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那人的腳步聲終於還是走遠了,兩人驚魂未定地重新穿好褲子係好了褲帶。
“我們快去果園吧,天快黑了。”春花難為情地說。
“那人肯定是故意來偷看的。”白楊憤憤不平地望著那個人遠去的背影說。
“天還沒黑透呢,現在去了會被發現的。”白楊說,“我們再坐一會兒再去吧。”
倆人依依不舍地緊緊相擁,巴不得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讓他們的幸福永恒。幸福通過他們的血脈,通過他們的體溫彼此連接。春花陶醉地依在白楊身上,讓大自然的氣息拂掠她的軀體,讓愛情盡情地浸潤她的心脾。他們沉醉在無比美妙的夕陽裏,沉醉在初戀的神奇美妙裏。白楊說話的氣息在春花的耳邊一波一波襲來,她如夢如醉地望見了他畫給她的未來。她希望這一刻能夠永恒,她想如果他們此刻能變成一幅雕像永生永世依偎在一起就好了。
夜幕漸漸吞噬了最後一抹晚霞,天空的臉也陰沉黑暗下來,麥穗嬌羞地躲在黑暗裏暗自竊喜,不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懶散的狗吠。
“我們走。”白楊說。
春花好舍不得這一刻。她又甜蜜又害怕地跟著白楊起身環視了下四周,隻見平整的麥田和幽暗的樹影像是不懷好意地讓人感覺神秘而恐懼。春花的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陰影。白楊說這時候肯定沒什麽人在外頭了,春花聽了,心裏的陰影即刻退散了。倆人朝白楊放學路過的那個果園跑去,雖然田埂很窄,但他們還是一前一後手牽手一刻也舍不得鬆開,愛情對他們而言,是一件見不得人的醜事,他們不得不藏著掖著,隻有在無人的麥田裏,他們爭分奪秒,緊緊把握著倆人情不自禁的依戀。
天色越來越暗,周圍變成影影綽綽的黑影,像是要替他們的愛情打掩護似的,他們不用再貓著腰偷偷摸摸,兩人舒暢地手牽手在田埂上小跑,晚風摸黑吹著,他們輕快的腳步裏踏出了青春的歡愉。
到了那個果園,白楊讓春花躲在牆根放哨,他進去摘。如果看守的人從那個小房子裏出來,就讓春花向他扔個小石子兒。
那牆豁兒隻有半人高,牆裏麵卻有一人多深,不知是被人有意鏟了個豁口,還是牆裂了縫被進出的人越擠越大了,倒是方便了進出,幾乎不用費力。春花蹲在牆外就能看見果園右首角落裏看守人的小屋。
“小心點兒,萬一來人快點跑出來。”
春花又叮囑道,心裏像是偵察敵情似地緊張。
白楊瞄了瞄看守的屋子,看沒動靜便悄悄從牆豁爬了進去。春花看著他的影子在離牆豁最近的左邊的一片苞穀地裏蹲下去,上麵是大梨樹的黑影,深深淺淺的一大片。苞穀稈子的黑影即刻吞沒了白楊,地裏整個都是齊人高的黑影,春花看不到白楊了。她屏住呼吸盯著白楊消失的地方不敢挪動目光,可她還是找不到白楊的身影。
春花緊張地不時向四周張望,唯恐有人過來。這時天已經黑透了,春花的身後除了齊腰的麥田和田地邊緣處黑魆魆的樹影,便什麽也看不到了,這更增加了春花的恐懼,唯恐有人過來時她看不到而給白楊帶來危險。春花不時向果園裏探望,卻隻見黑魆魆的樹影和苞穀稈子。那看守的屋子也沒點燈,也不知裏頭有沒有人。
