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移花接木2

十歲那年,純粹是因為小孩子惡作劇的心態,我給弟弟設了個局:高廟村背後的山上有座觀音廟,因為弟弟在觀音菩薩的佛像後,曾經摸到過鳥蛋雞蛋或者鴨蛋之類的東西,所以他幾乎天天都會爬去那座山頭。

那天,家裏的母雞下了個軟殼蛋,我當時因為覺得好玩,就把雞蛋偷偷地藏了起來。晚上寫作業時,我將那枚軟殼蛋拿捏著把玩,不小心用筆頭戳了個洞。當時,桌上的瓶子裏裝著從清溪河撈來的青蛙卵塊。那些日子,我無時無刻都在耐心地等待著當卵叢孵化成為小蝌蚪的那一瞬間。由於一時性起,我將青蛙卵灌入進了軟殼蛋,並小心翼翼地塗抹上了一層薄薄的膠泥。等到膠泥幹透,乍一看,竟是看不出大的破綻。為了逗平治,趁暮色降臨,我將那枚做過手腳的軟殼蛋,藏到了山上的那座觀音廟裏。

第二天早飯後,母親領著我們為父親送行。弟弟跑跑跳跳,對所有的事物都充滿了好奇。然而,他怕是永遠都不會想到:一個月後,再也不會重現這般溫馨送行的場麵了。那天早上,阿花來到觀音廟,躥上了供台,跳到了佛像身後的亂草堆裏,突然見到那枚奇怪的軟殼蛋,大概是因為嗅到了來自清溪河裏的魚腥氣,所以多聞了幾下,可能還靠在屁股處蹭了蹭,正好被弟弟看見。那時候平治還小,僅僅七歲,對一切事物都懵懂無知,便以為那是阿花下的蛋。正是因為這個事件,給弟弟帶來了如此深遠的影響,甚至改變了他的性格。

也正是基於我的惡作劇,當天晚上,弟弟就把阿花給殺死了。滿懷著心中的那份愧疚和悲傷,我把還沒有來得及孵化成蝌蚪的卵塊放生到了清溪河。曾經,我是那麽滿懷期許地等待著小蝌蚪被孵化成形的那一瞬間啊!那些孕育著生命的小黑點被流水帶走,卻是帶不走我們沈家即將麵臨的厄運。

“我知道,那是大哥的惡作劇。”

“但你竟然認為那是阿花下的蛋。”

“當時,我怎麽會那麽傻呢?真是童言無忌啊!”平治笑得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神采晶瑩剔透。“如果是現在的我,肯定能看出蛋殼上的漏洞,那是用手工課上的膠泥封補的吧?”

我點了點頭,嘴巴裏正苦澀得有些發鹹,仿佛包裹著濃烈的血腥氣。

“那真是個愚蠢的玩笑。”我曾經不隻一次地如此反省:至少,倘若沒有這樣的惡作劇,那隻小母貓——阿花就不會死了。

因為小時候的經曆,因為曾經遭受過我這個作大哥的愚弄,所以平治才會喜歡對所有人惡作劇嗎?包括用自己的人生開玩笑。

“不!是大哥你為我打開了一扇窗戶。”平治搖頭道:“我曾經對越書明說過,因為好奇,我才選擇了現在的職業,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但也的確是我,激發了弟弟的性情中最為殘暴的本性。當他在課堂上,由於學習需要,從而解剖屍體時,是否也因此享受著殘暴的快感。

原本童年的記憶,有可能成為兄弟之間津津樂道的趣談,然而我卻是不敢輕易地碰觸那道門檻。

“我知道‘貓下蛋’是怎麽回事了。”小婷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似乎聽得有些不耐煩了,便快言快語地總結道:“簡而言之,就是大哥對小哥哥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有必要搞得這麽神秘兮兮嗎?還誇大口氣,說是男人們之間的秘密,真是個無聊透頂的惡作劇,純粹是騙小孩子們的把戲。但這跟接下來的任務又有什麽關係?”

平治溫和道:“小婷,你還記得那個糾纏著我的女生嗎?就是一門心思想做我女朋友的那個?”

