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春花到時白楊正拿著自己給他們的燈看了看,然後把瓶蓋擰下來說:“我也找個瓶子自己做一個。”
小英跟在哥哥身後說她也要學哥哥做燈,她興奮地拉小明也一起來看,小明回頭看了一眼,又懶散地靠著抱廈的柱子閉了眼歇著。
“你倆先去寫作業,趁沒天黑快點先寫完就省得用燈了。”白雲對弟妹們喊道。
白雲媽媽怔怔地拿起春花拿來的一塊舊棉衣的袖子,春花是怕白阿姨看到小旭的棉褲又難過,便找了塊舊棉衣袖子過來,沒想到白阿姨還是沒來由地呻喚了一聲,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塊袖子愣神。春花小心地從上麵抽了一塊棉花教白楊挫稔子,時不時望一眼白阿姨,小英也扯了點棉花照著她的樣子學著搓。白阿姨老半天沒說話了,春花不安地又望了她一眼,白阿姨卻正好抬頭,溫和地給了春花一個笑臉,春花的心踏實了下來。白雲和妹妹一會兒蹲在哥哥身旁看哥哥用石頭在瓶蓋上砸釘子鑽洞,一會兒跟著春花學搓稔子,春花心裏突然有些感動,她想自己家裏如果也這麽和睦安寧該有多好。
不一會兒,大門哐當一聲,接著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白雲的爸爸回來了。
“爸爸——,爸爸回來了。”
白雲和弟妹們像興高采烈的喜鵲一樣嘰嘰喳喳地跑去門道裏迎父親,隻有小明爬在抱廈的圍欄上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白阿姨從板凳上起身也朝門道裏走去。白雲爸爸把自行車停在門道裏進來了,白阿姨拿了一條幹毛巾遞給白叔叔撣身上的塵土,白雲和弟妹們拿下自行車上的挎包和二斤白麵口袋,白雲爸爸每次回來都把星期六的晚餐和星期天一天的夥食換了麵帶回來。白叔叔從口袋裏掏出幾顆焦糖,一人一顆分給孩子們,一家人興高采烈的樣子讓春花格外羨慕。白叔叔過去抱廈把小明搖醒也給了小明一顆糖。
“春花很久沒來了,有空多來啊。”
春花靦腆地衝白雲爸爸點頭答應著,然後慌忙低下頭,回避地又搓起了稔子。白雲爸爸趕緊又掏出兩顆焦糖遞給春花,春花推辭著不肯接,可白阿姨硬塞到了她手裏:
“我們來這裏舉目無親的,難得你們一家人總幫著,以後在阿姨家可別見外。”
白雲媽媽說著突然泣不成聲了,春花手裏捏著兩顆糖尷尬地不知所措,白雲爸爸連忙拍了拍白阿姨的背撫著她安慰著,白阿姨很快擦了淚恢複了平靜。
“爸,我會做燈盞了。”白楊一手拿著春花的爸爸做的燈,一手拿著自己剛鑽了孔還沒做吸油管的瓶子給他爸爸看。
“那不是哥哥做的,是春花姐姐送給我們的。”
小英嘴裏含著糖笑嘻嘻地戳穿哥哥,引得白雲兄妹都笑起來,春花看到白阿姨臉上也露出一絲溫柔的笑容。白叔叔立即向春花表達謝意。春花從來沒見過一家人能那麽其樂融融。她心裏既羨慕又自卑。
春花麻利地用白叔叔帶來的麵幫她們和了麵,很快做好了麵劑子,她著急回家會挨父親的罵,因此幫她們做完麵片春花趕忙回家了。她回家小心地進了門把那兩顆糖放在了媽媽麵前的炕桌上,媽媽知道春花肯定沒吃就把那顆糖都咬碎分給春花和三個弟弟和妹妹吃。
“姐,白雲家是不是好有錢?沒過年她們家都有糖吃啊?”
“她爸爸的工資每月三十一塊,要一家人花,應該也不是很好過的。你說她家這麽遠搬來連一條床單褥子都沒有,她們連枕頭也沒有,好像也總是要置辦這置辦那的,過得也很緊巴巴。”
“當老師工資這麽高啊?是每個月都有這麽多嗎?”
春燕羨慕得快要流口水了。她們一年到頭就是過年的時候才得每人一毛年錢,三十塊錢對她們而言可是一筆巨款。
“她們家可幹淨了。春燕,我們也到生產隊要點舊報紙,像她們一樣把炕周圍裱起來吧?”
