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空宿留宿1

(壹)

曝曬的陽光下,太陽花亮燦得愈加刺眼。黃澄澄的日子宛如花瓣,生機勃勃地一片片開啟。

窗外的晾衣架下,順風飄舞著我贈送給妹妹的那件太陽花的連衣裙。泛白的花色似乎因為輕盈的原故,在光線下異常透亮,仿佛起落於裙身外,自顧自地綻放。

窗台上的梔子花香氣四溢。雖然在妹妹的料理下,公寓裏有了家的溫暖,但與我心目中的理想居所依舊遙遙無期。

城市裏的房價漲幅得太快,舉目所望皆是新興建蓋的高樓大廈,價格橫幅掛滿了樓身,每平方米的價位實在是高調得離譜。房價如同堆積起來的泡沫越砌越高,由此,拿捏在手裏的那一點點現金發出了破滅的聲響。現金的增長速度,永遠也追趕不上房價的漲幅。世界經濟的大環境高速騰飛,科技正可謂日新月異,時時刻刻無不在推陳出新。豈料,社會構成的主人翁們卻往往購買不起偏安一隅的棲身之所。

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奮鬥,購買到一套大房子,實現那個多年以來,在我心中所製定的我們兄弟妹三人住在一起的小小夢想。

上午,我來到了平治的醫科大學,商談有關新學期新生保險合同的各類事項。由於,公司與校方早就建立起了長期合作的關係,我這一舉動不過是走走形式,一個小時就將續約合同簽妥。

辦完事後,我便去往弟弟的研究生宿舍樓。昨天因打過電話,我知道他值夜班,現在多半正在宿舍裏休息。

平治已經起床,大概剛洗完澡,頭發不免濕漉漉的。

“合同談妥了?”這家夥搖晃著腦袋,仿佛落水的野狼甩幹毛皮,將水珠淋了我一臉。我還沒來得及發作,他繼續道:“這麽大個單子,提成應該不少吧?”

“這單子又不是我談下來的,不過是因為往年的負責人辭職了,便派我來跟進一下。”

像這種學校、國企、國際財團等大型客戶,多是由企業與公司高層之間達成了戰略合作意向,我們這些“下人”不過是跑跑腿,撈不到實質性的提成和好處。

我伸了個懶腰。突然,眼角被一件妖嬈之物莫名一掛,傾斜的視線正好所見對麵的床腳下,是一團奇怪的絲織物。我走過去,發現那竟是一條女人的**,大紅色的絲網狀,鮮豔得異常耀眼。

“啊——啊!”我咳嗽般地發出了不可思議的驚訝之聲道:“你跟那個女孩同居了?”

平治一臉的壞笑:“她倒是想。”這家夥的下巴幾乎快要拽咧到了地上。

眼見弟弟這副古怪的笑容,盡管仍保持著慣常的痞相,但笑意中卻是攙雜著不易察覺的痛苦與無奈。大概這家夥的苦惱便是我的快樂,我居然捂抱著肚子放肆地大笑道:“不會吧!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快跟我說說!”那時候,我完全不慚愧自己是否八卦得厲害,當聽到這種聳人聽聞的話題,我實在沒有不去八卦的理由。

“操!那天晚上,我差一點就被那個小女人給強暴了。”於是,平治開始了滔滔不絕的描述:“我見薛麗娜可憐,而且一身稀髒,如果回到了她自己的宿舍,難免會被其他女孩問東問西。她有兩個室友,因為是從農村裏出來的,便趁著暑假在城裏打工。”

薛麗娜因被梁小軍綁架,我們去本科部的女生宿舍時,見到過她的這兩個室友。

平治一臉的痞子相兒,並配合著他這番神乎其神的豔遇經曆,表述真可謂精彩絕倫:“那好吧!我就決定留她在我這兒住宿一晚,說好了她睡對麵的床鋪。”弟弟指了指室友的那張床:“我知道那個傻女人對我一直在動壞心思,但我對她就是沒有任何興趣……哎!哎!大哥,你別這種表情,我指天發誓,我對她真的是毫無一丁點的感覺和興趣。”果然,平治舉起了右手,指天發誓道:“然後我就想:一個女大學生,還沒滿大四,即便膽子大了點,但能大到哪兒去!便趁她洗澡時,趕緊關燈睡覺。可結果——”

可結果是——薛麗娜沐浴完之後,便肉光豔影地走入進這房間裏的夜色之中,平治故意將臉麵衝向牆壁,再加之視野過高,哪有心思去看床下的情況。

那女孩看這招不管用,便甜聲膩語道:“平治,你已經睡著了?”