“啊!記得。笑起來滿臉的包子褶,看我很不順眼的那個。怎麽了?”沒想到,妹妹對薛麗娜的印象跟我一樣。

平治瞅了瞅我,是要讓我開口。

我略微斟酌了一下字句,說道:“那個肉包子女孩被梁小軍給綁架了。”

“什麽?”小婷的眼珠子幾乎快要跌落出了眼眶,可見她吃驚不小:“梁小軍綁架了那個肉包子?”妹妹的用詞更加利落直接。

“他這麽做,是為了要見你。”

我的話令妹妹陷入進了沉默。

抓此空隙,平治一副審時度勢的表情:“小婷,其實,你是喜歡梁家小兒子的,不是嗎?”

妹妹對於梁小軍的感情,通過聽聞到的那些對話,尤其是她與梁小蘭在醫院的安全通道口的那次對話,對我這個大哥觸動極深。由此,我多少能體會得到她對梁小軍的那份感情,怕是既愛又恨的一種複雜情感吧?!愛是因為兩人青梅竹馬;但妹妹痛恨他的懦弱和逃避,缺少男人應該擔當的責任感。你能指望這種男人會保護及照顧自己的家人與愛人嗎?你能指望這種膽小怕事、魯莽行事、糾纏不清的男人,能成為你的天或成為你的地?

“算不上喜歡。”小婷流露出疲憊的神色,揉了揉太陽穴,回答:“我隻是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情。”

“看來,那小雜種的確很喜歡你。為了達到見你的目的,真可謂枉費心機,更是不擇手段。”

“小哥哥,說說你的計劃吧!”小婷對梁家小兒子的這個愚蠢的舉動實在是氣惱不已,但為了不讓平治看出其心中所想,便加快語速道:“我的任務是什麽?”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出麵接觸梁小軍的。”

妹妹歎了口氣:“但畢竟這關係到了一條人命,雖然我並不喜歡那個肉包子,卻總不能眼見她成為了我的‘替身’。”

小婷的話也正是我的擔憂,我便建議道:“要不要通知莫直徽?”

平治卻是無動於衷:“你以為那個傻小子真會撕票?”

我則據理力爭:“如果他是理智的,也就不會做出這種傻事了。”

平治搖頭發狠道:“我借他個膽,有本事他就撕票,反正我也不喜歡那個笨女人。”

“什麽?她也算是因為你,才慘遭綁架的。”我實在反感弟弟性情上的這份冷漠,這就是他體內所蘊藏的暴戾因子嗎?居然會說出如此殘無人道的話來。每當眼見平治聲色俱厲的殘酷,我對自己的責備與罪惡感便會徒增一份,仿佛正經曆著地獄一般的煎熬。

“誰讓她跟自己的父母鬧矛盾?誰讓她喊著鬧著要提前回校?誰又讓她一定要在今天返校?……好,一切就讓她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但她回校就回校吧,幹嗎跑去我的宿舍,還向梁小軍聲稱是我的女朋友?”

“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人都已經被綁架了!”

小婷眼見我們激烈的爭吵,似乎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捂抱著肚子笑滾到了沙發上。“這麽說來,那個名叫薛麗娜的肉包子,豈不是要把我心愛的小哥哥給煩死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小哥哥這麽討厭一個人呢!”原來,妹妹跟我有同樣的感受。

平治握抓住小婷的手,實在感恩戴德對方的理解,表情更是苦不堪言的無奈。

隨後,這家夥衝我發脾氣道:“我現在不正是在積極地想辦法解救她嗎?真晦氣!遇到了這麽個愚蠢的女人,枉我一世英明,卻促成了我沈平治今生最大的不幸。”平治歎了口氣,情緒稍稍地冷靜了下來:“我認為沒必要通知莫直徽,我不想被不相幹的人打破計劃,更不想被人以警力為借口呼來喝去。”

“那就趕快說出你那個移花接木的計劃吧!”我早就已經被吊足了胃口,從下午吊到了現在,再無心思以不變應萬變了。

平治的嘴角滑射出豔麗而邪惡的微笑,月牙形的笑痕仿佛被毒蛇咬噬的傷口,流淌出了濃濃的毒液。眼見將我的心力幾乎已經消耗殆盡,也終於讓他感受到了那份洋洋得意的自我膨脹與滿足。

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平治詳述了計劃的全貌,我和小婷同時恍然大悟。弟弟的計劃可謂一箭雙雕,卻又不失惡毒,真是一個陰險可怕的男人!尤其,當這惡毒一旦被沾染上了睿智、穩重、周全等等諸如此類的魅力,其力量便會擴展到近似於無限的領域。眼下,弟弟正是帶給我這種深沉且恐怖的印象。

