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兩組交易

(壹)

昨天晚上,根據平治的要求,我關閉了手機。但由於焦心可能收到客戶的短信或留言,我每隔一個小時就會開機檢查一下信息。

這麽做的目的,是怕梁小軍臨時興起,改變了主意。就目前的形勢來看,已經是牽一發則動全身的局麵,我們實在沒機會再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通知越書明更改時間和地點。所以,平治的目標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當然,以科技作為手段,通過公共電話亭,並加以改造聲音及語調的方式,假裝綁匪更換時間和地點,這種辦法也不是不無可能。但此舉太擔風險,還要去購買相應的設備,很難做到萬無一失。另外,這種以高科技為媒介的技術手段距離我們的現實生活太過遙遠。

一旦我們關閉了手機,梁小軍便無法與我們取得聯係。即使綁架者有所後悔,也隻能硬著頭皮交換人質,這樣,我們大費周折的移花接木之計才能得以最終實施。

與此同時,越書明雖然不知道“綁架”愛女的人是誰,但他有理由懷疑到我們身上,畢竟小婷十分清楚寶玲的習慣。所以,他很可能以旁敲側擊的方式,打電話表麵上看起來是在閑聊,實質是為了獲取更多的信息。而我們選擇關機的目的,也是為了掐斷與他的電話聯係。盡管這樣做,無疑會令越書明更加確信“綁架”其女兒的人正是我們,但畢竟是霧裏看花,自亂陣腳隻能令其各種臆度無限製地膨脹並且擴大,身陷被動之勢。

因而,在分析了上述各種可能性之後,以平治的思路來說:我們關閉手機便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更是向梁小軍與越書明堅定了我們的決心,不給他們更改時間與地點的任何機會。

至於,這兩人會不會私自聯係,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還是感到有些擔憂。之前,根據平治的分析,我們已經排除了越書明出謀劃策的可能性,所以從越家大兒子的角度來說,聯係梁小軍的可能性不大。而梁小軍則更不會想到,我們會利用越書明的寶貝女兒——寶玲與之交易。

梁小軍在城裏就主要認識我們和越家。盡管也有不少村民進城打工,但多是體力型的工種,住宿條件有限,不可能收留梁小軍。更何況,他將人質帶在身邊,肯定不想引人注意。根據平治的分析:這幾天,梁小軍和薛麗娜多半就藏身在交易地點——鬼廈內。那是一幢被閑置了多年的爛尾樓,整體結構已經搭建成形,裏麵的空房間要多少有多少。

雖然平治的分析頭頭是道,但在計劃尚沒完成之前,我還是滿懷焦慮,心中充滿了擔憂。所以,這一晚上睡得並不塌實。

第二天一早,頭疼得厲害。意識正徘徊在半夢半醒之間,我就聽聞小婷的叫嚷聲道:“我也要去!”

妹妹這是在跟誰說話呢?我眯縫著眼睛,努力適應著房間裏的光線,本以為會異常刺眼,卻是一個巨大的黑影聚焦在了瞳孔的最中心,光線便從這影子的外圍漏射了進來。隨著我的思維,那黑影凝神一動,宛如曝光了的光圈,一陣亮晃晃的反光,不免令我驚訝。那竟是一雙眼睛,正點對點地逼視向我,幾乎壓到了我的麵門。

“平治?”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一頭撞到了弟弟的腦門,嘴巴叫苦不迭道:“哎呦!疼死我了!”

但這家夥居然毫無痛感,身體鬆垮垮地陷落進了我靠腳的那頭,正欣賞著我的窘態,發出吃吃的笑聲。由此,令我怒火中燒:“你這麽早就過來了?”

“早起的鳥兒有食吃。”這家夥調侃道。

似乎為了配合平治的話語,廚房裏飄出了稀飯的香味。

寶玲還沒有起床,妹妹有意要讓孩子多睡一會兒。於是,我們兄弟妹三人一邊吃早飯,並且一邊完善了作戰計劃。

自從妹妹入住進公寓以來,她就買來了醃製泡菜的壇子。用新鮮的鹽水醃製出來的各種時令蔬菜,盡管沒有老鹽水那般擁有著舊韻的嚼頭,卻也自有一番清香的味道,如果再放點麻油、辣椒油、味精等佐料,咬在嘴裏更是“咯嘣”脆響,自是一道美味。

當下,小婷將鹹菜咀嚼得清脆有勁,配合著“咯嘣咯嘣”的語氣聲道:“小哥哥,你考慮得怎麽樣了?還是不肯讓我去嗎?”

“去哪兒?”我將稀飯喝得“唏哩嘩啦”。

平治則是輕描淡寫地回答:“小婷要跟我們一起。”

“啊——”滾燙的稀飯卡在了喉嚨裏,令我好一陣咳嗽,好半天才緩過了嗓門道:“你這不是主動送上門嗎?那我們‘綁架’越書明的女兒,豈不是白費工夫了?”

小婷卻是爭辯地回答:“梁小軍做出這種蠢事,不就是為了要見我嗎?如果沒見到我,他怕是不會死心吧?指不定,還會做出些什麽殺人放火、燒殺搶掠的瘋狂傻事!”

“你很擔心他為非作歹嗎?”平治卻是一副不以為意的表情。

“至少——我不想他坐牢。”小婷似乎有話想說,卻是到此停頓斷底。

平治豁然微笑道:“那就去吧!把該說的情話統統說完,也算是做個徹底的了斷。”

麵對這家夥尖酸刻薄的調侃,小婷沒做任何否認,沉默的言下之意,便是承認了她對梁家小兒子的那份感情。無論那情感深淺如何,但肯定是真實的存在,到現在依然影響著妹妹的心緒。

“吱啦”一聲,臥室門開。門響的背後,寶玲身穿粉紅色的睡裙,揉摸著眼睛尋找道:“小婷阿姨!”

“寶玲睡醒了呀!”小婷放下了碗筷,拉握著孩子的手,到衛生間進行洗漱。

原本,我不免擔心這個孩子因為想念父母和爺爺,半夜三更會吵鬧著回家,還好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衛生間響徹著流水的清揚,配合著妹妹溫柔的語態,孩子發出了清脆的笑聲,這正是我想象中家的樣子。

“要帶上寶玲嗎?”我將碗裏的最後一口稀飯喝下,咀嚼著發問道:“還是之後,直接將孩子送回到越家?”

