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毛巾的濕潤讓白雲呼吸透暢起來,她長長舒了口氣。人生無常,誰也料想不到人生路上會遇上什麽災難。可夫妻,不就是無論貧富、無論沉浮,都應當攜手互助,齊進共退嗎。
白雲是在六一年高中畢業後,頂替了病退的母親成為一名國營商店的營業員的。他認識顧曉風是在六三年的初春。
那是一個細雨綿綿的傍晚,白雲下班後踩著自行車沒走多遠,自行車鏈條夾住了,怎麽也動不了。
那時候,平時都是她和已經成為她嫂子的美靜一起下班回家的,可那天下午,快到預產期的美靜,因為腳腫得厲害,下午和哥哥去了醫院。偏偏白雲一個人回家,自行車卻壞了。
白雲在還有些寒意的細雨中,蹲在路邊使勁扳著腳踏,可那腳踏卻卡得死死的,紋絲不動。路上有許多人騎著自行車趕路,白雲看到不遠處有幾個小夥子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她連忙站起來向他們招手求助。
第一輛自行車從白雲身邊飛馳而過,自行車的後輪帶起路上的泥沙,在行進中飛濺,飛濺的泥沙一直跟隨車輪遠去。車子飛出好遠,那個騎車人才刹車回身向白雲望過來。白雲看到第二輛車飛到她麵前來了個急刹車,“吱”的一聲,接著一聲很大的撞擊,“嘭!”地一響,後麵的自行車來不及刹車把第二輛連人帶車撞翻在地,那自行車向前滑了半截才停下來,自行車的前輪還在地上飛速地旋轉。
後邊的人責怪地叫喊起來,騎第一輛自行車的人回頭看到同伴摔倒了便掉頭折了回來。白雲忐忑地看著他們,不敢近前。
白雲看見那幾個人在嘲笑摔倒的那位同誌,幾個人嘻嘻哈哈了一會兒看沒什麽事便又騎車走了,摔倒的那個小夥子扶起自行車,雙腿夾住前輪,把撞歪了的車把擰正,然後推著自行車向白雲走來。
白雲突然心跳起來,她想,要不是自己攔車,那位同誌不會摔倒。白雲咬了咬牙趕緊低下頭。
怎麽了,自行車壞了?
嗯,鏈條夾住了,對不起啊,同誌。
沒事,我幫你看看。
白雲看到那個人的膝蓋蹭了一團泥,他的兩個手心也蹭了一層泥沙。白雲連忙掏出手絹叫他擦擦。他說用水洗洗就行了。他走到路邊的一處積水處,把雙手手指和邊緣的泥洗了。
你別用水洗了,你看你的手心都蹭破了,真的對不起啊。
白雲說我拿手絹幫你把手包住吧,你有沒有手絹,我一起幫你包上。
不用,我先幫你看看自行車吧。
白雲看著他把自行車支起來,蹲在那裏把腳踏朝後慢慢轉了幾圈,原本紋絲不動的鏈條不一會兒就被他取了下來。
同誌,你真厲害,我弄了半天都動不了,我還以為今天隻能把自行車扛回去了。
你一個姑娘家,哪會弄這些。放心吧,一會兒就好。
沒一會兒,他果真把掉下來的鏈條裝回去了。
他試了下自行車,扶著車把向白雲微笑著說,好了。
同誌,你還是把手包上吧,下雨弄濕了會發炎的。
他把兩手往身上蹭了蹭說沒事,伸出手掌卻看見手掌上滲出了血點,隻好讓白雲把他的雙手包住了。
你叫什麽名字?我改天再把手絹還給你。
我叫白雲,我就在前麵那個商店當營業員。
那一天,從來不寫日記的白雲臨睡前在日記中寫道,他叫顧曉風,今天他為幫我修自行車擦傷了雙手。
顧曉風過了幾天來找白雲,他在賣布料的櫃台掃視了幾眼,又挨著櫃台向裏邊探望。
“同誌,你要買布嗎?”美靜招呼道。
“哦,不,不是。”
“顧同誌你好。”
白雲掀開一個厚重的門簾,露出了喜氣洋洋的笑臉,顧曉風見了她也咧嘴笑了。
“快下班了,我在後麵記賬。”她一臉春光地對他說。
“我把手絹給你還回來。”他說著又望了白雲旁邊的美靜一眼。
白雲手裏拿著一個算盤和本子走近櫃台朝他的雙手望去,“你的手好了嗎,沒發炎吧?”
