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姨遇害

(壹)

正感覺微微刺目的亮光撥弄著眼皮,一串起伏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竟是我和平治各自的手機同時來電。我們兩人從**一躍而起,從枕邊撈起了電話,這時窗外的天光已是大亮。

我接聽電話的同時,弟弟也正向對方問好,我沒聽見自己的聲音,卻是聽到平治的回答:“啊!原來是莫警官啊!”

電話裏,傳來梁小蘭略帶沙啞及哽咽的聲息,催促我道:“平凡,你快回趟村子吧!你們的大姨出事了。”說完,也不等我細問詳情,梁家二女兒就匆匆地掛斷了來電,分明是在刻意避嫌。

我一直沒能理解梁小蘭話語中的含義,卻見床對麵的弟弟越來越嚴肅的表情,腦海裏對所獲得的信息更是雲山霧罩,仿佛是聽到了天外來音。

平治放下手機,神色異常冷俊,許久,他才嚅囁出聲道:“我這邊是莫直徽的來電,他讓我們回高廟村處理大姨的善後。”

由此,我才遲緩地反應過來梁家二女兒也傳達出了同樣的信息。

弟弟到衛生間快速洗了把臉,並整理了一下衣領,準備出發回高廟村。然而,我對所獲信息依舊有種不甚真實的感覺,仿佛那是在說別家親人的生死,跟我們毫無任何關聯。

平治回到臥室,眼見我還呆坐在**,一把抓提起我的衣領,大聲質詢道:“大哥,你發什麽呆呀?還不趕快準備出發!”

我僵直地站了起來,舌頭打結道:“但——但小婷怎麽辦?”

我也說不出自己的內心到底是悲哀還是痛苦,隻感覺表情凝重著空漠的無言,從未有過的荒涼氣息滲透著我的每一處骨縫。

“給她打電話,問她在哪兒?”

然而,妹妹的電話卻是關機,大概是手機沒有電了。眼下,小婷對那部手機充滿了新鮮感,沒事就捂在手裏玩,不是打遊戲,就是聽音樂,電量從來就沒有充滿過。

“既然打不通,就先別管她了!”平治拽著我走出了公寓,匆匆地向樓下趕去。

我們是在公寓樓下的街邊碰到小婷的。妹妹點染著淡淡的彩妝,正值青春逼人的年紀,如此稍加修飾,簡直就是從夢幻國度中蹦跳出來的愛麗絲,洋溢著小蘿莉的活潑與柔美。雖然還是那件微微泛白的太陽花裙子,卻是將她襯托得愈加鮮嫩脫俗。

妹妹帶去的那個行李包,也不知道裏麵都裝了些什麽,看起來十分飽滿,似乎收獲頗豐。因意外撞見妹妹的出現,我瞪著一條像是從大海裏突然遊上岸的小美人魚,腦袋仿佛僵楞住了,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小婷衝我和平治嫣然一笑:“大哥,你怎麽了?不認識我了?”

“是——是有點看傻了!”我咧出一臉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小婷以為我是被她這副淡妝的樣子給驚豔住了,美目含笑道:“大哥,你怎麽笑得這麽難看啊?”

我不僅僅笑得難看,簡直就要淚如雨出。

平治則是麵色冷峻道:“小婷,你回來得正好,就不要上樓了,現在就跟我們走。”

這樣,妹妹才發覺我們的表情不大對勁,更是行色匆匆。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大姨出事了!”平治招手了一輛出租車,拉開後車門,將妹妹塞了進去。

“出事?”小婷急切地追問:“出什麽事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回村就知道了。”平治坐在了妹妹的身邊。

我坐進副駕駛室,對司機道:“長途汽車站。”

在返往高廟村的路上,我幾乎一直閉合著眼睛,祈求這隻不過是一場夢境。

我希望當我重新睜開雙目,大姨就站在我們的麵前,正麵衝我們兄弟妹三人,露出長者所特有的那副溫和的笑意,以表明她平安無事。

(貳)

趕回高廟村時,已經是中午了。

村頭的那棵大榕樹下,莫直徽和一名身穿製服的中年男子迎接我們的到來。平治大概在下車時,給莫直徽打了個電話。但令我奇怪的是,他分明已身為市公安分局的刑警,這裏並不直屬於他的管轄範圍,但莫直徽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仿佛這就是一場宿命,隻要與我們沈家有關聯的案件,莫直徽必然會出現在命案現場。

小婷最先衝了過去,大聲質問莫直徽道:“我們的大姨呢?她人在哪兒?她現在人到底在哪兒?”

自從平治進城讀書後,小婷便與母親搬去大姨家同住,所以妹妹對於大姨的感情近似於母女。也正是在那段時期,因遠離了流言蜚語,這小丫頭的性格逐漸變得開朗了起來。母親去世以後的這兩個多月,活著的大姨已經逐漸取代了母親在妹妹心目中的位置。不單單是小婷表露出了這樣的情感,我和平治也希望以身體力行的所能,努力讓大姨可安享一個祥和美滿的晚年。

畢竟,如何讓活著的人更好地活著,是我們最為實際關心的問題。

進城之後,小婷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大哥,我一定要找個好工作,更是要多多地掙錢,然後買一套大房子,把大姨接進城裏,和我們一起住。”

豈料,正當我們為這個憧憬努力時,我們的大姨卻是離我們而去。

莫直徽注視著情緒過於激動的妹妹,雖然表情嚴肅,但口氣則是盡量放柔道:“小婷,你不要太過激動,其實——”可以看出,他是在努力壓製著心底的悲傷。

傷感的氣氛籠罩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了那名肅立在一旁的地方刑警。後來,我知道這人正是現任廣博縣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吳隊長。

當即,小婷明顯察覺到了什麽,失聲痛哭道:“我們的大姨死了是嗎?她已經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我和平治一同呆楞住了。我們並沒有對妹妹直言到底發生了什麽,更沒有提起大姨已經亡故,畢竟我們對於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抱著僥幸的心理,我一再暗示自己:警方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盡管在長途汽車上,小婷一再追問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們的大姨怎麽了?她到底怎麽了?”

