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吃完飯春花送春燕出來,春燕忍不住問道:
“姐,姐夫為啥老打冬生?”
春花默默地走了好遠在沒人的地方停下腳步,又看了看四下真的沒人就對春燕說:
春燕,姐今天告訴你個事,你不能告訴任何人,爸媽也不能說。
行,我知道。
冬生是白楊的,我出嫁前才發現。
如果不是為了冬生,我早都不想活了。
太陽落山了,天有些涼意,這個世界好像突然停止了呼吸。
姐——
姐——!
春燕忍不住哽咽起來,她很想對姐姐說聲對不起,姐姐至今都不知道當初白楊哥哥為啥沒來提親。她自以為是地以為如果白楊哥哥不和姐姐提親,等她長大了,等她也和白楊哥哥一樣考上初師的時候,她覺得又清白又有文化的自己比姐姐更配得上白楊哥哥。
春燕以前沒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可這錯竟害得姐姐沒活路了。
“姐,冬生我接過去。”
春燕哽咽著用手背擦著淚:“你放心——姐,
我一定不讓他受半點委屈,
我把他當親生兒子一樣養大。”
春燕朝路邊地上擤了下鼻涕接著說:“可能沒有冬生姐夫會對你好點。”
“你婆家能同意嗎?”
“由不得他們同意不同意,王立軍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他離婚。”
“那怎麽行,你不能為了冬生離婚。”
“放心吧,姐,王立軍不會跟我離的,他不會反對我的。”
“冬梅和春梅——”,
“姐夫也打冬梅和春梅啊”?
“沒,他不打她倆——”
春花低頭擦了淚欲言又止。
“姐,你有什麽話就說吧。”
“你以後要對楊榮祿也好點,將來冬生考大學還要問他拿戶口,再說要不是他娶我我可能活不到現在。”
“姐,你放心,隻要你們沒離婚,他就還是我姐夫。”
春燕又停下來趴在自行車把上嗚嗚地哭。
“冬生你領去真的能行啊?”
“你放心吧,姐,不管你離不離婚冬生我都幫你養大,我當他是我親生的一樣養,我對天發誓。”
春花一手扶著春燕的車座,一手輕輕撫了下春燕的肩,長長地舒了口氣。
“姐,要是我接走了冬生,姐夫還對你不好你就跟他離婚,我去跟爸說讓你回家,爸要是不同意,我叫上弟弟們一起來把你接回去,你放心,我們不會不管你。”
春花隨手撿起地上一朵被踩扁了的苦苦菜花,她怔怔地望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說:
“春燕,姐就像這個苦苦菜一樣,已經被人踩扁了。他對我好又能怎樣,我再怎麽忍再怎麽努力也過不上好日子,可能這就是姐的命。”
春燕看著姐姐手裏的苦苦菜嚎啕大哭起來,她說姐,你要放寬心,有啥事有我和王立軍呢,我不會不管你。萬一你真的沒地方去了,就去跟我們一起過,大家在一起多好啊。
春燕,你要記得,那話不能跟任何人說,爸媽,王立軍,誰也不能說。說了冬生這輩子就完了。
你放心吧,姐,我知道,我死也不會說。
你領冬生去要抓緊他的學習,他這輩子一定得上學當幹部。
好,我什麽活都不讓他幹,就讓他好好學習,我保證。
天黑了,快騎上車子回去吧,你商量好了早點來接冬生。
春花看著春燕哭著騎了自行車走遠了,她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風裏,默默地望著春燕離開的方向。其實早已經望不見了,可她還就那麽站著。不知站了多久,她才如夢方醒似地回過神來,她呆呆地望了一會兒手裏的苦苦菜,扔了。