隨著白楊進去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春花在牆外越來越害怕了,她緊張地不時向看守的小房子和白楊藏身的苞米地張望,連喘氣都小心翼翼,唯恐驚動了看守人。春花心想,好在看守人沒有養狗,不然白楊肯定會被抓住的。春花探著腦袋胡思亂想了很久,白楊還沒有出來,她卻聽到一串腳步聲隱隱乎乎地從她背後的田裏向牆邊傳來。春花不知是路過的還是看守來了,猶豫著要不要向白楊扔石頭,可她又怕她一扔白楊跑出來正好被來人迎麵撞上。春花的心跳得打鼓似地,她想也許是路過的人,便躬著腰走遠些,悄悄坐在地頭把頭伏在大腿上。她用雙手抱腿害怕地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手裏緊緊捏著小石頭留意著來人,那個黑影從田埂上竟直走過來,春花辨出那是個女人,便等著她從牆邊走過去。誰想那女人走到果園的豁口竟停下來,貓著腰鬼鬼祟祟地向四下張望了下,便也從那個豁口裏翻進去了。春花按住胸口,躡手躡腳地尾隨過去,蹲在牆豁那裏探頭張望,難道那女人也是來偷東西的?春花看到那女人的身影鬼鬼祟祟向看守的房子摸去。難道她要去看守的房子裏偷東西,看樣子她肯定不是看守人。春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想等那女人進去就朝苞穀地裏扔小石頭。那女人卻竟直走到看守的小屋後麵伏下了身子。春花盼著她快點進屋,好讓白楊能夠跑出來。她盯著那個女人的黑影,唯恐一挪開眼便看不到她了。
春花聽到苞穀地裏有些響動,白楊的影子從苞穀地裏悄悄出來了,她急忙連連搖手打手勢,卻也不知白楊看不看得見。好在白楊伏著不動了,春花連忙再盯著那女人藏身的地方,那團黑影還在那裏。春花隱約聽到一聲貓叫,那屋裏竟傳出兩聲咳嗽,走出個黑乎乎的人影,看得出是個男人。春花連忙把小石頭朝白楊的方向扔了進去,白楊卻沒了動靜。好在那倆人進了屋,春花扒著牆頭趕緊又扔了個小石頭,白楊才小心地摸了過來,到了牆根兒把一書包苞米遞了過來。春花忙接了書包,白楊翻了牆出來了。
“快跑。”春花抱著書包向前跑去,兩人跑了半截看沒人追才停下來。
“我怕你出來碰上那女人。”春花喘著氣說。
白楊說他本想要出來的,看到有個人便又藏起來了。
“原來也是守園子的,我還以為她也去偷東西呢。”
白楊說那女人不是守園子的,肯定是去偷人的,他說他聽到那女人學了聲貓叫那男人就出來了。
春花說她也聽到了。偷人的?春花的臉又滾燙起來,想起兩人在田埂上是不是也算偷人呢。她尷尬地說:
“不會的,可能是看守的媳婦。”
“我敢打賭那不是看守的媳婦,我倆把苞穀先藏在地裏去看看。”
“我不去,羞死人了,萬一給抓住呢。”
“去嘛,去看看是不是偷人的,我們空手他幹嘛抓,去吧,去看看。”
春花拗不過好奇的白楊,便吃吃地掩著嘴笑,兩人把一書包苞穀藏在麥地裏,拾了幾個土塊壘起來在藏苞穀的田頭做了記號。春花便跟著白楊,任由他緊緊握著雙手,忐忑不安地跟他翻牆進去,去那看守的小屋背後偷聽。
倆人貓著腰躡手躡腳地躲到屋後,原來那屋後還有個高高的窗戶,屋裏沒點燈。兩人剛過去就聽到裏邊傳來兩個人嗷嗷的喘息聲,春花嚇了一跳,頓時羞得無地自容:
“快走,多下流。”
白楊趴在地上緊緊摁住春花,把食指放春花嘴上打了個別出聲的手勢,春花害臊得滿麵滾燙,卻又不敢出聲。裏邊哼哧哼哧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像是拚死地掙紮似的。春花羞臊不已地從白楊胳膊底下掙脫,白楊卻硬把她拉了回去。
“我踩你肩上上去看看,就一眼。”
白楊在春花的耳根央及道,春花隻好蹲在窗下,讓白楊踩著她的肩站起來偷看,裏麵的聲音呼哧呼哧地越來越大,春花趕緊蹲下身拉白楊下來,白楊意猶未盡地還不想走,春花羞得掙開白楊的手輕手輕腳向豁牆跑去。白楊又伏在牆下聽了一會兒才跟了出來。兩人跑到藏苞穀的田埂上停下來哈哈大笑。
白楊又摁下春花趴在她身上,春花羞臊得用雙手蒙住臉。
……