這個移花接木計劃的重點就在於,讓越書明誤以為自己的孩子遭人綁架,這樣,他便會以受害人的身份去往約定地點。與此同時,梁小軍則以為自己的這記狠招必定會引出小婷,然而絕不會想到出現的人卻是越書明。我們這麽做的意圖隻是為了亂其心誌,早前並沒打算讓妹妹去往交易地點。讓不相幹的人介入進來,迫使梁小軍交出薛麗娜,這就是我們的根本目的。所以將寶玲帶去並無多大意義,隻需在事後將孩子歸還給越家,便是功德圓滿。而且,平治並不想隱瞞我們就是帶走孩子的那群“綁匪”,畢竟寶玲認識我們兄弟妹三人,若想推脫掉責任卻也不大可能。

豈料,弟弟回答:“還是帶上吧!直接交到她父親手中,省得之後來回折騰。況且,將孩子一個人留在公寓,我不放心。”

小婷走出衛生間,正在用毛巾擦手,因聽見了我們的對話,便同意地點了點頭:“我也不放心!”

麵對二比一的票率,我也提不出任何的反對意見。

“小婷阿姨,我已經漱完口了。”寶玲高舉起小小的牙刷,水珠順著孩子那隻濕漉漉的手臂滴淌在了地上。這也是在決定“綁架”孩子時,妹妹到樓下的超市裏買的,還包括孩子用的毛巾,以及一大堆零食和一個背包。昨天晚上,因為心情不好,大概沒想起自己的這些精心準備。眼下,妹妹走進廚房,將冰箱裏的零食,統統放入進了那隻紅色的小背包裏。

妹妹給寶玲換上了那套來時的裙子。昨天夜裏,她將衣服清洗幹淨,一晚上便透幹了。

臨出發前,平治最後一次地確認道:“對於傍晚的計劃,大家還有什麽異議嗎?”

我和小婷一起搖頭。

“好!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平治振臂高揮,如同一位氣勢巍峨的大將軍。

“等等!”我打開手機查看信息的同時,瞄了一下時間,正是上午十點鍾左右。“現在出門,早了點吧?”

“不早了!”平治搖頭:“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辦。”

剛看完時間,話機發出接收短信的提示音,我連忙打開了信箱查看信息,嘴角不免倒吸出了一口冷氣。

“怎麽了?”平治抓過我的手機,屏幕上顯示有文字:寶玲,回家吧!

沒有過多的話語,仿佛是鏗鏘有力的呼喚,正在催促女兒趕緊回家。號碼正是越書明的手機,接收時間為淩晨三點零七分。那時候,我已經睡了。

“難道,越書明知道是我們帶走了他的寶貝女兒?”

平治卻是一點也不慌張,含笑地回答:“他這是在試探我們,因為電話打不通,就隻能采取發送短信的方式與我們取得聯係。”弟弟將手機遞還給我,叮囑道:“趕緊關機!”

不想,平治的話音剛落,我的手機就響了,屏幕顯示是越書明的來電。

我自是六神無主道:“怎麽辦?”

平治果斷地命令:“關機!”

之後,弟弟迅速查看了自己的手機,沒有接收到任何訊息。

看來,越家大兒子是將我作為了重點突破的進攻軟肋。

(貳)

站在遊樂園華麗且眩目的大門口,一眼便可望見山坡頂上的摩天輪。浪潮般的人聲,從門牆內波開,由於正值周末,自然熱鬧非凡。

寶玲高興極了,拉拽著妹妹的手,向門牆內衝去。

“幹嗎來這種地方?”難道,到此嬉戲遊樂,便是平治口中的重要之事?對此,我深為不滿。

平治卻是耐心地對我解釋道:“發生了這種事情,我們怕是再也見不到寶玲了,小婷不是很喜歡那個孩子嗎?將寶玲歸還給越家之前,我們就把她當作是自己的孩子來照顧吧!至少,不能在她幼小的心靈裏,投射下任何陰影。雖然我們是在利用孩子的無知與親近,將她從父母的身邊帶走,但總不能讓她以憎恨的方式記住我們吧?”

很少能眼見平治如此深情。平日裏,這家夥總是一臉滿不在乎的痞樣。然而,在那副冷漠的外表下,他居然也有這般細膩的心思,考慮問題沉著而穩重,思慮的縱橫廣度深邃且悠遠,不免令我這個大哥自慚形穢。

“我懂你的意思了。”當下,我捏了捏平治的肩膀。

“大哥,你還記得那個老刑警嗎?當時因為父親的亡故,我們遭到村裏人的非議,那位老刑警始終以父親的形象,希望能盡可能地撫平我們內心中的傷痛。”

類似的話語,我也曾聽莫直徽說過,老人真可謂用心良苦。

“也不知道,我們和越家到底誰贏誰輸,當追查到凶手的那一刻,結局會是怎樣?”平治這副淡定自若的神態,似乎對那一刻充滿了期待。

寶玲很乖,看得出來她很想玩,卻不大好意思開口。可知,這孩子一再被長輩們教導:不要隨便接受外人的恩惠。當即,平治大方地從口袋裏抽出了數百元的鈔票,遞給了妹妹:“小婷,你負責照顧好寶玲,喜歡什麽就去玩。”

見這家夥如此大方,我吃驚道:“你這些錢哪來的?”

