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晚生產隊裏又要開會,傳達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春花從坐在地上的人群裏擠到白雲旁邊坐下來。學習還沒有開始,會議室裏亂哄哄地喧囂不寧。婦女們納著鞋底說說笑笑,男人們抽著煙毫不避諱地大聲講著黃色笑話。每次開會前都是如此。春花借著大馬燈趕緊問白雲不會的習題,兩人頭挨頭伏在書本上,在吵雜的人聲中學習或說話。春花在不經意間抬頭,看到父親憤怒地瞪著自己,她的心又咯噔一下,她不知道她哪裏又做錯了,她慌亂不安地聽著白雲還在給她講題,她又偷偷瞄了一眼父親,父親還在瞪她,她心神不寧地低下頭,白雲感覺到了春花在微微發抖。

“你怎麽了?”

白雲說著也抬起頭,正好看到對麵春花父親怒目而視的樣子,她的心也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麽似地。

春花看到白雲覺察到了父親的目光,羞愧地低了頭說“沒,沒事。”

學習開始了,會議室裏唯一的一張辦公桌前坐著隊長和宣講的人。要麽長篇大論地宣讀文件,要麽在講什麽新的形勢。白雲在那一刻真切地體會到了春花的感受,她也受了傳染,心情沮喪極了。

學習結束後,春花提心吊膽地跟著媽媽回了家,果然父親一看到她又火冒三丈地對她咆哮: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

父親的煙杆快戳到春花頭上了,母親用胳膊一下撩開罵道,“一天不消停,好端端又抽啥風。”

“你一個農民,整天學文化人抱個書裝啥樣子?你當你抱個書本就變成文化人了?”

春花把裝書的包袱藏到身後,父親的煙杆又向春花頭上砸下來,父親惡狗似地衝過來把春花包在頭巾裏的書本一把奪過去,春花大叫著,瘋了似地撲上去從父親手裏搶她的書。

“你還我書。”

春花大哭著和父親撕扯,父親頓時愣住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

“你反天了你,一個大姑娘像個瘋婆一樣。”

父親憤怒地瞪圓了雙眼,他也瘋了似地一手把裝書的頭巾高高舉起,一手用煙杆不停地向春花打去。

母親用身體擋住春花,推著父親叫罵:

“你瘋了?丫頭看個書你也不高興,這看書寫字能看死人嗎你管那麽多?”

春花看到父親把她的書本甩出來用腳往爛裏踢,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一手揪住父親的胸襟,一手高舉著去搶父親手裏的包袱。父親一側身用身體把她撞開去,一腳踢在她屁股上,母親撲上去和父親廝打起來。那本子已經在父親的踢踹下揉碎了幾頁,還有一半被父親撕成了幾片。春花被踢趴在地上,她把地上零落的紙片撿起來,父親一邊和母親撕扯一隻腳還伸過來又一腳踢在春花後腰上,春花又一個馬爬跌在狗窩旁,她的後腰抽筋似地痛。春燕跑來幫她撿起地上的書本。春花突然停止了哭,她瞪著父親說:

“爸,你打死我算了,你們給我的命我還給你們,我不要了。”

母親嗚嗚地哭起來,父親住了手,吹胡子瞪眼地指著春花怒吼:

“該做的不做,學那沒用的你就能變成幹部了?當著那麽多人麵都不知丟人現眼。”

父親的咆哮句句戳痛春花的心,再一次提醒她,她一輩子就該做個本分的農民,文化和城裏人才有的工作跟她沒有半點關係。

“我給你丟人了你打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春花悲哀地迎上去,父親的煙杆剛好砸在她頭上。母親邊哭邊拉她。

“我在你眼裏連狗都不如。”

父親意外地瞪著眼後退了半步。牆角的狗狂吠不止。

“你才知道啊?”