風吹過來,有些涼意。星星零星地開始在天上閃耀。倆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像是要把對方裝進自己的身體裏。天上的星星像是注視著他們的眼睛,誠懇而好奇。春花希望她的生命停留在這一刻,這樣她就不用擔心偷了苞穀路上會被抓,也不用害怕回家會挨打。她望著美麗的星空把她有生以來最開心的這一刻深深地烙在了心裏。她想,幸好沒去跳河。
春花,我會早點把你從你們家解救出來。
嗯。
將來你就不用挨打受罪了。
好,我等你。
兩人並排躺在田埂上望著星空,天空中看熱鬧的星星像是越來越多了。春花說,我就像等明天的太陽一樣等著你。白楊說,太陽會出來的,我也一定會娶你,隻是我們還得度過這個漫漫長夜。春花說,隻要太陽會出來,多長多黑的夜,我都熬得過去。
夢很美,可春花想起他們先得安全地回家,然後她說不定還得挨一頓打。
“我們回去吧。”春花催促道。
“這時候生產隊門口還有人,等遲些大家都回家了再回去。”
春宵一刻值千金,白楊舍不得這麽快就回去。他一個星期才能回來見春花一麵,初嚐禁果的他還不願那麽快回到現實裏。春花不知道春燕有沒有給自己留著門,可她不想把自己的擔心傳染給白楊。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天,她的命運和白楊連接在了一起,很久以來她按捺不住的那個夢實現了,她即使回去再挨一頓打也值得。她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她心裏又喜又空,像是飄浮在天上下不來的風箏。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她成了白楊的人。
夜色黑魆魆地看不清人,雖然星空明亮,可世界卻在一層朦朧的薄紗遮掩下模糊不清。遠處的村莊和近處的樹木,還有身邊的麥田,都在一層淡淡的薄紗下變成濃淡不一的暗影,春花聽到自己的心快要從胸膛裏跳出來了,田間的青蛙呱呱呱地叫個不停。不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叫。春花緊緊依著白楊真想兩人能再也不要分開。直到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敲打鐵桶和搪瓷臉盆的聲音。春花慌忙起身說快走吧,除四害的人來了,可能會抓住我們的。白楊連忙找到苞穀,春花已經從書包裏拿出了綁腿的布,可是苞穀太大了,又那麽多,那布太短了綁不住。鑼鼓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兩人慌張起來。
“怎麽辦?抓住可就完了。”白楊以為春花的綁腿夠用就沒有帶繩子。
“要不先挖個坑埋起來?”白楊想想還是不行,好不容易偷出來了,萬一被別人挖走就可惜了。
“要不把兩條布接起來拿兩趟。”白楊先往自己腿上綁起來,春花幫忙把那兩條綁腿接成一條給白楊綁好,然後解下自己紮在辮子上的兩條粉紅色綢子,那是她今晚來見白楊特意紮的。她心想等兩趟回家更晚了,怕是要被打死了。兩個人急死忙活地把苞米塞進褲腳裏綁好。白楊叫春花在前麵走,他遠遠跟著。他知道春花怕被人看到,說她孤男寡女在一起行為不檢點。除四害趕麻雀的聲音漸漸近了,好在這些麥田是下莊的,春花心想那些人不會認識他們。倆人趁那些人沒走近貓著腰往南莊跑,直到出了田地進了南莊,所幸沒有被人碰上。春花說你先走,到往你家的岔路上等我,她便在一條小河邊的樹下蹲下來,看著白楊往前走,從生產隊大院門口走過去。門口有幾個人站著說話,春花看到白楊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就走了。春花盼著這幾個人能進去生產隊大院裏,不然她走過去怕是要引起他們的疑心的。春花躲在暗處望著生產隊門口那照不了多遠的馬燈,門口有人們聚著時便會把馬燈掛上,人都走時便會收進去。春花盼著這些人快些走,她躲在不遠處心裏越來越焦急。
