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叮鈴鈴——叮鈴鈴——”,長白山下嶺村後邊的山林裏,總是傳來這樣的響聲。因為那一帶有著幾個墳頭,當地老百姓感覺晦氣,很少去那裏停留。孩子們說,前幾天看到一個白衣長發女人進了林子,好像就沒有出來過。但是,安靜的夜晚時,那“叮鈴鈴”聲就更加清晰,那聲音仿佛是電話聲,也仿佛是過去的年頭裏,人去世時的道士超度亡人的鈴鐺聲……

幾天以後,這個聲音就沒有了,村裏的老人說,那幾日是陰間的聚會日,山裏的那些鬼在召集開會。會開完了,就會有人去世,因為那鈴聲便是招魂的聲音。

一時間,村裏人紛紛躲避到外村去,投親靠友,下嶺村空了。

村幹部反映到鄉裏,鄉派出所就來了兩個警察,在山林裏發現了一個洞口。警察在洞裏發現了一套女人的白色裙子和白色旅遊鞋,還有一些午餐肉罐頭盒子和麵包的包裝袋……

這或許是一個女遊客,在這裏休息換衣服,打電話,為什麽不去村裏借宿呢?疑問縈繞在警察的腦際,但是也沒有更好的解釋。警察用手電筒往洞裏照一照,好像是石壁,已經到頭了。看來那女人換了衣服,已經走了……

林際一直跟著長白山文物被盜案的專案組采訪。消息傳到專案組,幹警並沒有注意,倒是林際因為與春姐見過一麵,對春姐的那身白衣服還是記憶猶新的。於是讓派出所的警察把山洞裏的衣服用手機拍攝下來,用微信發過來。

當林際看到白裙和白色旅遊鞋後,條件反射地說:“這不是春姐的衣服嗎?”

長白山專案組警察一聽此言,立即趕往下嶺村。這個叫春姐的女人,的確是一個不簡單的老狐狸,她坐飛機時用的名叫劉春的身份證是撿來的。被拋棄在洞口草叢裏的手機,並不是許小芸送給春姐的手機,手機卡是新的。專案組還曾經派人去省城,在調取布設在南湖的視頻監控攝像頭,捕獲過春姐的行蹤,發現了她的住所,然而她把孩子送走後,那個租住的房子也便被警方監控,春姐一直沒有回去過。通過房東找到租房協議,春姐使用的身份證是假的,身份證的名字是範蘭,根據此身份證的地址,查到一個女人,不過二十多歲,還未結婚,兩年前身份證丟失。警方在赤峰也尋找相關的人,都不知道此女的真實身份,尋找了許多叫“劉家村”的村莊,也查不到這個離異並獨自帶著孩子的女人。長白山專案組曾經利用視頻監控到案發當日,發現一個白衣女人在下嶺村附近的公路上下車,因為攝像頭較遠,圖像清晰度不夠,並不能確定此人是否是春姐。

當林際和警察趕到洞口時,派出所民警也拿著衣服趕來,把衣物恢複到原位。林際拿著手電筒,往洞裏的深處走,到盡頭時,是一堵石壁。林際從裏往外走,忽然聽到一陣“轟隆隆”的巨響,林際連忙大喊:“外邊有汽車發動嗎?”

“沒有!”

林際感覺很奇怪,這種巨響像是山石滾落的聲音,難道山洞要塌方?林際大喊:“不好!大家趕緊撤出山洞!”因為不久前,長白山地區才發生地震,許小芸死裏逃生,或許餘震就在眼前。

大家撤到洞外,山林在風中“簌簌”而響,山洞裏鴉雀無聲。村民們說是這裏有招魂的鈴鐺聲,今日大家聽到的卻是轟鳴聲。這個山洞的確非同凡響。因為有春姐的衣物,這個洞便更加神秘了。

大家在洞外等了一個多小時。為了弄清楚情況,林際和兩個警察帶著手電筒又進入到洞中。三人在洞裏,用手電照盡每一處石壁,並沒有發現異常,於是相約撤退。

當三人往外走時,林際被洞中靠近石壁的石頭絆了一下,林際用手電照了照腳下的石塊,石塊上有一些幹草,林際用手去撿幹草,忽然發覺一股陰森森的涼氣逼近手,林際本能地快速拿去幹草,發現石頭堵著一個大洞口,掩不住的地方被草覆蓋。

“同誌們,我發現情況了!”林際興奮地說。

兩個警察圍上來,三人一起搬起石塊,一個可容納一人的洞口顯現。警察用對講機呼喚:“發現新洞口!發現新洞口!”