但我和平治因擔心妹妹情緒會失控,便含糊其辭道:“我們也不是很清楚。”

由於躲避小婷的不停追問,平治讓我跟妹妹坐在一起,而他則是單獨坐在了我們的身後。眼見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小婷幹脆將臉別向窗外,並且無聲地流下了眼淚。

我沒有阻止妹妹的哭泣,也無力阻止。我自己的心情都亂糟糟得如一團亂麻,根本就無法相信大姨已經離逝的消息。至少,在沒看到大姨的遺體之前,我無法接受梁小蘭在電話中,那風一般傳遞而來的消息,更無法承認平治轉述自莫直徽的那番對話。

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小婷已經察覺到了大姨離去的訊息。我雖然沒有看到妹妹直接流淚的那張臉,但通過車窗玻璃的反光,卻是望見其垂淚的表情。她將胳膊肘抵靠在窗框上,拳關節頂著右臉側的下巴、靠近耳根的位置,就那麽無聲無息地滴淌下了眼淚。

透過玻璃,妹妹淚流滿麵的神情,令我的鼻頭一酸,不免難過得想哭。我連忙低頭,眼淚滴落在了腳邊,很快就濕了一大片。我用手快速擦抹掉臉上的淚跡,決意不讓妹妹看到自己的悲傷。至少,在沒見到大姨的遺體之前,我不想承認這最後一位長者也已經仙逝。

然而此時此刻,妹妹卻是一語道破了這個潛在的事實。

我走上前,攙扶住妹妹搖搖欲墜的身子,言不由衷地安慰道:“小婷,你別胡思亂想。而且,我們誰都沒有說大姨已經不在了。”

小婷用力地搖頭,簡直是要將自己的脖子擰斷,頸椎發出“哢嚓哢嚓”的關節聲。與此同時,她用痛恨自己的聲音道:“我們沈家,誰也逃不了這樣的厄運,先是父親,然後是母親,現在是大姨……自從我出生後,就給全家人帶來了這麽多的厄運,是我的存在,給沈家帶來了這些不幸,是我!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的出生就像是一個詛咒,就像是一個鬼打牆的惡夢——”妹妹透支的聲息,是要將自己撕裂。

一股極限的力量,幾乎要將小婷擊垮,倘若不是因為我攙扶住了她,恐怕妹妹已經倒地,崩塌成了一堆血肉。

小婷的哭喊聲如同利劍一般刺穿了我的胸膛。難道這個詛咒真實存在,妹妹的出世就是上蒼降臨給我們沈家的一枚符咒?由於小婷的存在,也就意味著我們沈家必將厄運不斷,永無出頭之日?那麽,接下來會是誰?是我?還是平治?……

我搖了搖頭,分明是被自己想象中的這枚咒語所附身。曾經才隻有七歲的平治,因為聽信了村人的謠言,差點掐死了尚在繈褓中的妹妹。眼下,我竟然因為小婷的自我痛責,也差點相信了那個謠言,我真是一個混帳大哥,妄為一家之長。

就在我自責的同時,平治將行李包放在地上,走到了妹妹的身邊,大聲道:“小婷,你別這樣!父親和母親的離逝跟你沒有任何關係,大姨的離開更是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是有人害死了他們。相信小哥哥,這不是你的責任,這些都不是你的責任。你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給世人帶來厄運,也不是為了給村人帶來死亡……你的到來,給我們帶來了希望,給我們沈家帶來了快樂,更是帶來了堅強。”

小婷鉗箍住平治的胳膊,將臉埋在弟弟的胸膛內,似乎是要將自己的悲傷鑲嵌進弟弟的心窩:“這麽說來,大姨已經不在了!她果真已經不在了!”

平治強忍住悲傷,麵目咬牙切齒道:“所以,我們要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莫直徽見我們的情緒稍稍平複了下來,便開展工作道:“我知道你們聽到這個消息肯定十分難過,但為了案件的順利偵破,希望你們能全力配合警方的調查。這位是廣博縣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吳隊長,曾經是我的老部下,他一定會鼎力偵破此案。”

平治說道:“這麽說,我們的大姨是被人害死的?”

莫直徽和那位吳隊長都沒有說話,看來算是默認了。

平治進一步要求:“在錄口供之前,我們能不能先看看大姨的遺體?”

莫直徽對那個曾經的老部下遞去了個眼色,吳隊長便麵衝我們點了點頭:“好!請你們跟我來!”

我們的父親去世後,高廟村建起了一所村醫院。隨著政府大力推行農村合作醫療保健製度的實施,這座鄉村醫院倒也變得越來越有模有樣了。

醫院後麵的一間小屋子,便是停放屍體的太平間。盡管正值中午,屋外酷熱難當,但一股虛寒之氣從心底騰躍而起,彌漫向四肢。

一位醫院的工作人員將我們帶到了天平間。站在這扇生死門前,小婷差點因虛脫而倒地。如果不是我適時在背後托住了妹妹的腰椎,我真擔心像她這般直楞楞地倒下去的狀態,怕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那位工作人員掃視過我們兄弟妹三人,眼見弟弟衝他示意性地點了點頭,便“吱啦”一響推開了太平間的房門。死亡之氣衝麵而來,幾乎要將我們擊倒。妹妹連忙抓握住我的手,她的體溫比我更為僵冷,簡直是寒徹如冰。

房屋中央的停屍**搭蓋著一張白單,廓出了一具瘦弱且孤獨的身形。

我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身體正在發抖,還是妹妹的身子正在劇烈地顫動,總之,我們是以相依相偎的方式靠近了那具遺體。

平治輕輕地撩開了那床白單,大姨的遺容微微腫脹著充紫,但她的神色卻是十分安詳,根本不像是一個死去之人。隨著白單的拉下,可見遺體的脖子上留有一條觸目驚心的索溝,勒痕的皮膚微有些破損,可以推測凶手作案迅猛,必是一勒喪命,容不得大姨有過多的掙紮。那道溝口不寬,沒有印下繩子的花紋。由此,可以推測勒死大姨的凶器多半是一根表麵光滑的繩子,盡管不粗,卻很結實。

“啊——”小婷蒙捂住其尖叫的嘴巴,再次失聲痛哭,衝上前撲抱住大姨的遺體。“大姨,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到底是誰?是誰這麽狠心?是誰這麽喪心病狂?”