“是見習期的補貼。前兩天,我們附屬醫院還發了一千塊的清涼飲料費。”

“單單飲料費就一千元,你們醫院還真大方,但你也沒多餘的閑錢,還是我來支付吧!”說著,我已經掏出了錢包。

“大哥,你就別爭來爭去了!昨天晚上,小婷生我的氣,你就讓我在她麵前掙下表現嘛!”平治衝我眨了眨眼睛,並按下我遞向小婷的那疊鈔票,招呼妹妹道:“小婷,你帶孩子去玩,不夠找我來拿。”原來,這家夥表麵上看起來對妹妹的指責滿不在乎,但私底下卻是在用這種方式修補兩人之間的感情。

天氣很熱,平治問我吃不吃冰淇淋,便買來了兩支蛋筒。當時,小婷和孩子隔著摩天輪的觀景艙,正朝我們興奮地揮手。平治搖晃著蛋筒回應她們,融化的奶油被拋甩在了我的臉上,那股又冰又黏的感覺幾乎令我抓狂。這家夥“噗嗤”一樂,大口舔食著柔軟的奶油,舌苔上白絨絨的一層,令他的笑容愈加邪惡。

漸漸地,所有的觀景艙都變得一模一樣,看不清楚妹妹和寶玲的位置,如同是漂浮在半空中的虛幻。於是,我與平治就近找了一個陰涼的位置,背靠著摩天輪的外圍欄杆聊起天來。

“你那封綁架信使用的字號那麽小,越家父子會不會沒注意到交易的時間和地點?”盡管這問題看似杞人憂天,但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

“哈哈!越書明可沒大哥想象得那麽笨。”

“我是擔心萬一——”

“如果真是那樣,我倒想見識見識梁小軍到底有沒有膽量撕票。”

“你小子開什麽玩笑啊?”我生氣道:“這可是人命關天!”

“正是因為人命關天,梁小軍一定會顧及到後果。他並非亡命之徒,就是一膽小怕事之人,倘若不是因為這個原故,小婷也不會毅然決然地離開他吧?”

“但誰都會有被逼急了的時候。”

“我對他的態度可算是溫和,不至於把那小雜種給逼急。”平治慢條斯理地自滿道。

“你可真夠自信的!”

這家夥倒也毫不客氣,將我的冷嘲熱諷,全權當作是溢美之辭,統統收入進了囊中。

但我還是不太放心,將剩下的蛋筒塞入進嘴巴,並拍了拍手上的脆皮碎屑:“要不,我打去個電話,試探一下越書明?”

“越書明何等聰明,大哥這麽做,隻能是打草驚蛇。”平治斜睨了我一眼:“早上的短信就是證據,更何況,你還切斷了他的來電。”

言畢,平治繼續無視我的存在,一臉警惕的神色東張西望,似乎是在尋找著什麽,不免令我疑惑道:“你在看什麽呢?”

“你說越家會不會找到這裏來?”平治的嘴角似笑非笑,又是那副掌控全局的表情。突然,這家夥的眼神定點向不遠處的人群,顯然是發現了什麽。

“怎麽了?”我跟隨著弟弟的目光望去。

“果然出現了!”

“誰?”

當時,我的神情一驚,正見杜嬌蕊在人群中擁擠,無疑是在尋找自己的女兒。

平治一臉大獲全勝的神采道:“這下你該放心了!”這家夥嗅覺靈敏,簡直就是天生長著一個狗鼻子。之前,我曾經形容弟弟是狼,但狼和狗原本就是同族同親,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總之,我相信這家夥的第六感擁有犬科動物的敏銳。

“放心什麽?”平治總愛說些沒頭沒腦的話,以為自己心知肚明,便認定全世界的人們都該與他默契靈犀。

“貓下蛋啊!”弟弟點了點頭,為自己的這招移花接木之計所借用的外殼很是滿意。

“若果真如此,越書明的老婆怎麽會找到這裏?”我不明白道:“信上不是寫明了交易的時間和地點?”

“我估計越書明怕妻子意氣用事,所以隱瞞了綁架信一事。但畢竟女人沉不住氣,並且又是這麽一個為人妻為人母的女人,好不容易生下了寶玲,但孩子失蹤總是事實,便跑到上次丟失寶玲的地方來尋找,也算是尋求一種心裏麵的安慰和寄托吧!”說著,平治竟然朝杜嬌蕊的方向走去。

“咦?你這是要幹嗎?”我慌忙拉拽住弟弟。

“我去把她引開。”平治瞅了瞅摩天輪,對我安排道:“小婷她們快下來了,你把她們帶到正門口,我們在那兒匯合。”

眼見平治行動的背影,我將身體不自覺地後退,快速隱沒進了人潮之中。因擔心杜嬌蕊會發現我們,平治熱情地與女人打招呼,並帶著她朝相反的方向離去。我沒注意到身後的情況,感覺腳下一軟,還沒驚叫出聲,就聽到妹妹的慘叫:“大哥,你踩到我的腳了!”

我回頭,小婷因疼痛,躬下了身子。我連忙賠禮道歉:“沒事吧?”

“小哥哥呢?”妹妹一邊揉腳,一邊抬頭張望。

“他讓我們到門口等著,他馬上就來。”

小婷撒嬌道:“我們還沒玩夠呢!是不是啊,寶玲?”

寶玲眨巴著一雙漂亮的眼睛,正在抬頭望向我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我湊近妹妹的耳朵,壓聲道:“孩子的母親出現了。”

“啊——我知道了!”小婷迅速調整狀態,牽著孩子的手,笑容滿麵道:“寶玲,我們走吧!下次,小婷阿姨再陪你繼續玩好嗎?”

“好的!”孩子的回答乖巧可愛。

當走出遊樂園,不免心生悵然,身後是浮華的人潮。由此,我回想起了平治的話語: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這個孩子了。我們在孩子幼小的心靈裏,播種下的都是美麗的花朵嗎?小婷的臉上滿是沒落的神情,大概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當即,我撥打了平治的手機:“我們已經到大門口了。”

“啊!是主任啊!有什麽事嗎?”一時間,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聞弟弟喋喋不休道:“什麽?要我趕回醫院?就現在?主任,今天我難得休息呀!啊——是這樣啊!那好吧!那就沒辦法了!那我現在就趕回去。”

這家夥的腦袋轉得實在是太快,使用了一個並不複雜的小伎倆,便借口擺脫掉了杜嬌蕊。

十分鍾後,平治跑出遊樂園大門,朝我揮了揮手。我立馬會意了過來,招手了一輛出租車,帶著妹妹和寶玲先行離開。

小婷領著孩子坐在了後車座,她將腦袋伸過前排之間的空隙,問我道:“咦?小哥哥不跟我們一起嗎?”