與此同時,我有些擔心平治的計劃會不會招致那個最壞的反向效果,將梁家小兒子給徹底惹惱,暴露出其窮凶極惡的本質,竟是將薛麗娜最終撕票。

(伍)

星期五傍晚七點。

明天就是交換人質的日子,相隔整整二十四個小時,勝負成敗決定於今天的行動。

平治根據小婷在越家幫忙照顧寶玲所進行的細節描述,獲得了以下情報:每天晚飯後,妹妹都會帶著孩子攜家貓雪糕,到鋼鐵工程設計院隔壁的一座小公園散步。這是寶玲一天中最為快樂的時光,孩子追趕著貓咪在步道上奔跑,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漂亮的公主裙在穆風中翻飛。為此,妹妹曾多次擔心寶玲因亂跑而走失的情況,但所幸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生過此類事件。

獲此情報後,平治進一步完善了自己的作戰計劃。為了查探寶玲的這一習慣是否依舊,他連續兩天傍晚進行了針對性的跟蹤,現在是越家老爺子帶著小孫女飯後散步。那天晚上,小婷差點被梁小軍強暴,越家老爺子帶著孫女為避嫌,大概就是到這裏來散步。因為是鋼鐵工程設計院所建造的公園,名字倒也起得省事,就叫鋼鐵公園。

今天,正是決定行動的日子。為了防止事出意外,習慣最有可能被突發事件打破,平治便策劃了多個可行性方案,總之,其最終的目的就是務必要將寶玲秘密地“綁架”。

傍晚時分,我們藏身在夕陽暈照下的鋼鐵公園裏。眼見越家老爺子領著孫女寶玲,出現在了我們的視野範圍之內,平治終於放下心來,粗重地吐出了口氣。真難以想象,這家夥也會因為擔憂和緊張,竟是出汗不止。

也從而由此證實,越書明並沒有參與綁架薛麗娜的計劃之中。如果越書明心懷鬼胎,按照其心思縝密的個性,不會不提醒自己的父親有所防範。而且,越家大兒子再怎麽聰明,也萬般想象不到平治的這招移花接木之計吧!

雪糕在步道上奔跑,潔淨的皮毛隨風柔順,倒也像是一頭小獅子。寶玲則如同一隻跟隨在其身後的小鳥,正腳步笨拙地撲騰著一雙小翅膀,攆著雪糕跑來。遠處傳來越家老爺子的呼喚:“寶玲小心,會摔跤的!”

眼見孩子正朝我們躲藏的假山方向奔來,平治回頭,望向小婷:“有問題嗎?”並頷首示意妹妹依照計劃行事。

小婷點了點頭,卻又立馬搖頭,似乎是在否認自己的勇氣,眼睛裏閃過了一絲不安。但她畢竟也想知道父親的死亡真相,隨即目光奪射出更為堅定的殘酷,憤慨、惱怒、怨恨、複仇等諸多情緒,如電光火石般,在其瞳孔中爆炸轟鳴,那是一種接受了任務的決然。

作為弟弟移花接木之計中的這個重要環節,其實,今天的任務並不複雜,也沒有任何危險之憂。但事關明天交換人質的成敗之舉,平治還是做了一番周全的安排。

平治握了握小婷的手,弟弟與妹妹兩人的目光相互對視,顯然,他們之間的情感比我這個作大哥的更加深刻,並且包容。

在得到了平治的鼓勵後,小婷戴上了一雙涼絲的手套,這是為防止在“作案”的過程中,以避免留下一切潛在的線索。雖然如此大熱的天,手套頗為引人注目,但我們麵對的隻不過是個孩子,不必有太多的擔憂。

妹妹箭速地衝上了步道,抓抱住迎麵跑來的雪糕。那貓咪因為與小婷接觸過多日,竟一點也不認生,在妹妹的撫摸下,發出舒服的回應。寶玲那撇小小的身影,大約還在二十米開外的位置,加之步道上隆起了一個緩坡,遮擋住了孩子的視線。

平治曾仔細詢問過妹妹,越寶玲對她的印象如何,尤其,當獲知越家竟然放心小婷獨自帶著孩子來公園散步,弟弟的臉上流露出了神秘莫測的笑容。我清楚平治不會平白放過這個絕佳的優勢,但我沒想到這利用來得如此幹脆並且適時。盡管平治猜測越書明極有可能借此對小婷有過跟蹤和觀察,但眼下,越書明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我們會跟蹤他的父親和孩子。平治之所以選擇由小婷出麵“綁架”寶玲,也是基於很可能因孩子的抵抗,從而招致圍觀的後果,不得已,才將妹妹拉入進了整個行動之列。

假山後,我們正密切關注著小婷的一舉一動,在等待孩子跑上緩坡的空擋期間,我問弟弟道:“平治,你還記得阿花的樣子嗎?”

