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們喝醉打架,建寧死了。”
婆婆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白雲接過婆婆遞給她的手絹沒敢用,她用手背擦著淚,盡量克製自己哽咽的聲音,她看到婆婆涕淚縱橫的樣子連忙又把手絹遞了過去。
“詳細情況還不是很清楚,你要有思想準備。你爸的意思是你先帶君君回娘家住一陣,就說曉風出差了,先別讓其他人知道。”
“建寧?他死了?他們——,不是好朋友嗎?”
白雲的腦海中浮現出建寧的笑容。婆婆的麵容又恢複了石雕般的堅硬。
“殺人償命,那曉風不是要給槍斃了?”
白雲求救似地望著婆婆,急切地說。
“槍斃倒不至於,坐牢是肯定的,判多少年你爸會盡力的。”
白雲覺得自己像是在瑟瑟的寒風裏又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她的心,她的手腳,還有她的眼眉都凍僵了,她不能思考,不能言語,甚至不能動彈。她從沒想過打死人這麽罪惡的事會跟她扯上什麽關係,自己最親愛的丈夫竟然把他的好朋友打死了。要是自己昨晚拽住他不放手就好了,要是時間能倒退一天,她一定緊緊拖住他不讓他去。白雲愧悔地捂著嘴大哭起來,婆婆竟扶著她的肩輕輕拍了拍她。她記憶中婆婆還從沒碰過她。
“媽——”
“小雲”,婆婆的聲音沙啞又低沉。白雲突然止住了哭,她意識到婆婆對自己的從未有過的憐愛,她突然感到一股電流漫過她的全身,還沒等婆婆意識到,白雲竟軟綿綿地滑倒在地上。
“小雲”,婆婆的驚呼立即引來了家人們推門而入。“快送醫院”,公公焦急地吩咐兩個女婿,君君跑過來“媽媽,媽媽”地叫個不停。
婆婆連忙掐住白雲的人中,沒一會兒白雲睜開了眼睛。她詫異地看著大家全圍著自己。大姐端了杯水來,婆婆接了親自送到她的唇邊,她慌忙接了,咕嚕咕嚕喝了幾口,君君伸著手嚷著也要喝,白雲端著水杯喂女兒。
“你暈倒了”,婆婆抱開君君輕聲對白雲說,“去醫院看看。”公公有些著急地說。
白雲掙紮著從**坐起來,渾身軟綿綿地沒力。丈夫殺人的事緊緊揪著白雲的心。公婆還在勸說她去醫院看看,阿姨已在婆婆的吩咐下煮了兩個紅糖雞蛋端來,白雲受寵若驚地望著大家,又望著那碗誘人的雞蛋不敢吃。
快吃吧,可能低血糖。婆婆說。
白雲按公婆的意思帶女兒回了娘家,大姐夫的司機開著吉普車把她送了回去。
“怎麽連牙刷和換洗衣服都帶來了,你倆吵翻了?”
白雲把手指放在口上示意哥哥不要問,嫂子會意地帶著君君走開了,白雲引哥哥進了父母房裏,還沒開口眼淚已經止不住奔湧而出:
“哥,曉風打架出了人命,給抓起來了。”
“媽媽——媽媽——”
君君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白雲急忙擦了臉上的淚背過身去,君君已經牽著舅媽推門進來了。
“怎麽了?”嫂子看一眼白雲牽著君君的手問道。
“沒事。”白雲側了一下臉搖了搖頭小聲說道。
“媽媽——”,君君伸著雙手向白雲跑來。白雲飛快地抹了眼淚,躬下身子對女兒說:
“君君,去看看舅媽給我們做什麽好吃的了。”
嫂子知她兄妹有事,便哄著君君出去了。
“抓起來了?還,還出人命了?怎麽會——,曉風打死人了?”
哥哥語無倫次地問道。白雲用力擤了下鼻涕,瞄了門口一眼把淚擦了,眼睛已經被她哭紅了,鼻翼也又紅又皴,擦一下都覺得刺痛。
“嗯,詳細情況我也不知道,他媽叫我先回來住一陣。”
白雲努力抬起腫脹的眼皮望著驚慌失措的哥哥,“可能是怕院裏的人問。哥,你先別告訴爸媽。”
“他,他怎麽能做出這種事?多大年紀了還去打架?”