“他擔心會被人跟蹤。”

那家夥心思縝密,令人感覺多此一舉。然而,妹妹聽聞過我的解釋,表情如滔滔江水般景仰泛濫,對弟弟的崇拜更是有增無減。

中途,我接到了平治的來電。“現在我們去哪兒?”我看了看駕駛室內的電子表,已經是下午四點鍾了。

“去吃飯啊!吃飽了,才有精力繼續戰鬥。”

由於考慮到是為寶玲餞行,我們便選擇了一家肯德基——這種孩子們都十分喜愛的快餐店。

幾乎也是在同一時間,平治迎麵走來,落坐在我們選定的靠向窗戶幕牆的那組座位,正好是兩兩相對,可以坐下四個人。窗外人潮湧動,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你,自己正置身何處。

買了一大堆套餐,桌子都快擺不下了,這自然也是為了讓寶玲大塊朵頤,算是一份最後的“綁架禮”吧!因為知道孩子喜歡吃雪糕,妹妹還特意給寶玲點了份冰淇淋聖代。雖然麵前都是些垃圾食品,但及時行樂,這也是弟弟的原則之一。

“小婷,你看起來似乎沒什麽胃口啊!”平治大口咀嚼著炸雞腿,香酥的雞皮落滿了一桌。

妹妹正無精打采地喝著飲料,望了一眼滿桌的食物,用麵帶挑剔的神色搖了搖頭,目光掃過了寶玲。

“小婷阿姨,你吃這個。”寶玲遞給妹妹一塊藍莓蛋撻,金黃色的葡式蛋撻上,點綴有紫色的藍莓醬:“這是我最喜歡吃的。”

小婷微微一笑:“那這些都是寶玲的。”

孩子以為妹妹不喜歡,便將聖代推給小婷道:“這個草莓聖代很好吃的。”

“還是寶玲吃。寶玲可不能浪費糧食,要把這一桌子的食物都吃掉呦!”

我也勸妹妹道:“小婷,你還是多少該吃一點。”

在我的印象中,妹妹是個很喜歡吃的孩子。和其他女孩一樣,天生喜歡各種零食,有什麽好吃的便習慣性地塞放進嘴巴裏。但由於早前家境貧寒,每當母親買來點好吃的,分給我們兄弟妹三人時,小婷便會眼巴巴地望著我和弟弟手中的那份,恨不得統統吃下。平治那時候也不大,自然不會將自己的那份勻給她,於是又笑又鬧,將美味咀嚼得麵目誇張。然而多麽讒嘴的孩子,終究會有長大的那天,也會因為煩惱與憂愁,吃不下任何東西。

“他會不會報警?”小婷說這話時,看了看身邊的寶玲,當著孩子的麵,妹妹不便說出對方的名字。

“大不了,由小哥哥一個人頂罪。”平治已經將雞腿啃完,正在吃炸雞翅,仿佛大口咀嚼著自己的人生,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我才舍不得讓小哥哥去頂罪呢!”

平治開心地笑了起來,其笑容清透得仿佛快要被微風吹散,絲絲縷縷的輕柔在陽光下熠熠閃爍。“昨天,你這個小丫頭不是還恨我恨到咬牙切齒?”

小婷麵色一紅,翹起嘴嘟嚕道:“那不過是氣頭上的話!”

“那我就放心了!”平治拍打著胸口,一臉誇張的抱怨:“你這小丫頭的氣話,可是害得我一晚上都沒睡好覺呢!”

突地,妹妹的眼眸又紅又濕,大概是因為心存感動,居然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平治故意將臉別向窗外,用幽幽的口氣道:“小哥哥,其實也沒有你心目中想象得那麽壞吧?!”

弟弟用紙巾擦拭著油膩膩的嘴巴,玻璃上隱約地廓出了一張正微笑著的麵目,似乎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十分滿意。

沒有什麽比起親人們的嘉許,更令自己感受到生命的活力與驕傲了吧?生命,不正是為所愛之人而存在的嗎?愛自己,愛父母,愛長輩,愛兄弟姐妹,愛所有親人,愛朋友,愛師長,愛愛人……珍愛生命中的一切獲得與失去。

當你想明白了這些道理,為什麽卻是令人感覺如此惆悵及憂傷呢?

(叁)

從快餐店出來,已經過了六點,這一餐可以算作是晚飯了。之後,我們兄弟妹三人提起精神,帶著寶玲,向交易的地點進發,戰鬥即將打響。

四個人擠進了同一輛出租車。由於寶玲還小,可以被妹妹抱放在腿上。平治坐進副駕駛室,而我則坐在小婷與寶玲的身邊。

寶玲趴在車窗上,天真地問妹妹道:“現在我們去哪兒?”

“現在,我們該送寶玲回家了。”小婷像是幼兒園裏的老師,語氣溫和道:“寶玲想爸爸媽媽了嗎?”

孩子玩得很高興,吃得也開心,這才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麵色一驚,似有憂慮:“昨天晚上我沒有回家,他們一定很生氣吧?”

由此,我回想起遊樂園裏的情景,杜嬌蕊像所有的母親那般,在人群中瘋狂地尋找著自己的女兒,漫無目的地尋找。盡管很有可能毫無結果,但她卻隻想為女兒做些什麽。之前,杜嬌蕊大概已經尋找過了很多地方。因上一次孩子的走失也是在遊樂園,便跑來試試運氣,恰巧碰到了我們。當弟弟詢問女人是否報案,杜嬌蕊便一下子哭了起來:女兒遭遇綁架,生死未卜,那該是一種瀕臨崩潰的無奈之感吧!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平治接到了我的電話,找機會脫身離開了女人。

“寶玲的爸爸怎麽可能會生氣?疼寶玲都還來不及呢!寶玲一晚上沒回家,爸爸會不會抱著寶玲大哭?”

“為什麽爸爸會哭?”孩子回頭望向妹妹,似乎爸爸哭泣是一件很難以想象的事情。

“因為爸爸和媽媽都擔心會失去寶玲啊!”

在微紅的陽光照耀下,妹妹這副悲冷的口吻,**溢起了一股肅殺之氣。

五十分鍾左右,以國道為出口,我們看見了約定中的那棟爛尾樓——鬼廈。雖然往返於高廟村時,這條國道是必經之路,但我從來沒注意過那幢荒草一般的爛尾樓。灰褐色的水泥牆,暴露出了鏽跡斑斑的鋼筋鐵骨,仿佛巨人的遺骸。周圍建造著城鄉結合部的低矮民居,則愈加突顯出了鬼廈的落寞與孤寂。顯然,梁家小兒子選擇在這裏進行交易,多半是想利用建築物居高臨下的優越視點,企圖全盤掌控人質交易的主動權。

從出租車上下來,弟弟就帶領著我們直奔交易地點。

我卻是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圍的風吹草動,蹭到平治的身邊:“不查探一下外圍的環境嗎?萬一越書明果真報了警?”