父親又暴跳如雷地拿煙杆指著春花,“狗都知道乖乖看家,你要是狗也是一條不著家的野狗。”

悲哀和憤懣塞滿了春花的胸膛,母親叫春燕把姐姐拉進屋,春花看到春燕把書本收拾起來了便跟她回屋。她父親追過來又踹來一腳,重重地踢在了春花原本疼痛的後腰上。春花趔趄了一下被春燕扶住了。她痛得忍不住眼淚稀裏嘩啦往下流,她扶著腰進了屋用袖口擦了淚,春燕連忙把門頂住了。春花失神地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她緊緊地抱著她心愛的書本,用手撫摸著那些破碎的和揉皺了的本子,仿佛在撫摸自己心頭的傷口。

夜深了,春花還一動不動地坐在炕上。上房裏父母的爭吵聲漸漸息了,院子裏的雞狗也回窩安睡了。被窩裏傳來春燕勻稱的呼吸聲。村裏的夜,終於靜得像這個世界不存在似的。

春花偷偷地點上煤油燈放在地上,然後在炕沿和板凳上擔了掃把,再把棉襖蓋在上麵擋住燈光。她小心地把撕壞了的書本一點一點抹平,心痛地把散落的本子用針線縫起來。春花想到底去死還是活著,可無論如何,她也得先把書粘好,那是白雲幫她借來的,她即使去死,也得把書原樣兒還給人家。看著這些破碎的書本,春花羞愧得無地自容,她連別人借給自己的東西都不能完完整整地保護好,她覺得自己真的沒臉做人了。可另外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地冒出來,告訴自己隻要她考上了,她的命運就可以掌握在自己手裏了。

春花縫好了撕開的書本,可破碎的那些是無法複原了。她吹滅了燈躺在被窩裏,反反複複地思考到底是活還是死的問題,被父親踢踹的腰疼和屈辱令她輾轉難眠,她咬緊了牙關忍著淚,可眼淚擋不住地不停流下來。黑夜靜得沒有一絲聲息,她的淚像炸彈一樣在心上轟炸。活下去的希望那麽渺茫,不然還是去死吧,死了就不用再覺得羞愧,不用再擔心被父親辱罵嫌棄,也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地做人了。曾經想過無數次跳黃河的念頭又冒了出來,而且越來越強烈,春花知道她心底的那個夢想對她而言實在太虛無縹緲了,去死的念頭似乎又占了上風。她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屈辱地活著,如果死了,她就再也不用受這些苦了。春花按捺住狂跳的心,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要活還是去死的問題,可白楊熱切的目光老在她腦海裏晃,她覺得白楊一定不願意她就這麽死去。春花腦海裏兩個念頭在爭鬥,她終於在疲憊不堪中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雞一叫,春花便起來挑起水桶出門了。到河沿邊的時候天還沒亮,她把桶放在堤壩底下,走到沒人看見的地方拿出書本開始學習。天色黑蒙蒙地看不見書本上字,可春花隻要手裏捧著書本,她的心就踏實了。她如饑似渴地一遍遍背課文寫生字,背公式,到天亮了挑水的人多起來了,她如饑似渴地看著書,巴不得自己能再多學一分鍾。太陽終於出來了,她不得不收起書挑了水回家。她把書用頭巾綁在衣服內的腰裏,這樣她父親就看不見了。她不知自己最終到底會選擇生還是死,可在沒去死之前,她還是要珍惜每一點時間努力學習。春花忍著腰痛把水缸挑滿後,又到房頂上去再學了一會兒,直到估摸著父親起床時趕緊下來幹活。弟妹們和母親知道她要學習,都給她打掩護。春花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又暫時打消了去死的念頭。

這晚春花一進門她爸又劈頭就罵,說春花想考初師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春花不出聲,晚上悄悄問春燕,爸怎麽知道她想考初師的事。

“爸問你天天跑房上去幹啥,我怕他又打你,就說了。”

“長嘴。”

“是春光先說出來了,我才說的。”

春花趴在炕桌上開始學習,春燕已經寫完了作業收拾了書本。

“姐,白楊哥哥今天的信你給我看看。”

“前天不是給你看了?”

“今天你不是也收到了,我看到白雲姐姐偷偷把信塞給你了。”

春燕興奮地說,“姐,白楊哥哥是不是喜歡你啊?他為什麽老給你寫信?”