平治的目光依舊沒有離開小婷,跟隨著妹妹搖曳生姿的背影,咕嚕道:“那是一隻黑白黃三色貓吧!因為是隻小母貓,所以我們管它叫作阿花。”也許是因為精神太過集中的原故,以致弟弟的聲音有些口齒不清。

“是啊!你怎麽可能忘記?!”我注視著這個在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親人,平治的側臉剛毅且俊美。“在你解剖它的時候,都沒有感覺到害怕嗎?”

“當時,我就已經很明確自己必然會成為父親那樣的醫生,弄清楚事實的真相,就是我想要做的事。小時候,我比起同齡人對事物更加充滿了好奇心,不是嗎?”平治的口氣滿溢出了驕傲與自豪,那種與生俱來的——以探索和尋覓作為其處理問題的方式方法,讓弟弟具備了卓爾不群的視野與能力。

我點頭承認道:“的確!你從小就與眾不同。我記得在你出生的時候,眼睛特別亮,並且扭動著細嫩的脖子望向四周,眼神裏永遠充滿了驚訝和好奇。”

平治笑了笑,抬頭望向我,仿佛正是那個繈褓中的嬰兒,親切的麵目令他高高在上,酒窩裏**漾出不屑的笑意:“他們隻是一次次地追問大人:為什麽這樣?為什麽那樣?而我則更喜歡實踐。當然那時候,我怎麽可能知道實踐的意義,但我總是在用自己的雙手,去發現去探尋事實的真相。”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你殺死了阿花!”我的心頭感到無比悲哀:“阿花是因為信任你,你與它最為親近,當你一招手,它就會歡天喜地地朝你跑去。然而,你卻利用了它孩子一般的天真,最終殺死了它。”

“大哥,你是想說,在我的身體裏——藏匿著暴戾的因子?”終於,平治將這個潛伏於我內心中的假設,毫不客氣地自我剖析出口。

我不得不別過了臉,以回避平治的直視。對於當年的那番殘忍,他竟是可以做到如此大義凜然。卻為什麽總是我倉皇作逃,失道之人是他這個弟弟呀?

“小婷阿姨!”一聲脆鈴鈴的童音順風散來。

透過假山的石縫,我連忙朝步道處望去,寶玲眼見小婷十分高興,正顫顛顛著小腳向她跑來,妹妹一把接抱住了孩子。

眼下暮色更甚,如同一杯濃稠的咖啡,凝滯著漿黑色的質地。

雪糕已經被妹妹放回到了地上,其脖口處掛著一枚光生生的蛋。將雞蛋兩頭分別刺破出個小孔,就可以將蛋清和蛋黃吹出。由此穿過一根細繩,將其掛套在了貓咪的脖子上。空蛋內塞有一張小小的字條,那封“綁架信”如下:倘若想要回你們的寶貝女兒,請在八月七日的傍晚七點整,前往鬼廈。不然,一切後果自負。當然,你們也大可以選擇報警!

大體上,現實中的綁架無非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勒索錢財,而另一種則是打擊報複。就綁架的原因而言,我們進行了各種可能性的商定。

平治開玩笑:“要不要給越書明按個情婦什麽的?就說,如果你不跟現在的老婆離婚,就將孩子撕票。”

我想自己到底做不來壞人,便回答道:“我不擅長這個,你自己看著辦吧!”