弟弟裝作假寐,含糊其辭道:“嗯——是啊——”

“你一個人睡,不寂寞嗎?”女孩的話語暗含有挑逗。

弟弟佯裝發出了淺淺的呼嚕聲,眼睛卻是瞪得老大,是在關注著麵前的那堵白牆。

“平治,你真的睡著了呀?”女孩竟是躡手躡腳地順著床梯,猶如一隻女鬼,爬上了弟弟的床鋪。

平治的描述著實令我目瞪口呆:“真的假的?這——這女孩——未免也——也太開放了吧!”

“我靠!我有必要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嗎?好像僅僅是為了證明自己存有多大的魅力?!”平治甩了甩頭發,即便不使用手腕,我也相信他是一個足具魅力的男人。這種魅力除了倜儻的外貌,以及頗為浪**不羈的個性,更是來自於其非凡的頭腦。

平治繼續口吻平滑地講述,可以看出他故意擺出了一副氣定神怡的姿態。當他的話語愈加平靜時,畫麵的質感當即立杆見影,你完全被整個故事的原貌所吸引,情景也愈加體現出了立體與直觀;相反,當他以誇張的口氣和方式講述故事時,你卻是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甚至會懷疑這整個事件曲折的真實性。

灰白的牆上,一點點地浮現出了妖魔鬼怪的影子,就像是從墓地裏冒出的一具僵屍。

當時,弟弟努力克製住自己,才堅持著沒有回過頭。平治一再強調,但這並不代表他對那個女孩存有什麽欲望,隻是感覺自己所身處的情景實在有些詭異,為什麽狼相卻是成為了個女人,這分明是專屬於男人們的天性。他甚至對自己產生出了一股憎惡之感?原本,該是他這個大男人操縱及把控住全局,居然由個小女子騎在自己的身上作威作福。不知不覺,他的背脊爬現出絲絲的涼意,弟弟不清楚是身體內的虛寒,還是女人正在遊走著的手指。

我不免急切地追問道:“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麽?”這種事情,出於人性好奇的本能驅使,沒有幾個人不會不追問吧?

“床那麽高,我差點就從上麵摔了下來。那天晚上,我連短褲都沒脫,就是為了以防萬一。見薛麗娜這麽主動,簡直就是肉身相搏,我披上外套,心裏拚命作逃,表麵上卻依然保有禮貌地對她道:我想我還是到辦公室裏去休息一晚比較好。靠!那肉包子拽著我的胳膊,就是不肯放手!”平治一邊說著,一邊拉扯住我的肩膀,演示起了當時的狀況。弟弟的手掌大力一揮,就把我撲按在了桌子上。“薛麗娜還把我按回到了枕頭上,餓狼般直往我身上猛撲。我還真沒見過這麽猴急的女人。歎!這到底是啥世道啊?簡直把男人和女人的位置完全給顛倒了嘛!”

弟弟這番故作小聰明的粗魯舉止,竟是讓我感受到了極致般的痛快。特別是他最後的那句深沉詭異的歎息聲,實在令我肚子裏的笑神經,不時地發出了痛苦的抽搐。

“這麽說來,她還是沒把你怎樣嘛!”

“大哥,你還真希望她把我給強暴了呀!”

起先,我還隻是發出吃吃的笑聲;隨而,崩潰的大笑的確顯得過於猥瑣了。

“怎麽?”平治白了我一眼:“有那麽好笑嗎?”