這就是故事的最終結局嗎?或者說,死亡還將繼續?如何才能阻止死亡的再次降臨呢?如何才能終止我們沈家的惡夢和詛咒?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幕後凶手?……直到當時當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大姨確實已經遠離我們而去。

整個世界仿佛凝成了暗淡的灰黑色,窗外的陽光也不再那麽強烈且刺眼。

(叁)

之後,工作人員將我們帶到了醫院的一處值班室,那裏作為了警方的臨時審訊室。因為不是自己的直屬管轄區域,莫直徽隻能等候在醫院的走廊。

眼見我們走來,莫直徽起身道:“沒錯吧?”

我很清楚警方的意思。作為沈家的一家之主,我有必要以長子的立場,確定大姨的身份。於是,我強打起精神,點了點頭。隨即,發覺這樣的舉動不足以說明問題,便回答道:“是媽媽的姐姐——秦秀珍,也是我們的大姨。”

莫直徽指了指走廊一角的臨時審訊室,說道:“吳隊長就在裏麵,你們兄弟妹三人,一個一個進去,接受一下筆錄。”

我點了點頭,第一個走進審訊室。房間裏除了吳隊長,另有一名稍顯年輕的刑警,主要負責做筆錄。

我將大姨去過我的公寓,住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還沒醒來時,大姨就已經離開,這一係列情況如實相告,但似乎並無多少有效的線索。

警方問起我們的大姨是否與什麽人產生過誤會,甚至是結下了怨恨。

我一邊思考,一邊回答道:“我們的大姨是廣博縣中學的語文老師,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深受學生們的愛戴。在這期間,大姨夫因為身患重病,大姨便停薪留職,安心照顧臥病在床的丈夫。雖然沒能挽回大姨夫的生命,但大姨的賢惠和善良卻是不爭的事實。我從來沒見過大姨跟誰紅過臉。因為不能生育,她將自己的學生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看待,對我們兄弟妹三人更是視如己出。在我們沈家最困難的時候,大姨拿出絕大部分工資,幫助我們度過了難關。這樣的好人怎麽會有仇家?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麽理由,會令大姨慘遭遇害。”

顯然,我此番過於激動且極富個人情感的供詞,不能成為提供給警方有效與可靠的線索。

我沒有向警方提起那個有關大姨與越文軒之間的傳聞,是擔心聽者難免會加入進一些不實的想象,給大姨帶來負麵形象的影響。在我之後,平治接受了詢問,最後則是小婷。

我捏了捏妹妹的肩膀,打氣道:“小婷,不要緊張,知道什麽就說什麽。”

剛才陪伴妹妹在走廊裏等候的這段時間,我們和莫直徽相對而坐,但因為礙於妹妹在現場,我與莫直徽沒有言語上的交流。眼下,平治先行一步對莫直徽道:“我已經看出我們的大姨是被人從身後用繩索勒住了脖子,從而導致窒息性死亡。作為死者的家屬,我們有權利知曉更多的信息。”

“我就知道你們肯定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莫直徽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工作筆記本,一邊翻閱一邊講解道:“你們大姨的屍體是由村人胡招妹發現的,你們都認識這個人吧?”

平治點了點頭:“知道!那女人是個齙牙。”

今天早上六點鍾左右,天剛蒙蒙亮,胡招妹因自家的兒媳生下了個大胖小子,便前往山上的那座觀音廟裏還願,正是在那時候發現了大姨的屍體。警方趕到時,廟裏已經聚滿了圍看熱鬧的村民,所幸沒有人搬動過大姨的屍體,大姨是以正麵的姿態仰躺在了地上。

隨後,警方向村民們獲得了更多的線索:大姨是在昨天(星期日)下午的五時許,突然回到了我們老沈家的祖屋。當時,村鄰們因為感到很奇怪,圍在院外議論了好半天。人們眼見大姨進屋,直到深夜都沒有出門,卻不想她竟是慘死在了山上的那座觀音廟內。

根據法醫的屍檢結果證實,屍體沒有被搬運過的痕跡,也就是說,那座觀音廟便是其第一命案現場。現場沒有發現任何疑點,那根犯案用的繩索多半已經被凶手帶走。

此外,根據調派到近鄰鎮的警力匯報:我們的大姨是在星期六下午三點鍾左右離開家的。她先是趕到廣博縣的長途汽車站,一個多小時的路速進城,然後坐車來到了我的公寓,的確已經是傍晚時分。也是在那之後,近鄰鎮的鄰居們便再也沒見過大姨返回家中。由此,便排除了大姨來到高廟村之前,曾經返回過近鄰鎮的種種推測。

昨天我醒來時,大概是在上午的十一點鍾左右。那時候,廚房裏的湯菜都是溫熱的。因為正值酷夏,滾燙食物的熱度可以保持約一小時以上,由此便可預測出,大姨是在上午十點鍾左右離開了我的公寓。下午五時許,她來到了高廟村,這期間大概有七個小時的空白。除去路上的兩個小時,那麽,剩下的那五個小時,大姨都幹了些什麽。

另外,大姨來高廟村的意圖到底是為了什麽?她是趁夜深人靜、村民們都入睡了的時候,悄悄地溜摸到了山上的廟宇?但她這麽做的目的又是為何?

聽過我的講述,莫直徽便立即抓握住了案件的重點:“這麽說來,你們的大姨自稱進城的目的,就是為了給小婷送高考成績單?”

見我點頭,莫直徽道:“我能看看那張成績單嗎?”

原本,我因顧慮到那上麵的分數不太好看,並不想拿給他。

“專程就為了送這個?”莫直徽接過了那張高考成績單,但對那上麵的數字並不感興趣,而是一再尋找著其他可能存在的信息,卻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高考成績不是早就已經公布了嗎?”他將成績單遞還給我。

“是的!之前,大姨也打過電話,通報了小婷的各科成績。”

“如此說來,說是送成績單,隻不過是個借口,是個掩飾?”