哥哥終於從驚愕裏清醒過來,像是明白了發生的事,他說你別哭,先在家裏住幾天,他們家有權有勢的肯定會想辦法。白雲說出了人命了,還能怎麽想辦法,建寧家也有權有勢。
白雲焦慮難安,翻來覆去夜夜無眠。她知道曉風此刻,一定也是惶惑不安,她想他一定害怕極了。一想到丈夫,白雲便淚如泉湧。可她每天還得像沒事似地去上班。她給同事說她感冒了,可他們一定看得出她是哭腫了眼睛的。
建寧強子剛子還有胖哥和軍哥,都是顧曉風從幼兒園就在一起的哥兒們。不,應該說他們的上輩就是戰友、哥兒們,他們是承接了長輩的友情。那是一種非同一般的情誼,白雲知道在顧曉風心裏,這份情比什麽都重。可建寧竟然說沒就沒了,曉風酒醒了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他該有多後悔啊,建寧和他們親如兄弟,從小一起玩,一起上學……白雲一想到建寧沒了,心裏刀剜似地痛,更別說曉風該有多痛心了。
婆婆說曉風不會判死刑,可是如果要關一輩子,那該怎麽辦。公公說都出人命了,誰也沒辦法向建寧家交待,這事無論判輕判重,誰都不能出去說話。
白雲沒想到公公說到做到。婆婆怕是還有想找人開脫的想法,可家裏的大事上都是公公說了算。白雲也覺得建寧人都沒了,他們還怎麽去開脫啊。白雲想起她結婚的時候就是他們一幫牽頭鬧的洞房。白雲想不通,那麽好的朋友,怎麽可能就打死了。父親住著院,曉風又出了這麽大的事,白雲心煩意亂地度日如年,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見到曉風,不知怎麽把這難熬的日子一分一秒熬下去。
幾天後白雲在單位暈倒了,單位派了個大姐陪她去醫院,沒想到白雲又懷孕了。白雲麵無血色地望著那張化驗單欲哭無淚,她覺得在這個關頭,這個孩子是在給她雪上加霜。她的全身幾乎麻木,她已經沒有力氣流淚了,她悲哀得沒一點知覺了,仿佛自己身處夢境,她隻是希望早點醒來,早點回到往常的現實裏。她覺得她快撐不住了。可意外絕不會因為你快倒下而停止加壓。
白雲回到家直挺挺地躺在**,任憑眼淚汩汩而下。嫂子已經知道了曉風的事,過來勸說了一會兒。嫂子也沒時間多陪她,她還要做飯去醫院給爸媽送飯,還要照顧孩子們。白雲一個人躺在**望著天花板,哭著哭著竟疲憊地閉上眼睛睡著了。
哥哥下班回來後看白雲睡著了,便沒有驚動她,他吃了飯連忙騎了自行車去顧家打探消息。
原來曉風的父母去探望建寧的父母,向他們請罪,讓他們無論怎麽處置曉風,他們都沒意見。可建寧爸爸除了說了一句“這是建寧的命。”,便沒有多餘的話。
白雲的婆婆說,聽起來建寧爸爸倒沒有不肯罷休的意思,但他的兄弟姐妹們卻不依不饒。可是誰也不敢去開這個口說情。白雲的公公說,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人家兒子都沒了,你們還想逍遙法外?