外邊“劈裏啪啦”的腳步聲從遠至近,不一會兒,洞口圍滿了手持手電的警察,光柱在洞內亂飛,最後都聚集到那個洞口。那是一個漆黑的洞,裏麵似乎發出隱隱的“嘩啦啦”聲。這是一個什麽洞口?難道春姐從此鑽入地下,就此遁形?

下麵的情況不明了,林際提出綁上繩索下去看一看的想法,警察執拗不過,於是準備兩套繩索,派一個警察跟著去,如有什麽情況可以互相支援。

在手電的指引下,洞口起初很狹窄,是一個逐漸往下去的坡。石壁是碳黑色的,林際明白這是長白山多年前火山噴發時留下的岩洞,就是熱氣流噴湧出去後,瞬間冷卻下來,這裏的一切還仿佛是一千六百年前的那場火山噴發時的場景,萬物在熔漿凝固後,由火紅色變作黑色。

林際一手搖著繩索,讓洞上邊的同誌繼續放繩,一邊挺腰牽引著繩索前行。岩洞好在比較直,走了大約五百米,花去時間近四十分鍾。林際滿頭大汗,坐在岩石上等著跟隨的夥伴。等警察趕上來以後,兩人喝了口腰間水瓶裏的水,歇息好了繼續前行。兩人並肩又走出五十餘米,溶洞豁然開朗,“嘩啦啦”聲如同江河流水聲,林際用手電光柱搜尋,果然在黑色地麵盡頭尋找到一條地下暗流,水質清澈,順著漆黑的洞流向遠方。

林際蹲在水邊,把手電放到一邊,雙手捧著一捧水,洗起臉來。隨後,又捧起水送到口邊,嚐了一嚐,水質清純微甜,林際不敢喝下去,把水吐出來。然後把腰間的水瓶拿出來,取了滿滿一瓶地下暗河之水。

林際告訴同行的警察,因為沒有皮筏,無法往下遊探查。兩人隨即決定原路返回……

這一來一往,花去兩個小時時間。

到了洞外,林際與專案組一起開會研究洞裏為何出現春姐的衣物?這個地下溶洞與這次文物盜竊案到底有什麽聯係?大家有的說是春姐的一個藏身所,春姐並不知道地下還有暗河;還有的人說,春姐的衣服沒有帶到地下暗河的洞內,說明她還是從地上離開的;也有人猜測,春姐把衣服扔在洞上,實際上從地下河流中漂流走了。

林際說,還是打聽一下下嶺村周邊的河流情況。帶來衣物的派出所的民警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於是人們去村裏吃飯,順便打聽地下暗河的出口。

村裏人因為山林中鬧鬼,隻剩下老弱人員,說不清道不明。林際問派出所的警察要了村主任的電話一打聽,才知道在附近三裏外有一個河流,是從天池那邊流過來的溪流,因落差大,形成一個瀑布。但瀑布下的水麵突然壯大起來,若沒有外來的水,不可能大水滔天的。

林際看了看地圖,說這個地下暗流的出口或許就在那個瀑布之下。

大家請老鄉做了一些疙瘩湯,又吃了一些油餅和黃瓜蘸醬,吃完午飯後,留下二百元錢,於是奔赴瀑布。

高山流水,兩岸樹木紅黃綠棕黑,五色輝映,加上天上的藍天白雲,景色異常優美,瀑布飛流而下如雪,卷起重重霧水,隨風飄**,這周圍方圓幾裏的樹木生長得格外茂盛。在此搭間茅屋,豈不美哉!陶淵明詩雲:“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林際想著古詩,知道自己這個俗人此生注定碌碌無為,於是長歎一口氣,為了養活一家老小,賣文為生。但文人最高的境界還是有一顆純真的心啊。無論人心所想,河流如同時間一般向前而不回頭。林際望著這寬闊的河麵,想那無數的命運裏交織在世界的大河裏,沉沉浮浮之中哪一個是她?哪一個是他?