平治點頭插話道:“我想是這樣。”

小婷從審訊室裏走了出來,由於臉色十分蒼白,我上前攙扶住了她。

眼見已經是傍晚,莫直徽問我們道:“看來,你們都很累了,是準備回老房子住一晚嗎?”

現在趕回城裏已經不大可能,再加之,還要張羅著辦理大姨的後事,來往於城鄉之間也不太方便。

突然,平治將胸口一挺,目光咄咄地逼視著對方:“莫警官,我能問你個問題嗎?你怎麽會在這兒?”

弟弟的提問明顯針鋒相對,莫直徽則是淡淡地回複道:“因為我想解開你們父親的死亡之謎,我一直想弄明白他的死因到底是什麽。”

“所以——你認為我們大姨的遇害,跟父親當年的案件有關?”

“有沒有關聯,調查過之後才能有結果。”這番論調倒是跟弟弟頗為相似。

“希望你們警方能盡快緝拿到真凶。”平治問道:“我們大姨的遺體已經屍檢完畢了吧?”

莫直徽點了點頭:“嗯,可以入土為安了。”

看來,大姨的屍檢並不複雜,關鍵在於她脖子上的那道索溝,正是本案的線索重點。

眼前的情景怎麽看都像是一番交涉,而平治麵無表情的氣勢則更勝一籌。

“今晚,我們要為大姨守靈。”

“好的!我會派專人將靈柩送過去。”

平治仰天,吸了吸鼻腔,這才控製住了眼底的淚水。隨後,他低頭對莫直徽道:“您應該知道我們的老房子吧?畢竟,您曾經去過多次。”

莫直徽點了點頭:“我會派人將你們的大姨護送到老房子那邊。”

(肆)

高廟村新開張了一家小超市,門臉炫耀著梁家商號的字牌。橫匾上鍍亮著一層金膜,這當然不是真正的金箔,但亮鋥鋥的金屬字牌甚是醒目,顯示出梁家時來運轉的好日子重新開張了。

即便沒能眼見梁家老爺子梁大重那副趾高氣昂的神色,但依然可以覺察出梁家老倆口對於這個新入贅的二女婿十分滿意,那個即將步入進花甲之年的老男人果然財大氣粗。

梁家大女兒今年正好滿四十歲,但氣色卻是紅潤得宛如一名少女,或許神誌不清,沒有什麽煩惱,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梁小梅見我們兄弟妹三人走了過去,遠遠地便衝我們興奮地招手,更是從店門口的椅子上猛然躍起,學著劇情中的店小二嗬嗬傻笑道:“客官請進!請問,您三位是打尖呢?還是住店呢?嘿嘿!是住店呢?還是打尖呢?”似乎將這兩句問話顛來倒去讓梁家大女兒感到很好玩。

櫃台內坐著梁小梅的母親,眼見女兒癡癡傻傻的那股興奮勁兒,將她頭疼惱怒得額頂冒煙。這個老女人是見不得自己的女兒丟人現眼,卻又拿個瘋子毫無辦法。但梁小梅的母親沒有發脾氣,而是用眼縫斜斜地掛瞅過我們,似乎生怕沾上我們沈家的晦氣,將我們點要的商品堆放在櫃台上,便匆匆地縮回了手腳。

弟弟將一張百元的紙鈔丟放在台麵上,也不要求補差,將雙手一箍,就抱著香蠟紙燭揚長而去,我和妹妹緊隨其後。臨出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櫃台內,隻見梁小梅的母親從貨架上捉出一雙新筷子,就將那張百元大鈔小心翼翼地收斂進了錢匣。

平治嗤然冷笑,竟是頭也不回地說道:“我還以為你連錢都不要了。”

那婆娘聽出了弟弟的冷嘲熱諷,尖酸刻薄著語氣道:“我們做的可是小本生意,又不是慈善機構。”

“客官,下次還來呀!”梁小梅笑得愈加無憂無慮。

回到我們老沈家的祖屋,村醫院的工作人員將大姨的遺體裝殮進冰棺內,送來到了我們的院子。我簽過字,工作人員便轉身離開。

房間被打掃得很幹淨,顯示出大姨昨天的確來此住過。我不知道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打掃了這棟老房子,是對我們曾經住在一起的日子充滿了回憶,還是對夜間上山、與觀音廟中的那個見麵者充滿了期待。

我們將門廳布置成了一間靈堂,背牆的組合櫃則布置成了供桌。因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相片,沒辦法為大姨裝裱遺像,我們便在供桌上點滿了蠟燭。

平治將妹妹的行李包放在了那張竹製的靠背長椅上,突然問道:“小婷,你這包裏是化妝品嗎?”

妹妹點了點頭,回答:“那是我們在培訓時發放的試用裝。”

因為哭過一整個下午,這小丫頭臉上的淡妝已經被淚水衝洗得一點不剩。

平治從行李包裏取出了一隻化妝盒,走到冰棺前,一把掀開棺蓋,裏麵大概因放置有幹冰,所以雲起了繚繚的白霧。大姨的麵目在這團霧氣下,顯得愈加平靜及寧和,嘴角甚至流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化妝呢!”平治手持化妝盒,畫了畫眉毛,掃了掃額頭,胡亂折騰了幾下,便是一副抓耳撓腮、無從下手的模樣。

“還是我來吧!”小婷用手擦抹掉眼角邊的淚跡,竟是毫無懼色地走了過去,接過了平治手中的化妝盒。

“把這個帶上,”平治從口袋裏掏出了一雙醫用手套:“小心被幹冰凍傷。”

妹妹仿佛正描畫著一件藝術品,神態平和而專注。臨末了,其嘴角微微一笑,顯示出大功告成的卓越感。

“大哥快來看,我們的大姨睡得多麽安詳啊!”

