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從那天開始,春花每晚做飯吃完後一刻不停地拾掇完家裏的活,再去陪白雲兩姐妹做飯睡覺,免得父親哪一下心裏不舒坦又不讓她去了。

白雲家的風箱壞了,拚命拉都拉不出風來,父親有一天還親自去幫她們拆了風箱,在已經變得光禿禿的拉杆上重新綁了新的雞毛。風箱安在了灶台上,小英使勁拉了兩下,把灶裏的灰都衝出來了。

“好大的風。”小英高興地用手彈去臉上和頭發上的灰說。

“謝謝叔叔。”姐妹倆都向春花爸爸說。

春花爸爸沒有回應,說有沒有麻繩,三個姑娘尋了半天沒尋著,春花爸爸解下院子裏綁在兩根柱子上晾衣服的繩子,從灶門口抓了一大把麥草用繩子的一頭綁住,又在麥草下麵綁了個牆角落的石頭。春花看出爸爸是要上房去捅煙筒,她們家的火燒得不利索時都是這樣把麥草吊進煙筒裏上下拉動,把煙筒裏的灰清理掉,燒火就利索了。果然爸爸踩著梯子上了房頂去捅煙筒了,白雲姐妹自是感激不盡。

爸爸捅完煙筒下來後,白雲趕緊倒了碗開水雙手端給春花爸爸。春花爸爸擺了擺手撣了撣身上的灰,把繩子朝柱子上甩抖了幾遍又拴回柱子上,然後拾掇了家當回家去了。春花和白雲姐妹跟著白雲爸爸把他送到大門口,春花爸爸頭也不回地走了。春花望著白雲露出了笑容。

“叔叔手真巧,會做燈盞還會修風箱還會捅煙筒。”白雲邊關大門邊對春花說,“要是脾氣好點就好了。”

“我爸爸還會盤灶盤炕哩,他盤的灶燒火可利索了,好多人家盤新灶還叫他去幫著盤呢。”

白雲看到春花的臉上**起了她剛認識春花時見過的那種笑容,她忍不住對春花說,“春花,你笑起來真好看。”

春花的眼前浮現出白楊也這樣對她說時的情景,她忍俊不禁地突然臉紅了。白雲說你害羞的樣子也很好看,春花眼裏閃出驚喜的光芒:“真的嗎?我真的好看嗎?”小英說春花姐姐,你笑起來像一朵美麗的花一樣,我也喜歡看你笑的樣子。白雲看到喜色像一朵開敗的花,漸漸在春花臉上枯萎了。白雲已經習慣了春花的陰晴不定,也不在意。

第二日傍晚,春花和白雲把小英鎖在家裏出去外頭找吃的。

“隊裏的人說把麻雀用泥糊了烤熟比大肉還好吃。”

春花帶著白雲,拿著弟弟的彈弓到樹林裏去打麻雀,順便拾些燒柴。白雲自從小明死了後常常想起小明來,春花看到白雲見了她拿的彈弓便低頭不說話了,知道她又想起了小明,便也默不作聲了。兩人一路上背著背篼走到了樹林裏都還沒說一句話。春花心裏也很難過,她也隻能默默地陪著白雲,在噗噗的腳步聲中各懷心事地向村外的樹林走去。

“我媽說死也要把我們調回北京去。”

進了樹林白雲終於開口了。

“都調回去?你哥,也調回去?”

白雲點了點頭。

“你哥這陣沒給我寫信了。”

春花在一片枯黃的草地上停下來。周圍的樹都落盡了樹葉,在泛白的天空的背景上伸展著稀疏的枝丫。

“他實習的學校在腦山,可能一時回不來,你有不會的就問我。”

白雲跟著春花停下來說。

“真想一輩子都和你們在一起。”

春花說著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白雲回身疑惑地望著春花,春花蹲在地上哽咽起來,接著嗚嗚地放聲大哭起來。

“春花,你,怎麽了?”

“要是你們走了,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了。”

春花頭一次當著白雲的麵這樣放聲大哭,白雲看著春花淚流滿麵的樣子也抽泣起來,春花見了連忙捂著臉深吸了口氣止住了哭,過來安慰白雲。

三月的樹林裏樹木都光禿禿的,因為沒有樹葉遮擋便能看見樹上停留的麻雀。兩人拾了些小石頭堆在地上,春花拿著彈弓蹲在地上瞄準一個樹枝上的麻雀,白雲大氣也不敢出地伏在春花身邊也盯著那幾隻麻雀。春花拉開彈弓,“嘭!”地一聲沒打中,樹上的麻雀撲楞楞全飛走了。白雲失望地直起身子歎息起來。

春花抬頭望著沒有樹葉的光禿禿的樹,望見一棵像是頂著天一樣高的白楊樹上有個高高的喜鵲窩。她仰著頭盯著那個幾乎在樹頂上的喜鵲窩說:

“盤個窩怎麽盤那麽高。”

“那麽高,你不是想去掏喜鵲窩吧?”