會水的警察從瀑布邊上遊到瀑布後邊,進去之後,大家心中默念著數字,擔心他的安危,當數字達到一百時,戰友們就齊聲地喊著那人的名字 “王強——”

一片寂靜。大家又喊一遍,還是沒有回音。林際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上,恨不得跳入水中,去瞧個究竟。

正當大家想著各種可怕的事情時,水下露出個黑頭來。那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大家看清楚,正是那王強!歡呼聲響起……

王強遊上岸來,說那瀑布之後有一水簾洞,裏麵空間不大,但容納三十人沒有問題,清水從洞中嘩啦啦流淌,水勢較急,水麵與洞頂相隔兩米多。王強在那抱住一塊巨石,待了幾分鍾,因為沒帶手電,裏麵的情況看得不大清楚。

林際看著瀑布的周邊樹林,這一代絕對是原始森林,沒有人煙,因為還沒有開發,因此遊人也到不了這裏。難道春姐從那裏漂流到此處,躲到下遊的林之深處?

林際拿出相機,對四周環境進行拍攝,然後用高清視頻模式對瀑布進行錄像。在采訪當中,又發現了這如天堂一般的景色。若有時間,一定帶著愛雲和菲菲來看看。

大家忙了一下午,做出各種預測,也得不出結論,春姐是從暗河漂走了,還是在山洞中換了衣服從下嶺村離開。若是從下嶺村離開,則可以乘坐鄉車去鎮上,從鎮上去省城。若從暗河中漂流下來,進入的隻有這茫茫的原始森林,無跡可尋。林際建議請一個船模小組,去洞中了解情況,另派人了解鎮裏的客運站監控錄像。

林際與警察回到二道白河鎮,住在公安招待所。林際迫不及待打開電腦,果然許小芸轉發了《桃花筆記》的新章節的譯文:

蕭蕭得知完顏宗輔下落,遂往燕京尋找張謹言。找到右副元帥府,卻見不到張謹言。於是日日在帥府門前等待。一日,見一漂亮少年從門中出來,拿著許多饅頭,發給乞丐。饅頭發完,圍觀者不願散去,駐足觀看,皆稱金國第一美少年。

蕭蕭心想,年齡與侄子相仿。於是叫了一聲:張謹言!

那孩子看了一眼蕭蕭,迷茫,曰:汝找謹言有事嗎?

蕭蕭隻當他是謹言,跑過去欲牽其手。那小公子把手背過去,曰:汝謬誤也,吾是完顏雍(金世宗完顏雍(1123年―1189),金睿宗完顏宗輔之子,母貞懿皇後李氏)也,張謹言乃我兄弟也!汝找他何事?

蕭蕭曰:有要事,必須麵談!

完顏雍回身進門。不一會兒,帶出一個白麵男孩,後麵跟出一婦人。

白麵男孩曰:覓吾何事,我不認識你。

蕭蕭淚流,伸出雙手。

婦人看著蕭蕭曰:吾乃右副元帥夫人李洪願(李洪願為金代東京(今遼寧遼陽)渤海人,是金太祖第三子完顏宗輔的側室,金世宗完顏雍的母親,出家後的法名為"通慧圓明大師",死後葬於遼陽,諡為貞懿皇後。《金史》稱其"性明敏,剛正有決,容貌端整,言不妄發"。),你難道是張謹言故人嗎?

蕭蕭點頭,看著張謹言,曰:吾乃張謹言之姑父,尋找張謹言十二年矣!

張謹言曰:在下不認識汝,吾乃元帥之子,母親之兒。說完,去拉夫人之手。

蕭蕭曰:請夫人把言兒還吾,其姑姑每日哭泣,想見到自己侄兒。

李洪願曰:骨肉分離,能破鏡重圓亦是成人之美。

張謹言哭曰:母親,不能棄兒,吾是汝兒!這陌生人來路不明,母親大人請三思啊!

李洪願曰:大街之上,非談話之所,請汝進府裏一敘如何?

蕭蕭知那是虎口,猶豫一會兒,不敢入。曰:吾等皆下等人,不敢汙穢大帥府。隻是言兒,吾等非金人,汝是漢人也!

張謹言曰:母親大人早就告訴吾,吾乃漢人張玨之後,父親身為遼人,先降金國,後降南蠻,奇恥大辱也!南蠻不講信義,破壞金宋協議,還私收遼降將,南人無信矣,然後又殺吾父兄自保,無義也!張玨雖生我身,早已不是吾父,吾父完顏宗輔,吾母乃李洪願是也!

蕭蕭大詫曰:汝可知汝父被完顏宗輔逼死,汝流著漢人之血!