春燕第二天就和王立軍一起來把冬生接走了,接的時候差點和楊榮祿和他哥嫂們打起來。春燕兩口子盡量說好話,說她家離學校更近,她接冬生過去她姐也輕鬆些。可楊家的意思是那就說明冬生真的不是楊家的後人,他們這些年不能白養他了。
春燕接走冬生後的第二天夜裏,春花在周會計強奸她的會議室的門梁上上吊了。
她就這樣丟下孩子們——丟下了這個世界——走了。
這一年,冬生十歲,小學三年級。那是1970年7月21日,農曆六月十九。
白雲輾轉難眠,絮絮叨叨地又向顧曉風講了許多往事。講到傷心處還抹一把眼淚。顧曉風發信息告訴安妮,白雲的那個好朋友早就死了,明天去給她上墳。安妮說人都死了那就快點回來吧我好想你。顧曉風說我也想你,我巴不得現在就飛到你身邊去。
白雲為春花上吊的事糾結了半晚上,顧曉風說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去上墳呢,記得吃降壓藥。白雲說早吃了,等你提醒都沒命了。
第二天春燕夫妻帶他們吃了早餐便去市場買燒紙,白雲買了一大堆香燭燒紙之類,故人已逝,也隻能燒些紙給她以慰藉心中的遺憾了。白雲也要給她死去的兩個弟弟燒份紙,她記得小明小時候最愛吃北京的果脯,小時候每次誰給的果脯白雲兄妹幾個都省下一些給小明吃,那時候小明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所以大家都讓著他。白雲這次來時特意帶了些北京的糕點和果脯之類。她對小旭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可小明卻時常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白雲的腦海裏。她很歉疚自己當初沒有好好照顧他們。如今她和他們陰陽相隔,她心中的歉疚也不能再挽回他們的生命了。
因為王立軍有車,白雲覺得去墳場很快就到了。一路上看到許多人家的房子做得古色古香的很是漂亮,白雲說沒想到現在的農村變化真大啊,春燕卻反而不像昨天那麽嘰嘰喳喳的了,都是王立軍在給她們介紹窗外的風景,還告訴她們這些新房子都是誰家蓋的。
春燕先引白雲去小明和小旭的墳上燒了紙。當初他們還是孩子,就直接由村裏的男人們用破布一裹埋了,連棺材也沒有。好在他兄弟倆前後腳死的,村裏人就把他倆埋在了一處作個伴兒。白雲夫婦給弟弟們燒了紙,念禱了一番,死者已矣,不過是活人徒留傷悲罷了,多少的歉疚也追不回已逝的生命。白雲給弟弟們供了許多北京帶來的糕餅,希望他們在陰間不要再挨餓。白雲想起當初她們離開北京的那天進站的時候,小明背著自己的塞得滿滿的書包,懷裏還抱著一個裝滿東西的網兜,在白雲前麵跟著進站的人流一起向前跑。如今,倘若人有靈魂,弟弟們也早已成了背井離鄉的孤魂野鬼。
顧曉風和王立軍遠遠地站在一起說,怎麽會餓死人,隨便什麽填點肚子也不能餓死人吧。王立軍說姐夫你可別說,那年頭差不多家家都有人餓死呢,連地裏長的,天上飛的能吃的東西都吃了,連耕田的耕牛也殺了吃了,你知道耕牛是啥吧?那是莊稼人的**。連**都吃了,那是沒留後路了,你說還有啥吃的,那時候我們都吃過土。顧曉風說怎麽可能,土怎麽能吃呢,王立軍說是真的姐夫,我真吃過,那也不是地上的土,是一種老牆根兒的很細的土,餓極了就連那種土也被人掏空了吃不上了。王立軍說姐夫那你那時候吃啥呢?你怎麽沒挨過餓?顧曉風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們那時候國家有糧食供應,我從小到大都不知道啥是餓。王立軍說姐夫你命真好。顧曉風頭一次感到了一種羞愧感,他沒想到種地的人都餓死了,他們卻連餓的滋味都沒嚐過。要是往常他可是要拿他父親身上的傷和他們高高在上的背景來炫耀了。可此刻他別說優越感,他甚至覺得羞愧。他突然不再趾高氣揚了,默默地像個小學生似地用十萬分的虔誠合掌又向埋著白雲的兩個弟弟的方向拜了拜,不由自主地在心裏說了聲對不起,好像他們餓死是他的錯似的。