小婷凝視著冰棺中的逝者,裏麵的躺睡之人宛如依舊在呼吸,眼下隻不過是睡著罷了。這種存活於人世的念頭,卻是令我感到無比悲傷,兩行眼淚滑過了麵頰。

“今天晚上,就讓我們為大姨送行這最後一程吧!”

平治掏出那瓶買來的老白幹,用牙齒一咬,瓶蓋聲落地。隨後,他將大手一揮,**發出戳地破土的酒香氣,仿佛驅散了屋裏的死亡氣息。四周的燭火隨之一亮,似乎燃燒著了空氣中所彌散開來的酒精。

在平治和小婷的感召下,人類的死亡不再令人感到恐懼,也不再是一味地令人感覺哀傷,而是順其自然的豁達與淡定。

這不僅僅是醫生過於冷靜的職業操守,不僅僅是看慣了生死與離別,更是把控著未來和希望。將人生建構立足於現在,展望向未來,努力地活在當下,這一係列的信條,大概就是平治對於生命的理解及感悟吧!

祭拜過大姨後,夜色已經黑透。

平治見簡易靈堂已經布置妥當,便對我道:“大哥,你和小婷在這兒守著,我出去透透氣。”

弟弟離開沒多久,梁家小兒子就出現在了靈堂內。梁小蘭多半跟隨現任丈夫入住進了廣博縣城,從其上午打來的電話就可以聽出她是在避嫌,畢竟她現在是個有夫家的女人了。

冰棺被擺放在了門廳的裏側。小婷守護在大姨的身邊,呆呆地凝視著地麵,一珠淚滴砸落在地,竟是碎出了一片片花瓣。

梁小軍站在門口停頓了兩三秒鍾,分明已經看見了裏內的妹妹,卻是先行走來到我麵前,從口袋裏掏摸出了一個白色的信封,神情肅穆道:“這是我二姐的一點心意。”

我點了點頭,表達了謝意。接過信封的同時,正朝向妹妹看去,梁家小兒子便順著我的目光也朝小婷望去,臉上則是殘留著綁架一事的尷尬。這也是自那次事件之後,他與我們的第一次見麵。梁小軍麵色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走到小婷的麵前,低聲道:“請節哀!”

妹妹沒有說話,卻是點了點頭,算是已經心領。

除此之外,再無村鄰前來吊唁。這完全是意料中的情況,我們也不希望被無聊的好事之徒抱著看笑話的心態,跑來打攪大姨的亡靈。

然而,院外卻是聚滿了圍看熱鬧的村民,如同觀看著皮影戲一般,察探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盡管那些人的一張張麵孔,仿佛看不真切的牛頭馬麵,但我們清楚他們是在看我們老沈家的笑話。

小婷歎了口氣:“這麽多年來,這個村子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啊!”

我輕輕地回應:“人性如此。”

我將剩下的紙錢,一股腦地拋入進了火盆。團起的紙灰從門口紛紛揚去,陰魂一般飛撲向院子外聚眾嚼舌的那些無聊之人。

已經入夜了,我見平治還沒有回來,便對妹妹道:“小婷,你一個人留在家裏不會感到害怕吧?”

小婷難過地笑了笑,透過冰棺的玻璃蓋,可以瞻仰到大姨的遺容。“你是要去找小哥哥嗎?我一個人沒事!難道,大姨還能害我?”

這小丫頭的腦袋轉得可真夠快的。我點了點頭,便放心出門。

因雲層的關係,月光不甚明朗,這讓我想起平治殺死阿花的那個夜晚。遠遠地,一道長長的身影正在越家的老房子周圍打轉。

我從那家夥的身後襲去,重拍了一下平治的肩膀:“嗨!你在這兒幹嗎?”

弟弟的肩頭一聳,顯然是被我驚嚇了一跳:“幹嗎鬼鬼祟祟地從人家的身後突然冒了出來?簡直快嚇死人了!”

我哈哈大笑道:“怎麽?難道,你這家夥也會害怕?”

平治不屑地斜睨了我一眼,仿佛看怪物般神色冷酷道:“我當然也有害怕的時候。”

弟弟的回答理所當然。我點了點頭,看來這家夥也有平凡人的一麵,便繼續追問:“我倒是想問你,你在越家老屋這兒鬼鬼祟祟地轉悠,到底想幹嗎?”

“杜嬌蕊不是說自己的公公回到高廟村了嗎?但根據我的觀察,這棟房子最近根本就沒有人出入。”

“你的意思是說杜嬌蕊在撒謊?”

“現在還不能確定,但說不定是越文軒在撒謊。”

“你是說,越文軒向家裏人聲稱廣博縣中學要舉辦慶典活動,這隻不過是個幌子,他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跟我們的大姨見麵?”

“這個可能性很大。”平治點頭道:“杜嬌蕊所提供的越文軒的回村時間,跟大姨的遇害時間竟是如此吻合。”

平治話語中的“時間吻合”是個較為寬泛的時差概念,尤其向後充滿了沿展性的想象空間。昨天,我們打電話到越家,那時候已經是傍晚,我記得弟弟之前看過手機上的時間,當時正是七點零七分。那時候,越家老爺子已經無法返城,至少縣裏的長途汽車站已經停運,除非另謀他法。也就是說,越文軒很有可能在廣博縣或高廟村滯留了一夜。

但我認為這個假設矛盾重重:“好!就算傳聞屬實,大姨與越文軒確實存有那種曖昧的關係,但我還是覺得他們見麵的可能性很小。首先,如果越文軒以此作為見大姨的借口,大姨根本就無須進城,更無須編出一套為小婷送成績單的謊言,隻需在家裏等待越文軒的出現就好了,不然來我們的老房子這裏也很方便;其次,大姨既然已經去往城裏,那就在城裏光明正大地約見越文軒好了,城市不比農村,那裏到處人來人往,根本不必擔心會碰到熟人,卻為何要將事情折騰得這麽複雜?”

“這就是問題的重點,大姨為什麽要進城?”平治思考道:“她肯定是在進城之後碰到了什麽事,促使她與越文軒必須見麵,而且,必須是在山上的那座觀音廟裏見麵。”

“在那裏見麵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

“因為那是我們的父親,生前最後一次去過的地方。”平治望向我,眼睛裏炯炯著陰狠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我不可思議道:“你的意思是說——大姨也在調查父親的死因?”