張謹言泣曰:張玨背信棄義之徒,人人都可誅之!南宋羸弱,毫無骨氣,二帝若不昏庸,豈有靖康之恥!搜山檢海抓趙構,趙構一逃千裏;朝堂之上,盡是秦檜之流,南人之地,遍是昏君與奸臣,其亡不遠矣!

蕭蕭心想逆子不可救藥矣!眼前一黑,就要摔倒。

完顏雍曰:父帥還在媯州(今河北省涿鹿縣西南保岱鎮)。此人可疑,抓起來待父帥回來細細問之!

李洪願曰:不可!

但後邊出來的金兵已抓住蕭蕭。蕭蕭清醒過來,見兩金兵要綁縛自己,大怒,兩臂一揮,兩金兵摔出丈餘。蕭蕭抓住張謹言胳膊,舉拳要打,忽然想起兄長張玨,仰天長嘯一聲:“天意弄人!”遂放開張謹言,闖出人群,往城門而跑,金兵哪裏追得上他。

林際讀完譯文,覺得張謹言認賊作父不該,但又覺得謹言所說又十分在理,這孩子的命運隻能由自己把握了,沒有父母的孩子又能如何呢?這很像是金庸小說裏的人物楊康,或許原型就是從張謹言而來。

林際吃過晚飯,一覺睡到天明。上班時間,林際隨一支警察小組趕到下嶺山洞,往暗河中拋下一個防水玻璃包裹好的、裝有兩個180°視角的行車記錄儀的船模,船模上還安裝著四個探照燈,然後在下遊瀑布有人等著回收船模。

林際等驅車趕到瀑布時,船模好在還沒有出來。大家議論紛紛,不知道船模是否翻沉,而航模小組的人信誓旦旦,即使遇見十二級台風,此船也不會沉沒,船模或許卡在樹枝葉茬上或者石頭縫之間。

一切聽天由命……

又過了一個小時,船模終於現身,從瀑布中露出身影時,四處響起驚叫聲。工作人員劃著筏子收獲了航模。大家坐車往鎮裏趕。

在電視上看到這個漂流的視頻回放。這個古老的暗河,第一次露出真容,讓觀者歎為觀止。昏暗的洞中,仿佛一道浮光掠影,掃過黑洞的空間,山崖,石壁,樹枝,還有倒掛著數不清粼粼發光的鍾乳石,這兩個多小時的180度的廣角錄像用兩個電腦同時播出,讓人目不暇接,讓人領略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刀,居然在這原始暗河中,還有如此斑斕多彩的未知景象……

錄像中沒有春姐的身影,她未躲藏在洞中,那裏不是生存的場所。但是在未知的區域裏,那裏或許隱藏著什麽秘密。林際覺得,春姐躲藏這裏,一定是有著什麽原因,到底為何?還不清楚。抓住她?一切都能清楚。然而,春姐在哪裏呢?她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專案組接到下遊的電話,在離瀑布一百多裏的河水裏,發現了一具**女屍,身體已經浮腫,無法辨別身份。專案組立即派人趕去驗屍。

當警方的電話打到許小芸的手機時,許小芸得知女屍的事情震驚無比,她告訴警察春姐的左手腕上部有一個黑痣,這是在天池沐浴時許小芸發現的情況。許小芸的心情十分地低沉。相處起來,春姐還是一個比較善良的女人,因為那個丈夫,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許小芸一直深信春姐講述的故事都是真的,許小芸真心希望春姐能有一個好的未來。而今,假如真的是噩耗,那個可愛的孩子就沒有娘了。想到這裏,許小芸的眼淚落了下來。塵土裏有一粒種子,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繁華落盡,最終還是化為泥土。無論好人壞人,最終的歸宿都是土地,隻不過在有信仰的人眼中,好人上了天堂,壞人入了地獄。

林際因為是一名記者,對於人間百態看得多了,雖然感情也很激烈,但是這些感情化作文字形成新聞,多少把那些陰鬱的成分疏導掉。記者工作的壓力可想而知,你若頂不住,便會心力交瘁,最終被各種疾病奪去生命,近年病逝的年富力強的記者不在少數。記者因為對於社會的黑暗麵了解得比較多,加上地位大不如從前,隻是一個打工的民工而已,像一部機器那樣拚命掙錢,養活老小,快樂就是奢想。記者就像是詩人、哲學家那樣,因為藝術而會走火入魔,記者也會因為麵對血淋淋的現實,內心的痛苦與各種負麵情緒在不斷地積累,加上各種若有若無的各式勢力的圍追堵截,也會有垮掉的一天……