“你別胡說,他就是鼓勵我,讓我好好學習,給我講不會的題,你別去外麵胡說。”

“我知道,我不會去說的,你讓白楊哥哥也給我寫信,讓他也教我算術語文啊。”

春花拗不過春燕,隻好又讓她看了白楊的信,春燕高興地一字一句把信抄了下來。春花便在那時抓緊學習一會兒。爸爸的吼聲又開始了,說半斤煤油用不到兩個月就用完了,有多少作業天天要點著燈寫。

春燕尖聲地回敬說“一回家就幹不完的活,你們睡了我才寫作業哩——。”

春花的心狂跳起來,趕忙叫春燕把信收了。春燕奪過去說“怕什麽,他又不識字。”說著還把門頂上了。

所幸父親嘮叨了幾句也沒有追過來。

這日星期天,春燕去找白楊問作業。白楊耐心地一道一道給她講解,春燕一直待到太陽快中午了才回家。

“為什麽春燕出來這麽長時間他爸不打她,單單打春花呢?”

白雲看春花都不敢來她家便抱怨道。

“春燕還小,還是個學生,春花都是待嫁的姑娘了,如果名聲不好,怕是會影響她的姻緣的。”

母親一邊補衣服一邊說。

“這是鄉下人的封建思想。”

白楊憤憤不平地說道。

母親說鄉下就是這樣的,叫他們可不要在外人麵前亂說這些話。

“那如果我哥娶了春花呢?她爸就打不著她了。”

白雲一邊拿出書本一邊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

白楊的眼裏閃過一絲慌亂,他看到母親正盯著他便迅速低下頭去。

母親尋思著白楊也二十歲了,也不知還有沒有希望能調回北京,春花人是不錯,可萬一到時能調回去,豈不是害了春花,萬一回不去,在農村能娶春花這樣的姑娘倒也不錯了。

母親憂心地思量著望著白楊,“我們說不定要回北京,娶親的事這麽早打算還早了些。”

“能回去就把春花也帶上啊,剛好能帶她脫離苦海。”白雲興奮地說。

“怎麽可能,這話就是在家裏說說,你們以為說帶就帶?萬一到時調成了,你哥要是結婚了就走不了了,那他一輩子就得待在這裏了。”

“待在這裏也沒什麽不好,隻要你們調回去就行。”

白楊的話讓母親大吃一驚:“你說真的?”

“哪裏啊——這不是你們在說嗎。”白楊垂眼避開母親的目光不敢承認。

“如果我們能調回去還能把春花也帶上,那就太好了。是吧,哥?”

“那當然。”白楊飛快地掃了一眼母親,望著妹妹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白媽媽警覺到孩子們是認真的,她心裏卻不安起來。她偷偷問白雲爸爸“難道我們這輩子就在這裏了?”

“能想得到的人都寫了信去托靠了,能不能回去怕是也難說,如果兩三年內沒希望的話,怕是一輩子就得在這裏了。”

“我看白楊像是對春花動了心思。”

“還早呢,叫他至少也得畢業工作兩年再說。”

白雲爸爸沉思了一會兒又說,“我們隻是單位下了指標才來的,這可是當時說清楚了的。”

“來都來了,哪還能指望他們再把我們調回去。”

白雲媽媽長歎了一聲,她知道如果白楊真有這個念頭了,怕是誰也攔不住了。

這日,春花媽媽跟隊長說了想把春花調換去勞動組的意思後,隊長馬上同意了。托兒所是個風刮不著雨淋不到的輕活,好多人都巴不得去的。這樣,春花媽媽和春花就和大家下地幹活不再到托兒所照看孩子了。

白雲每天放學去拿鑰匙時,再也看不到春花了。

這日打飯的時候,白雲問春花這個星期怎麽沒給她哥回信了。

“家裏忙著沒得閑,又不想讓春燕看見,她是個長嘴,怕她說出去出來閑話。”

白雲發現春花連寫封信的自由都沒有,心裏更加沮喪,哥哥老是問她春花有沒有回信給他。加上轟轟烈烈的“組織軍事化,生產戰鬥化,生活集體化”的結果是糧食比往年減產近一半,大鍋飯吃得越來越稀,每次吃飯食堂裏都要為打得飯太少了吵架,每天晚上在生產隊的大會上那些宏偉的共產主義目標被秋收的減產著著實實打了個大嘴巴,家家戶戶開始背地裏偷雞摸狗地填肚子。

“小明和小英天天晚上餓得哭。”白雲發愁地對收工來食堂打飯的春花說。

“你讓你媽在貼身的衣袖上縫條鬆緊,給孩子們泡饃饃的時候偷偷藏幾塊饃饃進去。”春花小聲地教白雲,“大家都是這樣的。”