平治則是毫無放緩步速之意:“有梁小軍墊底,我們還怕什麽?”

我疾步跟上:“但——但萬一越書明不知道鬼廈的具體地址呢?”

“大哥,你操心得太多了吧!”正說話時,我們一行人已經走到了交易地點。

那幢建築少說也有二十來層,裙樓的額眉處原本鑲嵌著四個金屬大字——玫瑰大廈。也不知道是因為天氣的原故還是人為的惡作劇,原本浪漫而詩意化的名字被吹剩下了一個半字,變成了人盡皆知的“鬼廈”。所以,這個冒著絲絲熱騰鬼氣的名字反而比原來的名頭更為響亮。由於,“鬼”字是“瑰”字剩下的半邊,細瘦得仿佛一隻皮包骨的餓死鬼,愈加增添了建築物內的詭異氣氛。

走進原本應屬於大堂的位置,偌大的空間高聳無物,原野的氣息貫穿而過。由於太陽西沉的原故,再加之黯淡的水泥牆,大堂內的光線陰鬱且冷酷。

小婷摸了一下肩膀,似乎感到有些發冷。寶玲則乖乖地跟隨在我們的身邊,既不哭也不鬧,真是個很特別的孩子,仿佛不知道害怕為何物,有種難以言喻的幼稚和冷靜。因為不諳世故,所以才會流露出這般天真的淡定嗎?但昨天與妹妹的那番對話,卻又顯示出寶玲是個早熟的孩子。但一個不滿四歲的孩子,卻又能早熟到哪兒去呢?!

平治掏出手機,撥通了梁家小兒子的電話。由於位處空曠,鈴聲沿著樓梯直灌而下,很快,我們就已經判斷出了那個小雜種的大體位置。

“我們到了,你在幾樓?”電話之外,平治的聲音空曠而徘徊。

雖然我沒聽到梁小軍的回答,但通過弟弟的話語,也多少猜測出了對方的詢問。

“小婷呢?”

平治看了妹妹一眼,見小婷滿臉的緊張,便捏了捏其空出的那隻手。“她就在我身邊,你想聽聽她的聲音嗎?”

“不必了,快帶她上來見我吧!”

“我女朋友還好嗎?”

聽聞對方肯定的回答,弟弟掛斷了電話,回頭交代妹妹道:“小婷,你和孩子先在這兒等著,越書明多半還沒到,我們要給梁家的小兒子和越家的大兒子同時賣一個關子。”

見小婷領會了自己的意思,平治與我繼續朝樓上走去。由於沒有扶欄,光禿禿的水泥樓梯,總感覺搖搖欲墜,腳下遍布著由氣泡所形成的水泥空洞,似乎稍有不慎,便會跌落下樓。我試圖集中精力,讓自己不要去胡思亂想。

七樓一片視野開闊,抬眼望去四通八達。原本應該裝設有幕牆玻璃的窗戶框架,卻是空空如也,一眼便可望穿到暮空白雲。愈加血紅的夕陽,染亮了潔白的雲絮。

原本,梁小軍在這空曠之中應被一目了然,但也恰恰被這番空曠所慢怠了。“咦?小婷呢?”梁家小兒子朝我們走來,腳步發出空落落的回響,這才讓我們意識到了他的存在。

梁小軍雙腿揣著一條迷彩褲,貼身的黑背心,凸顯出其較為平麵化的肌肉組織,看起來也算強壯有力。大概是因為幾天沒洗澡的原故,他的身體油膩膩著一股子汗臭。

平治笑容滿麵地回答:“她在樓下。”

梁小軍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生氣:“為什麽不把她帶上來?”

“因為——我們還在等待著另一位重要客人的到來。”平治跨步走上前,拍了拍梁小軍的肩膀,那意思是說稍安毋躁。

“誰?”梁小軍將肌肉一緊,身體便蜷縮了起來,大概是怕我們報警。

看來,越書明並沒有私下與他聯係,這曾經是我最為擔心的問題。不然,如此大費周折的移花接木之計難免將落空。

但新的問題也由此產生:越書明是否會如信赴約?然而,平治卻是一臉的信心十足,毫無任何的擔憂。

不多時,樓下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那是一種停頓中的行走,仿佛原地踏步般空落在了我的胸口處,我的心跳已經緊張到不由自己所能掌控的地步。

驀地,周圍的空氣驟然一驚,身體隨著氣流的震動,竟是在微微地發抖。那是手機的鈴聲。梁小軍從口袋裏掏出話機,看了下屏幕上的信息,仿佛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表情木然凝固。

任何聲響,在這空****的樓層間,不免尖銳得有些駭人。一個等待已久的身影,一點點地浮現出了樓梯口,即使還沒看清楚全貌,對方的身份也已經一目了然。

“果然,小軍也在這兒啊!”越書明將手機放入進了口袋,與梁小軍打招呼的同時,並將目光掃視向了我和平治。隨後,他將眼神定視在我的身上,用慢悠悠的口氣道:“平凡,淩晨三點我給你發去的那通短信,你該收到了吧?”

我大張開嘴巴,像是個傻瓜一般,不知該如何作答。

平治代我擊掌回複:“書明哥,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也是個絕佳的對手。”

“送綁架信的那個人的確很聰明,沒有留下任何實質性的線索,卻很清楚我一定會前來赴約。我冥思苦想了整個晚上,盡管推測出了各種可能性,卻實在無法確定送信的人是誰?直到我給你們兄弟倆打過電話,兩人卻是一起關機,這未免顯得太過於心有靈犀了。於是,我便鎖定了目標。”

平治微笑道:“但你剛才為什麽要撥打梁小軍的電話?”