春燕讓王立軍陪著顧曉風到山下隨便走走等她們,王立軍說姐夫她倆去上墳,我帶你去摘些沙棗花,白雲姐喜歡。顧曉風說沙棗花放幹了真的還是香的嗎,我想帶些回去。王立軍說把小花枝夾在書裏,就是幹了也還和原先一樣,永遠都會有香味。顧曉風說那我多帶幾朵回去送人。王立軍說姐夫你做人真精致,這年頭還能想著送人花的不是心上人就是性情中人。顧曉風連忙說帶回去給孩子們看看,不說這是香妃喜歡的香料嗎。
春燕帶著白雲到了春花的墳上,她跪在春花的墳頭邊燒紙邊大聲地說,姐,白雲姐來看你了,姐姐和姐夫專門從北京來看你的。
白雲看到山坡上一大片墳場,許多隆起的墳包光禿禿地寸草不生。在青天白日下,那幹涸的黃土像失了水分的皮膚一樣**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白雲跟著春燕在一個土堆前跪了,心裏一酸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春花的墳上連個墓碑也沒有。
“春花,你怎麽就走了。”
春花的音容笑貌曆曆在目,白雲難過地點著燒紙,這一刻,她希望世間真的能有靈魂,希望春花知道她來看她了。春燕也燒了紙,在不住地給春花磕頭,她說白雲姐,我已經很多年沒流過眼淚了,我姐剛走的時候,我天天到她墳上來哭,她說我那時候把眼淚哭幹了。白雲看到春燕滿臉的眼淚鼻涕,能想象出她當初會有多難過,兩人淚眼相對,竟泣不成聲了。
春燕擦幹了眼淚,把一包紙巾遞給白雲,她說白雲姐,我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在我姐的墳前告訴你。
白雲接過紙巾一手擦著淚一手撥著燒紙的火苗,她看到春燕鄭重地跪著向春花的墳磕了三個頭,然後從放在地上的手提包裏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是你姐的遺書嗎?”
“不是。”
春燕從牛皮紙信封裏拿出幾張照片,用雙膝跪著向白雲挪了挪把照片遞給白雲。
“這不是我哥小時候的照片嗎,怎麽在你手裏?”
春燕說你再看看這張,白雲看到七八歲的哥哥竟然和春花像母子似地在一張照片裏。白雲疑惑地望著春燕,春燕說白雲姐,我今天當著我姐的麵告訴你,這照片上是我姐和她的兒子。
冬生是我姐和白楊哥的孩子,是我姐臨死前親口告訴我的,她說她也是在出嫁前才發現的。
太陽白花花地刺眼,白雲望著春燕,春燕的胖臉一臉嚴肅,她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春燕眼睫毛上濕潤的淚水,竟讓白雲想起在她初來例假的第二天早晨,春花熬了一夜給她用舊自行車內胎的橡皮做了個月經帶給她送來。白雲記得那天早晨門前溫潤的陽光照在兩三寸長的掛著露珠的麥苗上,晶瑩透亮,就像此刻春燕眼睫毛上的淚珠一樣。白雲伸了伸發麻的腿坐在地上,她又拿著照片看了又看,幾十年了,幾十年過去了,你怎麽才說呢?
她望著春燕捂住了口,照片上的冬生和她哥小時候的照片一模一樣,她無法懷疑春燕說的話。
“怎麽會這樣?這是真的?我哥知道嗎?我哥他不知道啊!春花哪——!”