“是!非常好笑,太不可思議了。哈哈!笑得我肚子都疼了!哈哈!太好笑了,實在是太他媽媽的搞笑了——”我笑咳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才艱難地評價道:“這太不像是你的風格和作派了。”

“什麽是隻屬於我的個人風格和作派?”雖然平治的嘴角依舊保持著那抹慣常的似笑非笑,但他的目光卻是異常認真地凝視著我,是在耐心地等待著我的回答。

弟弟的問話卻是令我一震:什麽樣的風格和作派才全然專屬於平治?我從來都沒有慎重思考過這個問題,便將結論脫口而出。

“看來,你也沒有一個很好的結論啊!”平治笑了笑,就像是看到了我出醜一般,自娛自樂地洋洋得意。我捏緊了拳頭,又讓這家夥得勝了一籌。

“至少,我沒有想到,你能抵擋得住這種**。”

“我不會跟自己不喜歡的女人上床。”平治說這話時,如同是在解釋自己的原則。

我開玩笑道:“但很難說,說不定哪天你就有可能喜歡上那個女孩了。”

平治則是滿臉的不屑:“我不會這麽沒有原則的。”

我捂抱著肚子又是一陣狂笑。盡管我沒有弟弟的那般老道、冷靜及睿智,但也不至於這般輕浮而氣躁,怎麽會如此有失本分呢?

平治不慌不忙,並不急於讓我安靜下來,仿佛一切都可順其自然。等待中,他為我們兩人各自調好了一杯咖啡。

終於,我停止了大笑,說出令自己深感憂慮的操心:“現在的女孩怎麽都這樣啊?色膽一個比一個大!”這句憂心忡忡的話語,從我這個快滿三十歲的成年人口中說出,並不讓人感到奇怪吧!我的確有種語重心長的擔憂,隨即補充道:“幸虧小婷不是這樣。”

平治將杯子托放在掌心,仿佛托起了自己的思考:“大哥,你怎麽就能如此斷言:我們的小婷不會這般大膽主動呢?”

“啊——”被這家夥如此反問,一時竟沒緩過神來。大概因為是自己的親妹妹,我便總希望將其看作是最為純澈且聖潔的象征吧!

平治呷了口咖啡,繼續道:“那個小丫頭總是要嫁人的,也不知道她未來的丈夫是好是壞?我們作為她的大哥和二哥,怎麽能想象得出自己的親妹妹在愛情麵前,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呢?”

“風情萬種”這個詞匯,沒被平治話語出口。但我的心髒仿佛跳漏了一拍,驚訝的情緒如同蔓延的煙火,在胸膛內爆炸得四分五裂。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弟弟居然為小婷考慮了這麽多。曾經我以為自己的心思比平治細膩,這也是一直以來,我唯一的暗自驚喜,以及對此性格過於陰柔的不堪苦惱。但現在看來,事實卻並非如此。平治的心思比我要細膩得多,不然,他的邏輯思維絕不會如此嚴謹。

“小婷的工作找得如何?”平治攪動著咖啡勺道。

這些日子,妹妹因為在公寓裏閑膩了,一直都在積極地尋找工作。

“不太清楚,今天一早就沒了身影。”我微笑地回答:“剛開始還不免擔心她會迷路,但很快發現這個擔憂根本就是多餘的。”

“看來,那個小丫頭已經很適應城裏的生活了。”

(貳)

中午,我們就在平治的宿舍裏吃的午飯。

“那天,我可是大出血,發餉銀之前,實在沒能力請大哥吃大餐了。”

那天,自然是指我們兄弟妹三人陪寶玲遊玩的日子,也正是人質交易的日子。當天的一切開支,的確是由弟弟包辦出血。

但平日裏,這家夥即便沒有出血,也沒邀請我這個大哥吃過什麽大餐啊!

通常我們在餐館吃飯時,弟弟吃得飛快,酒足飯飽之後,便將嘴巴一抹,衝我大聲吩咐道:“大哥,這頓飯你請客!”於是,拍拍屁股就沒了人影。

弟弟從來沒有為經濟擔憂過,即使天天吃泡麵,他也依然樂得無牽無掛、逍遙快活。

當下,平治一邊往方便麵桶裏倒開水,一邊對我道:“大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麽?”我將錫箔紙的方便麵蓋子,沿泡沫桶平平整整地抹下。

“我們租一套更大的房子吧?”