春花看白雲瞪大了眼睛又悄悄地說。

春花把歇工的時候捋的半口袋榆錢分了些給白雲,又翻出褲子口袋把口袋裏的沙棗全部給了白雲,叫她拿回去給弟弟妹妹吃。

“明天晚上收工吃完飯,我帶你去挖野菜,現在抓得不嚴,好多人家都又偷偷開夥了。”村裏也不再管誰家煙筒裏冒煙了。

正好星期六傍晚白楊回來了,他也跟著春花和白雲一起去挖野菜:

“我也去認一下,我們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白楊有意當著春花媽媽的麵對春花說。春花緊張地瞄了一眼白楊慌忙低下了頭,她看出了白楊的目光裏那團烈火。她悄悄朝院子裏掃視了一下,沒看到父親。她擔心別人留意到便慌忙走開些,她心裏像做賊似的七上八下。好在母親沒有反對。

“一般崖坡上有很多甘草,一扯一長條,甜甜的很好吃;有時候也能碰到苜蓿,那可是最好吃的野菜了。田埂上的苦苦菜切碎可以拌一點麵粉熬糊糊吃。”春花媽媽熱心地對白楊兄妹說。

白雲不知道原來鄉下有那麽多東西可以吃,她還不知道的是崖坡上的甘草已經被人挖光了。

春花說今天帶你們去挖苦苦菜,這種菜最多,原先都是當豬菜的,白雲兄妹卻還沒吃過春花說的苦苦菜。春花看身後沒有其他人,便挽著白雲朝麥田走去。

“我們今天多采些放家裏,你們餓了就煮了吃,下星期我回來我們再去。”

白楊跟在手挽手的春花和妹妹身後說。

“要去遠一點才行,近處的都被人挖幹淨了,走完一條田埂都挖不了一把。”

三個人沿著田邊的大路一直走過了二三十條田埂,眼看都快要到南山腳下了,春花才帶頭跨過水渠跳到一條田埂上。白雲和白楊立刻發現了春花帶他們來這裏的意圖。原來那些麥田的田埂邊都種了一溜大豆,那些比麥苗高出半截的大豆杆上掛了許多飽滿的豆角。春花已經麻利地摘了一棵豆角剝開,把那三顆還青綠的豆子遞給白雲兄妹倆吃。她伸長脖子看了看四周,有點神秘地壓低嗓門悄悄說:

“摘些豆角回家煮了吃,在稠的地方摘,不要在一棵上摘太多。”

白雲兄妹欣喜地跟著春花摘了一些。白楊說多摘些先吃飽肚子。春花叫他們隨時留意有沒有人來,別讓別人看到,萬一看到有人就趕快拔豬菜。

春花時時警覺著四周,她拔了兩棵苦苦菜和兩根灰灰菜分給白雲兄妹倆,讓他們照著找:

“田埂上這兩種菜最多,這都是能吃的,以前都是喂豬的。”

苦苦菜和灰灰菜倒不少,春花讓他們先挖了墊上背篼的底,然後每人摘十來個豆角藏在裏麵。如果裝口袋裏萬一遇上人來不及藏。

白雲兄妹很快就認出了這兩種野菜,他們興奮地往前跑著去挖。春花就在最後麵邊挖邊往前移。到天黑的時候,她們已經挖了兩背篼。

春花把藏在背篼底下的豆角倒出來,塞進貼身的褲腿裏,然後用一個繃帶綁住。好在她的外褲褲腿很寬大,從外麵一點也看不出來。白楊和白雲穿著單褲沒地方裝,兄妹倆聽說到了生產隊門口要把野菜倒出來檢查害怕起來。春花說以前都不檢查的,就是最近老有人偷生產隊的東西,所以聽說經過生產隊門口的時候是要把背篼倒出來檢查的。村裏已經有人被抓住了。

春花麻利地把他兄妹倆的豆角也塞進自己的另一個褲腿裏用一條白綁帶紮緊,把外褲拉平:

“萬一搜出來你倆就說不知道,要抓也就抓我一個。”

“萬一抓到了……”

“沒事,萬一抓到了你倆就說我們是每人一條塄埂挖的豬菜。你倆千萬不要承認。”