春花等了好久,那幾個人陸陸續續走了,門口的另兩人也邊說話邊收了馬燈進了生產隊院裏。春花屏住氣趕緊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隻要過了生產隊門口就好了。腿上的苞穀讓春花走路要小小心心走不快,她低著頭假裝想事兒似地一步步走著,眼角的餘光卻時刻留意著生產隊大院的門口,她想隻要不是剛才那兩人出來就不怕了,別的人沒看見白楊走過去。
春花過了生產隊門口頭也不敢回,她覺得後腦勺上似乎有人在盯著看一樣,她走過了路口才輕輕偏過頭向後看了一眼,後麵沒有人,春花這才放下心來。村子裏靜靜的,這時候除了在生產隊的人,其他人若不是到別人家串門就都差不多上炕了。春花望著黑蒙蒙的前麵留意著路的兩邊,怕誰家突然出來個人,直到村東頭白雲家門外的小橋那裏,春花看到白楊蹲在路邊等她,她連忙向白楊家門口急走幾步,像是後麵還有人跟著似的。春花留了兩個苞穀,把其他的都給了白楊。她想白家是外來戶,受人排擠打的飯太少了,再來自己將來要成為白家的媳婦,早晚都是一家人。而且白楊的小弟弟小旭已經死了,春花很怕小明也會死掉,她看見小明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一個細細的脖子上頂著個支持不住似的大腦袋。他的樣子讓春花很擔心他也活不長。
春花隻拿了兩個苞穀,她在兩個袖筒裏各塞一個,這樣走路快多了。她差不多小跑著回了家,路上也沒遇著什麽人。
村裏已經餓死好些人了,最先餓死的是秀英二哥的小兒子,還不到一歲,沒奶吃,大人都吃野菜什麽的充饑哪有奶水。秀英奶奶是為了表示她痛改前非的決心,給這個小孫子起名叫衛星,算是她對蘇聯老大哥第一顆人造衛星發射成功的頌讚。但她還是去偷豆角被抓了,到最後連衛星也餓死了。據說衛星死後秀英奶奶天天哭,說是除了上工一回家就抹著眼淚不停地哭。春花心裏有些難過,她知道她們家打的飯也少,大家覺得她們以前是剝削階級,現在連貧下中農都不夠吃,自然也是要對她們另眼相待了。那個春花背過的孩子竟然死了,春花路過秀英家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敲開了她家的門,把一個苞穀給了她們。她顧不上多說就匆匆走了。她知道回家迎接她的將是一頓毒打。可她想也許父親已經睡了,春燕會給她留著門,但願家裏的狗聽出是她不要叫,但願她能逃過這一頓。
春花摸黑推了推門,不料春燕沒給她留門。巷道裏黑蒙蒙的沒一點聲音,春花貼著門聽了聽便悄悄再推了一下,院裏的狗叫起來,春花的心也跟著狂跳起來。春燕怎麽忘了留門,狗一叫她爸必定聽見了。院子裏響起噗嗒噗嗒的腳步聲,完了,這是爸爸的腳步聲,裏邊聽得出滿腔的憤怒。春花拿著一根苞穀準備迎接一頓毒打。門開了,父親果然一手拽過春花一手向她臉上扇過狠狠的一記巴掌。
“黑天半夜你不出去會死啊。”
還沒等春花站穩,爸爸又抬腳向她的肚子踹來,春花伸手去扶牆卻沒扶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爸爸一手揪起她的辮子狠命地拽,春花痛得用雙手護頭抓住辮子根兒。好在媽媽隨即跑了來衝向爸爸,爸爸的手鬆開了。
媽媽叫春花快起來,“出去一下怎麽了?一天都要出工,除了晚上哪還有啥時候有功夫出去?”