春花看著她和妹妹睡的炕周圍的草泥牆上,不是蚊子血就是擠的虱子血,那汙濁的顏色令她一想到如果白雲來見到了該有多丟人。春燕一聽即刻答應了。
“姐,你哪天去白雲姐姐家也帶上我。”
春燕上五年級了,本來她也得像姐姐一樣到村裏勞動的,可她死活不肯,假期自己去園藝場搞副業掙了學費,開學自己去報名上了學,爸爸雖然常常罵她,說姑娘家上學有什麽用,以後都嫁人了,掙的錢都要交給婆家去。可春燕當耳邊風一樣,照樣高高興興上她的學,春花有時都很羨慕妹妹。
春花叫媽媽第二天從生產隊要了一摞舊報紙,姐妹倆打了漿糊果真就把那三麵黑乎乎的牆整整齊齊裱起來了。
“她們家一家人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春花裱牆的時代忍不住對春燕說。
“大人也和小孩一起說說笑笑啊?”
“嗯。”
“她小弟弟不是死了嗎?她們也不難過嗎?”
“肯定也難過的,白阿姨有時會突然哭了。”
“她們也真可憐,從大北京跑到這裏來,孩子都死了。”
春花也替她們心疼起來,想著她們如果還在北京,小旭肯定不會死。
“昨兒蔡家的蛋蛋也死了。”春花陰鬱地說。
“姐,我覺得還是吃食堂不好,把家裏種的菜養的豬都收了,現在天天都挨餓,以前村裏可沒有三天兩頭地死人的。”
“我看到食堂裏給白雲家打的飯比別人少,要不是她爸爸每星期還能拿點麵粉來補貼下,她們也難過了。”
“姐,我一定要像白楊哥哥一樣考上初師,將來也當老師吃公糧。”
“真的?你要真考上就好了,那你要加油學習才行。”春花的眼裏閃過一道亮光,她從沒有過妹妹一樣的奢望。
“姐,我覺得我們家就像還沒解放一樣,爸爸是個老封建,我們就像奴隸一樣,一點兒也沒有說話的自由。”
“別胡說,爸爸也是為我們好。”
春燕聽了姐姐的話也想去白雲家玩。於是每天放學就到托兒所去找姐姐,有時趴在托兒所的炕沿邊上寫家庭作業,等白雲姐姐和白楊哥哥來拿鑰匙,她便向他們問作業,於是很快也和他們熟悉了。
“白雲姐姐,你幫我看看我的作業對不對。”
“白楊哥哥,你有沒有見過毛主席?”
白雲姐姐,你們北京的學校裏都有什麽好玩的?
白雲姐姐,你能不能幫我把我的辮子也鉸成你那樣的短發?
白楊哥哥,你們坐的火車顛得厲不厲害?跑得快不快?春燕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很快就和白雲兄妹倆混熟了。
白雲一家人來到這麽偏遠的村莊,激發起了春花姐妹對城市和南莊以外的地方的向往,激發起了她們對城裏人和諧美好的家庭生活的向往。她們沒坐過汽車,沒見過火車,想象不出不種莊稼的城市是什麽樣子。從沒有離開過南莊的她們當然也隻是好奇而已,她們當然清楚,她們屬於這片鄉土,祖祖輩輩都是如此。她們終究會嫁給周邊一日之內能到達的某個村子的某個男人,如果幸運,她們能生兒育女憑自己的勤勞當上女主人,萬一不幸,就得在婆婆的挫磨下累死累活成為傳宗接代的工具。但不管怎樣,她們也離不了種田的命運,她們祖祖輩輩都是農民,這是她們永遠改變不了的身份。當然她們也從沒奢望過改變,但她們可以做會兒夢,在美夢裏想想有毛主席的光芒萬丈的北京的樣子。尤其春燕,白楊哥哥身上那種城裏人才有的光芒吸引著她,使她在認識了白楊兄妹後產生了強烈的想要改變命運的願望,她再也不想過祖祖輩輩在寒風裏爛泥裏勞作的日子,她想像城裏人一樣靠文化吃公糧,她也想成為像白楊哥哥那樣的人。春燕發誓要好好學習,考上初師,徹底改變自己一輩子做農民的命運。
有天春花的父親在吃飯的時候對她母親說,“過了年叫春花不要再去托兒所了,你跟隊長提前說一聲。”
父親的意思是春花不去地裏幹活恐怕沒人來提親。父親平時也隻有在家裏橫,出了門有個什麽事都是母親出麵。
春花這天看到白雲時悄悄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白雲。
