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如果不是星期六晚上白楊和他爸爸回來,春花每天晚上都是吃完飯去陪她兩姐妹睡的,有時她偷偷舀些剩飯湯帶去給白雲姐妹,她心裏時時警覺著,她不能再讓白雲姐妹倆也餓死。她答應了白媽媽和白楊,她就得肩負重任。
春花有天晚上和她媽媽去看望生病的外婆,臨走時外婆讓舅舅從地窖裏拿了個老南瓜給春花和媽媽帶回家。春花小心翼翼地求母親能給白雲姐妹倆分一些。春花說白阿姨把她倆姐妹托付給我,我不能讓她們姐妹倆再少一個。春花媽媽歎著氣答應了,給了白雲姐妹一小半南瓜。
有天晌午,春花和母親收工回家,看到有個不認識的老爺爺坐在她家大門口等她們,原來他是來給春花提親的。春花爸爸隨後也到家了。
“我家丫頭是民國三十年1941年出生的辛巳蛇。”父親報了春花的八字。
“小夥子是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的丙子鼠,家裏也是貧農。”
新社會裏一般除了屬相衝犯,其餘倒也不大講究,兩方聽了兩人的屬相算是放了心。
“嗯,小夥子搭了二十五的頭了。”春花爸爸一邊讓茶一邊看似無意地說。那老人家自然聽得出話裏的意思,連忙解釋道:
“這娃娃心氣兒高,十八歲上起就跟著他舅舅去腦山挖金子,一年到頭都回不了幾回家,這才耽擱了親事。”
那老爺爺滿臉堆笑地解釋道,“眼下回來就想踏踏實實娶個媳婦,種田養娃過日子。”
春花爸爸收下了頭道禮,定親禮定在農曆三月三上,到時小夥子和春花兩人見麵定親。一般的鄉俗是雙方見麵如果不同意這門親事就把頭道禮和三道禮一起回了。如果雙方同意,就解開男方家提親送來的兩瓶酒,並用此酒敬奉媒人和親友。本地的訂親禮俗稱解酒瓶,男女雙方解了酒瓶蓋兒就表示雙方同意訂下了親事。
媒人說男方年齡大了,如果女方家同意打算端午就娶親。
雖然還沒見麵,春花看出爸爸對這門親事很滿意,春花感覺父親巴不得早點把她嫁出去,她坐在灶火門口一邊燒火一邊止不住地渾身發抖:
“媽,我不想那麽快就嫁出去。”
母親歎了口氣說:“男方年齡大,是急了一點,可你也沒出來個婆家,錯過了也不知還能不能碰上更好的。”
春花想把自己和白楊好的事告訴母親,可她知道這樣父親知道了會打斷她的腿,更何況婚姻這麽大的事白楊一個人也做不了主,還不知他們家同不同意。如此唯有讓白楊同家裏商量,如果同意能趕在男方家來解酒瓶前來堂堂正正提親才行。可白楊現在不在家,還得等他哪天回家才能跟他商量。
卻說白阿姨去了北京一個多月回來後,聽白楊說要向春花提親的事堅決反對:
“我已經托靠了能托靠的所有人,回北京不是沒有可能的,我們不能一輩子待在這個土窩窩裏等死。”
母親情緒激動地說,她怕是一時半會兒無法從失去兩個兒子的悲痛中走出來。
“媽,春花幫了我們家那麽多,我跟春花也合得來,如果將來真能調回北京我們就帶她一起走啊,她也願意的。”白楊著急地向媽媽解釋道。
“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春花雖然對我們家好,但她手腳不幹淨,這是品性問題。”
白楊登時愣住了,白雲和小英也彼此對視著愣在那裏,白楊愣了片刻像醒過來似地反駁說:
“媽你不能這麽說春花,她偷東西是為了幫我們,每次她偷的東西都是給了我們的。”
白雲也說“媽,春花那是幫我們的。”
白楊激動得站起來臉都掙紅了,“我也和她一起去偷了,要有問題我也品性有問題。媽,不是我們想去偷啊,可是不偷會餓死人的。”
白雲看哥哥激動的樣子,連忙在旁邊拉哥哥,想讓他坐下。
“楊楊,怎麽跟媽媽說話的。”
父親嗬斥住激動得麵紅耳赤的白楊,白楊像失控的瘋牛一樣咆哮道:“媽,我不管春花是不是品行有問題,我就是要娶春花,我這輩子非春花不娶。”
爸爸拍著白楊的肩膀按他坐下來,媽媽憤怒地望著他失控的樣子說,“吼什麽吼,這事由不得你做主。”
“現在都婚姻自由了,我的事就我自己做主。”白楊扯著脖子不依不饒地叫道。
白阿姨**著肩膀哽咽起來,爸爸讓孩子們回屋休息自己在屋裏勸解白媽媽。
“姐,你說春花姐姐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白雲心裏也糾結不清也不知怎樣回答妹妹:“那你覺得春花姐姐是好人還是壞人?”