春燕靜靜地跪著,看著白雲,她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早晨,她這輩子無數次地想起那個早晨,她想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一次,她那天早上什麽也不會做,她保證不會去找白楊哥哥,她不會把姐姐被強奸的事說成是姐姐和別人睡過,可那時候,懵懵懂懂的自己根本不懂強奸和睡的區別,隻知道被男人沾過的女人是肮髒的,是不清白的。
春燕說白雲姐啊,我這輩子藏著這個秘密從來沒對誰說過,要不是你來了,我以為我得把這個秘密帶到棺材裏去了。春燕說白雲姐,我把冬生當自己的親兒子一樣養,我自己的兒子沒考上大學我沒管,可冬生頭年沒考上,是我逼著他去複讀考上的大學。
原來是你,我哥才沒去提親。
白雲姐,你知道嗎?那時候白楊哥哥在我們心裏就像古代的王子一樣,我以為要是白楊哥哥不跟我姐訂婚,過幾年我考上初師了,就可以讓他娶清清白白的我了。
白雲望著春燕,說不出話來。
春燕說白雲姐,你罵我吧,你替我姐好好罵我一頓吧,我這輩子腸子都悔青了。
你姐還被人強奸過?
那是那年你們來了之後的事了,是年根兒去熱水上洗衣服的時候被一個大漢塞住嘴把她強奸了。
難怪那時候你姐像變了個人似的,總是不理我,原來她受了這麽大委屈啊。
春花哪,你怎麽就不告訴我呢?那時候我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什麽都跟你說,連我來例假我都告訴你,你,你。
白雲把那一包紙巾擦完了,紙巾順著山裏的風蹦蹦跳跳地刮向別處的墳堆去了,白雲又看著春花和冬生的照片,用手擦拭著不停流下的淚。
春燕把她姐夫經常打冬生和春花把冬生托付給她後就上吊的事跟白雲說了。
白雲說春燕你這輩子辛苦了,要是你姐在天有靈,也會感激你把冬生給養大了的。春燕說不會的,我這輩子罪孽深重,是我毀了我姐,是我害死她的,要不是我,我姐她不會死。我這輩子一直在贖罪,沒想到冬生長大了走得那麽遠,他去了廣東,幾年才回一次家,他不在身邊,我覺得我連贖罪都沒地方贖了。冬生這輩子落到沒爹沒娘的地步,都是我害的,你說我姐她怎麽會感激我呢。
冬生,冬生——,他好嗎?我得去看看這個可憐的孩子。
白雲感到一陣暈眩,她緊緊攥緊春燕的手臂,覺得呼吸困難。春燕慌忙扶住她,“你怎麽了白雲姐?”
白雲半閉著眼無力地說,“可能血壓上去了。”
春燕趕緊扶了白雲叫她在她身上靠了。她大聲朝山下喊王立軍叫他上來背白雲姐。兩個男人聽了朝山坡上跑來。白雲說沒事我歇一會兒就好了。
白雲緊緊攥著照片看了又看,一張冬生的結婚照上,白雲覺得那時的冬生就跟在南莊時的哥哥一模一樣。
“那現在春花的兒子——,我哥的兒子冬生,他怎麽一個人去那麽遠?”
“白雲姐你別著急,冬生這輩子也不容易,他是為了他女兒才去廣東的。不過他現在好多了,我家老三一家人過年去了他那裏看他哩。”
王立軍跑過來半蹲著準備背白雲,顧曉風還在半山腰喘氣,白雲說我沒事了,就一陣兒頭暈。春燕說白雲姐,我們回去吧,該說的我都跟你說了,我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她說你這次來肯定是我姐在天之靈召喚你的,她就是想讓你們知道你們還有冬生。
白雲說我還想再陪陪春花,我這趟走了,怕是這輩子也來不了了。
春燕打發王立軍去姐夫那裏拿白雲姐的降壓藥。
春燕說白雲姐啊,這個秘密我一個人已經背了半輩子了,以前也沒指望過還能再見你們,現在你既然來了我不能瞞著你。我說給你聽我心裏覺得像是卸了一座大山一樣輕鬆多了,你不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麽熬過來的。她說那時候隻能在戶口在的地方掙工分討活口,現在多好啊,到哪裏去打工都能掙錢養活自己。她說我姐那時但凡有個去處,她都不會丟下孩子們尋了短見的。如今冬生都四十幾了,他國家幹部的工作都不要了去廣東了。