春花是有次在田裏和大家一起拔草的時候,看到一個嬸子偷偷往褲腿裏藏豆角的。

兄妹倆一想到要被搜,心裏忐忑不安,怕春花被搜出來。

太陽落下去了,暮色漸漸籠罩著田野,一切也在暮色中越來越模模糊糊不清了,鳴蟲不息地叫著,不時傳來幾聲青蛙的呱呱聲,天上閃爍起零星的星星。三個人走出田埂回到大路上,各懷心事地往回走,恐懼像暮色一樣籠罩在白雲兄妹心上,三個人老半天都沒有說話,路上隻有他們的腳步聲踏破田裏的一切鳴蟲聲。

“你怎麽這星期又沒給我寫信了?”白楊湊近春花小聲地問,他拽了拽春花的衣袖有意放慢了腳步。

春花隨他放慢腳步說,“我沒地方寫,我有空了就給你寫。你在學校裏吃得飽嗎?”

春花和白楊背著背篼慢慢在後麵走,白雲一身輕鬆自顧自地朝前走去,不時蹲下來摘路邊河渠邊的小花。

“我們學校有勤工儉學的果園田地,還養了豬、羊和雞之類的,要比生產隊好些,雖說不能吃飽也不用挨太久餓。”

白楊想起家裏說起春花的事便忍不住跟春花說,“還有半年我畢業了就有工作了,你和白雲要好好學習,爭取兩人都考上初師。”

“我沒那麽多時間,肯定考不上的。”

“試一下,說不定考上了呢。”

“到時候你要求跟我到同一所學校教書。”

白楊突然壓低嗓門湊近春花的耳根迅速地說,好像春花已經考上了初師似的。

春花本能地往後避了一下,心裏卻突然湧起了一種特別的親密感,他覺得白楊說這句話的神秘樣子比這句話本身傳遞給她一種特殊的意思,就像他偷偷遞信給她時那種神秘給春花的感覺要比信的內容更讓她覺得心跳一樣。春花迅速地抬眼望了一眼白楊,隻見白楊溜了一眼在渠邊摘馬蓮花的妹妹,轉臉熱切地望著春花露出燦爛的笑容。春花心裏咯噔一下突然慌起來,她急忙避開白楊的目光垂下了頭。

“春花,快看我摘的馬蓮花多漂亮。”

白雲從路邊起身舉著幾朵紫色的馬蓮花湊到春花眼前,渠岸邊長了許多馬蓮花,還有許多白色的小花朵。白天的時候,馬蓮花紫色的花朵在綠色的植物間顯得異常耀眼,此時的暮色已經模糊了它的色彩,在黑暗的底色上依稀能辨出它淺淺的亮白色。

春花從白雲手裏拿過一朵馬蓮花,把它的莖拔下來塞進白雲嘴裏:“這個根很嫩很甜,可以吃的。”

兄妹倆聽了便把那幾根都吃了,隻是它的根莖太細小了,隻能吃個味兒,卻不經飽。

春花心裏揣摩著白楊讓她和他去同一間學校教書的意思,腦海中閃出兩人在無人監視的地方無拘無束地在一起說笑的情景,一種歡喜和悲哀同時漫上心頭,她拚命擺脫頭腦中的圖畫,有意和他拉開了些距離。好在暮色越來越暗,沒有人看到她的熱血衝向麵頰而起的緋紅。她努力按下了頭腦中冒出的她和白楊手牽手的畫麵,像是被當眾揭穿了秘密一樣窘迫不安,好在暮色掩護了她,白楊和白雲沒有發現春花萌動的心思。

渠邊的白雲漸漸變成一團黑影在前邊晃來晃去,白楊向春花靠近過來,春花眼角的餘光偷偷留意著白楊,她的臉又不自覺地滾燙起來。白楊突然伸手緊緊地握住了春花的右手,春花能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春花的心狂跳起來,像是一個日日夜夜的夢突然暴露在眾人眼前一樣,她本能地想要掙脫把手抽回來,可白楊的手卻握得越緊了。一種美妙的滋味襲遍了春花的全身,她緊張而又興奮地邁著腳步,兩人的腳步聲噗噗地成了蟲鳴蟬噪的田野的主旋律。春花屏住呼吸一聲不吭地和著白楊的腳步,兩人步調一致地向前走著。春花突然很想緊緊地靠在白楊身上,她希望白雲和這世上的所有人能在這一刻全部消失,好讓她好好享受這份美妙,她不再掙紮,任由白楊把她的手緊緊地握在他的手心裏。春花覺得白楊應該聽到她的心跳聲了,她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都被她的心跳所掩蓋。那一刻,天地安靜得隻剩下她的心跳了,春花輕輕咳了幾聲來打破周遭的靜寂:

“明晚我帶你們去樹林裏挖甘草。”

春花心裏其實是希望她能單獨和白楊一起去的,但她很快把這個念頭從頭腦裏擠了出去。她看到春燕還在前麵晃來晃去,她不由也握緊了白楊的手。前麵的路越來越短了,她真想這條路能沒有盡頭,可以一直讓她和白楊手牽手走下去。

“等我星期六晚上回來再去吧,我們這星期都很忙,晚上也要上晚修課。”

“我和春花兩個去。”白雲彎著腰在渠邊頭也不回地大聲說道。春花慌忙把手從白楊手中抽了出來。白雲又向前邊跑去,到了有馬蓮花的地方又蹲下去摘。

“還是等我回來再去吧,你倆萬一碰上野獸怎麽辦。”

白楊看妹妹走遠了又握住了春花的手。好在有夜色遮掩,春花的心跳得好像要從胸膛裏跑出來。

“樹林離村裏那麽近,野獸哪敢來。隻聽說樹林裏有野雞野兔,沒聽過有啥凶惡的動物。”春花還沒有吱聲,白雲在不遠處大聲說道。

說話間就快到生產隊門口了。三個人遠遠看見生產隊門口的那盞馬燈昏黃的光下,圍了好些人在吵吵嚷嚷的。春花急忙叮囑道:

“萬一檢查你倆站一起,要是我被搜出來你們當不知道,記住了。就說我們每人一條塄坎挖的苦苦菜。”

春花一急又把田埂叫她們的土話塄坎了。

偷的豆角都在春花的褲管裏,白雲和白楊意識到危險來臨時春花為他們挺身而出的仗義,兩人緊張地跟在春花身後大氣也不敢出了,可他們還得故作鎮定地朝生產隊門口圍過去。

“過來,過來檢查。背篼都倒出來。”

春花看到人們圍著秀英的奶奶,她籃子裏搜出了一小捧豆角。

秀英奶奶是土改時沒收了土地的中農,春花顧不上看她,趕緊走過去把背篼底朝天倒在了地上,幾個幹部用個棍子挑散了沒發現什麽就叫春花裝上了。白楊跟著把背篼一翻也倒了出來,白雲站在哥哥身邊雙手握著一些馬蓮花瑟瑟發抖。生產隊大院門道口的馬燈正好照在白雲的背後,一群飛蠅在光裏盤旋。春花剛好在光的正麵,白雲緊張得不敢看春花。好在大路上有些昏暗,也正好掩蓋白雲的緊張。

“看口袋裏有沒有。”人群裏不知誰鬼鬼祟祟地叫了一聲。

春花趕緊把褲子口袋翻出來又用手拍拍衣服,她的罩衣上沒有口袋。白楊和白雲也學著春花的樣子把衣服和褲子口袋都翻出來,檢查的人沒查出什麽就讓她們裝了野菜走了。三個人一路屏著呼吸誰也沒有說話,也不敢回頭,連呼吸都極力控製著不敢發出聲來,唯恐身後跟著人發現了他們的秘密。春花陪著白雲兄妹先到了他們家,進去把多半豆角拿出來,教他們放水放點鹽煮熟了吃豆子,再把皮剁碎了拌點麵粉熬糊糊吃。交待完了,春花才急匆匆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一早出工的喇叭響了,春花和母親去生產隊的路上,看到秀英奶奶大襟裏撩著偷來的豆角,罪人似地低著頭,身後跟著一群人敲著鑼在村裏遊行。春花心裏感到後怕,出工的人們陸陸續續往生產隊走,秀英奶奶遊了好幾圈,大家在背後指指點點,許多孩子們嘻嘻哈哈地跟在後麵看熱鬧。白雲早上上學的時候見了,嚇得再也不敢去偷豆角了:

“我們就挖野菜吧,萬一抓住了多丟人。”

