媳杜嬌蕊走去。

在死者家屬守靈這當口,警察跑來調查案件,這多少還是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吧!

我戳了戳平治:“你不過去打聲招呼嗎?”

“一會兒,越家兒媳自然就會過來。”平治端起飯碗,竟像個沒事人似地,埋頭大吃海灌。同時,這家夥喋喋不休道:“餓死我了!咦?你們不動筷子嗎?”

隻見我這個弟弟三下五除二,就將一盤青椒肉絲掃光,連帶湯湯水水地倒進碗中,用筷子把米飯攪拌,“唏哩嘩啦”一喝而盡。我簡直對平治“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家夥居然可以做到如此若無其事。

三碗白米飯下肚,外加青椒肉絲、蒜苗回鍋肉、肉沫茄子、涼拌黃瓜各一盤,包括半盆酸菜粉絲湯之後,平治用雙手輪流拍打著他那隻圓滾滾的肚子,心滿意足道:“終於吃飽了!”

我和小婷除了瞠目結舌,眼瞅著這家夥將一桌子的飯菜掃光,就再無其他驚歎的表情了。

“哈哈!”妹妹揶揄道:“小哥哥,你可真是好胃口啊!”

平治左右張望,見對麵的桌子上,擺放著裝有餐巾紙的盒子,便抓過來擦嘴,同時點頭道:“謝謝誇獎!”

小婷實在是忍無可忍:“我是說——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能吃得下東西。”

“為什麽吃不下?”平治眼瞅著妹妹,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從上午到現在,我整整站了八個小時。我和老師剛做完屍檢,連中午飯都沒吃,肚子早就餓扁了!”

當聽到“屍檢”二字,我的胃部就產生出了一股疼痛淋漓的血腥感。我努力克製住幾欲作嘔的難受,好不容易才話語出聲道:“你的老師?”

“嗯!”平治回答:“本科時,我的選修課是法醫學。”

“原來如此!”我想起了藥櫃裏的那尊由市公安局所頒發的榮譽獎杯,恍然大悟道:“原來,那是你老師的辦公室啊!”

平治一副的確如此的表態,也不理會周圍吊唁者們的目光,竟是打出了一個響亮的飽嗝。隨即,這家夥的神情煥然一散,倏地變得神秘莫測,似乎有話要對我說。於是,他拍了拍肚子,順理成章道:“吃得好飽!大哥,我們出去走走!”

平治起身,可見其貼身的T恤,肚子處果然鼓出了一大圈。“小婷,你去幫幫杜嬌蕊,就她一個人忙活,也真夠難為她的。”這家夥是有意要支開妹妹。

靈棚的一角,那裏的光線最為暗淡,杜嬌蕊正在跟莫直徽談話,看不清兩人的表情。

隨後,我們便漫步來到了設計院隔壁的那座鋼鐵公園。我和平治走到了假山背後,他坐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從口袋裏掏摸出一包香煙,抽了起來。

“這次,越文軒不是服毒身亡。”在白色的煙圈中,平治慢慢對我道。

“咦?怎麽回事?”

糟糕!弟弟的嘴角甫出了一咧壞笑。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把我這個大哥耍得團團轉,會令這家夥的心情感到異常的滿足。我連忙將臉別向一邊,既然對他發不起脾氣,躲開這家夥的無理注視,我還是有自己的辦法。當即,我垂下眼簾,以平行的方式,從弟弟的注視下,錯開了目光,千萬不能讓這家夥的壞笑得逞。

“哈哈!”豈料,我這副躲躲閃閃的模樣將平治徹底給逗樂了:“大哥的表情真好玩。哈哈!笑死我了!真太是好玩了!哈哈!太好玩了!”

好玩?!這家夥居然聲稱我的表情好玩?一股熱血直衝腦門,我已經完全被激惱,他也太不把我這個大哥放在眼裏了。我一定要拿出身為兄長的威風來,不能讓這家夥作威作福。

“別賣關子了!”我勇敢無比,瞪視著弟弟,表現出一副無畏的惱怒。

然而,我這副抓狂的模樣簡直令平治幾乎笑岔了氣。“大哥,你別再逗我了行嗎?哎呦哎呦!不行了,我吃得本來就撐,快喘不過氣了,肚子也疼起來了。大哥,你太有喜劇天分了?哈哈!剛才,你那表情簡直是太好笑了,笑得我肚子都疼了!”

姥姥的!我如此一臉義正詞嚴的憤慨,不僅沒有起到絲毫的震懾作用,這家夥居然求我別再喜劇搞笑了,我這一腔正氣的滿臉怒火就這麽失敗嗎?!

“好了好了!”平治擦抹掉眼角邊的淚花:“談正事要緊。哈哈!不行!哈哈!我這肚子岔氣得不行!先讓我喘口氣來!”原本,弟弟壓製下去的笑聲卻是再次泛濫。一旦與我的目光相互對視,這家夥就忍不住幹笑兩聲,似乎我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也不抱任何希望來壯大自身的威懾力了,一遍遍在心中安慰自己:要學會耐心,忍耐方能成大器做大事。這家夥總會有笑夠了的時候。

終於,弟弟止住了笑聲:“好了好了!這次真要談正事了!”他望著我的眼睛,又想笑,但總算是壓製住了。“越文軒的自殺方式十萬分地離奇,我因為怕大哥接受不了,所以先讓大哥醞釀一下感情。”

“別放這麽多屁話!說重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變得如此粗魯了起來。

隔著香煙的霧塵,火花明明暗暗,平治凝視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開口道:“越文軒是吃玻璃死的!”