“我想大姨隻是無意間知道了些什麽,而且,還是在進城以後知道的。”

“這麽說來,大姨為什麽要進城?而她進城的動機是什麽,便是促成其遇害的關鍵所在?”

平治點了點頭:“況且,大姨進城的那天,恰巧是小婷外出培訓的日子,難道這兩者之間也存在著什麽關聯?”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我覺得自己隻有一個腦袋根本就不夠用。

正頭疼時,背後傳來了莫直徽的聲音:“這麽晚了,你們兄弟倆還在外麵談心啊?”

莫直徽如同一個從天而降的幽靈,身影一點點地浮現出了夜色之外。

平治則是開玩笑道:“莫警官,您也不是正在幫我們村子打更嗎?”

莫直徽哈哈大笑:“剛才我去過你們家,小婷說你們兄弟倆已經先我一步出來打更了。”

我和平治被逗樂了。歇了口氣,我衝莫直徽道:“我們已經打更完畢,正準備回去,莫警官也一路嗎?”

莫直徽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瓶老白幹,將酒液搖晃得“叮咚”作響。

“我這裏有酒。反正也睡不著,一直想抽時間跟你們兄弟倆幹兩杯,這下終於有機會了。”

晚上十點鍾一過,村裏的小路上就看不到來往的村民了。

由於,我們不想跟村裏人打交道,莫直徽便獨自去往梁家的小超市,買了一些鹵製品及麵包和餅幹,就一起來到了我們老沈家的祖屋。

由於一整天都沒有吃飯,我們便招呼妹妹也來吃點東西。小婷答應的同時,到廚房裏升起了火,是在燒洗臉水。

見妹妹正在廚房裏忙碌,莫直徽衝我們兄弟倆道:“我聽說了一些傳聞,是關於你們大姨和越文軒的。”

終於,警方還是挖出了這條曖昧不清的流言。

平治則是輕描淡寫地回答:“這些傳聞讓我們也感到很困惑,所以我們也希望警方能幫我們調查清楚,我們的大姨和越文軒之間到底是否存有那種關係。”

顯然,平治是想將警方的調查重點吸引到越家老爺子的身上;或者更為準確的說法,是要將莫直徽的目光吸引到越家的家族內部。更何況,那也是莫直徽現屬公安分局所管轄的權責區域範圍之內。

門廳裏側正安放著大姨的靈柩,大概因為保有對於逝者的尊重,莫直徽到底沒有與我們過多談論起案件本身。

第二天一早,莫直徽便趕回到了自己所就職的市公安分局,我們則將大姨的遺體送往廣博縣殯儀館進行了火化。

生命化為了最後一縷煙塵,剩下的那一點身體的沉澱,就被放在了一隻四四方方的黑盒子裏。我們將大姨的骨灰安葬在了高廟村的後山坡上,與父親和母親相依為伴。

趁天還沒黑,平治提議到樹林裏的觀音廟去查找一下線索,說不定可能會有什麽意外的發現。除了村子裏的那條小路通往山上,觀音廟的背後還有另一條小路向外延伸。據說,這座廟宇曾經興旺之時,方圓十裏八鄉的村民們都會來此求子求孫,這條小路正是由此踏出。也就是說,凶手為了避人耳目,很有可能繞開高廟村的主路,從這裏步行來赴約。

觀音廟的門前圍有一條黃色的警戒線,但因為沒有警察把守,平治根本無視它的存在,拉開警戒線就走了進去。一般人多少會對沾有警方的物品有所畏懼,更何況眼前就是命案現場,然而這家夥卻是全無懼色。

這座觀音廟更加破敗不堪了,仿佛是由一灘泥土堆砌而成。殿內的觀世音菩薩即便不遭受大水的浸泡,但似乎被風一吹,就有可能分崩離析。

地上還留有粉筆的痕跡,就位於佛像的正下首,是個人躺在地上的形狀。可見,這就是大姨死時倒地的狀態。

妹妹仍然徘徊在痛失大姨的悲傷之中。見此情景,眼淚再次“嘩啦啦”地流淌。

弟弟學醫,本不信佛,卻是走到隨時都有可能崩塌的那尊觀世音菩薩的佛像前,雙手合十,嘴裏呢喃地嘀咕著什麽。一番誦經結束後,他才從口袋裏掏出了一雙醫用手套,開始搜查起了廟宇裏的環境。最後,這家夥竟是跳上了供台。

我瞪大眼睛,不免吃驚道:“平治,你在幹嗎?”

“犯罪嫌疑人留在現場的腳印,多半已經被圍看熱鬧的無知村民們給踩不見了。我隻得上來看看,能不能找到相關的線索。”

正回答時,弟弟已經跨到了觀世音菩薩的蓮花寶座後。那裏依舊堆放著幹草,正是他小時候掏雞蛋摸鴨蛋的位置。平治用手撥了撥那堆雜草,便露出像座上的水泥階麵。由於年久失修,台麵上龜裂出了一道道縱橫阡陌的縫隙。

突然,平治似乎發現了什麽,拿出手機作為照明,躬身趴跪在像座上,仔細研究著其中的一小片區域。因為戴著手套行動不太方便,弟弟便摘掉了右手上的套子,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搜刮著縫隙裏的泥土,可見那是一些黃色的砂土。

由於,最近沒有下雨,地麵很是幹燥,不可能留下十分明顯的腳印。但縫隙間依然摻雜著這種顆粒狀的黃泥,這是我們村子所沒有的泥土,高廟村的土麵主要以紅棕色為主。然而,觀音廟背後的那條小路,則通向山側一片廢棄了的石料廠,那裏**的山體便是這種砂質的黃土。果然,凶手是由那條僻靜的小路偷潛而來。

平治翻開鋪墊於底層的那些幹草,在手機光線的暈照下,通過努力辨識,就可以看出在幾棵幹草的杆麵上,摩擦過的痕跡很是新鮮。一些粉碎的草屑形質黃土,也混合地摻雜在了裂縫之中。

平治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從像座上一躍而下,一臉收獲頗豐的表情。

“咦?”我奇怪道:“你不將這些物證收集起來,提交給警方嗎?”