“都是你慣出來的毛病,驢大的人了,不把肚子搞大你們不消停了?”
爸爸的話讓春花心裏咯噔一下,萬一懷孕了她怕是隻有死路一條了。院子裏的狗瘋狂地叫著,不一會兒,全村遠遠近近的狗都傳染似的陸陸續續狂叫起來。
春花起來趕緊往屋裏跑,父親操起門背後的鐵鍁朝她屁股上拍來,她痛得沒忍住嗷嗷大叫,父親的腳又狠狠地踹向她的屁股:
“你今天給我說清楚,這個家你待不待得住?待不住趁早給我滾。”
春花被踢得一個大馬趴趴在地上。春花覺得自己像牲口一樣,一種生不如死的屈辱又憤憤襲上心頭,春花忍著痛沒有再哭叫。春燕從炕上聽到了動靜趕緊下來趕過來,她用身子擋著姐姐拉起地上的春花小聲解釋說“我開了門爸爸又杠上了。”
母親用肩膀頂著父親奪他手裏的鐵鍁說,“娃娃們又不是牲口,她就去白雲家學點文化,你打啥打。”
春花摸起掉到地上的苞穀塞給母親:
“媽,我不想活了。”說著就朝門外跑,母親撲過來一把抱住她大哭起來:“老天爺唉——你不活媽也不活了。”
春花掙脫母親的手跑出了門,她此刻隻有一個心思就是要去跳黃河一死了之。被父親像畜生一樣踢趴在地的屈辱讓她覺得生不如死,她也害怕萬一她真的大了肚子,她也活不成,不如趁早死了算了。反正白楊就像天上的星星,沒準兒天亮了就消失了。春花才跑出門口幾步,父親撲過來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她揪進了大門,把門扛了起來,春花扒住門拚命想出去,她覺得自己一旦決定去死了,心裏反而沒那麽害怕了。
父親喘著粗氣吼叫道:“你們要死就把這些年吃的穿的都給我吐出來再去死。”
母親兩腳蹬著門檻把春花硬拖了進來:“快起來去睡。”
父親罵罵咧咧地被母親推搡著回了房。春燕把姐姐拉回了屋裏。春花沒有半點睡意。她靜靜地坐著,不停地抹著淚,她想白楊還得大半年才畢業呢,她恐怕等不到白楊畢業娶她,萬一自己真的大了肚子該怎麽辦,也許也不一定會大了肚子,自己那時候被強奸了不也沒懷孕嗎。春花糾結了一夜,她想能熬到白楊畢業就熬,實在熬不下去,萬一真的大了肚子她趁別人不知道時再去跳黃河也不遲。等定了這個主意,春花才迷迷糊糊睡去。
那時候村裏熱火朝天的勁頭似乎在大煉鋼中偃旗息鼓了。村裏的青壯年都去煉鋼了,婦女和老弱病殘的都種莊稼收割糧食。那些插著“畝產3000斤試驗田”的牌子的麥田像個笑話一樣比往年減產了整整一半,在上級來視察的時候,隊長讓春花她們事先把別的地裏收割的麥捆都抱到一塊地裏來充高產。
可莊稼不會騙人,村裏的食堂再也開不下去了,連飼養院的耕牛也殺了吃了。大家又吵著要回充公了的鍋灶,可大部分鍋都拿去煉鋼了,大家便想盡辦法拾掇各自的鍋灶,地裏的洋芋等不到成熟就挖了吃了,連往年喂豬的洋芋秧子都給人吃了。就連除四害打死的麻雀,也用泥裹了烤熟吃,樹上的能吃的幾乎都吃光了,以前喂豬的菜全部拔來人吃了,吃得吐綠水,得浮腫病,村裏接二連三地病死人,人們寧可被抓了挨打也要看見吃的就想辦法偷,真的是膽大的保住了命,膽小的卻餓死了不少。