但為了不暴露過多的信息,平治決定不闡明綁架原因,文字更是言簡意賅,讓越家摸不到頭緒,任由我們牽著鼻子走。

“你們也大可以選擇報警!”平治在“綁架信”中,故意采用虛張聲勢、聳人聽聞的口氣道。其言下之意便是,我們不怕你們報警。由此,越書明多半會猜測自己已遭人監視。總之,無論越家大兒子做何種假設,過度的擔憂隻能令其自行打亂陣腳。雖然我們無法避免越書明很可能報警,但此次綁架事件的源頭是梁小軍,即便警方有可能布控交易地點,我們也可以藏身在附近靜觀其變。平治的這個移花接木之計,其最大的優點就在於,將我們起初的被動之勢扭轉為主動,從而梁小軍和越書明則統統被淪陷為被動的局勢。

撚成細繩一般的字條,是為了能穿入進雞蛋的孔道,因而排版和打印都采用了最小的字號,以及最為緊湊的行間距,這麽做是為了避免留下字跡的證據。

我拿著平治打印出的樣稿,上麵的文字則是形如螞蟻,根本就看不清楚到底寫了些什麽。

“這字號也太小了吧?”

“越家若安心想要回孩子,自然會想辦法弄清楚上麵的文字,這又不是多困難的事情。”

平治將雞蛋用清水洗淨,為其穿孔、過線;信件打印,撚信,塞入進雞蛋,這所有的工作都是戴著手套完成的,就是為了防止越書明報警時提供附加線索。

“啊——雪糕的脖子上是什麽?”寶玲在妹妹的懷裏掙紮著問道。

“那是雪糕下的蛋哪!”小婷笑容可掬道:“蛋裏是一封信,告訴寶玲的爸爸媽媽和爺爺:今天晚上,寶玲要到小婷阿姨家裏住一晚,讓他們不要擔心。”

“啊——今天要去小婷阿姨家?”

“是啊!想去阿姨那兒嗎?”

“想呀!想呀!阿姨早就說過要帶寶玲去的。”看來,寶玲是真心喜歡小婷,妹妹到底是個善良的女孩,在孩子們麵前少了些頑劣,隻會做那些善良且愉快的事情吧!自然令寶玲感覺到了安心與信任,就如同當年阿花對於弟弟的信任。

不遠處,越家老爺子的陣陣呼喚,幽幽傳來,彌散在了夜色之中。雪糕則順著老人的喚叫聲跑去。

“爺爺在叫我。”寶玲瞅著身後——越家老爺子趕來的方向,隱約可見老人飄拂在步道上的一抹白發。

於是,我們準備從步道的另一端撤去。與此同時,一個身穿運動服的女人正從大門口的方向朝我們慢跑了過來。

我風風火火地繼續前行,試圖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卻是被平治一把攔住,抓按回了假山背後。

“怎麽?”

“我好像見過那個女的。”平治皺起眉頭,朝十米開外的位置辨認。無奈天色已暗,更何況那女人頭戴棒球帽,根本就看不清臉。

“她是誰?”

“現在沒時間多作解釋,反正跟越家有關,我們不能讓她看到。”

此時此刻,我們因腹背受敵,則被阻斷了去路。

“那——那我們該怎麽辦?”我的心髒狂跳,已是自亂陣腳。

假山背後是一個人工湖,漂浮著大量的生活垃圾,湖水更是藏汙納垢。我一直以為這個人造水池太薄,但眼下夜色已暗,池水竟是深不可測。

平治看了看身後的水麵,表情無奈道:“沒其他辦法了!”

“什麽?”我瞪大眼睛,瞅了瞅那潭令人作嘔的湖水,差點就吞咽掉了自己的舌頭:“你該不會是想——”

平治點了點頭,表明正是我想到的那層辦法。同時,他跟妹妹擺了一下手勢,那意思是讓小婷帶著孩子藏身在假山的石縫裏。

“但——但這池水也太髒了。”當即,我感到無數臭蟲正啃噬著身上的皮膚。

“我知道,但沒時間挑剔了。”平治快速深呼吸,一隻手捏住鼻子,而另一隻手則抓住我,仰身向後一倒,“撲嗵”兩聲輕響,便帶我潛入進了人工湖。

入水前的最後一個慢鏡頭,正是那個身穿運動服的女人朝我們所藏身著的假山方向走來。

“爺爺——”

那邊,寶玲見越文軒向她們走來,正要高聲呼喚,卻是被小婷蒙捂住了嘴巴。

小婷衝孩子咬耳朵地低聲道:“我們跟爺爺玩藏貓貓的遊戲好不好?”