“那是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測,尤其是平治你——是否還在記恨著我那天晚上的好心之舉。”

越書明的話明顯是在暗諷平治心存有報複之意,而他則是將自己明顯地擱放在了老好人的位置;同時也可見他很清楚,平治才是我們沈家集團的核心人物,所有計謀都是由弟弟親自一手策劃。

終於,我愈加確信:平治與越書明之間的這場較量,必是一番勢均力敵的智力比拚。

旁側的梁小軍依舊是一頭霧水:“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越家大兒子卻是發出身為人父的震怒聲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寶玲呢?”他既沒有指向梁小軍,也沒單單質詢我和平治,而是詢問在場的所有人。

這令梁家小兒子更加傻眼道:“孩子?什麽孩子?”這小雜種本以為自己的計劃聰明無比,更深信穩操勝券,不想,卻是敗得一塌塗地。雖然表麵看來,他的確達到了約見小婷的目的,但那分明則是妹妹自己的主見。

平治轉向越書明道:“書明哥,你放心!寶玲正和小婷在一起,她們就在樓下。”

驀然回首,百轉千回!這大概就是越書明身為人父,在這一天一夜所經受的煎熬之苦吧!轉過身的刹那間,迎麵而來的光線,照亮了其眼底的暗影,他肯定一晚上都沒睡。當越書明回過頭時,正見小婷款款走來。

在最後一級台階上,妹妹撒放開了孩子,寶玲衝向越書明跑來:“爸爸——”

在接抱住女兒的那一瞬間,我看見越書明的眼圈紅了,淚水“嘩嘩”直流。父性畢竟是隻屬於男人的本能,就如同母愛是全屬於女人的本質。

眼見越書明的情緒逐漸平複了下來,平治大大咧咧道:“小軍因為一點誤會,帶走了我的女朋友,所以——我隻能用這種方式邀請書明哥前來幫忙。”

平治將越書明引出的另一個目的便在於此。當年越書明與梁小梅的戀愛關係,姑且不論兩人之間的情感到底有多深厚,也暫且不提當年到底是誰追誰,是否僅僅為女方的單相思,但就梁小梅失蹤時,越書明表麵所體現出來的那份誠意,多少可以將其看作是梁家的半個女婿。姐夫教訓小舅子天經地義,至少於麵子上,梁小軍不敢不從。本來,這小雜種以人質為要挾的做法,就顯得既幼稚又太過肆意妄為,就該接受“姐夫”的教育。

當即,越書明麵色凜冽道:“我不清楚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麽矛盾,但小軍,你把平治的女朋友帶走,以綁架為名想引他們出來,這種做法實在是極其幼稚。”

摸聞清楚了事件的前因後果,梁家小兒子不免垂頭喪氣道:“其實,我就是想見見小婷。”

無論這小雜種多麽魯莽,但對於愛情,他竟可以做到如此奮不顧身,然而我能付出同等的勇氣嗎?

妹妹走到梁小軍的麵前,說道:“我來了,你把那個女孩放出來吧!有什麽問題,我們當麵解決,不要牽扯上其他人。”

“小婷,如果你肯早點出來見我,我也就不會做得如此極端了。”梁小軍被自己的羞慚壓得抬不起頭來:“其實,我也很後悔。昨天,撥打平凡哥和平治哥的手機,卻怎麽也打不通。”

梁小軍一聲不吭,卻是以行動示意弟弟跟他走。

小婷因為擔心對方使詐,挺身擋護在平治的麵前,一臉不信任的表情:“你不會動手攻擊小哥哥吧?”

“我在這種情況下,若動手打你的小哥哥,豈不是更加讓你看不起嗎?”

盡管這小雜種魯莽,但也並不是傻到底,還能分清楚事件的嚴重性。

梁小軍將平治帶到位於七樓與八樓之間的一處小屋子,看樣子應該是具有衛生間之類的功用。

薛麗娜被捆綁著手腳,嘴裏塞著一段毛巾,因眼見平治的出現,眼眶紅了一圈,淚水“嘩嘩”直流。萬般苦難與委屈,統統化作了百舸爭流,從她的身體內擠壓著朝外噴湧。

旁邊是那口大大的行李箱。果然,梁小軍正是用這口箱子把肉包子女孩綁架到了這兒。

“啊——平治,你來了,嚇死我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嗚——嗚——嚇死我了——我以為我就要死了,我以為今天是我活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天——幸虧,你來了!”

嘴巴被拖出毛巾的那一刻,薛麗娜大倒悲傷與委屈,滿腹辛酸的眼淚,似乎要將弟弟淹沒。哪曾想,平治根本就不吃她那一套,拍了拍梁家小兒子的肩膀,嬉皮笑臉道:“這是我的小兄弟,是在跟我鬧著玩呢!別要死要活地哭個沒完!沒人想要你的命!”平治的口氣是在說:你的命值不了幾個錢,滅了你,搭上自己的前程不值當。

“啊——”女孩睜大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愈加透露出其愚蠢任性的模樣。委屈一旦無人安慰,也就變得自討沒趣。

“薛麗娜,你不在家裏好好呆著,幹嗎跟父母吵架啊?父母養育你容易嗎?”平治根本就不給對方任何安慰,擺出一副長者的姿態,上來便是一頓數落。

“是他們不對!”

女孩是想強詞奪理,卻是被弟弟打斷道:“我七歲時父親就過世了,母親也在兩個月前離開了人世,別等他們離開了之後,你才意識到後悔。”

平治的這番告誡異常真摯,但那些在優越的環境中長大了的孩子們,他們能夠理解多少,並且又能體會多深?

我見薛麗娜沒事,既沒有傷到哪兒,也沒遭受肉體上的太多摧殘,就是受到了些精神上的驚嚇,便上前打圓場道:“沒出事就好,這下,大家都放心了!”

平治回頭,不再理會隻知道撒嬌使性子的那個肉包子女孩,而是麵衝向梁小軍一臉嬉皮道:“你這個計劃最大的失策點,就在於留給了我們過多的充裕時間,簡直讓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將其打發消耗掉,隻得去遊樂園轉了轉。”這家夥總是那麽狂妄,臨末了,還要奚落“綁架人”一番。

梁小軍漲紅了臉,低頭羞慚地回答:“我是想讓自己不要過於咄咄逼人,另外,也希望留給你們足夠的商量時間。”

弟弟的諷刺再次令梁家小兒子感到了無地自容。

總算沒出什麽岔子,也還算是皆大歡喜。最為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兄弟妹三人沒在寶玲幼小的心靈內,投射下什麽不好的影響吧!孩子正將背包裏的零食展示給父親看:“這些都是小婷阿姨給我買的。”

越書明則是溫和道:“那你謝過阿姨了嗎?”