當法醫的結論下來時,林際麻木地打電話告訴許小芸:“那個不幸的女人不是春姐,她身上的DNA與春姐留下的白色衣服上的頭發和皮屑的DNA樣本不一致,那個蒙難女人生前被……”林際不想說下去……

林際在外漂泊了很久,此刻精疲力竭,他隻想回到家裏,回到妻子的懷抱裏,回到女兒的身邊,獲得家庭的庇護。這冰冷的世界裏,唯有家是溫暖的。

許小芸也一樣,在經曆了春姐的死與生之後,許小芸是那麽地理解丈夫為什麽保存前未婚妻的DNA樣本了,原來每個人都是一樣的,都對曾經的交情還有依戀。

世界是美麗的,但是有時會被風暴塗黑。心情的沮喪是暫時的,生活還要繼續。喜怒哀樂交替在我們的生活中周而複始,因此人們對於明天、對於希望永遠在期待……許小芸與夏如新“十一”回到了夏家,把結婚證展示給父母,丈夫家鄉的那個小村的屋舍裏,充滿了快樂,老人的心間埋下了未來的一切。然後兩人帶著夏如新的父母飛往新疆,從烏魯木齊轉機到庫爾勒,來到孔雀河邊上的生產建設兵團,把喜悅帶到那個戈壁灘上黃葉快要落盡的綠洲。經兩家協商,許小芸和夏如新的婚禮定在來年的“五一”。婚禮儀式隻不過是一個形式,其實兩人已經是合法夫妻,隻不過在磨合彼此,婚姻本就是大不一樣的天地……

“十一”之後,省考古研究所決定,任命許小芸為長白山天池遺址考古隊領隊,對天池上的塌方遺址進行震後搶救性挖掘。同時,花園村遺址完成發掘,許小芸去花園村參加考古隊總結會,並選拔新隊員進入長白山天池遺址考古隊。

此刻的花園村,又是一個豐收的深秋,人人忙著采摘,汽車從倉庫裏拉出一車車桃子、李子,運往全省各個市縣。同樣,許小芸在這個月份裏,也獲得了階段性成果,花園村遺址驗收總結會上,她做了主題報告,省文物局相關領導和全省考古專家也發了言。關於花園村遺址,結論是這是一座遼末金初的契丹族村寨遺址,村寨首領為蕭蕭,出土重要文獻資料《桃花筆記》,因蕭蕭墓被盜,文獻中提到的耶律大石真跡手諭和嶽飛佩劍、金代皇帝完顏晟春山秋水玉佩、金代萬戶金腰牌等下落不明……林際在會場內進行了攝影,他與許小芸的約定,一旦遺址完成挖掘,他便可以在報紙上報道花園村考古的新聞。文章早已經寫好,就等著今日的結論和新聞圖片,明天就可以見報了。

會議結束,來賓紛紛踏上歸程。賈義和李大強想和許小芸談話,但是因為此前幹過的不齒之事,無法張口提出加入長白山考古隊,賈義一跺腳,拉著李大強的手,上了撤退的汽車。

許小芸對花園村戀戀不舍,她要去周奶奶家再住一宿,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到周奶奶,傅梅也留下來陪同,林際更是要聽周奶奶的故事,也選擇留下來。

村主任黃承恩拉著大夥到他家去吃午餐,村黨支部書記馬雲騰也趕來為大家送行,一大桌子的鄉村農家菜讓大家笑逐顏開。黃主任告訴大家,張德才被公安局轉移到檢察院,因為案件沒有完結,他好像被拘押在看守所裏,等待耶律大石真跡手諭及其他倒賣文物的販子到案。如果其他嫌疑人不到案,張德才就不能判決,現在張德才媳婦正四處托律師試圖減輕他的罪責。大家聽後唏噓不已,人因一念之差,便會身陷囹圄。