“好啊!”寶玲也學妹妹壓低了聲息,還特意伸出圓嘟嘟的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原本,那池水也就一米來深,我和平治一起軋馬步,蹲站在了湖底。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股滲入進骨髓的惡臭,如同惡魔一般潛伏進了我的身體。接近兩分鍾的漫長等待,幾乎令自己錯覺已經長眠於地下,肉身正被蛆蟲們享用美食般地開始分解及消化。平治一直抓握住我的手,那意思是在得到他的命令之後,我們才能起身逃出水池。

心髒因為缺氧,正錚錚跳躍得厲害,這些都還能令我忍受。突然鼻孔被撓,感覺有東西鑽入進了我的鼻子,當即,一股酸脹的疼痛直衝腦門。我快要憋不住氣了,靈魂鯉魚跳龍門般躍出了水麵,而身體卻是被平治死死地扣住,根本就動彈不得。

“咚”地一聲悶響,似乎有東西入水,激起的漣漪恰恰遮掩住了水下的**。

那時,我的頭頂如果有雙眼睛,肯定已經看到了蹲在池水邊的那個女人。之後,小婷向我們描述了當時的情景:因為聽到水池裏的動靜,那個身穿運動服的女人曾一度走到池水邊張望,甚至投了枚小石塊入水試探,相隔我們不過一米。由於暮色,再加之水質的粘稠度,終令我們逃過了此劫。也虧得隻是個女人,要是換作了越書明,怕是就沒這麽好糊弄過去了。

至於那女人的相貌,當時,小婷帶著寶玲藏身在假山的石縫中,自己都緊張得要死,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哪還有心思打探清楚。但妹妹證實了那女人的確與越家有關係。

那個身穿運動服的女人眼見人工湖沒什麽異樣,便走到了假山的正麵,與越家老爺子打招呼:“伯父,我來接您和寶玲。”

越文軒則是一副焦急的口吻道:“我不知道寶玲跑去哪兒了?”

“應該就在這兒附近吧!咦?雪糕的脖子上掛著一枚蛋。”

於是,雞蛋破殼的聲響。

“裏麵是張字條。”

……

當我意識到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平治抓住我的後衣領,將我拎出了人工湖麵。我大口喘氣,感覺快要把自己的心髒都吐出來了,平治一下摁住了我的嘴巴。

隨後,平治向小婷招手。趁著對方二人將注意力放在綁架信上,以暮色為掩護,我們兄弟妹三人擦著步道邊的竹林,向公園大門外跑去。

一輛出租車剛剛停靠在公園門口,我和平治就衝了上去。我們等不及後排車座那個像小山一樣肥頭大耳的女人慢條斯理地走下車,就橫衝直撞地擠了進去,順帶將那座“脂肪山”頂了出去。

那司機眼見我們渾身濕透,並散發出令人嘔吐的臭氣,明顯有拒載之意。

“我們還是換輛車吧?”我不想給他人造成任何麻煩。

平治凝視著我,我以為弟弟對我的懦弱有所不滿,卻是從我的頭上摘下了一根水草。

“大哥,還是讓我來!”這是對我息事寧人性格的一種安撫。隨後,平治掏出錢包,將一張百元大鈔塞給了司機:“少廢話!我多給你點洗車錢。”。

小婷抱著寶玲跑出了公園,見平治向她招手,便立馬鑽入進了副駕駛室,並催促司機趕緊離開。

如果不計這個預料之外的小插曲,弟弟所製定的此般計劃還算順利,至少沒有讓我喪命。當初,越書明利用小婷以照顧其女兒的名義,安排了妹妹與梁家小兒子的見麵;但反過來,我們也利用了妹妹與寶玲的親密度,輕鬆帶走了越書明的寶貝女兒。

(陸)

十分鍾之後,出租車在公寓樓下的超市門前停了下來。

關於將“劫持”的寶玲安排在哪兒住宿,我們之前也進行了一番細致入微的討論,有想過為了不暴露公寓的地址,將孩子帶到平治的研究生宿舍。但那畢竟是醫科大學的校區,兩人居住的房間也過於狹小,再加之左右都是學生,房間的隔音設施很難有保證,畢竟我們做賊心虛。我這裏則相對封閉且寬敞,牆壁的隔音效果更有保障,萬一孩子吵鬧著要回家,勢必也能夠阻擋一陣。而且,寶玲對妹妹心存依賴及信任之感,小婷在我這裏幫忙照顧孩子,顯然更加方便。另外,我們確信一個不滿四歲的孩子,還沒聰明到能記住往返於這裏的路徑。

雖說順利完成了任務,但妹妹看起來並不高興。回到公寓後,小婷倒躺在沙發上,打不起精神。

“小婷阿姨,你怎麽了?”寶玲趴跪在沙發邊,噓寒問暖。

“啊!沒什麽!阿姨隻是有些累了!”小婷努力地強擠出了笑容。

“你要喝水嗎?”寶玲環視房間,四處尋找杯子。可見,這孩子在家裏接受過嚴格的教育,待人接物都很有禮貌,小小年紀就已經學會了照顧他人。

妹妹翻了個身,用手臂支撐著沙發一側的扶手,嘴角一咧,舒展出了一個盡心的笑容:“寶玲,阿姨給你洗澡好嗎?”