看樣子這事上礙於上輩的麵子,曉風怕是要把牢底坐穿了。
白楊的心沉到了底,君君才兩歲,不管判多少年,妹妹這輩子是完了。他想就算不是無期也是十年以上了,他們家再有能耐,難道殺了人還能坐幾年牢就了事嗎。好在傳話出來是建寧先動的手,砸了曉風一瓶子,曉風也提起一個酒瓶砸回去,大家又都喝了酒,不是蓄意殺人又能輕一點。
白雲聽了,知道曉風不會給槍斃,總算放下了心。她想隻要人活著哪怕在牢裏,也還有個盼頭。可偏偏在這節骨眼上,自己又懷孕了。白雲不知道該怎麽辦,家裏父親住院她一點忙都幫不上,她不想再給家裏添麻煩。她忐忑不安地回婆家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了婆婆。丈夫命案在身,她覺得此時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雖然往常她在婆婆麵前總是小心翼翼,可此刻,她也隻能懷著歉疚的心情向婆婆求助。
“懷孕了?”白雲看到婆婆意外地抬眼認認真真地望著自己。她連忙垂下眼簾,等著婆婆劈頭蓋臉的一頓教訓,雖然婆婆也並沒真的教訓過她,可白雲在她麵前一向都能感覺到一股不怒而威的寒氣。
“那你趕快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家裏有阿姨照顧,別在娘家累著了,前三個月可不能動了胎氣。”
白雲愣了愣,猛然抬頭直視著婆婆,婆婆臉上竟似有些喜色。
“搬過來——?這裏——?”白雲有些結巴地瞪大眼睛盯著婆婆。
婆婆點了點頭,拉起她的手挽著她的胳膊把她帶到客廳,立即向全家宣布了白雲懷孕的消息。白雲又羞怯又慌亂地從全家人臉上,看到了一種不約而同的驚喜,仿佛他們一直就在期待這個消息似的。
白雲迅速地掃了一眼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以確定他們是真的沒有嫌棄自己。白雲覺得雲裏霧裏有些迷糊,她不確定婆婆說的話是真是假。大家像是很高興似的,搬過來和公公婆婆一起住,她是不是在說反話?她到底什麽意思?
一直以來婆婆和顧曉風的姐姐們憑仗自己位高權重,根本看不上當營業員的白雲。雖然顧曉風不顧家裏反對,最終和她結了婚,可全家除了公公對白雲客客氣氣外,沒一個人給過她好臉色。白雲已經習慣了她們不冷不熱的態度。可此刻,婆婆好像是讓她搬過來和她們一起住,她這麽說到底是什麽意思?
白雲垂下頭,局促不安地垂手捏著手指,她聽到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附和著婆婆說著叫她搬過來的事。
公公說最近家裏煩惱曉風的事,叫白雲自己照顧好自己。婆婆立即吩咐阿姨去煮兩個紅糖水蛋給白雲吃,白雲受寵若驚地在大家的招呼下隨婆婆坐在了姐姐姐夫們讓出來的座位上。
“小雲你要加強營養,我明天給你拿些營養品送過來。”
二姐熱情地說,像是她以前從沒無視過白雲一樣。“爸媽現在為曉風的事可能顧不到那麽多,你要照顧好自己。”
白雲坐在婆婆旁邊不安地捏著手指連忙說,“哦,好,二姐我不用吃營養品,不用拿。”大姐也說“曉風的事你別太擔心,家裏一定會想辦法。你回家來下班就不用再去買菜做飯了。”
白雲望望婆婆又望望公公,公公也說,家裏不用你做什麽,夥食也好些。
“媽,你是說——,我生下這個孩子?”
婆婆和姐姐們差不多異口同聲地說,當然了,難道你不想要嗎?
“媽,我怕曉風他——出不來了。”
白雲的眼淚流了下來,她忍不住抽泣起來。她留意到二姐和婆婆對視了一眼,她覺得那眼神似乎有些什麽含義。她張口深深吸了口氣,連忙忍住了哭。
“怎麽可能出不來。如果按過失殺人,最多也判七年。隻要不判成故意殺人就不會出不來。”
大姐夫語氣堅定地說。
大姐和姐夫也都在公安係統,白雲覺得大姐夫的話應該是可信的,心裏便舒坦了些:
“姐夫,你們一定要幫幫曉風。”
白雲淚流滿麵地向這個她以前從未搭過話的大姐夫求助道。
“曉風的事你別管了,我們會管的。你搬回家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就行。”
阿姨端來了紅糖雞蛋水,白雲忐忑地接過勺子,在大家麵前小心地把那兩個甜甜的雞蛋連紅糖水全吃了下去。肚子裏暖暖的感覺把她幾日來內心的陰霾掃了出去,讓她清醒了過來。
“你爸住院了我們本該去醫院看看的,你看家裏現在都擔心曉風,也顧不上,等會拿些補品你帶回去,替我們問候一聲。完了你收拾東西接君君回來。”
白雲回到娘家,猶豫再三還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丈夫出事,和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母親。
“哥,你說我要不要告訴媽?我是擔心如果孩子生下來,萬一他們家人到時候又不管我,你說我到時候又要上班,又要一個人管兩個孩子該怎麽辦?”