春花也知道沒可能爬上那麽高,就是能爬上去,樹頂的枝丫太細了,也到不了喜鵲窩那裏。春花隻好蹲下來找麻雀打。麻雀沒打著卻聽得不遠處撲啦啦一聲巨響,驚起一隻草叢裏的野雞“咯啊咯啊”地朝遠處飛去。

“有野雞窩。”

春花驚喜地大叫一聲,一把抓起背篼朝野雞飛起的地方跑去。大樹底下都是一片一片的幹紮刺叢,近旁的泉溪兩岸都結了一層白白的晶瑩透亮的冰,冰層和流水邊上是在細細的草葉或樹的細須上結成的冰晶,掛在溪流邊的冰珠亮晶晶地輕輕搖曳。溪水清澈見底,汩汩流淌的溪水裏顏色深深淺淺青青白白的鵝卵石看得一清二楚。野雞飛起的地方在溪流對岸,春花沿著溪流尋找能跨過去的窄處,到了一處拐彎的地方,兩邊有些石頭露出水麵,春花小心地用腳試了試水邊上的冰結不結實,然後放下背篼,往後退了幾步準備衝刺。白雲跟在春花身後跑過來,才反應過來她是要跳過溪流去的,白雲見那水麵那麽寬怕是跳不過去的,才想喊住春花時,隻見春花飛速起跑到了溪邊一個箭步跳到了溪流對麵。白雲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春花已經跳到了對岸,她跑過去,望著那寬寬的水麵停下來。

“把背篼給我扔過來。”春花在對岸喊白雲。

白雲鉚足了勁把春花的背篼扔了過去,差點把自己帶倒。背篼卻掉進了水裏順著水往下流。春花急忙躬著腰把背篼撈了起來,白雲才鬆了一口氣。

白雲見春花把背篼抱在胸前頂著雜刺硬往前開路,沒一會兒便被雜刺遮住了。

“撲楞楞——”一聲,雜刺叢裏又飛起一隻野雞,嚇得倆人都尖叫起來。春花於是順著野雞飛起的地方找到了野雞窩:

“白雲——,一大窩野雞蛋,有好多。”

春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大聲地數給白雲聽:“二、四、六、八、九、十、十二個。”

白雲站在水邊屏息聽著春花一個一個地數著,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仿佛一鬆懈那野雞蛋就會少了一個似的。

“十二個?”,白雲鬆了口氣,她沿著溪邊走上走下,看小河哪個地方窄一點,可沒有一處是她能跳過去的。白雲著急地站在對岸躍躍欲試,她好想跳過去親眼看看那一窩野雞蛋。白刺叢很密實,春花那穿了好些年的舊花布棉襖終於在一叢白刺間紅紅地閃了出來。

“真的有十二個啊?”

白雲按捺不住又大聲問道。

“整整十二個。”

喜悅掛在春花臉上,她的聲音洪亮脆響。她小心地把背篼抱在胸前,頂開帶刺的白刺叢,一步一步從白刺叢鑽了出來。春花笑得舒朗燦爛,就像白雲剛認識她時一樣。

“我遞過來你接著,小心別掉下去了。”

春花一腳踩著溪岸的地麵一腳踩著岸邊薄薄的冰層,把背篼盡力遞過來,背篼裏裝著野雞蛋,可千萬不能掉下去。白雲用腳探了探冰麵,小心地踩在上麵盡力把手向對岸伸去,可中間還差好多,白雲根本不可能接到背篼。

“找一下看有沒有長些的樹枝。”春花說。

兩個人隔著溪流在兩邊找,可周圍要麽是大樹,要麽是雜刺,根本找不到小樹去折棍子。

“那怎麽辦啊?”

比起沒找到野雞蛋來,更令人著急的是找到了卻拿不過來,就像你隔著玻璃看著一鍋熱氣騰騰的白麵饅頭卻吃不到一樣。

春花一咬牙便坐在地上,麻利地脫了鞋襪,把襪子塞進棉鞋裏扔了過來。白雲連忙把兩隻鞋撿到一起。春花弓著身子把棉褲硬拉到膝蓋上麵,白雲看著她背了背篼一手提住膝上的兩個褲管咧著嘴鑽進了刺骨的水裏。

“春花。”

白雲驚叫著打了個激靈,刺骨的冰冷襲上心頭。她緊張地看著春花齜牙咧嘴地一腳一腳從冰冷的水裏淌了過來。

白雲急忙把手伸過去,把凍得打顫,嘴巴裏直發出“呲——呲——”的聲音的春花扶了出來。春花一踏上岸,便用腳後跟點著地,嘴巴裏“嗷!嗷!嗷——!”地叫著不停地在地上蹦跳,地很紮腳,春花放下背篼一屁股坐在地上。白雲一眼看見了背篼裏的一堆蛋,她小心地把背篼往一邊推了推喊道:

“快坐下,我給你焐焐腳。”

春花的腳凍得通紅,她冷得兩腳懸空不停抖動,抖了半天才捏起袖口擦了擦腿把棉褲拉了下來,白雲已經撩起自己的棉衣把春花的雙腳揣進了懷裏。

“在我肚子上焐焐。”

“別,會很冰的。”

春花還是不肯把冰冷的腳貼在白雲的肚子上。白雲使勁把春花的雙腳朝自己肚子上一拉,一股鑽心刺骨的冰冷像冰疙瘩直刺白雲的肚子,白雲忍不住“啊——,啊——”地叫喚起來。

春花的腳在又燒又痛中漸漸地焐暖了,能完全放在白雲的肚子上了,白雲望著身邊那一堆野雞蛋高興地一遍遍地說:

“這麽多,真的有這麽多,我還從來沒見過野雞蛋。”

“我爺爺說野雞一年能抱兩三次蛋,這時候應該是今年的頭一窩,過幾個月如果它不挪窩,我們再來可能還能撿到哩。”

“我們要是早點撿到該有多好”,白雲抓了兩隻蛋愛不釋手地說,“要是能早點找到這些蛋,小明也能吃上了。”

春花的心被狠狠地紮了一下,比剛才在刺骨的水裏還疼。

“都怪我,沒早點帶你來。”

白雲雙手握著那兩隻野雞蛋,懷裏還焐著春花的腳哽咽起來,春花看到白雲的眼淚吧嗒吧嗒砸落下來,她抽出腳穿了鞋襪,把白雲手裏的蛋取下來,把白雲冰涼的手塞進袖筒裏暖著。白雲閉著眼仰著頭放聲大哭起來,春花也受傳染哭了起來,她想,白雲一家顛沛流離連原本那麽機靈可愛的弟弟都死了,自己想幫她們卻還得躲著時時緊盯自己的父親,一想到答應娶自己的白楊也要和她們全家一起離開,春花的心裏比剛才那刺骨的冷水還要寒涼。兩個人在喜獲一窩野雞蛋後,在無人的樹林裏為各自的命運抱頭痛哭。悲痛像瘟疫一樣把兩個女孩瞬間擊潰,春花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有了白雲,有了白楊,有了對生活的希望,可這一切,短暫得讓人猝不及防,她不知道,如果白雲一家回了北京,白楊也走了,她這輩子,便再也沒了指望,那麽將來,她該怎樣過以後的日子,自己肮髒的身體不知怎樣蒙混過去,她不知會遇上哪裏的人娶了自己,不知將來會不會沒有那麽多磨難,她突然覺得白楊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美夢,美得無論她多麽不願意醒來,可刺眼的太陽已經無情地驅趕走了那個可以做夢的夜。

可春花還是咬緊牙關,堅持不停地學習文化知識,她想就算白楊有一天真的走了,自己也要努力考上初師,改變自己的命運。可家裏又開始為修牆而倒土塊,兄妹幾個從天不亮就起來拉土和泥倒土塊,翻曬,一天工餘時間全在倒土塊上了,春花再也沒有看書的精力了。

這天課外活動時,白雲和張豔坐在操場邊的柳樹下聊天。班上的同學們滾鐵環的滾鐵環,跳繩的跳繩,還有的在操場上玩“救活人”和打沙包。

“白雲,告訴你個秘密。”張豔看著不遠處滾鐵環的魏東挨近白雲說。

“什麽秘密?”

“你保證不告訴別人。”

“嗯,不會的,我向毛主席保證。”白雲認真地說。

“你有沒有看出來魏東喜歡我?”

“嗯?我——,我沒注意。”

白雲隨著張豔的目光望著正在操場上推著鐵環奔跑的魏東,眼裏露出一絲迷惑。“是——,是他告訴你的?”

“他沒告訴我,我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來的。”

“啊?他的眼神?”

白雲側臉望著張豔有些不信。“他的眼神是什麽樣的?”