“為什麽?”

我將下巴一垮,這家夥的提議總是出人意料。

“暑假一結束,我就必須要搬出研究生宿舍樓了。雖然醫院也提供有住宿,但畢竟不太方便,所以想搬出來住。”

我自是高興道:“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們兄弟妹三人住在一起?”這就是我進城打工的最為重要的目標:為了全家人的幸福和團圓而努力。

不想,這家夥又戲弄了我一把,嬉皮笑臉地回答:“我是建議你把大姨接進城。今年下半年,她老人家也該退休了,是該享享清福了。”

盡管我也有過同樣的想法,我們的母親去世以後,大姨就相當於母親的地位,可以說,大姨的重要性已經逐漸替代了母親的位置。更何況,母親在臨終前也特意交代過要我們好好地孝敬大姨。但我是想等我們兄弟妹三人的日子好過一點之後,再將她老人家接進城裏。

“雖然我也有此想法,但——”

平治剪斷了我的申辯:“但現在還不行是嗎?”

我因不想對此否認,便遲緩地點了點頭。

弟弟沒有說話,顯然是在沉思。突然,他冒出了一句擔憂道:“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什麽?”我完全摸不透這家夥的話語方向。

平治衝我搖了搖頭,將桶裏的麵條與麵湯吸喝幹淨,咧出了一個異常滿足的笑容。

下午兩點鍾左右,正是全天氣溫最為白熱化的時段,地麵仿佛要將正午吸收到的熱能統統釋放了出來。

“我給小婷買了一部手機,就放在辦公室的抽屜裏,你跟我過去拿吧!這段時間,她不是一直都忙著找工作的事嗎?有部手機,還是比較方便。”

我清楚小婷曾多次提到想要一部手機。原本,我答應妹妹等領了工資,拿到提成後,就帶她去手機城。不想,平治卻是早我一步捷足先登。這家夥總是習慣於用他那副或調侃亦冷漠的壞孩子形象,以掩蓋他對於家庭及親人的幫助和重視。

附屬醫院裏的走廊,遠遠地可望見一個頭發花白的男子,正垂首麵門而立,一副贖罪的模樣。光線從走廊的窗戶照射進來,使得男子腳下的那塊區域太過明亮,陽光正投射在平治辦公室的房門前。

“那是誰呀?”我眯縫著眼睛問道。

“好像是越家老爺子。”

“啊?”我差點就大叫了出聲:“越文軒?他怎麽會在這兒?”

平治的唇角傾斜著一嘴的壞笑,似乎並不為此而感到十分驚訝:“過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中午,醫院的走廊顯得特別安靜。大概因聽聞到腳步聲,越家老爺子抬起頭來,見我站在平治的身後,便微笑道:“平凡也在呀!”

歲月的蒼老在灼目的陽光下,形成了刀雕一般的光與影的線條,令老人臉上的皺紋愈加輪廓分明。

“有事嗎?”平治推開了房門。

“我是來道歉的。”早前發生了其孫女被“綁架”的事件,該是由我們前去越家賠禮道歉,怎料越家老爺子卻專程來此下矮樁。

“為什麽事情而道歉呢?是因為我們的妹妹?”平治亮出底牌道:“您老誤會了!我不會因為那次小婷差點遭人強暴一事,就展開打擊報複。”

麵前的氣氛多少有些不太對勁,表麵的客套之下,卻是壓抑著濃重的火藥味兒。在社會上打拚了這麽多年,我早就學會了見風使舵:“平治,我有事,就先走了!”