豈料,這家夥竟是狂妄地回答:“我才不會協助警方,按照他們的步調走,我要用自己的方式來調查。”

四周的牆壁到處漏風,仿佛正眨巴著無數隻偷窺的眼睛。

我們走進觀音廟時,就察覺身後拖出了一條長長的尾巴,昨天晚上那群陰魂不散的嚼舌之人,居然尾隨著我們喜看熱鬧。當下,一個個貼趴在牆縫後,正麵朝殿內偷偷窺視。

由於,胡招妹是第一個發現命案現場的目擊者,正被一群好事之徒包裹在最裏層,追問其當時所查看到的具體情況。因被村人們眾星捧月般地圍聚在了人群的最中央,那個齙牙婦為自己的大出風頭而洋洋得意,講述極盡誇張之能事,表情更是吐沫橫飛,並伴隨著手舞足蹈,內容也是添油加醋。我相信真正的散花天女也未必有她這般天花亂墜的胡說本事。

眼見我們走出了觀音廟,那群跟隨者連忙作獼猴狀,“呼啦”一下便閃到了一邊。

由於閃躲不及,胡招妹被平治憤恨地抓捕進了眼中,施以酷刑鞭笞。弟弟那雙過於陰鷙的眼神,早在沒有離開高廟村之前,就已經讓絕大多數村人感覺到害怕。當即,這妖婦趔了一寒戰,趕忙將身體一擰,表麵看似虛張聲勢,腿腳卻是拚命作逃。

平治無所顧及,大大咧咧地跟隨在那糟女人的身後。胡招妹回頭,眼見弟弟這副裝模作樣的步態,原本是想不作理會,卻見平治抓住不放,便心虛道:“咦?你跟著我幹啥?”

於是,弟弟便齜牙咧嘴出一臉的壞笑:“我要特別感謝您老人家呀!”說話的同時,竟是拿腔拿調地作揖。

胡招妹更心虛了:“謝——謝我啥?”

“感謝您及時發現了我們大姨的屍體呀!不然的話,天氣這麽熱,蚊蠅蛆蟲胡亂滋生,一旦褻瀆了神明,這願還怎麽還呢?”

“還說?嚇死我了!”胡招妹用她那雙粗老的手掌按捂住了胸口,可見其依然心有餘悸。隨後,這齙牙婦外翻出一口黃黑鋥亮的牙齒,尖牙利爪道:“你們全家就知道詐屍嚇人哪!”

當時,我氣得頭發根根乍起,妹妹更是揮舞著拳頭,要給那潑婦一記耳光。

平治卻是將小婷擋護在了身後,指著殿內蓮花寶座上的那尊觀世音菩薩,語氣陰森森道:“小心!在佛祖麵前談神論鬼的話,倒真有可能被惡鬼附身呦!聽說,你剛抱上了個大胖孫子,這可更要小心被他爺爺的鬼魂纏身,萬一也得了梅毒愛滋什麽的,大家都是鄉裏鄉親的,我可以幫忙免費診治。”

弟弟嗤然冷笑道:“我是讓你看好自己的大孫子。別長大了之後,跟他爺爺一副操蛋德行,因為舉止不端,最終自作自受。”言語中,最後的“自作自受”這四個字,平治是以咬牙切齒的方式,字字蹦出。

這家夥的話語一出口便是語驚四鄰。相反,小婷則是高興得拍手直叫好。

平治不理會眾人驚恐的反應,帶著我和妹妹向觀音廟背後的那條山路走去。

天邊已經微微有些暗淡,那正是夜幕降臨的信號,仿佛要將一切罪惡吞沒,以摧枯拉朽之勢向山頂壓來。

背後是退退縮縮、卻又不甘心放棄的步步緊逼。我們每前行一步,身後的村鄰就如同惡狗般撲來,亟待尋找時機反咬上我們一口。驀地,平治停下腳步,如同一尊巨人,回頭望向黑壓壓的村民。原本,這裏應該是我們飽含深情的熱土和故鄉啊!這些人則應該是我們滿懷思念的鄉親們啊!但為什麽他們如此仇視我們,也不給我們一個喘息的機會?

“悲哀啊!這真是一座充滿了悲哀的小山村。”弟弟流露出了一臉悲天憫人般的情懷。

小婷卻是對平治的悲憫不以為然:“小哥哥,你怎麽了?這些人就是欺軟怕硬,給他們點顏色就害怕了,他們有什麽好悲哀的?”

平治的目光如炬,將眼神跳過妹妹,而是望向我道:“這些村人們隻是性惡,而真正的凶手則是心惡。大哥,你能分清楚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嗎?”

我當然明白弟弟的意思:“真正的心惡之人——才是最可怕的。”

這種人悄悄地埋伏在黑暗之中,或者是以麵善的朋友姿態站在你的身邊,心裏卻是在盤算著該如何除掉你。完全不給你防備的機會,企圖一招就要將你斃命,而且還不留下任何的痕跡。

“什麽性惡心惡的,這根本就是饒口令嘛!……哎!等等我!你們等等我呀!”小婷因晃了個神兒,眼見我們朝山下走去,將村人們拋到了身後,便連忙追趕了上來。因為是下坡路,妹妹一溜小跑,沒能刹住步態,被平治樹樁般地攔截住了,索性沒有摔倒。當下,妹妹大口地喘氣道:“小哥哥,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去大姨家,今晚就住那兒。你有鑰匙吧?”

小婷摸了摸口袋,點頭道:“但這不是很繞道嗎?”