“他看我的眼神很勾人。”

白雲看到張豔一臉陶醉。

“你倆快來參加活動啊,別坐著了。”

魏東滾了一圈鐵環剛好從她們麵前經過時邊滾邊向她倆喊道。

“你看吧,他其實是想叫我的。”

白雲心裏還是不信,她覺得張豔肯定是一廂情願,但她沒有反駁她。她心裏隻是有些失望,像是她喜歡的人被張豔搶去了一樣。

有天中午,魏東對白雲說他奶奶讓白雲星期五去他家。白雲答應了,心裏暗暗高興,但她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張豔,她心裏也很疑惑,為什麽魏東的奶奶會叫她去他家,可她也沒問。星期五晚上放學後,白雲排在魏東他們回家的隊伍後麵,她心裏擔心張豔會問她,幸好張豔沒有發現。

魏東的奶奶一進門就拉著白雲的手稀罕地說著白雲聽不懂的話,魏東笑嘻嘻地給白雲解釋。

“我奶奶問你北京遠不遠?問你有沒有見過毛主席,我都幫你回答了。”

白雲靦腆地望著奶奶笑著,奶奶引她坐下,圍起圍裙給白雲切來了一大碗釀皮。

白雲一邊咽口水一邊望著魏東,“這是我奶奶自己做的,快吃。”

奶奶幫白雲調好了鹽、辣子醋、韭辣和芥末汁,把那黃澄澄軟乎乎的釀皮拌勻了推到白雲麵前讓她吃。白雲望著魏東,魏東把筷子塞到她手裏。奶奶去給魏東切了,白雲終於沒忍住那撲鼻的香味湊近了嘴吃起來,口水從兩腮間抽緊而來,白雲半張著嘴等著那股酸勁兒過了才夾了一筷子送進口裏,心想等著和魏東和他奶奶一起吃的,嘴巴卻等不及了,加上魏東在邊上催著,便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地吃起來。飽蘸了酸辣調料的釀皮在白雲嘴裏軟糯地勾引著她的味蕾,那熗韭菜的香味和油潑辣子醋的酸辣味一起,令白雲欲罷不能,她一口氣把那一大碗香噴噴的釀皮送下了肚,連碗底的湯汁也一仰頭全喝了下去。

“兌點開水,會辣哩。”

奶奶顛著一雙小腳去給白雲舀開水,白雲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羞紅了臉不好意思抬頭。

“好吃吧?”

“嗯,好吃。”嘴裏的辣味給熱開水一衝,便如針刺般火辣辣地又辣又香,幾口開水下去,那辣味便漸漸淡了。

“這是今年下來的新麵做的,再吃一碗。”

奶奶拿了白雲的碗又去切,白雲慌忙起身推辭,“奶奶,別切了,你們吃吧。”

“一年新麵下來就做這麽一回釀皮,平常也吃不上,今兒讓我們大北京來的姑娘好好吃個飽。”

魏東把奶奶的話說給白雲,白雲又驚喜又感激地望著那碗奶奶又切給她的釀皮,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要不,我把這碗帶回去給我妹妹吃?”

魏東把白雲的話告訴了奶奶,奶奶握著白雲的雙手心疼地說,“你吃了這碗奶奶再給你切一碗你拿著去。”

白雲猶豫不定地望著魏東,魏東又把筷子塞她手裏,白雲再也顧不得那麽多又端起了碗。那誘人的香味令她顧不得推辭,她又把那碗吃了個精光。白雲終於吃得飽飽的,她感激地望著慈祥的奶奶道了謝,魏東把她送到她家後把釀皮倒在家裏的碗裏才回去。

那晚小英回家,白雲把蓋在鍋裏的釀皮給小英吃,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妹妹,魏東奶奶做了一摞釀皮,她吃了兩大碗。因為放了醋釀皮會碎掉,所以給妹妹帶的裏麵沒有放醋,可小英也覺得這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姐,你吃了兩碗?他們沒笑話你啊?”

“是他們硬讓我吃的。他奶奶可慈祥了,就像我們的奶奶一樣。”

姐妹倆興奮了許久,晚上又說給春花聽,那晚,白雲在釀皮的香味裏興奮得舍不得睡著。不過白雲有些疑惑的是,她不知道魏東奶奶早幾天就叫她今天一定去她家,可去了卻也沒有說到底有什麽事,白雲想是不是魏東奶奶忘了要找她什麽事。

這天早上,春花故意隻挑了一擔水就趕忙倒土塊去了。

“姐,你不挑滿水缸晚上就沒水用了。”春燕邊往大鍋裏舀水準備燒開水邊喊已放下扁擔出了廚房的姐姐。

“趕早倒土塊白天就能多曬下,我後晌再去挑。”

兩個弟弟揉著眼拿了倒土塊的模子出來,父親已經和好了泥在外邊叫喊了。媽媽和小弟把前日倒的在地上整整齊齊立著的土塊收起來摞在南牆根。這些土塊在南牆根曬幾個月,到了夏天就能砌牆了。春花先把地掃幹淨,再在上麵撒上一些沙子,爸爸和大弟就在上麵一排排把土塊倒上。媽媽摞完了土塊又來幫她們,她用鐵鍁往他們的模子裏填上泥,春花抬不動四格的,就和弟弟一樣用三格的模子。太陽慢慢地照到地上新倒的像方塊棋一樣的土塊上,春花凍得麻木的口鼻漸漸在明朗的太陽下有了冰涼的感覺。春花深深吸口氣掙紮著端起模子,走到那方塊棋隊裏,躬身把模子扣在地上,等抬起模子時,地上便又多了一排三個長方形的土塊。春花起身又向泥堆走去,父親收起了和泥的鐵鍁,又累又餓的春花終於看到了停下來的希望。她的雙腿已經在顫抖,可她還是掙紮著把最後的那些泥坯倒完,然後把模子,鐵鍁和刮刀拿到渠裏洗幹淨帶回家。