她說白雲姐啊,我知道冬生心裏其實也該知道楊榮祿不是他爸的,他在我這裏這些年,楊家人都沒說要接他去,其實大家心裏都是有疑心的,隻是我姐已經不在了就都不提罷了。連我媽念叨這事兒我都沒告訴我媽實情。其實後來冬生長大了,長得就跟白楊哥哥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我爸媽嘴上沒說,其實他們心裏也是知道的。可不管他們知不知道,我是答應過我姐的,這事我不能說出來。誰想到白雲姐你來了,這是命裏注定的吧,不然,你怎麽會大老遠地跑了來呢,我還以為這輩子我得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裏。
白雲靠在春燕身上望著天空,那天空湛藍得沒有底似的讓人望不穿,一團團白雲像棉花一樣浮在半空,陽光白晃晃地讓人睜不大眼,不遠處的南山遮擋了天空的一大半,另三麵的山也遠遠地把天空局限在一個盆地的上空。春花就無聲地躺在這片土地上。活著的人還能追憶逝者,叫喊她的名字,回想她曾經的模樣,可逝者隻剩一堆白骨,已不是那個和你說話陪你行走的人。白雲心裏空空的,空得像望不到底的天空。春燕絮絮叨叨地訴說著,像是終於有了機會能把她心裏幾十年的瘡疤抖出來吹吹風。
白雲問冬生的老婆孩子們都還好吧。春燕說原先還好哩,可冬生的女兒大了婚姻也不如意,離婚後跟了個有老婆的人跑去了廣東,不肯回家。冬生把鐵飯碗丟了也去了廣東。時間長了,他媳婦跟他離了。
年上我家老三一家去看了他們,說是冬生找了一個,我還沒見過哩。春燕說白雲姐,你想不想去看看冬生他們父子啊?那可是我姐和你哥的骨肉,我有三年沒見他們了,大老遠的,兩個人背井離鄉連個親人也沒有,總說挺好的挺好的,可誰知道身邊有沒有知寒問暖的人。唉,我可真想他們。
“冬生怎麽離婚了?”
“唉,別提了,也是扯了好些年,女兒工作也丟了,跟人跑了。冬生兩夫妻追去廣東,可女兒死活不回來。兩人為女兒的事成天吵。後來冬生下鄉搞計劃生育的時候怕是工作難做,也從鄉下跑去了廣東,也把工作丟了。為這事兩口子鬧翻了,就離了。
唉,你說我千辛萬苦地護著他,可大了,有了自己的日子,我哪能管得到那麽多哩。這娃打小沒爹沒娘的也是個苦命哩。
白雲的心揪了起來,她說她要去廣東看看冬生父女,她不能讓春花和哥哥的兒子這一世受盡淒涼。
兩個男人跑來把白雲扶下了山。顧曉風說你是不是早上忘吃藥了,白雲說她想去廣東看冬生。
這天晚上,春燕夫妻走了後,白雲反反複複念叨著冬生父女。
“我得去看看,他們是春花的骨肉,也是我哥的骨肉,你說他從小沒爹沒媽的,你說,你說他是怎麽長大的。”
白雲毫無睡意地坐起來說。顧曉風放下手機隨口說道:
“幾十年了,這說是你哥的就你哥的啊?”
“我知道肯定是,他的結婚照上跟我哥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白雲起床又從包裏拿出那些照片,“你看看,你看他是不是和我哥一模一樣。”
顧曉風的手機有振動訊息,他偷偷用手握著手機說:
“我看你還是該先回去跟你哥確認下再說。”
“你看冬生這張結婚照,我們那時候在南莊的時候我哥就這個樣子,如果把旁邊的新娘遮了,估計我媽都會以為是我哥的照片。”
“嗯,是有點像。”
“不是有點像,是一模一樣。”
“我估計以後沒什麽時間再陪你,好多事等著呢。”
“你說冬生,他多可憐啊,沒爹沒媽的,你說他竟把工作都辭了,婚也離了。”
白雲不停地歎息,“你說他要是知道他親爸在北京好好地活著,他會認嗎?”