寶玲拍手道:“好啊!”

於是,小婷走入進臥室,拿出幹淨的衣物,中間夾裹著孩子的睡裙和**。這是在決定“劫持”寶玲之後,她特意到樓下的超市裏買的。

盡管我和平治因為一身惡臭,都想在第一時間搶占衛生間,但眼下以寶玲為先,我們不想激怒妹妹。

孩子牽握著妹妹的手,聽話地跟進了衛生間,裏麵傳來“嘩啦啦”的水流聲。不多時,兩股女孩的歡笑,一大一小地交叉著嬉鬧,可知妹妹的心情已經好多了。

根據平治早前的吩咐,小婷一邊給孩子洗澡,一邊則是輕言細語道:“寶玲,爸爸對媽媽好嗎?”

不想,孩子竟是認認真真地思考了起來,沉默中的水流聲異常清脆。一個鮮活的小人兒在蓮蓬下,全然一副沉思的老道,水流帶不走她的苦惱和疑惑,卻是令妹妹感到了心疼。

“有時候,爸爸會對媽媽發脾氣。”寶玲抬起頭,堅定的語氣,逼射的目光,令小婷的身體一震。

“爸爸有打過媽媽嗎?”

妹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並且親切。寶玲成熟的表情,令人心疼得驚訝,妹妹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隻見孩子堅決地搖了搖頭。打人可不是一件好事,也許孩子並不想承認,或者至少沒親眼見到。

終於,妹妹帶著寶玲洗完了澡,我和平治同時衝入進了衛生間。早在出租車上,我就差點將自己剝去了一層皮,總感覺衣服裏有跳蚤上躥下跳。

彼此爭持不下時,平治衝我折中道:“那就幹脆一起洗吧!反正,我也知道大哥有話想要問我。”

這家夥打開蓮蓬,**也不脫,就開始往身上塗抹香皂。當時,我已經脫得溜光,連忙用浴巾裹在了腰上。父親去世後,我們兄弟倆就再也沒有這般**相見了。在那之前,我們與同齡的小夥伴們經常在高廟村的清溪河裏光溜著身子嬉鬧。

為了掩飾尷尬,我首先開口道:“你說你認識那個穿運動服的女人?”

平治點了點頭:“根據我的第六感判斷:的確如此!”

“第六感?”我差點暈厥。

“昨天,你不是不願意隨我跟蹤寶玲嗎?所以是我一個人去的。”因見我點頭,平治繼續道:“當時,越文軒像往常一樣,帶著孫女去公園散步。走出設計院的大鐵門,我就看到他跟一個女人一起走了出來。”

根據弟弟的描述:當時,那個穿運動服的女人抱著寶玲,走出鋼鐵工程設計院之後,就將孩子交還給了越家老爺子。“伯父,我明天再來!”

“因為離得過遠,我也沒怎麽看清楚那個女人的相貌。”說這話時,平治已經開始在洗頭。

“那——那這個女人跟越家到底是什麽關係?”

“我想多半是杜嬌蕊那邊的親戚。小婷不是說最近杜嬌蕊忙著話劇團裏的演出,經常早出晚歸嗎?眼下,小婷沒再去越家幫忙,杜嬌蕊肯定是把家裏人叫來幫忙做飯和帶孩子。”

也的確存有這個可能性。

“平治,你真認為越家存有家庭暴力的傾向?”我接過了弟弟遞來的洗發香波。

“反正,越書明肯定不是外表上的那種彬彬儒雅之人。”

“但你對越書明了解又能有多深?”

這家夥則是自信滿滿道:“反正比你了解得深!”