太陽越來越暖越來越明亮了,村莊已經蘇醒,雞犬牲口河渠的流水都又生機勃勃地吵鬧起來。繁重的勞作並沒有讓春花停止對白楊的念想,可現在,她想他的時候心裏也是充滿悲哀的。自從春花知道白雲媽媽打算全家回北京時,她就明白她和白楊沒有未來、她再也沒有夢可以做了。可她還是改不掉傍晚去挑水的習慣,改不掉挑著水桶一路走一路留意身後的腳步聲的習慣。她能聽出白楊的腳步聲,就像她一聽就知道是父親的腳步聲一樣。她已經習慣了每天的傍晚都去挑一擔水,這樣無論白楊哪天回來,她都能在河邊遇見他。她已經兩個星期沒見到白楊也沒收到他的信了,她雖說已經從白雲的口裏知道了她們一家準備回原籍的打算,可她想知道白楊是怎麽想的。白楊給了春花人生的希望,可就算有一天希望會破滅,她也希望那一天能來得慢一點。春花在每天的煎熬中體會到了什麽叫度日如年。

這天傍晚春花到了橋上,那時隻有一個人在渠裏舀水,不是白楊。春花的心又涼了。她無心地回應了下別人的招呼,等挑水的人走了才默默地把木桶用力甩向渠裏,她看著水桶慢慢沉入水裏裝滿了水,她的心也隨水桶沉到了底。春花依著橋欄讓水桶停在水裏,望著湍急地向橋下流去的河床,眼淚吧嗒吧嗒落了下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春花連忙側頭在手臂上蹭了淚把水桶拉了上來。她趁拿下扁擔時迅速再擦了一下眼角,怕別人看出來她哭過。

“春花——,我就知道能碰上你。”

白楊望了一眼身後,看沒人便湊過來說。

春花驚愕地抬頭,飛快地望了一眼大坡往後退開了些,“我,我竟然沒聽見是你。”她結結巴巴地說。

“這會兒沒人,你躲那麽遠幹嘛。”

白楊燦爛的笑容傳染給了春花,春花的臉上也**開了忍俊不禁的笑容。

“還是小心點,被人看到了不好。”春花又瞟了白楊一眼杏眼含春地咬了一下嘴唇。

白楊把桶放在橋上把扁擔也立在橋欄上,他還是不敢從橋上吊著桶打水,他有一次試的時候水桶從橋下漂了下去,他再也不敢試了。他提著桶蹲在水邊的大石頭上把桶沉在水裏。春花站在橋上扶著扁擔隨時留意著坡上有沒有人來。

“你怎麽哭了?你爸又打你了?”

白楊提起一桶水放在橋上,趁躬腰時掃視了一下周圍才望著春花問道。

春花沒想到他看到了自己哭,她不好意思地說了聲“沒。”便扭過頭去伸了伸舌頭,內心的甜蜜卻滿溢在藏不住的笑容中。

“你的桶誰給箍的?”春花望著白楊的桶上新箍的兩片木板,父親會箍桶,但她不敢找父親幫忙。

“賈家的爺爺。”白楊說,“吃完飯到南塘去捉麻雀,我在磚廠門口等你。”

村裏快要春耕了,地裏已經背了糞,就等起墒施肥播種。此時的田地裏都光禿禿的沒有遮擋,南塘在南山腳下,除了誰家有人過世了去那裏埋葬,或是村裏的孩子們放牛的時候偶爾去那裏玩,基本上沒人去那麽遠了。

春花抬眼瞄了下周圍看沒人才說:

“從郭家的房背後去大牆那裏等。”

大牆是村裏一個大果園的南牆,也是村莊的最南端。南牆再往南沒有人家,一眼望去全是田地了,望到田地的盡頭是磚窯,過了磚窯背後的南山根兒就是南塘了。春花知道過了南牆一般不會有人了,兩人可以早點見麵。