“大哥等等!你也進辦公室來坐會兒吧!”我以為自己回避得很聰明,卻不想平治落落大方地邀請我做見證人。

“總之,寶玲的事件,是在小婷的事件之後。”越家老爺子的用詞含蓄而聰明,盡管沒有直接點明事件的內容,卻是指透了這兩宗事件的前因後果。由於時間上的承前啟後,不免讓人認定弟弟的確有打擊報複之嫌。

“如果您老一定要這麽認為,我也無話可說。”這實在是有狡辯的意味,但平治將這狡辯擺出了一副風輕雲淡的深沉姿態。

越家老爺子不再多說什麽,隻是麵衝我們點了點頭道:“我就是為說這句抱歉而來的。”一番言論之後,使得這位已經退休多年的曆史老師,看起來如同一位修養得體的老紳士。

“請問——”平治截住了正欲轉身離開的越文軒,說道:“按照信件上的時間和地址前去赴約,是您的建議嗎?”

“書明都已經這麽大了,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見吧?”

“但在您兒子猶豫不決的時候,您老在身後肯定推了他一把,這是不爭事實吧?”平治總希望自己是個推理不會出錯的人,所以一再認證這點。

越文軒抬起他那雙遒枝一般的枯掌,低聲呢喃道:“我這枯枝一般的雙手,還能推得動別人的所思所想嗎?”

我的腦袋裏仿佛開出了鮮花,鮮血與腦漿胡亂地攪拌在了一起,於這番謎團一般的對話中,實在理不出個頭緒。

腦袋正在開花時,越家老爺子不見了,辦公室內就隻剩下了我和平治兩人。弟弟打開抽屜,將送給妹妹的手機遞給我,那是一個包裝精致的盒子。

我撫摩著盒麵上的那條精美的束帶,問道:“平治,你為什麽要這樣對越文軒?”

“我隻是想探聽一下虛實而已。”弟弟的表情有些漫無目的地縹緲:“有些探詢,表麵上看起來毫無意義,卻是通過對方的回答,可以了解到他的能力與想法。不是有句話說:文如其人嗎?其實,說話的行為和方式,也能看出一個人的本性。雖說聰明人常會裝傻,以圖掩蓋自己的真實想法,但看過一兩次之後,也就明白了個大概。是貓是虎,都脫離不開這個人的本性。”

“那說明——這個人還不夠聰明啊!”

“大哥,你所說的那種情況,是屬於智慧的範疇了。不是有種諷刺的說法‘提醒你,不要耍小聰明’嗎?還有,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諺語,這些都是指沒有達到智慧的境界。”

這家夥如此囂張狂妄,居然將自己歸為了智者之列,其自戀得讓人不免感到齒寒。

(叁)

正當我路過一樓的“藍山”咖啡館,一陣敲打玻璃的聲響,仿佛撞擊在了我的耳鼓上。玻璃的幕窗內,一名男子衝我揮了揮手。雖然咖啡館內的光線不甚明朗,但我還是辨認出那人是莫直徽。

我暗自吃了一驚,拐入進咖啡館門,來到了莫直徽的身邊。

“我打電話到你的公司,說你不在。不過,聽說你要回公司開會,所以,我就自做主張在這兒等著。”

“有什麽事嗎?您可以打我的手機呀!”

“我可不想催著你趕回。”莫直徽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嚐著咖啡,似乎要將繁忙的生活節奏舒緩下來。

那天,莫直徽用警車先送越書明父女倆回家,之後送我和小婷回到了公寓。他通過駕駛室內的後視鏡,一直觀察著我們的情況。當時,我就已經覺察出他有話想要對我說,卻是礙於妹妹在場,最終沒有話語出口。

既然心裏已有準備,我反而不急著率先追問,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問話。

“平凡,你真認為,你弟弟的對手就是越書明嗎?”

“怎麽?”我驚異地睜大了眼睛,沒想到莫直徽一開口,卻是如此意想不到的提問:“難道不是嗎?”