下午,許小芸來到周奶奶家,圍著周奶奶有說不完的話,周奶奶打聽夏如新的情況,打聽劉愛雲大夫的情況,傅梅更是幫著跑前跑後,收拾房間。

周奶奶說,我把爺爺的故事講給你們聽吧……

爺爺周廷翰是一個主管文化的領導,去世之前握著兒子周北文的手說:“史蘭和黃景福,還記得嗎?咱家的遠房親戚,早年從香港回來。兩口子曾經托我把珍貴的唐代褚遂良的《大唐三藏聖教序》的綢緞經文捐贈給省博物館,這個綢緞經文是早年一個香港老人送給史蘭的。我忽然有一個心願,1997年就要到了,香港在7月1日將回歸到祖國懷抱,能不能把《大唐三藏聖教序》請到香港展覽幾天,也算是我個人對香港回歸的一種期望。我現在的身體可能挨不到1997年了,這件事情,兒子啊,幫爸爸一個忙,請省博物館的同誌幫一下忙。”說完這些,周廷翰溘然長逝。

周北文是一個農民,從小到大很少離開過那片土地,親生父親周廷翰在外地工作很難見到兒子,父親一生革命的事業轟轟烈烈,但是對於家庭來說,周廷翰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爸爸和稱職的丈夫,這麽多年來,妻子兒女不管不顧,最終戶口都未轉到城裏來。原配妻子柳葉病逝,之後周廷翰不久就和年輕的後媽結婚,這很讓周北文難堪,再次把戶口轉進城裏的機會,他與女兒周雪梅(周奶奶)都放棄了,他不願意見到父親和一個陌生女人卿卿我我。

周北文的文化不高,不知道《大唐三藏聖教序》的價值有多高,況且自己又不認得城裏博物館的人,進一趟城裏,花銷還不少,所以沒有能力去完成父親的遺願。而孫女周雪梅不同,畢竟才近五十歲,頭腦還很清楚,雖然因為嫉妒後奶奶取代了親奶奶的位置,因此放棄進城,但是她對爺爺的獻身革命事業還是理解的,並引以為榮的。當周雪梅發現爸爸並不熱心實現爺爺的心願時,她覺得還是自己去做吧,畢竟父親已經是一個老人了,一個老農民,城裏人怎麽會搭理他呢?

周雪梅去了省城,找到了省博物院的院長。在辦公室裏,院長李修林接待了她。聽了周雪梅的訴說,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的慶祝香港回歸的活動,隻要香港方麵願意配合,博物院應該可以以主辦方的名義將藏品巡展。

李修林讓工作人員查詢《大唐三藏聖教序》。省博物院的古玩收藏品,全部都藏在地下的倉庫裏,沒有最高批示,無人進得去的。倉庫日常均有派出所的六名警察看守,加上博物院的保衛科工作人員,就有三十多人看著這些寶貝。倉庫的管理製度幾乎與銀行差不多,隻有三個人的鑰匙才能打開倉庫門,也隻有三個人的鑰匙才能打開倉庫裏保險櫃的門。

工作人員去了倉庫很長時間,也沒有回來。李院長給地下倉庫打了電話,居然得到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沒有找到《大唐三藏聖教序》絲綢經文。周雪梅提示藏品是爺爺周廷翰在1978年6月捐出的。

很長時間過去了,工作人員來電話說,沒有發現《大唐三藏聖教序》絲綢經文。

一個巨大的問號在周雪梅的腦海裏無限膨脹,難道藏品沒有捐給省博物院?

李院長問,有沒有當時收藏的收據或者憑證。

周雪梅想了一想,臨行前,爸爸周北文給她一個小盒子,所裏麵裝著一些錢和折子。當時爸爸並沒有說是什麽折子。

周雪梅打開小鐵盒,這是一種如煙盒大小的鐵盒子。打開鐵蓋以後,裏麵有三十元錢,錢下邊押著一張泛黃的紙張折疊著躺在裏麵。

周雪梅打開紙張,卻是一張收藏證書:

唐代書畫家褚遂良手抄真經一幅,由周廷翰、史蘭和黃景福捐贈。注:經文為《大唐三藏聖教序》,書寫在金黃色的絲綢之上。

蓋有省圖書館公章,還有簽發人陳翰墨院長的簽名與印章。落款日期為1978年6月6日。

李秀林告知地下倉庫的人去查唐代褚遂良的書法,果然不久,工作人員便查到了記錄,藏品《大唐三藏聖教序》絲綢經文找到了。李院長請工作人員把經文取出來。

不一會兒,三名工作人員,在四個警察保護下,將藏品送上來。

當李院長小心翼翼地將經文鋪在辦公桌上時,滿屋子的人不約而同地發出驚歎聲。

周雪梅仔細地看著這經文,忽然感覺有些異樣,那綢布與在家時的綢布料有些不同,現在的綢子顏色有些橙紅,並不是那時的金黃色。

她走到李院長的身邊,拉著他的衣角,走到辦公室一角,附在他耳邊小聲說:“桌子上的經文是假的。”