白楊從水邊掰了兩個手指長的冰棒遞了一個給春花,春花把晶瑩透亮的冰棒塞進嘴裏,兩人嘎嘣嘎嘣地嚼著冰棒秋波傳情。

“你先走。”春花想跟在後麵,這樣她可以一直都能看見白楊。春花嘴裏嚼著冰棒故意等白楊上了坡頂才遠遠地跟著他的背影擔著兩桶水回了家。

這一陣生產隊的黨員們天天晚上都在生產隊學習從縣裏拿來的一摞春節前的《人民日報》頭版文章,大家對毛主席炮擊金門的偉大壯舉群情激昂,隻可惜那幾十張報紙上都沒有金門最後有沒有收複的內容,也不知結果怎樣了。因此大家晚上都去認真聽報告。春花的爸爸入了黨成了預備黨員,他每天也和別的黨員幹部一樣積極地去參加學習。因此春花爸爸偶爾也會忘了不讓春花星期六晚上去白雲家的規定。春花就等父親出去後溜出去和白楊見麵,在她爸爸學習完回來前趕回家。

白楊是星期六下午請了半天假回來的。母親回北京還沒回來,他放心不下沒有人照看的兩個妹妹。尤其是兩個弟弟的死像是時時對他的警醒,讓白楊心裏更加不放心妹妹們。

春花等父親去生產隊開會了才悄悄出門。白楊已經在大牆底下等了好久。

“春花,我在這兒。”

春花剛走到郭家房背後,遠遠就聽見白楊壓低了嗓門在喊她,笑容不由自主地**漾在了春花的臉上。春花朝身後望了一眼迅速朝白楊跑去。

“你怎麽還背了背篼?”

“可以順便拾些牛糞燒柴的。”春花笑臉燦爛地說。

白楊馬上想到這是春花為出門打的掩護,不然她連出門的理由都沒有。

白楊從大牆根起身跳過約一米寬的水渠,緊緊地握住了春花的手。春花慌忙朝四下裏掃視了一圈,才放心和他牽著手沿著河渠邊的小路朝南塘走去。

“我以為你實習回不了家哩。”

“我請假來的,同學們還要預講總結。你們都好吧?白雲說你每晚都去陪她們,你爸沒再打你吧?”

兩人手牽手,從彼此的手心裏感覺到對方的心跳。白楊總是那麽興致勃勃,春花從他身上感染到了陽光燦爛的活力,內心的陰霾被他朗朗的朝氣一掃而空。

“我們今天多打點麻雀給妹妹們留著,我可能到實習結束前都回不來了,總請假不好。”

“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她們的。”

春花用糞叉拾起路上的一泡牛糞,白楊接過糞叉幫她裝進背篼裏。春花含情脈脈地望著白楊又咬著嘴唇低頭笑了。

春花,你笑起來真好看。白楊說著迅速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春花笑得更開心了。

風吹過來,似乎含著春天的味道,田裏已經翻了地,快要播種了。

“我們要是每天都能在一起該多好。”

白楊牽著春花的手熱辣辣地望著春花說。

春花不自覺地長籲了一口氣低下了頭,眼角閃過一絲陰霾。

白楊停下來,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怎麽了?”

春花長舒了一口氣,像是把所有不快都吞到了肚裏,她望著他的眼睛,那眼睛裏一定有個機關,讓她一看到他就忍俊不禁。春花搖了搖頭說,以後萬一有一天你不見了,我該怎麽辦?

春花說著仰頭望著夕陽將盡的天空,白楊也隨她停下腳步,天空已經灰蒙蒙的,路邊的鑽天楊沒有一片樹葉也不失它無與倫比的高傲與疏密相間的美。天空像是它淡色的襯布,把它的每一根枝條都一絲不苟地襯托得瀟疏有致。

“我怎麽會不見了?這輩子我們倆一定要在一起。”

夕陽咯噔一下落了下去,隻兩人抬頭望著天空的刹那,再回首時,西山頭上隻剩下一些夕陽的餘暉,像一灘稀釋了的血跡抹在天際。太陽像是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了無蹤跡。

笑容又綻開在春花的臉上,她邊走邊拾些牛糞或柴禾,路過磚窯廠的時候兩人不舍地鬆開手,各自向前走去,唯恐碰上人被看到。

兩人做賊似地走過了磚廠,在磚廠後的一片林帶後就是南塘了。

“現在哪裏都打不到麻雀了,就不知南塘還有沒有。”

“就算沒有,你能出來就好。”

春花像是被猜中了心思似地紅了臉,她咬咬嘴唇低下頭去。

“你猜,我們會不會在南塘碰上也去掏麻雀窩的人?”

春花撿起渠邊的一個小樹枝用腳踩斷裝起來,她頭也不回地問道。

“這麽遠肯定沒人來。”

白楊不假思索地說。白楊一手提著柳條編成的背篼,一手牽著春花向山坡上跑去,兩人的笑聲扯破晚風在南塘上空**漾。

“噓——”,春花突然停了腳步示意白楊不要出聲,白楊也看到了前麵一對父子模樣的人穿著孝衫手持引魂幡朝東麵墳場走去。倆人便在他們身後約五六十米。

“有人去上墳哩,我們別吵了。”春花壓低嗓門說道,其實她不用那麽小聲,那麽遠別人也聽不到。

“這時候又不是什麽節的怎麽會傍晚來上墳呢?”