小英猶豫不決地望著白雲,白雲知道“偷東西”這個罪名使春花的品性打了個問號,別說妹妹,就連她自己也不敢給春花下定義。她們從小被教育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麵對著幫助自己家的春花,她們在是非問題上感到迷惑了,她也不知如何回答妹妹。
這一晚上輾轉反側的不隻白楊,父親也為他的婚姻開解母親放手讓白楊自己做主:
“他自己能決定是好事,說明他長大了。”白雲爸爸把媽媽扶進屋慢慢開導。
“他不能這麽快就談婚論嫁,至少也要等實在回不去了再說。”母親堅決地說。
“你也想開點,這不是碰上有人給春花提親楊楊才著急的嗎。”
“你看看他那個樣子,竟敢跟我吵架。”
“說明他是真的喜歡春花,不然也不會這麽堅決。”
“再說了,他還沒走上工作崗位就想結婚,那怎麽行。”
“我看兒子這次是鐵了心的。”
爸爸鑽進被窩幫媽媽掖好被子耐心地說,“我們還是知識分子,我明白你是為楊楊好,可現在對他而言最好就是我們信任他,給他自由,讓他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
“你這就是不負責任的態度,由著他娶了春花,以後怎麽辦?難道不回了?一輩子就在這窮鄉僻壤窩著?”
“你看楊楊從來沒這麽頂撞過我們,他這是鐵了心了,怕是我們做不了他的主了。”
白雲媽媽又哽咽起來,“好不容易長大了,翅膀硬了就不聽話了。”
“我們顧不了那麽多,就顧眼下吧,你說他翅膀長硬了,那就讓他自己去飛,我們做父母的要給孩子支持。”
白雲爸爸說已經有兩個不在了,這三個我們要好好珍惜,他既然喜歡就隨他吧,總好過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的。
不管用白阿姨的話說,她最後同意了還是向命運妥協了,總之白楊可以在三月三楊家人來解酒瓶之前去向春花提親:
“三月初一月頭上我們請隊裏的婦女主任去你家提親。”
這是白楊在春花告訴了他三月三之前要決定的話後的第二天,白楊給她的回複。春花興奮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天他們還是約在大牆根下見麵一起去南塘。兩人都知道南塘也摸不到麻雀了,可那是他們避人耳目的絕好去處,加上白楊挑水時已經告訴春花家裏同意提親了,兩個正當青春的情侶終於覺得自己可以遵從內心的欲蟲,放心大膽地去他們幕天席地的洞房盡情私會了。他們再也不用一邊**,一邊提防著別人了。倆人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沉浸在肉欲的歡愉裏盡情迷醉。愛欲是天地的心髒,他們要它強有力地在天地間動**。這是他們有生以來最美好的一天,按他們的話說就是頭一次真正地洞房。春花開心極了,她所有的焦慮所有對未來的恐懼,這一刻,隨著她可以成為白楊的新娘的夢而煙消雲散了。那個她夢裏的未來真真切切地擺在了她的心裏,毫不含糊,千真萬確。
春花把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在那天吃飯的時候公布,白楊要在三月初一請婦女主任來給春花提親。春花看到父親由吃驚變得最終嘴角掩不住地上揚,眼角的皺紋越聚越深,春花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那也要真來了才算。”
父親冷冷地說了一句,但春花發現了父親眼角掩不住的笑意。春花終於舒了一口氣,感激地望著母親。她的眼裏溢上淚水,她連忙端了碗到廚房裏,幸福的日子就要來了,春花忍不住激動得偷偷哭了。
等待白楊來提親的這個星期,除了春燕悶悶不樂外,家裏大家都很開心,父親破例去生產隊找人剔了頭刮了胡子,還脫下他那自從穿上就沒洗過的布鞋讓洗幹淨。這個家裏隻要父親高興了,大家的日子便都也透出了喜氣洋洋的味道,就連饑餓也在這種喜氣麵前沒那麽難捱。
“姐,我覺得白楊哥哥應該娶個有文化的媳婦。”
白雲噘著嘴說。春花沉浸在自己的美夢裏沒有出聲。
“姐,白楊哥哥為什麽會娶你?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他爸爸媽媽的意思?”