春花那晚挨了打不敢再偷跑出去見白楊了。她每天提心吊膽地害怕自己會不會懷上孩子。她假裝無意地向堂姐打聽怎樣才知道有沒有懷孕,堂姐說懷了孕就不會來月經了。春花坐臥不安地熬了許多時日終於放心了,她知道自己沒事了,那種劫後餘生的感覺,讓春花又有了新的活力。春花沒法再和白楊出去了,隻能在每星期六傍晚去挑水的時候,兩人眉來眼去地安一安彼此的心。
“信上隻講作業。”春花囑咐說。
白楊便抄許多習題讓白雲捎給她,有時候就把他抄的毛主席語錄讓妹妹捎給她。春花自然明白白楊的心意,兩人也隻能如此寄托彼此的心意。如此,他們的事連弟妹們也一無所知。
到了冬上過年前的時候,白雲的弟弟小明也死了。小明是在院子裏的一堆雜物中發現了半壇子黃豆種子後,吃了那陳年的黃豆種子開始拉肚子,再也沒止住。村裏的老人叫媽媽掏些觀音土給小明吃,白雲以為小明吃了觀音土就會好,可小明卻拉得越來越嚴重了,褲子,炕上拉得到處都是。拉得嚴重的時候白雲媽媽打發白雲和妹妹大半夜地去叫隊長,隊長又喊了婦女主任和一個年輕人,幾個人連夜推著人力車一路跑著把小明送到縣城裏的醫院,白雲和小英留在家裏。
那晚白雲做了個夢,夢見在一片樹林裏,她眼睜睜地看著小明陷在一片沼澤中越來越深,當小明隻剩下頭在地麵上的時候,白雲看見小明朝她笑了,白雲大叫著撲了過去,然後就驚醒了。可夢裏害怕的情緒卻並沒有因為她醒來而消失,白雲覺得小明可能會死掉了,她害怕得大哭起來,把妹妹也吵醒了。小英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姐姐哭也大哭起來,她說姐,我們什麽時候回家,我想爺爺奶奶了。姐妹倆坐在炕上,家裏沒有爸爸媽媽,沒有哥哥弟弟,就她們兩個,沒人管她們,兩人哭聲震天,白雲說我也想回北京,回我們自己的家去。不知哭了多久,白雲到大門口聽了好多次,媽媽和弟弟一夜都沒有回來。
小明被送到醫院治了一天後還是死在了醫院裏,那時候他才十歲。
接連兩個兒子沒了,對白雲媽媽的打擊太大了。白雲媽媽一病不起,天天以淚洗麵,幾天沒去出工了,過完年後說要回北京治病就請了假丟下一家人回去了。
白媽媽走後,家裏平常就剩下白雲和小英兩個人。白阿姨臨走前托春花照顧白雲和小英,因為她們不是很會做飯,食堂已經停了,她們要自己張羅吃的,而且晚上家裏就她倆,她們家在村頭上,家裏沒大人倆人會害怕。春花不敢跟她爸說,便讓白雲跟她媽媽說,讓她到白雲家陪她姐妹倆睡。白楊最後一個學期被分配到一所腦山的小學實習了,因為離家遠,他也沒有自行車,星期天也就不回來。白雲爸爸倒是每星期六晚上都能回家。
春花爸爸聽了白雲姐妹沒人陪竟然沒吭聲,春花媽媽當麵應承了,答應讓春花晚上陪她姐妹倆去睡。春花知道她爸爸沒罵就表示也同意了,春花在心裏長長地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