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雲見到失去自由的丈夫，強忍著還是沒能止住眼淚流下來。平常很愛幹淨的曉風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穿著讓人觸目驚心的囚衣，看上去一下子憔悴得像突然老了許多。
“別哭了小雲，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曉風瞟了一眼白雲，口氣稍微柔軟了些。他看著白雲淚雨滂沱的樣子，隔著監窗默默地望了一會兒，咬了咬牙又低下頭去。
白雲聽說胖哥判了六年，沒想到他卻離婚了：
“胖嫂——，她怎麽跟胖哥離了？就是大院裏最漂亮的那個演員？”
白雲跟著曉風一起去和大家吃過幾次飯，胖嫂卻從沒參加過。
“漂亮個鳥！婊子！”
白雲慌忙望了下身後才隔著監窗望著顧曉風，看他憤怒的臉上瞪著血紅的眼睛目露凶光，他以前從沒說過這麽難聽的髒話。
白雲默默地頓了頓小聲說：
“曉風，你要好好改造，肚裏的孩子——，我會生下來，我和孩子們，會等你出來。”
空氣突然在那一刻凝固了下來，顧曉風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漸漸舒展開來。他伸著脖子，瞪著眼睛，緩緩地抬起頭，目光呆滯地望著白雲，望到眼裏充血，望到眼淚溢了出來，望到忍不住低下了頭，他終於咬緊牙關扭過頭去嗚嗚地哭了起來。
白雲心疼地望著丈夫心如刀絞，她連握一下他的手都不能夠。她想囑咐他好好照顧自己，想告訴他不要那麽難過，可白雲怕自己再開口就會哭出聲來。她不想在曉風麵前哭，那樣他會更難過。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白雲說完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曉風看著她淚流滿麵地露出了笑容，他笑得那麽痛苦，笑得那麽令人心痛，白雲在曉風五味雜陳的笑容裏讀出了深深和不舍與悔恨。
可母親的意見還是不要這個孩子:
“那麽長時間，一個孩子都難，再說萬一你啥時後悔了過不下去了，你將來帶個女兒還好嫁些，要帶兩個這輩子就別想再嫁人了。”
“媽，你們別操心了。我這輩子既然嫁了他，就不會再嫁別人，除非他死了。”
“行，反正你自己選的路，別到時還沒等人家出來，你就一堆理由又鬧著要離就行。”
白雲既然對曉風說了要把孩子生下來，這就是她的契約，無論如何她是不會再反悔的，她心裏也不再那麽焦慮了，像是最終有了個結果，反倒能安然接受了。
“那你就趁機要他寫下保證書，保證刑滿出來後不再喝酒。”
母親又提醒道。
“刑滿出來，那是多久以後的事了，寫了也沒用。”父親歎著氣說。
“好，我讓他寫。”
白雲本來打算聽母親的建議，要丈夫答應出獄後保證不再喝酒。可當她看著他一臉憔悴、滿臉愧悔的樣子時，她發現她不舍得為難他。
顧曉風和胖哥在軍哥和剛子的各方活動，和他們的優良表現下，提前出來了。白雲的姐夫們果然在白雲公公的恪守中沒敢替曉風說一句話。可白雲能理解公公。曉風出獄之後白雲的日子也因為曉風工作的調動，輾轉多地。女兒顧彥君一直留在北京爺爺奶奶身邊讀書，後來出生的兒子顧彥斌則隨白雲夫婦遷來遷去，他們後來又生了一兒一女。
想想當初，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總算過去了，兒女們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大女兒君君和曉風在獄中時出生的兒子斌斌，兩對夫妻都在部隊。老三起名叫寧寧，也是個兒子，是顧曉風出獄後生的。白雲明白那是曉風對建寧的紀念。寧寧大學畢業後出國留學留在了美國，也在那裏有了自己的家庭。最讓白雲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四甜甜，她因為婚姻不順，丈夫有了外遇而得了抑鬱症，白雲退休後一直親自照顧這個小女兒，直到她重新振作起來。
如今白雲終於不用再操勞，可以去深圳和丈夫團聚了。她覺得她這輩子所有的辛苦終於都過去了。以後她就可以好好地陪在老公身邊照顧他，好好地享受生活了。她不知道丈夫正在籌劃著要跟她離婚。那些年漫長的等待讓她練就了超越常人的忍耐力，她從此再也沒和丈夫吵過架。無論他出去喝酒還是他常年不回家，她都想著隻要他自己開心就好。白雲從沒想過她這輩子會離婚，她覺得丈夫很愛她，她也很愛丈夫，緣於這份愛，她從沒抱怨過丈夫對她的疏離。她總是為丈夫著想，遷就他包容他的一切。她顯然還沒有意識到她的前麵還有什麽溝溝坎坎在等她。她以為她終於可以舒舒服服地過過不再勞碌的安逸日子。可誰知道人生就像看上去平靜的海麵一樣，海底的潛流無時無刻不在暗流洶湧。
雖然過去了很久，可是在以後的許多年裏，白雲常常在反省，如果那天她好好勸丈夫跟她一起去看望父親，而不是跟他吵架賭氣，他也許會聽了自己的話沒有出去喝酒，那建寧也就不會死，那場災難也就不會發生。
這個念頭困擾了白雲很多年，甚至在丈夫出獄後還常常侵擾著她，也許正是這種悔不當初的心理，使她以後對丈夫百般遷就。後來她也明白了，這幾個兄弟與他情同手足，不是她鬧鬧脾氣就能阻擋他去喝酒的。因此，白雲也就不管他出去和他們玩樂還是喝酒了。當然，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幾個在一起都會互相牽製不會喝醉酒，近些年也改喝紅酒，也更懂得了節製。白雲更是不再管他的行蹤了。也正因此，顧曉風每次下不了決心向白雲提出離婚的事，他雖然心裏嫌她，也是先同父母提起，他覺得不到最後確定，他還是沒打算先跟白雲提。因為他知道，白雲這輩子為他真的付出太多，可他還是抵擋不了來自安妮的**。他隻是還沒找到向白雲提出的時機，可隨著年齡越來越大，他更覺得人生短暫，要好好善待自己，要好好珍惜這份使他煥發青春的愛情，因此他這次是下定了決心要和白雲離婚的。
顧曉風第一次和父母提起想離婚的事，是大概六年前的時候。那時父親聽了他的話，對他大發雷霆。父親拿拐杖搗著地板數落了他一個下午，還差點被他氣得進了醫院。顧曉風那時愛安妮愛得不顧一切，巴不得馬上給她個她想要的婚禮，可最終他還是顧及著父母沒敢跟白雲開那個口。
如今母親也還是當初和父親一樣的態度，顧曉風一想到真的要對白雲提離婚，心裏也發慌不安，他沒想到事到臨頭開口竟有這麽難。他突然覺得他開不了這個口。這些年白雲一個人拉扯大了四個孩子，他每次回來都是呼朋喚友不著家，可白雲從他刑滿出來後再也不像以前一樣老跟他吵架了。顧曉風不知道白雲的脾氣是從什麽時候起越來越好的，家裏親友都願意有事找她，顧曉風知道白雲早已融入了他家，甚至比他更像這個家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