平治回答:“我想順路去山腳處的那座石料廠看看。”

說話的同時,弟弟已經帶領著我們飛步朝山腳下趕去。

(陸)

一個小時的路程,我們便來了那座廢棄了的石料廠。倒閉的廠房早已是破敗不堪,附近的村民們為了貪圖小便宜,用平板車將大量磚塊拉回了自家,作為建造房子或是圍壘豬圈之用。

平治從褲兜裏掏摸出了一片塑料口袋,並且抓起了一把**而出的黃色砂土,放入進了袋子裏。

石料廠的旁側是一條主公路,那是為了將采料運出山裏,從而所修建的道路。現在,卻是起到了連接這附近十裏八鄉的紐帶作用。一些夜間搭客、無牌照的黑車便穿梭於此。我們搭乘了一輛破舊的小麵包車,來到了近鄰鎮的大姨家。

不過僅僅是幾天無人居住,房子就呈現出了一股淒涼之態。一名寡婦終日居住在這棟自祖輩便繼承下來的老屋子裏,度過了漫長且孤獨的幽幽歲月。盡管在這期間,母親和妹妹搬來此,卻也從未打破過隱藏在大姨內心深處的那份隱忍且寂寞的傷感吧!

妹妹正在開門時,我們的身後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問話:“小婷,你回來了!你們的大姨怎麽了?昨天警察還來過。”

終於,我看清楚了祁老太爺曾孫子的新媳婦到底長啥樣。今年的春節期間,雖然遠遠地有過幾次照麵,卻從來沒有看清楚過對方的長相。

女孩二十歲出頭,外表的確很漂亮,氣質一看就是傳統類型的賢淑與溫柔。看來,她跟妹妹的關係不錯,所以主動前來打招呼。

六月時,這女孩將昏厥在院子裏的母親送到了縣裏的醫院,我們還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向她當麵致謝呢!於是,我作為一家之主,衝女孩感謝道:“上次,你把我們的母親送到了縣裏的醫院,真是太謝謝你了!”

祁家小媳婦倒是沒有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笑出了一對很好看的酒窩:“見秦阿姨倒在院子裏,我總不能當作沒看見,撒手不管吧!”

小婷低垂著臉,止住了哀傷道:“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沒事!我還以為又來了不認識的人呢!”

“咦?”平治一驚,朝祁家小媳婦跨前一步,急切道:“怎麽?最近,有不明身份的人來過我們大姨家?”

“是呀!那天我聽到了門響,本以為是你們的大姨回來了,卻見一個陌生人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因為那人有鑰匙,鎖好了門才離開,所以我就沒多問。”

“這是哪天發生的事?到底是哪天?”

祁家小媳婦努力思考了好一陣,回答:“好像就是昨天,對,就是昨天!”大概是因為昨天才發生的事情,就表露出了模糊不清的記憶力,女孩不太好意思,便進一步解釋道:“當時,天還沒亮,我因為口渴,就到廚房裏找水喝,正好透過窗戶,看見了上述情景。”

的確!祁家的房子與大姨家相隔著一條小路,而他們家的廚房麵衝向大姨家的正門。

“那人的長相如何?”

“身高啊?衣服啊?輪廓啊?……有沒有什麽大體的印象?”

祁家小媳婦則是搖了搖頭:“因為離得太遠,況且廚房的那扇窗戶視野又過窄,那人拐個彎就不見了。但他好像穿的是——對!是一件灰色的短衫。”

大姨的房子正好位於近鄰鎮街道的彎道口,拐過這個彎道,便是出了鎮子。

“當時的時間能說得更為具體些嗎?”

“啊!似乎快五點鍾了。”祁家小媳婦肯定道:“對!我回臥室後,還特意看了一下表。”

平治點了點頭,表達過了謝意。

祁家小媳婦見我們似乎滿懷心事,便小心謹慎地詢問道:“發生了什麽事嗎?”看來,高廟村的流言還沒有波及到這兒。

小婷則是擠出了一抹淒慘的笑意,沒有說話,“哢嗒”一響,便用鑰匙擰開了房門。

一進入門廳,平治就如同一隻警犬,東瞅瞅西嗅嗅,是在尋找著蛛絲馬跡。

通過祁家小媳婦所提供的線索,顯示越文軒在昨天的淩晨五點鍾左右很有可能來過這兒。於是,平治安排道:“小婷,你看看房間裏是不是有被人翻動過痕跡?”

房間內的陳設十分簡樸。門廳裏排列著五抽櫃、躺椅、電視機等家什,與普通的家庭沒什麽兩樣。平治走到了那隻五抽櫃邊,則特意拿起了櫃子上的電話,似乎是在檢查聽筒是否正常。

小婷細細地打量著周圍的擺設,拉開抽屜的櫃門,逐一進行了檢查,卻是毫無任何發現:“看不出有什麽異樣啊!”

妹妹凝眉沉思,突然低喝了一聲,向大姨的臥室奔去。臥室內的陳設也十分簡單,裏側是一書櫃的教學參考資料,中間便是一張大床,床邊是一方小櫃子,所有的設施皆一目了然。

小婷站在床頭邊,神態肯定道:“床頭櫃有人動過。”

平治連忙追問:“怎麽回事?”

妹妹走過去,拉開了櫃子的抽屜,抽屜中央是個淡紫色的筆記本。

“大姨十分珍愛這個本子,每次臨睡前,翻看過一遍後,才能入睡。”

“但這裏麵什麽也沒有啊!”

我以為本子裏肯定寫了些什麽,但翻開內頁,卻是一個字跡都沒有,也沒有紙張被撕扯過的痕跡。可見頁頁滑溜反光,這根本就是一個全新的本子,甚至連字跡的印痕都沒有嘛!除去封麵十分漂亮之外,我們完全瞧不出大姨珍愛它有什麽特殊的原因。

平治仔細地觀察著床頭周圍,其目光驟然一亮,似乎發現了什麽。跟隨著弟弟的視線望去,可見床頭麵牆的那側留有一道長長的裂縫,隱約可見縫隙內藏匿著一個信封。

“就是這個,越文軒找的一定就是這個!”平治從房間裏找到了一把水果刀,並且小心翼翼地雕出了那個信封。

展開信箋,飛龍瀟灑的細毛筆字潑墨而俊逸,紙麵上則題寫了一首哀婉的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