“小雲,你老實告訴哥,你和曉風感情到底怎樣?你倆原本就門不當戶不對的,又三天兩頭吵架。現在他犯了事,你自己是怎麽打算的,你問媽問誰都沒用,曉風萬一二十年出不來,你有沒有想過你一個人怎麽過?”
“他姐夫說過失殺人最多判七年。”
“怎麽可能,殺了人就想坐七年牢了事,哪有那麽便宜的事。”
“他現在這樣了,我連人都見不著,我能怎麽辦啊?”
白雲說著眼淚又溢了出來,“哥,他不會真的判一二十年吧?他姐夫真的說隻要不判成故意殺人,就最多判七年。”
白楊拿了毛巾給妹妹,“鬧出了人命了,七年就出來,怎麽可能。我是說他萬一判成故意殺人判個無期或十年二十年的,你還等他出來嗎?”
“那不等還能怎樣啊?”白雲淚眼迷蒙地望著哥哥,白楊咬了咬牙把後麵的話咽了下去。
“哥,你有話就說吧,爸病著,我也不敢告訴媽,你要再不幫我,你叫我去找誰商量啊?”
小雲,哥是想叫你考慮清楚,如果無論曉風判多少年你都打算等他出來,那你就留著這個孩子。如果你覺得你倆的感情還沒到讓你等他那麽多年的程度,就不要這個孩子。你倆之間的感情到底怎樣,隻有你自己心中有數,所以這事,還得你自己拿主意。這是你人生的大關頭,關係到你的一輩子,你可要想清楚了,要多為自己想想。
哥,你的意思不是叫我跟他離婚吧?
你要想想他進去怕是沒那麽容易出來了,你往後可能就得一個人過半輩子了。我是說你也得考慮考慮是不是有必要一個人等他半輩子。就算他判七年,你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七年怎麽過,你要想清楚。
白雲清楚曉風身上雖然有不少她很討厭的毛病,有時吵架她也真的特別生氣,可白雲知道曉風是真心愛她的。她也知道他離不開那些哥兒們,他們一叫,他就出去和他們喝酒,她每次也就是為他出去喝酒的事跟他吵架,有時甚至動手推來搡去的。雖然有時也會磕磕碰碰有些小傷,她回家也向父母告過狀,那都是希望曉風能改了出去喝酒的毛病。可公平說他是沒真的打過自己的,她知道他手底下有輕重,他要真用力推搡,她恐怕就不是受一點小傷了。再說了,他一直是白雲崇拜的偶像,從認識他開始到愛上他,他給了白雲這輩子別人沒有給過的新鮮生活,沒有他,白雲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可以那麽幸福地生活。那份愛已經在白雲心裏生了根,即使他如今出了事,白雲對他的牽掛比以前更深了。
“哥,即使他真的判二十年或無期,我也不會跟他離婚的。”
白楊怔怔地望著妹妹:
“小雲你要想清楚,”白楊站起來說,“你可能得一個人過一二十年呢,你一個人帶著孩子們,還要工作,單位的人怎麽看你,別人怎麽看孩子們。你真的,想清楚了?”
白雲低頭擦幹了眼淚說:
“哥,我知道我一個人會很辛苦,我也知道別人從此會瞧不起我。可我不會離開他的。她媽讓我搬去他家,應該會幫我照看孩子們的。”
“別人再怎麽幫你,你在婆家和他們過也沒那麽容易。”
“我知道,我想既然他們家不嫌棄,我還是想把孩子生下來,這樣曉風到時也有個盼頭。就算他判無期,我想有兩個孩子他心裏可能也多個牽掛。我就是擔心萬一婆婆什麽時候又叫我搬出去,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不知怎麽辦。”
白雲走到洗臉盆前把手裏的毛巾揉洗了幾把,“哥,我不能這時候丟下他,他現在是最難過的時候,我不能他對我好就跟著他,他落難了就離開他。”
“可那不是一天兩天,也許是一輩子。”
白雲仰起頭,用濕毛巾蓋住臉,深深吸了幾口氣才拿下毛巾,“我隻是擔心,如果他們家人什麽時候又叫我搬出來,我怎麽照顧得了兩個孩子。可我覺得這個孩子也許是曉風的救星,曉風也許會為了這個孩子振作起來。我最怕他會為殺了建寧自暴自棄,會失去活下去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