李修林先是一愣,然後點點頭。

李修林示意大家,好好看看文物,院裏準備把藏品送到它的來源地香港進行展出,請相關人員拿回倉庫妥善保存,如果有破損,請修複部門仔細修複。

工作人員和警察護衛著國寶走了。李修林呆呆坐在辦公室裏抽著香煙,他問周雪梅:“你確認經文是假的。”

“捐出的頭一天晚上,爺爺請史蘭和黃景福到家吃飯,打開這幅書法,我記得很清楚,他是金色的,邊角處還有脫線的。絕對不是剛才橙黃色的綢緞,這個綢緞感覺有些太新了,還沒有破損。”

李修林沉思了一番,先給辦公室主任打了個電話。他又給黨委書記打了個電話,還給保衛科長打了個電話。

李修林告訴辦公室主任,把周雪梅送到附近的招待所入住,特意強調這幾日的費用由院裏承擔,再派一輛車拉周雪梅在省城轉一轉。然後對雪梅說:“事關重大,我先進行內部調查,請你守口如瓶。我派人先領你到市內走一走。”

周雪梅在省城玩了三天,這個花花世界令她大開眼界。等到李修林請她去辦公室時,才想起《大唐三藏聖教序》絲綢經文的事。

李修林的辦公桌上,擺著那幅經文,周雪梅欣喜地看著,連稱:“就是它!”

李院長看到周雪梅如此激動,也如釋重負。看到周雪梅有無數的疑惑,李修林便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講了出來。

1991年10月1日,省裏組織了一次“國慶書畫展”,為了慶祝建國四十二周年,當時的博物院王飛院長拿出了這幅珍貴的褚遂良手抄真經進行展出,正值放假期間,引起全省書畫愛好者轟動,唐代書法家真跡又重見天日,古典光芒燁燁生輝。一時間,省博物院水泄不通。王飛院長立即加強保衛措施,並要求原來休息的職工立即上崗。

10月4日夜,王飛值班,他工作至夜裏十點,到保衛科與警務室看看,二十名保衛和六名警察都在崗,他要求他們晚上增加博物院周邊巡邏。

大約十二點,王飛在辦公室寫材料,忽然聽得警鈴聲大作,心想壞了,出事了!王飛大步跑向一樓展覽廳。此刻一樓大廳燈火通明,警燈環繞,鈴聲刺耳。

有警察向王飛匯報情況,說《大唐三藏聖教序》絲綢經文失竊。王飛趕到展台,果然展台上的玻璃已經粉碎,褚遂良手抄真經被人盜走。

警車隨即趕到,省城公安局領導也趕到現場,要求立即破案。根據監控錄像,一個人影在23:45時砸破展台玻璃,目標明確,拿到《大唐三藏聖教序》包好便放入懷中,隨之逃之夭夭,打開二樓窗戶,跳出博物院,整個過程不過五分鍾,看來此賊對博物院有相當詳細的了解。

在博物院院牆處,有一攤血跡,看來竊賊在出逃過程中受傷,監控錄像顯示,犯罪嫌疑人的腿部,被護院狼犬咬住右小腿,嫌疑人在掙脫犬口後,成功越過插滿玻璃的院牆,看來手部也受傷了。

公安局領導立即對全市醫院和藥店進行排查。在第二天早7:40分發現線索,位於新民大街的一個體診所,曾經在淩晨一點多要關門時,接待了一個腿部和手受傷的二十五歲左右男子,上完藥,包紮好後,此男子又買了一些藥品離去,當時大夫關門,看他往附近的湖邊小區方向而去。

警察立即開始對湖邊小區挨家挨戶搜捕,在中午13點多時,將犯罪嫌疑人林正抓獲。警察經過突審,了解了詳細的案情。

林正是河北灤縣人,做著東北特產小買賣,節前來進貨,平時喜歡書法,看到報紙上的書畫展覽的消息,在1991年10月1日,林正也參觀了“國慶書畫展”,深深地被褚遂良漂亮的書法所打動,於是萌生竊為己有的心思。隨後兩天多次踩點,對博物院裏裏外外做好觀測,並製定出逃計劃。並在4日晚博物院下班之前,躲在垃圾桶中。直到半夜,林正從桶中出來,用木棍擊碎玻璃,盜走《大唐三藏聖教序》。但是在二樓跳下樓時,被附近看家護院的一條狼犬盯上,林正逃命要緊,顧不得狼狗撕咬,也顧不上院牆上玻璃刺破手套,割傷手掌,拚命掙脫狼狗撕咬,逃到街上,打車欲去火車站,火車票早已買好,但是通往火車站方向的路口已滿是警車,於是他告訴司機回朋友借給自己的住房處,看到小診所還未下班,於是請醫生治療,並買了幾日的藥品。