“反正,我很難想象越書明會出手打妻子。”由於洗發液流進了眼睛,我抓過毛巾擦臉,表情疼惱得歪瓜裂棗。

“估計——他不會當著孩子的麵兒做這麽出格的事情。”平治已經開始往身上塗抹著第二遍香皂:“往往在孩子的心中,父母間的暴力事件,會對其幼小的心靈構成難以磨滅的傷口,我想越書明不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

我點了點頭,表示認可孩子與暴力關係的這個觀點。

“按照寶玲的說法,至少可以從一個側麵證實:她父母的關係,並非如我們所看到的那般和諧美滿。”平治搶過我手中的蓮蓬,用力搓洗著身上的泡沫。

“但夫妻之間,總會有口舌之爭不是嗎?”我也開始塗抹起了香皂。

“難道,大哥——你還沒看出來?”這家夥速度極快,全身衝洗完之後,便準備走出了衛生間。

“咦?還沒說完呢!”我拉拽住平治的胳膊。哪曾想,這家夥的身體溜滑,朝我來了個反手掏心,竟是抓扯下了我的浴巾。

“大哥,你是想跟我赤誠相見嗎?”眼見這家夥回頭,我連忙遮擋住了自己的私處。“放心!會有女人喜歡你那裏的。”平治毫不理會我的欲蓋彌彰,將手上的浴巾朝後一甩,正好蒙蓋在了我的頭上,便仰麵大笑地走了出去。

我拉拽下浴巾,真是丟死人了,簡直恨不得一頭撞牆。然而,不經意的低頭,我看清楚了自己的身體,不似性格那般懦弱。

小婷帶著孩子呆在了臥室裏。平治換上了我的短褲,並將身體放鬆舒適地靠在沙發上,以一種懈怠的姿態陷入進了沉思。

我裹著一條幹淨的浴巾走出了衛生間,便迫不及待地續上了剛才還沒結束的那番對話:“既然我沒看出來,所以請你繼續。”

這家夥注視著我,嘴角持有無聲的笑意,繼續之前的話題說道:“無論是丈夫住院,或是妻子在家裏操持家務,越書明夫婦倆努力想讓我們每個人都強烈地感受到他們的幸福,他們從來沒有過摩擦。然而,對於任何情感穩定的夫妻而言,這種過於甜蜜的外露,不是顯得愈加不正常嗎?任何事情都有個度,一旦越過了雷池,隻能是炸死炸傷自己。越書明不會不清楚這個道理,但他就是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演,就是想讓我們所有的人都看到:他有多麽穩重,與妻子多麽恩愛,多麽孝敬老人,多麽疼愛孩子,這一家老小生活得多麽幸福。正是因為心中缺失這種安全感,越書明才會表現得如此外露,讓我們誤以為他的這些所作所為都是真的,但這卻反而更加暴露出其自身的弱點。大哥,請相信我一句話:幸福的人們,無須證明自己有多麽幸福!”

幸福的人們,無須證明自己有多麽幸福!弟弟的這句感慨,令我深感吃驚,更是觸動心靈。這就像十八年前我們的父親和母親,所自然流露而出的那種幸福之感,不是證明給外人看我們沈家到底有多幸福,而是我們本身就曾經過得很幸福,至少在父親去世之前。也正如同真正有實力的人,無須在口頭上強調自己有多麽能幹,自然而然便會讓他人目睹到自身的能力,尤其是人格的魅力。

“或許,你說的有道理。”被平治洗腦了一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已是入夜,沒有開燈。我們陷入進沙發,一身的疲憊就如同這靜夜的沉默,帶著荒漠而蕪雜的氣息。妹妹開門,從縫隙間溜了出來,可見臥室裏也沒有開燈。

我低聲問道:“孩子呢?”

“已經睡著了。”小婷深呼出了一口氣。

忙活了一晚上,因經曆了又驚又嚇,平治便催促妹妹道:“你也趕緊睡吧!”

然而,小婷無心睡眠,目光噴出火焰,逼視向平治控訴道:“居然利用毫無防備之心的孩子來作為誘餌!這種行為,再怎麽說也是太無恥,太不人道了!”妹妹的指責鏗鏘有力,差不多是跺足的效果。

“反正,小哥哥太不可愛了。”小婷繼續著深惡痛絕的抱怨聲道:“我越來越不喜歡小哥哥了。”

“切!我又不是你老公,管你喜不喜歡。”平治則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相兒:“明天,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我可先回宿舍去休息了。”

於是,這家夥伸了個懶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抄起扔在地上的那件汙髒的外套,也不說一聲晚安,與我們就此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