“啊——”我感覺心髒掙紮著一跳,恰好便堵捂在了嗓眼處。

越家老爺子的死亡原因實在是匪夷所思:由於,玻璃片對消化係統的黏膜形成了刺激性的影響,從而劃破了血管,導致腸胃大出血。也就是說,越文軒為求一死,居然吃下了玻璃。

根據警方的調查結果:今天上午,杜嬌蕊像往常一樣,來到醫院照顧公公。越家老爺子由於想上廁所,兒媳便將他攙扶進了病房內的衛生間。衛生間的門上釘有可掛放輸液瓶的掛鉤,於是杜嬌蕊就將輸液瓶吊置在了那隻掛鉤上,自己則退了出來。突然,裏麵傳出“嘩啦”一脆破響,像是玻璃被摔碎的動靜。當時,杜嬌蕊感到很奇怪,便拍了拍衛生間的房門:“爸爸,您沒事吧?”越文軒回答:“我沒事!就是有點便秘。”老人家的腸胃不好,便秘是很正常的事情。於是,杜嬌蕊便對公公說,去找醫生要一點治療便秘的藥物。半個小時後,杜嬌蕊回到了病房,卻見公公還沒有從衛生間裏出來。她感到很奇怪,衛生間裏一點動靜都沒有,卻是有**從門縫下流出,凝著血跡,並且散發出了濃重的藥水味。杜嬌蕊被嚇壞了,連忙喊人來幫忙。趕來的工作人員破門而入,見老人已經昏迷倒地,身上滴淌著一道道鮮血淋淋的傷口。杜嬌蕊做夢都沒有想到,公公竟是把輸液瓶砸碎,將玻璃的碎片吃進了肚子。

為了尋死,越文軒居然以這種慘烈的方式作為其終極毀滅的自殺手段。即便是想想,都讓人感覺陰森恐怖,更令人感到無法理解。我的喉頭仿佛被玻璃的碎屑一道道地往下割,痛苦的窒息感一直撕裂至腹部,絞擰著胃囊肝腸寸斷。

“這就是我從莫直徽那兒得到的全部線索。”由此,也就解釋清楚了弟弟跟莫直徽結伴同行的原因。“之前,越家老爺子因為服下砒霜,醫生用二巰基丁二酸鈉為其特效解毒,因對肝腎功能造成了一定的傷害,原本他的身體就已經虛弱到了極限,再加之求死心切,所以就——”

當時,我的腦髓不停地翻騰攪拌,好半天才回過神道:“但他為什麽要選擇這麽痛苦的自殺方式?”

“因為圈套,這一切都是一個圈套。”平治的嘴角展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卻是在閃閃滅滅的煙火下被照亮得愈加通透且明朗。

“圈套?什麽圈套?”

“這是為了讓所有人——包括醫院、警方,以及我們,認定越文軒是自殺身亡。”

我奇怪地反問:“難道不是嗎?”

平治則是冷靜地搖晃著腦袋:“不!這是迫於威脅。”眼見我一臉犯暈的表情,這家夥又開始展露出他那副卓而不凡的推理口才道:“在一般人看來,玻璃不同於毒藥,可以混在食物裏吃下。但如果一個人下定決心想要吃掉玻璃的話,勢必會被外界認定這個人必然想死得發瘋,而這自殺身亡一說自然也就被坐實了;再加之,又是在衛生間那種封閉的環境裏,則是更為加劇了這種印象。”

我點頭認可了弟弟的說法,但新的問題卻是接踵而至:“是誰要致越家老爺子於死地?而越文軒又是迫於什麽樣的威脅,甘願以這種殘忍的方式尋死?”

平治愈加麵色冷峻地回答:“這就是我今晚來此,準備著手進行的調查。”

(肆)

我們返回到鋼鐵工程設計院的職工住宅區時,小婷正在幫杜嬌蕊收拾著碗筷。

莫直徽已經離開,我總感覺他與弟弟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協議。按理說,平治不應該得到上述情報。與法醫學教授的交情就不必說了,他的老師將自己的學生納為助手,參與進屍檢也是在情理之中。然而,杜嬌蕊向警方吐露的那些供詞,平治如何能輕易得到?即便莫直徽與我們沈家有點私交,但也沒深到可以令其違規警察的職業操守。更何況在我看來,莫直徽是一名盡心盡責的刑警,從業經曆老道且豐富,應該不會產生有口誤。

杜嬌蕊看起來是累壞了,見我和平治回到了靈棚,便起身向我們打招呼道:“我以為你們都已經回去了。”

“小婷可還在這兒。”我摸了摸妹妹的頭。

“小婷,謝謝你的幫忙,趕緊和哥哥們回家吧!”

平治卻是並不急著離開,四處張望道:“書明哥是在樓上嗎?”

“老爺子的自殺,對他打擊很大。”

“我們可以上去,探望一下他嗎?”

“請便!”

“小婷,你就留在這兒幫忙。”平治和我朝越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