春花沒有回答妹妹,她從箱子裏翻出所有可以穿的衣裳,想從中挑出一件最新的以備在三月初一這天穿。
三月初一這天,清晨的空氣裏已經可以嗅到春的氣息了。白楊神清氣爽地挑著水桶一出門就看見春燕。
“我們吃罷早飯準備一下,中午就去你家提親。”
滿臉喜悅的白楊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對這個已經被他當成是小姨子的姑娘說。
“白楊哥哥,你過來房背後我跟你說個事。”
春燕神色有些怪異地說,白楊放下水桶把扁擔搭在兩隻桶上,他看到春燕像防賊似的望了望四周,然後望著白楊示意他到房背後,像是要避著人有什麽要緊的事似的。白楊心裏掠過一絲不詳,以為提親的事會不會春花爸爸又不同意了。他急忙跟著春燕到了房背後沒人看見的地方。
白楊哥哥,我一定會好好學習和你一樣考上初師的,到時候我和你一起當老師。
我知道你學習那麽努力一定會考上的。
白楊哥哥,我姐她真的配不上你。
怎麽會呢,你姐人那麽好,怎麽會配不上我。
白楊哥哥,我是說真的,你不能跟我姐提親。
為什麽?——是不是你爸又不同意了?
我爸巴不得早點把她嫁出去,可你不能娶我姐。
我為什麽不能娶你姐?
白楊哥哥,你會後悔的,我姐真的配不上你。她闖過禍,她額角的疤就是她闖了禍我爸打她留下的。
白楊愣住了,他明白當地人說“闖禍”的意思,就是說春花跟哪個男人睡了覺了。他清楚這個意思就跟他天天兩腳踩著的塵土,雨天踩著的稀泥一樣清楚明白,他心目中完美無瑕的春花竟然跟別的男人睡過,難怪她爸整天像防賊一樣防著她出去。白楊像受了驚嚇似的望著春燕,不相信這是真的,他的大腦像爆炸一樣,已經聽不到春燕還在向他說著什麽。
這天春花一大早滿懷喜悅地和母親一起早早做好了準備,母親親自幫她梳了頭,把她的兩條長辮子折起來,用紅綢子在她腦後紮了兩個鮮紅的蝴蝶結。還幫她借了一件村裏的新媳婦的新衣服。她也幫母親箅了頭,用茶水把頭發抿得光鮮平滑。父親少有地穿戴整齊了還不時照照鏡子。春花和母親在廚房裏忙著先準備好涼菜,借了一升鬥好麵早早蒸好了花卷。說好的時間是中午,母女倆在早上出工前就已經拾掇停當了,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一上午,春花的心一直在想象中午白楊家要來提親的事,她一遍遍地抬頭看著太陽,覺著那天的太陽移得好慢。春花好不容易等到收工回來,母女倆又抹桌子掃地忙碌起來,近處的叔叔嬸子也過來幫忙,大家先把花卷和涼菜端上了桌,擺好了碗筷酒盅就等客人來了再炒熱菜了。
一切拾掇停當後,客人還沒來。本家的親戚們一邊等客人一邊誇春花命好,說春花以後說不定還能去北京看到毛主席哩。爸媽開始不時地向門外張望,台沿上的日頭漸漸上了牆,春花心裏焦急起來,卻又不好意思去大門口探望。父親開始背著手在院子裏轉來轉去,不時看看門外,春花看出父親強忍著脾氣,那一臉的怒氣單等來提親的人來平息。親戚們先還勸解說怕是有啥沒備齊的耽擱了,再等等別著急,可眼見著太陽上了窗戶,也漸漸不說話了,大家心裏都著急起來。
春花的心懸得越來越緊了,她生怕又有了什麽變故,她不知白楊會不會真的來提親。父親開始發起脾氣,罵春花不知天高地厚,說她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叔叔嬸子勸解說再等一會兒吧,說不定一會兒就來了。父親罵春花時還顧忌著門口,罵得沒有平時那麽大聲,春花擔心他們來時正碰上父親罵人,便嚇得發起抖來。她低頭在心裏苦苦地念禱,祈求白楊一定不要反悔一定來提親。
“不要等了,吃。”
父親的咆哮嚇出了春花的眼淚,她偷偷用眼角又瞄了一眼門口,狗趴在地上懶洋洋地沒一點動靜,母親歎了口氣說,“也不知啥情況,那我們先吃吧,不然出工該遲了。”
春花的眼淚終於忍不住稀裏嘩啦往下流。
“還有臉哭——,你不撒泡尿照照,人家城裏人還真的來給你提親?”