“還不知你哥啥意思呢,你也別瞎操心了,早點睡吧。”
顧曉風說著拿著手機起身去上廁所。他關了衛生間門,看到安妮發了三條訊息:
想你
特想你
度日如年——
顧曉風知道如果他沒回複的話安妮從不發第二條,他就是喜歡安妮不多事體諒人的性格。此時三條訊息像是在催促他似的,他複了條“我也一樣。”
顧曉風想他得阻止白雲直接去廣東,她不能在半路上跟白雲提出離婚,萬一白雲出點事就麻煩了。他擔心白雲如果真的直接去廣東不可能不去深圳,他不能讓安妮搬出去,他也不能讓白雲住酒店。安妮很快發來說“幫你訂機票?”顧曉風說白雲要去廣東。安妮說什麽意思?她不肯離?顧曉風說回去再說吧,有點複雜。他說我會搞定的,機票我自己訂。
第二天春燕夫妻帶白雲夫婦去當地著名的景點玩,回來路過白雲以前讀書的學校,就去看了看。門衛告訴她,當年那個年輕的班主任已經退休了,他從學校教工的通訊錄上查到了楊老師的電話給白雲。白雲打了電話第二天去看望班主任。
楊老師沒想到白雲來看他,“當年我們學校就你兄妹倆是從北京來的,全校師生都知道你們。”
老師握著白雲的手激動地說。
“老師有機會到北京來,我做你的全職向導。”
“前些年全家去了北京旅遊,我還說我以前有個學生在北京。”
“那時候一搬家就找不到人了,看看現在多方便,有了手機,誰都能聯係到了。”
“我打個電話給魏東,魏東在縣公安局,他還不時來給我拜年哩。”
魏東聽到白雲來了馬上過來了。他說我奶奶前些年還經常念叨你呢。白雲問她老人家還好吧,魏東說我奶奶走了二十幾年了,八十三上走的。白雲說那時候不懂事,我還記得她讓我有個星期五放學去你家,後來很久我都沒明白她怎麽去了啥也沒對我說,也不知叫我去幹啥的,現在想起來才明白,她那天做釀皮,她就是叫我去吃釀皮的。
魏東的模樣和當年差不多,白雲還是能一眼認出來。他比少年時健壯了,人也看著成熟老練了好多,可他臉上那憨憨的笑容還是和當年一樣。
白雲說那時候,我天天餓肚子,那天你奶奶給我切了兩大碗釀皮,她說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釀皮。
魏東說,幾十年了,你還記得啊。他說“我馬上去給你買,大柳樹下有家最好吃。”說著已轉身去了。
魏東在縣城最好的餐廳訂了房,還叫了幾個常聯係的近處的老同學。白雲問起張豔,同學們說她可是縣裏的名人了,跟工商局的副局長**結果煤氣中毒,副局長死了,她被救活了,兩人一下子全縣出名了,她男人跟她離了婚。她跟同學們再也沒有往來了,後來說是去外地打工了,早已和同學們斷了聯係。
白雲問同學們要了張豔以前的號碼,果然一個都打不通。
魏東買來釀皮叫服務員用一個大盆裝了又拿了些小碗來。白雲聞到釀皮的味道馬上說,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吃到釀皮了。心裏一酸竟想起當年那忍饑挨餓的日子。白雲感慨地說,“那時候總餓肚子,我記得那時候還想著將來掙錢了一定要好好報答魏奶奶的,誰想,竟是天上人間了。”
白雲幾下把一小碗釀皮吃完了,魏東說明天再給你買,留點肚子一會兒還有好多好吃的。白雲說這是她記憶中最好吃的東西了。
“我們敬一下白雲和顧總。”
魏東不掩興奮地舉杯提議,“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我們的老同學。”
白雲說我們應該一起敬楊老師。大家意外相見,氣氛格外熱烈。席間,王立軍說雖然不認識魏局長,但知道魏局長在公安局是有名的主持公道的好官。楊老師和同學們都說魏東的口碑一直都很好,白雲說那時候就是三好學生,我還一直在向他學習呢。魏東說我單獨敬白雲和顧總,他說顧總,你們遠道而來,就先放下手機和我們一起聊聊你們的大北京,讓我們鄉下人也開開眼界。
白雲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顧曉風叫他端起酒杯。顧曉風訕笑道,你們老同學聚會沒我啥事,你們聊,別管我。魏東說那怎麽行,顧總屈駕到我們這個小地方,我們怎能怠慢了你。幾個同學都一起敬顧曉風,白雲隻在一邊笑著。顧曉風隻好和大家一起喝起來。
王立軍說姐夫,聽說北京的房價很貴,一套房子都要好幾百萬吧?