這邊,兩個少年一般的年輕人,彼此默默地站著,卻是相對而無言。穿堂而過的風拉起了兩人的頭發,妹妹的長發顯得尤為柔順且亮眼。此時,屋外的夕陽積聚出最後的噴薄之力,火山爆發一般的紅光從樓層內貫穿而過,所到之處皆是美景非凡。雖然妹妹的身材有些嬌小,但影子被光線剪彩得尤為窈窕而挺拔。

終於,妹妹走到梁小軍的麵前,異常誠懇道:“小軍,放手吧?”

“你還在責怪我上次——”梁小軍瞄了一眼身後的越書明,對方隻當沒看見,哄逗著懷抱中的女兒。

小婷卻是搖頭幹脆道:“跟那件事情沒關係,是我自己想開始全新的生活。”

梁小軍發出近乎哀求的聲息:“難道,我們真的不行嗎?”

妹妹眺望向遠方:“是我不行!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不遠處是高低參差的民居,站在沒有安裝窗戶的牆邊,一眼便可望見紅霞點染的天際線。

平治擺脫了薛麗娜的糾纏,向越書明走去,卻是在距離對手五米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彼此之間相互對峙。

最先開口的是越家大兒子:“你就如此自信,認為我一定會來?”父親正愛撫著女兒的臉,仿佛大人們之間的談話,與孩子無關。

“我知道昨天晚上,你必定將自己的對頭裏裏外外都梳理了一番,自我反省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現在能告訴我了嗎?”平治的笑容裏摻雜著難過,也是因為自我反省,而感覺到了疼痛嗎?

然而,越書明卻是答非所問道:“你們這麽做,也真夠冒險的,不怕我報警嗎?”

“我倒是沒什麽好害怕的。”

“一般人——對警察多多少少都會存有一絲敬畏之心吧?”越書明的這句質詢分明有些失策,因為我的弟弟——沈平治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嘛!

“那麽,書明哥,你自己呢?包括你的家人:父親——妻子——弟弟——”平治用悠緩的聲調逐一數落道。

“別往我弟弟身上扯!”越書明的臉色倏地發白:“他早已作古,請尊重逝者。”

平治則是冷笑道:“可惜啊!越家的另一個高才生——實在是太可惜了!”

“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兩人針鋒相對著啞謎一般的暗語令我驚詫不已,因為我一句也聽不明白他們到底正在說些什麽。

不想,梁小軍竟是雙膝下跪,拉拽著妹妹的裙擺不肯鬆手。見此,平治怒發衝冠,跨步衝了過去,用力一推,將梁家小兒子用肩膀頂開:“你這小雜種還有完沒完啊!不會好好說話,欠揍是吧?!”

若不是我及時抱住,平治已經順勢給梁小軍一拳。同時,我將小婷擋護在了身後,防止那小雜種得寸進尺。

越書明因避免身陷不必要的糾紛,抱著女兒朝樓下走去,看來是準備返往回家。

當即,梁小軍拍了拍屁股,站起身,不僅臉色異常難看,鼻孔更是無限放大,正怒氣衝天地注視著我和平治。

弟弟根本無視對方的憤怒,招呼妹妹道:“小婷,我們回家!”

“平治,你是要回學校吧?”站在一旁的薛麗娜趕緊黏住弟弟,恨不得將身體掛放在平治的肩上,背著她一起下樓。

“跟我在一起很危險,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呢?”平治斷開女孩的拉扯,逃跑一般朝樓下俯衝。

我和妹妹氣喘籲籲地跟隨在弟弟的身後。

“看來,越書明沒有報警。”我正在萬分慶幸之時,剛走出廢墟一般的建築物,卻見不遠處停著一輛警車。

平治回頭,衝我麵露微笑,那意思是在說:結論,可千萬不能下得太早!

隱約可聽聞越書明正衝向駕駛室道:“他們一會兒就下來。”

啊!那輛警車裏坐著的人是誰?是來抓我們的嗎?我的雙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肆)

夜幕降臨,警車的駕駛室內亮起了燈光,當看清楚車座裏的身影,我驚訝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雖然我一再擔心越家大兒子很可能報警,但絕沒想到車座裏的警察居然是莫直徽。

“平治,過來打聲招呼吧!”越書明衝我們揮了揮手,他的表情則是在示威道:怎麽樣?沒想到吧!

弟弟嘴角含笑,毫無驚慌之態:“的確有些意外!不過,我已經推測出了你和莫警官彼此重逢的契機。”

“噢?”越書明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平治繼續解釋道:“因為梁小梅的失蹤,我大哥曾經拜托莫警官幫忙,大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你知道了莫警官現在的工作單位。是嗎,莫警官?”弟弟不是在問越書明,而是麵向警車駕駛室內的莫直徽。

我想起來了:上次,因為梁家大女兒的失蹤,我打電話拜托莫直徽幫忙,估計越書明通過與近鄰鎮派出所的接觸,自然也就知曉了莫直徽的去向。

越書明點了點頭,完全肯定了弟弟的推測:“我請莫警官前來幫忙,實屬迫不得已,萬一果真是綁匪,而並非平治弟的玩鬧之舉,我總要多留幾手啊!”

車座內的莫直徽身穿一件白色的T恤便裝,看起來精神熠熠的同時,更是流露出了一臉的親和力。

“平治,你可是將事情越鬧越大了。”然而,莫直徽的嘴角吟笑,全無任何責怪之意。

平治微微欠身:“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麻煩,我倒是不怕,我就是怕鬧出人命。”說著,莫直徽越過我們的肩頭,朝向建築物的方位望去。小婷的背後是一身汙穢的薛麗娜,而最後走出來的則是垂頭喪氣的梁小軍。

妹妹因擔心我們被警察帶走,飛奔過來,身體還沒站穩,卻聽聞車主道:“你是沈彥婷?都出落成這麽個大閨女了。”

“咦?你認識我?”妹妹注視著駕駛室內的那個中年男子,奇怪道:“我們見過麵嗎?”