莫直徽卻是緩緩地搖了搖頭。其脖頸深處的脊椎,發出機械般“哢嗒哢嗒”的節奏聲,精致的響動似乎要將他的脖子自行擰斷。為了避免想象中的恐怖情景,我將臉不自覺地別向了一邊。豈料,卻是牽引出了靈感的乍現:整個案件根本就是弟弟與莫直徽的一場較量,而我則是他們之間的那個連接點。然而,兩人正在較量著什麽,我卻是完全不得而知。

“是您?我弟弟的對手就是您!”由身體內所透支出的那股毅然決然的凜冽之氣,讓我想起日本動畫片《名偵探柯南》中的情景:每當案件的終結之時,柯南便會將手指一揮,衝向屏幕前的觀眾裁決道:我相信真相隻有一個!但我沒有抬手,雙臂扣按在茶座上,感覺自己緊張極了,如同一個初登庭審的法官,於眾目睽睽之下,宣讀出最終的判決書。

莫直徽沒有說話,而是以沉靜的目光注視向我,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被對方如此一番關注,我不免為自己的結論暗下懷疑,但口氣依然強硬地反詰道:“怎麽?我說的不對嗎?”

莫直徽平靜地搖了搖頭:“那你說說我們都在較量些什麽?”

我便毫不客氣地回答:“看誰能將我們父親的死因最先揭密。”

莫直徽微笑道:“的確有此較量。”

聽他這麽說,我稍稍感到了安心,便趁勝追擊:“您是警察,本來就是吃這碗飯的,所以這場較量對平治而言很不公平。”我知道弟弟擁有強者的自尊心,絕不願意甘拜下風,更不會向他人認輸。

“平凡,你錯了!”莫直徽鏗鏘的語氣,如同宣判的法官道:“我將我所知道的情報都告訴給了平治,但他並沒有將自己手頭上的資料平等與我交換。”

“什麽?您是說平治有所隱瞞?”驀地,我察覺自己居然對身邊的這些發生一無所知。

“小婷出生的那個晚上,與瘋女人的遇害是同一天吧?”

“是的!”我點頭回答:“我記得瘋女人的屍體是在第二天早上被發現的。”

“小婷出生的當天,你們的父親到近鄰鎮的祁老太爺家出診。根據我們所探訪得到的信息,他應該在晚上十點多鍾就到家了。更何況,你們的母親臨盆在即,他作為一個有口皆碑的好丈夫,不可能在路上有所耽擱。而且,你和平治都是由你們的父親親自接生的,是這樣吧?”

我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莫直徽繼續道:“但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意外,竟是讓你們的父親在路上拖延了一個多小時?”

這也正是我的懷疑所在。根據弟弟的供詞,當夜他到村頭接父親,等了一個小時左右,因為沒有見到父親的身影,便返回家中,卻是在院門口遇到了我們的父親,這就說明父親並沒有抄近路回家。

“通過屍檢,我們得到了瘋女人的死亡時間,大概是在當天夜晚的十點到零點之間。而你們父親衣服上的血跡也因為與瘋女人的血型一致,原本我們正準備將他作為重要嫌疑人逮捕,卻是傳來了他自殺的消息。”

“上次,您不是說我們的父親並非自殺——”父親是被人陷害、冤屈致死的,我對這個觀點堅信不移。

“不管你們的父親是不是自殺,總之,他人已經不在了。”莫直徽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我倒真想親耳聽聽,你們的父親是如何解釋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可以感受得到:這個折磨了莫直徽將近二十年的謎團,沒有一天讓他感覺到輕鬆。在這一係列命案發生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一個怎樣的真相?

“我們的父親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我的喉頭哽咽道:“他——他再也沒辦法為自己申辯什麽了。”

“所以平凡,你要替你們的父親申辯出來。”莫直徽的眼睛正灼目著警察所慣有的那種剛毅與敏銳。

“啊——”我的嗓子激動地顫抖道:“您什麽意思?”

“那天,你們的父親進村回到家中,可以分為兩個時間段,這期間的時間點便是以你弟弟平治作為分界線。所以,我想要了解他和自己的父親在一起時,曾經都發生過什麽。”

我難以置信道:“怎麽?您是在懷疑我弟弟?您怎麽可以懷疑到平治的身上?當時,他還隻是個孩子,他還隻是一個七歲大的孩子。”

“就是因為他還隻是個孩子,所以,當時我們警方就相信了他的證詞。”

“平治不可能跟瘋女人的死有任何關係。”

見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莫直徽故意岔開話題道:“我聽說你們家中,原本有隻名叫阿花的小母貓。”

“是又怎麽樣?”