幾百萬?顧曉風說幾百萬哪能買到房,北京隨便一套房都要上千萬了。我這塊手表都近百萬了。白雲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顧曉風便笑著說,不說了,喝酒。
大家對顧曉風的手表讚歎了老半天,魏東說我們這小縣城一套房子才二三十萬,顧總手上相當於戴了我們這的好幾套房了。顧曉風吃驚地說,不會吧?我一輛自行車都二十萬了,白雲說他胡吹的,你們別信他的。他喝了酒就喜歡吹。
顧曉風說是真的,我那還不算啥,我有幾個哥兒們那才叫有錢。
白雲說喝多了,別聽他胡說,她說你哥兒們有錢又不是你的,你就別在這兒炫耀了。顧曉風說別的不敢說,以後大家來北京深圳,這兩個地方跟我打個招呼我全程接待,保證把你們招呼得好好的。
白雲說要說到做到才行。顧曉風說我說話算話。別的地方不敢說,北京和深圳可是我的地盤。
白雲苦笑著看了魏東一眼,魏東說顧總人實在。顧曉風說魏局長要不要我找人給你提拔提拔,我哥兒們都有好多關係,省長、軍分區司令員之類的,打個招呼就行。白雲說他喝點酒就把不住了。
師生們一起舉杯同慶,慶祝幾十年後還能再聚,白雲向魏東舉起了杯,“謝謝,謝謝你的奶奶,謝謝老同學。”
一股辛酸襲上心頭,白雲咬緊牙關擠出一抹微笑,隻有她自己清楚包含在這句感謝中的所有酸甜苦辣。
白雲來之前沒想到還會見到魏東和同學們,她甚至已經忘了那些同學的名字。可人生就是那麽奇特,幾十年後再見,那些同學卻又在她心裏鮮活過來,仿佛她們又回到了過去,仿佛大家從不曾分離。一種久違的感動,像是從靈魂深處慢慢滲出來,像是一種不需要刻意逢迎的親情,從骨頭裏緩緩流了出來。
白雲,真沒想到你還會來看我們,以後有空多來啊。
對了,你怎麽想起要來看我們的。
同學們真誠的問候讓白雲與他們一點隔膜也沒有。
“我本來是來看當年的一個好朋友的,就是春燕的姐姐。沒想到她多年前就自殺了。”
春燕夫妻自從白雲到了一直是全程陪同的,同學聚會他們也在一起。
大家望著春燕沉默了。
“你姐姐叫什麽名字?”