“大概你已經不記得了,但我還教過你走路呢!”

那兩年,由於案件頻頻發生,莫直徽和老刑警來往於廣博縣與高廟村之間,當時也正是妹妹開始學習走路的時期。後來因為案件宣告偵破,便是老刑警獨自來到高廟村,看望我們全家。所以,小婷對莫直徽並沒有太多實質性的記憶。

“是嗎?我連我們的父親都不記得了。”妹妹殘酷道,笑容的模樣,牙齒竟是璀璨奪目。

然而,莫直徽並沒有感到尷尬,回以笑容:“看見你這麽堅強,我很高興。”

“就像是一棵小草嗎?”小婷搖頭晃腦的模樣,的確宛如一株隨風生長的小草,雖瘦弱及單薄的同時,卻又不乏堅韌且茁壯。

遠遠地,梁小軍因望見警車,雙腿早已被嚇軟了,而是觀望著不敢上前。薛麗娜則如同傻大姐般,見警車內有人正在跟我們聊天,便壓聲詢問平治這是怎麽回事。

莫直徽眼見人都到齊了:我們兄弟妹三人、越書明父女倆、薛麗娜和梁小軍,一共是七個人。於是,他對大家道:“你們是要回家吧?我送你們,這裏打車不太方便。”

但就算寶玲跟隨著她的父親坐在副駕駛室,後排擠滿三人,卻也隻能帶走五個。當然,梁小軍若趕回高廟村,方向不同,可以將其排除在外。那麽,剩下的薛麗娜該怎麽辦?

平治似乎也想到了這個問題,說道:“我回學校。”然後,他抬手掃過了眼前的一行人,包括有薛麗娜:“煩勞莫警官將他們送回到住處。”

那個肉包子女孩卻是寸步不離弟弟的身邊:“平治,我要跟你一起回校。”

這家夥遭遇如此黏糊到令人頭疼的異性,真可謂世間罕見。原來,這人世間果真有“一物降一物”之說。盡管薛麗娜未必真能拿得住弟弟,但眼見平治與她無意爭執的表情,還是令我感到了大快人心。

“各位再見!”平治轉身離開,動作幹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見此,薛麗娜連忙拖拽住了平治的胳膊。雖然不堪忍受女孩的自做多情,但畢竟是同路回校;再加之,對方被綁架多少也和自己有些關聯,平治也就懶得與女孩拉來扯去,由她小鳥依人。但話說回來,誰讓這麽個蠢女人一再強調是弟弟的女朋友,遭遇綁架也算是她作繭自縛,咎由自取,自討苦吃。

“平治,我想單獨跟你說句話。”莫直徽鑽出警車,先是攔住了弟弟,隨後對我和越書明道:“你們在車上等我吧!”

最後一抹夕陽被收斂進了地平線的背後。暮色中,那座鬼廈仿佛是幢如黑霧一般的建築,不免令人擔心這棟形如廢墟的爛尾樓,會如同鬼魅一般被穆風吹散或消失不見。

以鬼廈作為背景,兩個男人站在陰氣沉沉、怪物巨獸般的黑暗中,身影仿佛石頭,彼此對抗如磐。弟弟燃亮了一隻香煙,星星點點的火光,碎落在荒地上的雜草間。盡管看不清平治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得到其身心所洋溢出來的那股安寧之氣。莫直徽則顯得無比哀傷,神態極目遠視,仿佛正眺望向一個人的遙遠未來。

“平治,所有的孩子對於外界都充滿了好奇心,人類文明也正是因此,從而不斷進步。當年老師和我就已經意識到,好奇帶給了你無限的求知欲;但我期待這種更為深層次的欲望,讓你更身具職業的道德感,也讓你更加明白醫師的責任心。就像你們的父親那樣:將治病救人——作為其遵循一生的職業操守。”

“謝謝您的忠告和建議,我會的。”

我必須如實地記錄下自己所知道及眼見的這一切,不管這些事實是在相隔了多少年之後,才由各種細枝末節的表象所還原而成了全景全貌。

越書明抱著孩子坐在副駕駛室內,我和妹妹則坐在了警車的後車座。車窗外刮起了夜風,我將窗戶升至一半,微風吹撩起了我的頭發。回頭望向車外,早已不見梁小軍的身影,大概是灰溜溜地離開了。

由於安全回到了公寓,我和妹妹都鬆了口氣。一切還算順利,至少沒有出現預想中的不堪後果。

大概因為聯想到平治和薛麗娜與我們一樣,多半已經回到了學校,小婷笑嘻嘻地取樂道:“大哥,你說小哥哥會不會喜歡上那個名叫薛麗娜的肉包子?”看來,這小丫頭發誓要把“肉包子”這個綽號進行到底。

“根據我對平治的一貫了解,想要征服那家夥的‘芳心’,就一個字:難!兩個字:難上加難!三個字:無比艱難!”

妹妹笑了:“這哪兒才兩個字三個字啊!”

“反正我就是那意思!”但隨即,我將話鋒逆轉道:“倘若那女孩不畏艱難險阻,堅持不懈的話,說不定也有機會。別看平治那家夥平日裏,總是一副沒皮沒臉的無賴相兒,其實是個善良坯子。”

妹妹的措辭怎麽聽起來都像是番小小的讚賞,我不免愈加洋洋得意道:“我們當著那家夥的麵說不過他,還不能背個臉,圖個嘴快呀!”

“哈哈!我要向小哥哥告密。”

“別!可千萬別!”我可是怕了平治那番刁鑽惡毒的冷嘲熱諷。那家夥刺人不用髒話,真可謂罵人一絕。用弟弟強詞奪理的嘮叨來說:他是在以最高水平、最高素質、最高逼格的方式來教導世人。

“哈哈!你怕小哥哥?大哥居然怕小哥哥!”

妹妹仿佛抓摁住了我的把柄,竟是高興得眉開眼笑,更是興奮得擊掌而歌。

為了挽回麵子,我口氣強硬道:“我隻是不跟他一般見識罷了!再怎麽說,我也是沈家的老大。”

“原來,老大怕老二啊!”

這小丫頭怎麽習得如此又貧又混了呢?!簡直就是平治惡魔附身的女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