當夜因為流血過多,身體十分疲憊,因此一直睡到第二日中午才起床。吃了點東西,換了藥,正想拎包逃跑,結果警察挨家搜捕,被堵在屋裏。林正覺得無法逃脫,於是自首,束手就擒。

警方12個小時就抓獲犯罪嫌疑人。當警察把褚遂良手抄真經《大唐三藏聖教序》交到王飛手裏時,王飛哈哈大笑,王飛從工作人員手中將另一幅《大唐三藏聖教序》拿出來,眾人皆疑惑。市公安局領導看看兩幅《大唐三藏聖教序》,指著警察拿來的經文說:“你們搶回來的是贗品!”

眾人恍然大悟。

王飛才告訴大家,第一天展示的《大唐三藏聖教序》是真品。因為觀眾人多,晚上博物院臨時開會,大家擔心安全,於是王飛決定將《大唐三藏聖教序》真品鎖到地下室,把一個仿製品放在展台上。沒想到一語成讖,林正果然盜寶……

十天以後,“國慶書畫展”撤展,工作人員以為以後還要展覽,就把《大唐三藏聖教序》的仿製品也放回地下室,一起與真的《大唐三藏聖教序》分藏在不同的儲藏櫃裏。因為王飛退休了,地下倉庫管理員也退休了,所以藏在地下室的兩件手抄經卷,便慢慢被人遺忘。當周雪梅剛來博物館時,工作人員不知真偽兩個經卷的來龍去脈,錯拿出高仿經文,引發了誤會。

經過國家宗教局批準,通過國務院港澳辦事處協調,《大唐三藏聖教序》將在香港白鷺庵公開展示。省宗教局與省博物院撥出專款組織此次迎接香港回歸巡展,周雪梅、史蘭和黃景福也辦理了港澳通行證,與慈渡庵的三位師傅一起參加了訪港團。

《大唐三藏聖教序》要在香港展出,引起世界各地竊賊注意,各國偷盜組織雲集香港。李修林作為主辦方領導著這個訪港團,主要與香港方麵溝通安全事宜。他明白這次在香港的展出,保護文物的責任重於泰山。李修林專門拜訪了即將上任的香港警察處處長許淇安,處長表態要保護好這件國寶,因為這是迎接香港回歸的一個香港與內地聯合舉辦的盛大活動,意義重大。香港回歸當日活動眾多,在警員人手嚴重短缺的情況下,仍然撥出十名警察和世界最先進的防盜電子設備保護此次巡展。李修林對警務處處長表示感謝。

十名警察來保護真經,人手少了一些。李修林考慮是否使用替代品展示,一個方案在他腦海中形成。經過與香港負責此次活動安全的警隊隊長溝通,白天供觀眾參觀的是真品,晚上則換成替代品,嚴格保密。

1997年7月1日,在香港白鷺庵舉辦的《大唐三藏聖教序》巡回展中,褚遂良手抄真經與香港觀眾見麵,這也是真跡離開香港許多年後的回歸,這是赤子與母親的擁抱,這是香港與祖國母親的割舍不斷的情感。麵對著人頭攢動的觀眾,史蘭流下了眼淚……

周雪梅望著這幅書法,心中默默地與爺爺訴說,您的心願終於實現了,香港回到了母親懷抱,《大唐三藏聖教序》也回到了香港巡展……這次展覽,深深地印在了周雪梅的腦海裏。很長時間,周雪梅的夢裏還有《大唐三藏聖教序》在香港舞動的情景……

很久以後,雪梅去看望李修林時,李院長長歎一口氣,說:“雪梅,《大唐三藏聖教序》在香港展覽很成功,但你知道嗎?這是付出了血的代價的結果。這是絕密,國家和香港特區不讓說,很多人為保護這件寶貝流血犧牲了。”

李修林久久地望著窗外的天空,一行清淚流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