父親衝上去扇了春花一耳光,春花用胳膊遮著臉跑進了屋。嬸子連忙攔著勸道,怕是他們不懂當地的風俗,有可能沒準備停當耽擱了,這也怪不得丫頭。叔叔說不是說請婦女主任來做媒的嗎,不如他去打探下。父親說哪有女方家去打探的,不來算了我們吃。春花嗚嗚咽咽地哭得喘不上氣,嬸子進來勸她,拉她出去吃飯。春花不是為父親打她而難過,她是怕白楊可能反悔,不會來給她提親了。說的好好的,連父親都新理了頭等著,白楊怎麽就不來了。嬸子說哭啥,他們不來後天不也還有人來解酒瓶嗎,攀不上城裏人就嫁個農村的,有手有腳的怕啥咧,還怕不嫁他們就沒人要了嗎。
春花靠在炕沿邊上咬緊了牙關,她的大腦似乎停止了思考,他們會不會來提親?他們為什麽還沒來?他們是不是不來了?不,不可能,如果不來他們就不會答應的,既然答應了,白楊一定會來的?春花覺得自己的雙腳麻木了,她在嬸子攙扶下坐在了炕沿上。她固執地向門外望去,她還在指望著白楊能突然出現,可是直到陽光爬上窗頂,一家人的期待由忐忑不安變成了屈辱,最終在接近下午出工的時候,春花迎來了父親對她的又一頓拳打腳踢。春花沒有再滴一滴眼淚,她任由父親沒命地打她,她已經感覺不到痛了,這個變故來得太突然,春花沒來得及悲痛就徹底死了心。白楊家沒有來提親,也沒人來給春花一個說明。
一天後的三月初三,父親答應了來解酒瓶的黑幹憔悴、又瘦又矮的,看上去像個小老頭似的楊榮祿。春花按父親的意思和楊榮祿一起,各自解開了他們送來的係著紅繩的酒瓶——訂下了這門親事。
春花按楊家的計劃在兩個月後的端午節嫁給了楊榮祿。
“那時候直到哥哥準備向春花提親,我才知道哥哥和春花好的事,之前雖然時常幫他們傳信,卻不知那時他們已經相愛了。”
白雲說著長長地舒了口氣。
白楊一家也在春花出嫁後的三個月後,因為黨中央發出了關於1958年北京市“支邊”人員全部重返原籍的決議,全家返回了北京。白楊最終沒有再去見春花一麵,那場牽心動魄的愛情,在無聲的沉默中,深深地埋葬在了那遙遠的窮鄉僻壤。
“得知可以全家返回北京的消息後,我們太高興了,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辦好了所有手續,離開了南莊回了北京,連想都沒想起來應該跟春花道個別。”
過去了五十年,發生了多少事。也不知春花現在過得怎麽樣,當年如果沒有春花,白雲不知道她們會不會也像小旭和小明一樣餓死在那個舉目無親的地方。那時候還小,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哥哥當初沒有去給春花提親,而且春花很快出嫁了,出嫁時白雲因為家裏失約的關係全家誰都沒有去給春花道喜。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春花。如今想來,就算哥哥沒去給春花提親,白雲也覺得自己應該去參加春花的婚禮。春花於她們而言,真的很重要。
人生的路就這樣充滿了未知的溝溝坎坎,不到那一步你不會知道前麵有什麽等著你。白雲這一生經曆過不少的磨難,但比起下放到大西北鄉下的滿腳爛泥忍饑挨餓的日子,和聽不懂方言的舉目無親的悲涼,能填飽肚子的一切災難,在她而言便都不算什麽磨難了。自從回到北京,家裏再也沒有提起過下放時的那一段生活。因為當初去時的六個人隻回來了五個,白雲最親愛的弟弟小明和在南莊出世的小弟弟小旭永遠地留在了那裏。
人生就像個難猜的謎語,白雲沒想到哥哥後來沒有娶春花。
顧曉風買了六天的往返機票,準備陪白雲去南莊看望春花。他把消息告訴安妮的時候,安妮說你倆去了不會舊情複燃吧。顧曉風說你見過死灰還有複燃的嗎,你放心吧。安妮說你說離都說了幾年了,我怕你到時候又不了了之了。顧曉風說這回是我對她的最後一份報答,回來一定跟她離。安妮說那我就再信你一次吧,反正這是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了,如果你不離,那離開的人就是我了。顧曉風說她有高血壓我得陪她去,她從沒一個人出過遠門,就是離我也不能做得太絕情。
白雲要去探望春花,兒女們都來相送,雖然沒見過麵,春花在兒孫麵前嘮叨了好半天,小英夫婦和孩子們還給春花捎了禮物,小英說起春花忍不住擦起了淚,她說那時候餓的時候春花姐姐就偷偷塞點東西給她吃。白雲問哥哥有沒有什麽要捎給春花的,白楊去買了些特產說給春花的兒孫們嚐嚐。家裏人很快熟悉了春花這個還沒見過麵的長輩。小英說讓白雲帶春花姐來北京玩玩,到時候她好好陪陪春花姐。
白雲在飛機上很興奮,仿佛當初的一切都又回到了眼前一樣。她不停地給顧曉風講起五十年前的往事,顧曉風本想故意冷淡她的,免得到時開不了口,不料白雲的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兩個弟弟死在那裏了?餓死的?”