白楊望著埋著兩個弟弟的方向說。

“我們這裏人過世了百天之內每天傍晚都要來燒紙敬茶飯的。”

“小明——,”

“小孩是不那樣燒紙祭奠的,隻祭拜長輩。”

天色有些模糊了,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他們屏息牽手朝西麵山崖而去。

白楊時不時回頭望一望埋著弟弟們的方向,春花跟著他的目光,有那麽一會兒,兩人都沉默不語。死去的人到底能不能感受得到活人,這個問題使人對墓地心生敬畏。兩人注視著那對上墳的兩父子離開,直到他們穿著白色孝衫的身影消失在路邊的林裏。白楊想去看看弟弟們,卻又怕去。他最終還是把目光扯了回來。

到了山崖根兒,白楊把背篼扣在地上坐在上麵,他把春花拉到懷裏,春花怕把背篼坐壞了沒往他腿上坐。白楊拿出一個細尼龍網篼說,我們找個棍子把網篼挑在上麵,但是這樣搗麻雀麻雀會飛走吧。春花說等天黑了麻雀回窩了,就直接從麻雀窩掏就行,麻雀眼盲,天黑了不會飛。

兩人坐在山崖下避風處等天黑,其實兩人都在期待一場獨屬於他們的親密。東邊上墳的父子留下的柏枝香還在冒著青煙,那些微微隆起的墳包的輪廓也漸漸淡了,眼前蒙起了灰蒙蒙的一層紗。此刻除了蛙鳴和嗡嗡的蚊蟲聲,間或還有一些烏鴉的哀鳴劃過黃昏。

“春花,想死我了。”兩人依肩並膝坐著說話,白楊的手終於不安分地向春花身上探去,天地心甘情願地成了他們的洞房,白楊呼出的熱氣撩撥起春花的夢。春花在迷惑中聽到白楊囈囈喃喃的心聲:

我每天都想你,我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想我?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第一個想的是你,燒開水時也想你;吃飯時想你,睡覺前更想你。我每天除了站在講台上的時候,其他的所有時候你都在我腦海裏,春花你有沒有像我這樣想我?

春花說我也一樣想你,可我害怕萬一我倆被別人知道了,我的名聲就壞了。

再過三個月我就畢業了,到時候萬一別人知道了我就到你家去提親,堵了別人的嘴。

萬一我爸不答應呢?

現在是新社會了,不能再包辦婚姻了,我們要婚姻自由,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可我現在忙得沒時間學習,萬一我沒考上初師怎麽辦?

那就我去教書當幹部,你當農民,我們也一樣能結婚,誰也沒規定幹部和農民不能結婚。

那萬一你們真的要回北京?

我們結婚了,我去哪兒你也去哪兒,回北京我就帶著你一起走。

春花心裏的石頭落了地,她終於看到了幸福的樣子。仿佛山風都滿含喜悅,在夕陽的餘暈中笑盈盈地點頭顫抖。愛情是一雙懵懂初開的戀人蠕動的靈魂,彼此接納彼此交融。這世間還有什麽枷鎖禁錮得了少男少女心裏燃燒的火焰。這愛情像是天地的心髒,唯有它強有力的跳動,才能延續這天地的壽命。

“你畢業了真的會來我家提親吧?”

春花明白即將發生的事情,她本來想說萬一懷孕了怎麽辦,可她怕嚇到白楊,她不想白楊因此而退卻,她覺得有一股魔力牽引著她,她覺得自己就是粉身碎骨也願意和白楊纏綿在一起。

“春花,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從苦難裏解救出來,我一定要讓你過上美好的日子。”

春花坐在白楊的兩腿間斜靠在他身上,在她來不及閉上眼睛前,白楊的唇已經火熱地覆在了她的唇上……他們勇往直前不顧一切,他們想把自己揉碎在對方身體裏。他們不知道麻雀有沒有回窩,未來有沒有歸宿,他們隻有彼此,彼此才是他們此刻的全世界。

春花相信白楊會一輩子和自己在一起,她不再顧忌不再害怕。他們的愛就是這天地的心髒,她隻想讓這心髒強而有力地跳動。

春花,我等不到畢業了,我真想現在就娶你,我想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春花的笑格外燦爛,沒有一絲擔憂。**帶來的興奮使她的臉顯得紅撲撲的生機勃勃。

我們要一輩子都和現在一樣。

還有三個月,我一畢業就去給你提親,我們早點結婚。

“嗯。”