魏東說一個縣就這麽大,如果自殺的公安局會有備案。
魏東打了個電話交待人找出春花自殺的相關資料。結果查出當時春花婆家那個村的村會計的供述中提到了春花。那個村會計是在嚴打的時候被人揭發抓起來的,他供出春花是在被他強奸後的幾天上吊的。那個村會計先後和村裏六名婦女有過不正當男女關係。魏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白雲,白雲驚駭不已,“太過分了,竟有這種事,沒想到春花受了這麽多苦,難怪她活不下去了。”
魏東說那個會計給判了八年,他說那時候是嚴打時期,應該是判得重了,他也算罪有應得了。白雲無話可說,也許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個折皺,別人無法看清折皺中隱藏的一切。她不遠千裏來探視的春花,原來遭受了那麽多意想不到的災難。先是被強奸,再被哥哥背棄,嫁了人卻生下了哥哥的孩子,被夫家毒打嫌棄,甚至被村幹部強奸。
白雲咬緊牙關低下了頭,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忍著忍著,眼淚還是流了下來,過去了那麽多年,原來記憶中的那些歲月,隻是表麵的部分。原來被春花隱藏起來的折皺裏都是累累傷痕。那個善良的春花竟不聲不響地承受著生活給予她的一次次打擊,直到走投無路,才拋下一切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從沒有善待過她的世界。
魏東知道白雲聽了很難過,就和顧曉風一起勸白雲。白雲許久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抬起頭說,“其實她死了也好,至少她不用再受苦了。”
春燕夫妻和魏東陪白雲夫婦好好玩了幾天,白雲真的沒想到一別幾十年,她曾經受過那麽多苦的地方如今讓她不住地發出驚歎,她知道農村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她沒想到,這變化讓她不敢相信,她記憶中那些曆經幾十年風雨的土屋已經成了遙遠的記憶,那些破舊的與土一樣顏色的木門,也成了曆史。
白雲還是想見見張豔,那時候除了春花白雲就張豔一個好朋友了。魏東便帶她直接去張豔父母家。正巧張豔趁孩子假期過來看孩子,她媽媽說她帶孩子理發去了。張豔媽媽打了電話給她,她說她不想見班上的同學,讓白雲夫妻到路口的小飯館等她。
魏東叫了兩碗酸奶,說釀皮酸奶和甜醅是本地的三大特色小吃,顧曉風說這酸奶看著像豆腐腦,吃起來不太酸不太甜,入口綿滑,口感太好了。白雲也幾下吃完了說太好吃了。魏東說顧總,以後要多和白雲來玩啊,他突然指著外邊說:張豔。
白雲看到一個燙著短發的女人和一個比她高半頭的男孩從門外走過,白雲站起來想去喊她,魏東說別叫她,她肯定回家打扮打扮才出來,以前同學聚會,就她一個喜歡濃妝豔抹的。魏東說我先走了,你們聊完了打電話我來接你們。
張豔果然換了條連衣裙濃妝豔抹地來了,微胖的臉上浮著一層泛著青光的油脂。她見了白雲旁若無人地大聲叫道:
“白雲你怎麽來了?你還是和原先一樣。你除了胖了一點都沒變。”
倆人緊緊擁抱了一下,白雲說哪裏能沒變呢,幾十年了。
張豔也握了握顧曉風的手說,你老公一表人才,哇,穿的都是名牌。她說你怎麽找到我家的誰帶你來的,她說我們班那幫人太庸俗了,我根本不跟他們打交道。
白雲說你現在在哪裏發展了,過得還好吧。張豔不時玩弄著手上的三枚戒指說,哪裏有錢賺我就去哪裏,出去了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大,最討厭一輩子待在這個小山窩裏。白雲說過得好就行,那我就放心了。張豔說我從來不虧待自己,女人就是要對自己好點,不然男人就不把你放在眼裏。她指著自己的仿版LV包包說,我買個包都最少要四五百塊的,不像我們班那些女生一樣沒品味。她說我這枚鉑金鑲鑽的戒指要一萬多呢,我們班那幫沒見過世麵的老土還當是銀的。顧曉風說白雲有個LV的包包是在美國買的,要三萬多。白雲趕緊說,沒有,沒那麽貴,你別聽他吹。張豔張著口呆了半天,說是嗎,那怎麽不背出來,那麽貴的包不也一樣裝個東西嗎,我這個包包質量很好,經濟又實惠,是480在珠海海關那兒買的。她說我再有錢也不會花幾萬塊錢買個包,沒必要,浪費。白雲說就是,不就裝個東西嗎,經濟實惠最好了。張豔說你還買這麽多東西幹嘛,一會兒我們找間好點的飯館請你倆吃晚飯。白雲說魏東訂了一間農家園去吃特色菜,你也一起去吧,都是老同學。張豔說他們那幫人就喜歡說三道四的,我不想跟他們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