“你們的母親曾經提到過,說不知道阿花什麽時候死的,多半是被瘋女人殺死的。因為村裏人看見她將阿花開膛破肚的屍體撐掛在樹枝上,所以你們的母親才會有此推論。但我不認為是瘋女人殺死了你們的阿花。曾經,平治問過我和老師,貓能下蛋嗎?當時,我隻認為那是孩子的童言無忌,卻是老師將這句童言記在了心上。我不知道‘貓下蛋’是一個什麽樣的玩笑或者故事,但平治一定是用阿花做了實驗,想知道貓可不可能下蛋。”

莫直徽居然言中了這個深藏在我和平治內心深處、保守了整整十八年之久的秘密。這個秘密原本隻屬於我們兄弟倆,但為了讓妹妹參與進移花接木的計劃中,我們也隻是向小婷透露了“貓下蛋”故事中的前半部分。如果玩笑僅僅停留至此,我們便可以將其視作最為美好、最為珍貴及童趣的少年回憶。故事裏,透露出了孩童的天真與浪漫,正宛如一顆閃閃發光的智慧寶石,折射出著絢爛且奪目的光彩。但在故事的後半部分,卻是充滿了漆夜裏的尖叫與血腥。

我警惕地注視著麵前的這位受人尊敬、見證過我們最為窘迫時期的警官先生,心中暗暗地防築起了一道屏障。由此,我清楚了野狼的目光是什麽樣子,以及其四肢收縮在皮毛中的利爪,隨時都有可能發出攻擊的防禦威勢。因為此時此刻,我就是這種警惕的狀態。這十八年以來,我們沈家已經遭遇了一係列的不幸及生死打擊,我不能容忍有人蓄意破壞我們眼下這份得之不易的平靜生活。

莫直徽則無視我的防禦,繼續琢磨道:“那會是個什麽樣的秘密呢?竟是連你這個大哥都不肯告知。你們兄弟倆,跟一般的親兄弟有所不同,因為父親過早離逝,注定你們之間的這份兄弟情誼,會以更加依賴、更加信任的方式彼此支持。然而,平治卻是對你有所隱瞞。難道,你不想揭開這個秘密嗎?”

真難以想象,一個快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竟匯聚著如此神采熠熠的目光,那是一雙如同獵人一般的眼神。

“難怪平治說,您是在利用我。”盡管我已經推測出莫直徽的暗中所言,但我決不相信那會是事實的真相。我的心口疼痛得發慌,胸膛仿佛破了個大洞,中央空調的冷風穿心而過。

莫直徽則是溫和地搖了搖頭:“平治這話——實在是太言重了!我隻是在以旁敲側擊的方式,調查你們父親的案件。”

我告誡自己不要上當,千萬務必要保持冷靜。說到底,我不相信平治與父親的死有什麽關聯;或者換而言之,我無法接受七歲時的平治隱瞞有什麽深不可測的秘密。

“平凡,隻有當你知道了最後的真相,所有的真相才會大白於天下。”

“您什麽意思?”我感覺整個心髒都被這些秘密所壓迫,胸腔內毫無一絲空隙,我如同一條溺水的魚,大張開嘴巴用力吐氣。但魚怎麽可能溺水,是因為這痛苦的根源毫無依據嗎?

“平凡,你要清楚:這是一場你與平治之間的較量!平治真正的對手不是別人,正是你!”莫直徽無比真誠地對我說道:“你不想知道事實的真相嗎?有關於你們的父親被人迫害的真正原因。”

我感覺身體虛脫殆盡,腳步更是如履雲端,也不清楚是如何回到公司的。辦公室內的空調冷風將我從裏到外徹底翻開。汩汩的血流,原本熱氣騰騰,卻是在冷氣中,散發殆盡了所有的熱能,令我的身體感到寒徹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