春花羞澀的臉上**開了一朵幸福的花。

天黑了,月亮還沒有出來,他們變成了兩團黑影。春花知道得趕快捉麻雀回家,不然父親開完會回家沒看見她就遭殃了。可她不想動,不想從白楊溫暖的懷抱裏脫身。再一會兒,就一會兒,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春宵。

兩人掏了幾個麻雀窩,收獲寥寥,麻雀沒摸到,倒是摸到了幾隻麻雀蛋。

白楊牽著春花的手朝墳灘的方向瞟了一眼,說他不在家的時候要春花幫他照顧好白雲和小英。說著突然蹲在地上**著身子噎死半活地哭起來。春花心疼地從他肩膀上取下背篼,蹲下來扶著他的膝蓋一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背不知怎麽安慰他,小明的死春花也很難過,村裏餓死的人越來越多了,每次聽到誰家又死人了心都發虛。墳灘上多了好多壓著白紙的新墳。白楊說春花你一定要幫我照顧好兩個妹妹,父母都不在家,我也實習回不了家,沒法照顧她們。他說他特別害怕哪天他回家來家裏又會少了誰。春花蹲著一條腿扶著白楊的頭伏在他身上難過地哭了。她說你放心實習吧,我一定會照顧她們的。春花明白那種恐懼,那種原本活生生和你說話看著他活生生地走動過的人,某一天他死了,沒有了,可你的腦海裏還留著他活著的樣子,甚至還記得他跟你說話時的聲音,你真的很難相信他說沒就沒了。春花的腦海裏還留著小明叫她春花姐姐的聲音,還留著小旭像小貓似地哭叫的聲音,她的腦海還能看見他們,可他們已經死了。死了,就是永遠不再回來的意思,那麽活生生的人,竟被埋在了土裏,像是再也用不著的什麽東西一樣,像是硬從心裏扔掉了似的。春花忍不住向墳灘偷瞄了一眼,小明和小旭被埋在了一起作伴兒了。白楊望著墳灘的方向眼睛充得血紅。春花決心一定要幫白楊好好照看白雲和小英,白楊說擔心哪天回家又少了誰,這讓春花警覺起來,她從沒這麽想過,她突然也擔心起白雲姐妹來。白阿姨臨走也把她們托付給了自己,她一定不能讓她們姐妹倆誰又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春花心情格外舒暢,像是全身經過了洗禮一樣。兩人拔了些幹草拾了些柴禾勉強把背篼填了一路小跑著回家。到了大牆根兒要進村時,春花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像是父親的煙杆劈頭向她砸來一樣。春花收慢腳步,結結巴巴地說:

“你們家,萬一——真的都回了北京。”春花突然覺得之前才說過的話像是不那麽可能了,就像剛剛做了個夢,現在醒來了一樣。

“哪有那麽容易,肯定回不去的。”白楊緊握著春花的手語氣堅定地說,“萬一能回去我們趕快領結婚證一起回去。”

白楊的信念就是春花的未來,春花在白楊的毫不猶豫裏看到了他們的契約。白楊緊握著的手就是她安心的保證。

白楊說謝謝你給了妹妹們那麽多野雞蛋,你以後多帶白雲去找些吃的,她兩個一定要好好的。他說再過三四個月我就掙錢了,隻要這幾個月兩個妹妹平平安安,以後就不怕了。

春花說你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讓她倆有事的。

村裏的夜很安靜,連雞犬都已經安息了,倆人的腳步聲像是敲鼓似地響,到了路口兩人做賊似地分開了。春花膽戰心驚地摸黑進了門,家裏的狗汪了一聲便安靜了,大門沒頂上,她知道父親還沒回家,提懸的心才放下了。

春花躺下沒多久,就聽到“哐啷”一聲門響,驚得春花嚇了一跳,她的心又像被父親逮到了似地咚咚咚狂跳起來,她連忙閉上眼,把頭悶在被子裏,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春花在被窩裏聽著自己的心跳全無睡意。她又想起白楊,不知他睡了沒,不知他是不是回去就把麻雀蛋煮給妹妹們吃。也不知白雲媽媽什麽時候回來,是不是回來就帶一家人回去。春花知道白媽媽為兩個孩子接連死去的事受了很大的打擊,換了誰都一樣,有幾個母親能經受這麽大打擊。她想回去,就算像白楊說的沒那麽容易,可還是有可能的。白楊曾告訴她當初他們是按支援邊疆的名義過來的,其實是因為白雲媽媽得罪了廠裏的書記太太才被算計的。據說當時的動員大會上書記第一個叫白楊爸爸表態,他爸當然不敢說不支持支邊工作,所以廠裏第一個名額就給了他們。白楊說他們恐怕是沒可能再回去的,隻是媽媽因為兩個弟弟沒了不甘心,她想回去求人幫忙。春花在半睡半醒間還想起白楊怯怯地不時向小明和小旭埋葬的墳灘張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