晚上生產隊開會批評秀英奶奶,還有幾個偷了東西或是犯了別的什麽事的。春花心想自己偷的豆角加起來比秀英奶奶偷的多多了,幸好沒有被抓到。因此她從心裏覺得秀英奶奶也不算罪大惡極。大家群情激昂地戳腦門發言批評秀英奶奶,春花和白雲都不敢看,那感覺像是在看她們自己被批一樣。有幾個人到後來就推來搡去對秀英奶奶拳打腳踢,有個偷了誰家饅頭的青年被幾個人反擰著胳膊,用棒子打他的腿,那青年疼得殺豬樣地叫喊。

但就是那樣,也攔不住大家背地裏偷生產隊的東西。生產隊隻好安排人守著麥田。原本歡歡喜喜的村裏變得再也不像以前一樣充滿祥和。大家彼此見了也沒有先前那麽說說笑笑的了。大家的心裏都想著一件事,就是怎麽能多吃點東西。於是村裏專門成立了一個小組,專門抓小偷的。因為村裏的所有能吃的東西都會被人偷。有偷地裏的洋芋的,麥子熟了有偷麥穗的,偷果園裏的果子的,人餓急了哪顧得上臉麵,即使被抓了遊街挨打,也好過餓死。

秀英和春花是原先小學的同學,那時候她倆天天一起上學放學,是最好的朋友。秀英家成分不好,老是被批評教育。後來她就越來越不敢和別人一起玩了,見了春花也隻是看一眼,總是低著頭罪人似地連話也不敢說。加上春花被強奸後也不想和別人玩了,她們就那樣越來越變得像不認識了一樣。秀英家每餐打的吃的最少,有時候大家打完了就沒有她家的份了,大家覺得她們是以前的剝削階級,對她們進行階級鎮壓,所以秀英的侄子是村裏最先餓死的孩子。春花原先上小學的時候經常和秀英還有幾個同齡的女伴一起玩,那時候還沒吃公共食堂,她們常常一起在傍晚相約去挖豬菜,或者聽說哪裏有放電影的就在晚上結伴去看電影。可自從秀英奶奶被批評,加上後來春花被強奸,她再也沒和秀英她們一起去玩過了,現在吃食堂了也不用去挖豬菜喂豬了,卻沒想到此時挖豬菜是要人吃的。聽說秀英的侄子餓死後春花心裏很難過,那孩子原先去挖豬菜或拾燒柴的時候春花還幫秀英背過的,加上春花看到秀英奶奶為偷了豆角而批評挨打,心裏很擔心她會不會死掉,因為秀英奶奶已經是白發蒼蒼老態龍鍾了,每次批她都已經站不動了,總是像一灘爛泥一樣灘在地上,一堆雪白的頭發亂糟糟地像個毛球樣垂在胸前。春花替秀英奶奶擔心的同時也慶幸自己沒有被抓住。不然她可能也會被揪上台像秀英奶奶一樣了。

“秀英原先是我最好的朋友。”春花忍不住小聲對白雲說。

“她奶奶真可憐。”席地而坐的白雲小聲對春花耳語。

自從春花教了白雲,白雲每天去托兒所拿鑰匙時趁人不留意在袖筒裏藏點饅頭,帶回家給小英和小明吃,她其實也很餓的,可她每次都忍著,把偷來的吃的留給弟弟妹妹。

雖然說隊裏查得越來越嚴了,可恐懼並沒有阻止春花去偷,她覺得她肩上擔負著生命,她常常偷給自己家和白雲家,偶爾也會偷些悄悄送給秀英,秀英奶奶感恩戴德地緊握著她的雙手捏起袖口擦淚的樣子,讓春花暫時忘記自己被強奸的恥辱,她悄悄教給秀英奶奶讓她們把東西藏在裏麵的褲腿裏。秀英奶奶緊緊拉著春花的手滿眼淚花說不出話來,春花知道村裏人都嫌她家是剝削階級,巴不得和她們劃清界限,即使一起勞動的時候,秀英家的人也沒人跟他們說話,春花當然明白秀英奶奶的感受,她也真的很想做她們的救命恩人,多給她們送點吃的。也隻有在那種時候,春花才覺得自己是個還有用的人。可是自己家裏和白雲一家那麽多饑餓的嘴巴老是在春花心裏晃悠,使春花顧不上秀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