“沒有,已經好了。”
他伸出手掌給她看。
顧曉風訕笑著瞟了美靜一眼。美靜掩著口偷笑著,目光在兩個年輕人身上遊移。
“啥情況,這是?我咋不知道他是誰?”
顧曉風走後,美靜神秘地打探道。美靜是白雲介紹給哥哥成為她嫂子的,平時倆人無話不說。
白雲就把那天車子壞了顧曉風幫著修好的事告訴了美靜。
“我看他進來吞吞吐吐的樣子,肯定對你有意思。”
“別胡說,人家那麽高尚,為了幫我還摔了一跤。”
“你就信我吧,他以後還會來找你的。”
白雲把美靜說的話也記在了日記裏。美靜這句話一直在白雲心頭縈繞,她每天上班都不時盯著門口,直到顧曉風真的又來找她。他開始周末邀請白雲姐妹們去他們大院看電影,或者去遊泳。白雲和妹妹,有時還叫上哥哥。再後來,便是兩人確定戀愛關係,白雲常常無比崇拜地聽他講他的父親身上的傷,講他們一家隨著父親遷來遷去的曆程。
再後來,顧曉風不顧家裏反對參加了部隊的集體婚禮,他們戴著大紅花,和別的戰友一起,在首長和戰友們的祝福中結為夫妻。
這幾年,雖然白雲有時也為顧曉風出去喝酒的事和他鬧別扭,但在她心裏,她內心深處對丈夫一家人的崇敬,還有對丈夫的那種敬愛,早已經深深地長在她的血脈裏。她想顧曉風肯定不是故意打死建寧的,他一定是喝醉了失手才發生的意外。白雲更清楚顧曉風他們一幫好朋友都找的門當戶對的老婆,而且一個比一個有文化又漂亮。白雲一個站櫃台的營業員,當初顧曉風愛上她的時候,她全身的每個細胞都是激動得欣喜若狂的。更何況她現在的工作都是他家給調的,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時候丟下顧曉風,讓他一個人獨自經受這場災難。她知道一二十年一定很漫長,但是隻要他沒有給槍斃,白雲會一直等他出來。
“你真要想生下來,哥也不會不管你,可一旦生下來,你就再累也不能後悔了。”哥哥知道她心意已決便不再勸說。
“這輩子,除非他有一天變心了,不然我是不會離開他的。”
有時候,災難也許是人生的試金石。真正相愛的人,無論平時怎麽爭吵,有多少矛盾,可到了一個人掉進坑裏,於你毫無用處,並且成為你的負累時,那時,你心裏對他的那種情感,心疼或者是厭棄,就會從你的心底浮現出來。這感覺會讓你認清,你內心深處,是不是真的深愛這個人。白雲從這些日子的朝思暮想與牽腸掛肚裏,感受到了自己對顧曉風的愛,那不僅僅是可以同甘,也是能共苦的。
“行,哥知道了。可你要想清楚,你一個人要過一二十年孩子沒有爸爸的日子,你是不是真的能堅持下來。”
白雲才擦幹的眼淚又溢了出來,她用毛巾捂著口又哽咽起來,白楊連忙又勸道,“既然你沒打算離婚,那你放心把孩子生下來,到時哥和嫂子會幫你,還有爸媽呢,放心吧。”
判決下來時顧曉風果真被判了七年,這對提心吊膽的白雲來說算是可以喘口氣。她一直害怕他會判成故意殺人,那就不槍斃也一輩子出不來了。
“白雲,你要想離婚我會同意的,七年時間可不短,胖哥媳婦已經提出和他離了,我不會怪你,肚子裏的孩子……”
白雲見到顧曉風的時候,顧曉風垂著眼沒有看她,像是在對一個陌生人說話似的。他說到白雲肚子裏的孩子時,突然低下頭咬緊牙關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