顧曉風從來沒受過餓,“三年困難時期”,他的確從報紙上聽過,但他沒想到真的會餓死人,而且自己老婆小的時候竟餓死過兩個弟弟他都不知道。以前誰也沒提起過,他覺得有些震驚。
飛機在白雲的嘮叨中不知不覺就到了,下飛機後顧曉風和白雲先在一家預訂的酒店住下來,打算第二天一早再坐車去南莊。白雲想起當年在南莊的日子喃喃地說,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春花了,不知春花現在見了我還認不認得出來。顧曉風回複安妮說剛下飛機。
第二天他們從酒店包了輛車直奔南莊。司機聽說白雲小時候在南莊待過兩年,便格外熱情。
“以前去那邊要一天時間,現在在山上打了隧道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大姐放心,用不了三個小時,保證把你送到地方。”
白雲覺得當年她們輾轉幾趟才到的省城,沒想到現在如果不在省城住,當天都可以到春花家了。
到了黃河大橋時,司機按白雲的意思停了車,司機親自陪同白雲夫婦走上兩邊拉了鐵索的高架橋。
“這是近兩年新修的黃河大橋,老橋還在西邊。”
當初的黃河浮橋白雲記得清清楚楚,二十幾座的長途汽車慢慢從橋上駛過,所有乘客都要下車跟在車後走路過橋。那浮橋上沒有護欄,黃河裏有許多的柳樹樁上連著粗粗的大鐵鏈,沿鐵鏈係著許多破舊的木船,上麵平鋪了一層木條板,那些舊船和木板在白雲記憶裏泛著黑裏泛白的舊跡。白雲記得自己當初走在上麵特別害怕,那木橋還會在汽車輪底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人走在上麵還因汽車的行駛而有些搖晃。而且低頭從一些爛了的木板間能看見湍急的水流。
如今的黃河大橋已是兩邊拉著許多鋼索的鋼筋水泥橋,像全國各地的現代化大橋一樣,倒也沒什麽特別。車駛過時就像在公路上一樣不用下車。
司機特意開車到了舊的黃河大橋,那也不是白雲記憶中的木船拚的浮橋。司機立即用手機百度了一下,告訴白雲那個浮橋是這架鋼筋水泥橋於一九七八年六月建成通車後被拆除了。
黃河兩岸,綠樹蔥蘢。白雲記憶中的那些低矮的土牆,已被青磚古味的農家園所替代,司機說起黃河兩岸的農家園如數家珍。白雲從車窗裏望著樹木後麵刀劈斧砍似的山巒時隱時現,黃河在山巒綠樹間像一條銀鏈,時而閃閃發光時而隱藏不見。司機打開車窗,一股沙棗花的香氣撲鼻而入。
“我記得,這是沙棗花。”
終於有一件記憶中的東西對上號,白雲欣喜不已。在忐忑的疑惑中,方才相信當初的來路真的沒錯。她想起有一年端午,春花帶她們兄妹幾個去摘沙棗花,大門、房間門和廚房門頂都插一束。沙棗花枝上有像花椒樹一樣的刺,不小心會紮到手,春花用鐮刀把手握的地方的刺劈了,再用手絹捆緊才讓他們兄妹抱著。那香噴噴的味道彌漫在家裏很久,直到那花枝幹枯了香味也一直都在。
“沙棗花很便宜,一大捆才兩塊錢。”
司機指著路邊沙棗樹下兩個水桶裏裝的半人高的沙棗花枝說,白雲真的有了想買一把的衝動,就是怕有刺不好拿。可司機說“南莊多得很,你到了去摘都不用錢。”
司機熱情地說,知道《還珠格格》裏的香妃嗎?據說香妃就是用沙棗花製成的香料身體才會有奇香的。
顧曉風拿著手機在跟安妮聊天。安妮說真有那麽香你帶點給我,讓我也看看香妃用過的香料。顧曉風說遵命,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給你摘了來。
“這條路直上就到南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