“你不在托兒所,我們就很難見到你,也吃不到牛奶泡饃饃了。”白雲遺憾地說,哪怕那泡饃饃裏隻有開水沒有牛奶,卻也多少能安慰安慰她們饑腸轆轆的胃。
白楊著急地對春花說:
“你還是在托兒所哄孩子吧,那些農活你肯定幹不動。”
白楊伸出磨出老繭的雙手和被背兜的繩子勒出紅棱的肩膀給春花看,“我在學校參加勤工儉學活動,還不是天天幹活的我都受不了,你哪裏受得了。”
春花踮起腳看到白楊肩上紅腫的棱連忙幫他吹了幾口,“你幹不動就挑些輕活幹吧,別硬掙著。”白雲也心疼地說“哥,你肩膀都這樣了你也不說,一會兒家裏墊廁所的土你別背了,我來背。”
“有哥哥在,怎麽能讓你受這個罪。”
“你們沒幹過農活,看肩膀都腫了。我從小幹這些活習慣了,地裏的活我都能幹的。”春花歉意地看了看白楊的肩膀低下了頭,好像那是她造成的一樣。
“這算什麽,我具有鋼鐵般的意誌。”白楊說著握緊拳弓著臂膀向春花和白雲展示他的力量,兩人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這天白雲媽媽又突然歎了口氣,對白雲和弟妹們說:“你們千萬千萬要好好學習,如果不好好讀書,將來我們一家怕是也得當一輩子農民了。”
白雲想著魏東的話便對小明和剛上一年級的妹妹小英說,“我爭取當三好學生,你們也加油。”
“我體育不好,當不了三好學生。”小明懶洋洋地說。小英搶著說,“你的作業本上全是叉,你就是體育好也當不了三好學生。”
“我們快點先去背土,今晚下莊放電影。”
白楊催白雲說,他們要從外麵地裏背土倒在廁所裏,哥哥不在的時候沒人給裝土,白雲一個人背不了。
小英聽了要去看電影,高興得歡呼起來,“我也要去看電影。”
“哥,你肩膀都成那樣了,你鏟,我來背。”
白雲搶過哥哥的背篼卻又被哥哥搶回去了,“別爭了,快點。”白雲喊小英拿條毛巾來給哥哥墊上。
“那我得早點回家,還不知我爸讓不讓去。”
春花已經很久沒去看過電影了,可有時候她爸也會帶著全家都去,她也就能一起去了。她想她要早點把下莊放電影的消息告訴家裏。
“我們走的時候去叫你。”白楊說。
春花聽了慌忙說,“你們等著我來叫你們吧。”
春花回去一進家門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你多大的人了還天天往外野!家裏一堆活看不見,你就不怕像個野人嫁不出去?”
父親憤怒的吼聲把春花幾乎快忘了的自己被強奸的傷疤生生地撕裂開來,她打了個寒戰,馬上像個罪人似的低了頭慌忙去燒炕。
“姐,你快點,我寫完作業我也去。”春燕大聲喊道。
“你們誰敢黑天半夜出去我砸斷你們的腿。”
父親扯著嗓子從屋裏大聲吼道,春花知道今晚是出不去了。她擔心萬一白楊和白雲來叫她,父親會當著他們的麵罵她,所以緊趕慢趕地幹著活。她偷偷示意春燕叫她假借去問作業,去告訴白雲今晚不去看電影了。
“為啥不去?好不容易有場電影看,挨打也要去。他打的時候你不知道跑啊。”
春燕憤憤不平地說。
“我還是不去了,你快去告訴她們一聲吧,萬一她們來叫,爸當著她們的麵罵人多丟人啊。”
“我不管,你不去我去。”春燕堅決地說,沒有聽春花的支使。
春花在屋裏心神不寧地留意著狗叫聲,時不時催促春燕。弟弟們吵著要去看電影,爸媽為去不去在爭吵。天擦黑的時候門道裏的狗突然叫起來了,白楊果然大聲地在門外喊春花。
“快去,你快點去,讓他們別叫了。”
春花慌張地催促春燕。還不等春燕到院裏,她爸已經瞪著眼睛躥下炕,怒氣衝衝地一把抓起掛在房門背後的皮鞭衝出了屋子,正好春花催春燕出來屋門口,父親的皮鞭劈頭蓋臉地朝春花頭上掄過來,拴在院子裏的狗向門口撲叫不止,父親的叫罵聲比狗叫聲還大。春花抱著頭不敢喊叫,比皮鞭抽打更疼的是她的心。父親看到春燕朝大門跑去,便掄著鞭子去追春燕。春燕便滿院子亂跑,她拐來拐去趁父親沒拐過來跑出了門,從外麵把大門扣上了。她爸追出去咆哮著用腳踹著門叫罵,春花抽泣著在地上抱成一團不敢動彈。
父親的叫罵聲句句紮在她的心上,她在羞憤交加之下又想到了死。父親還在憤怒地踢著大門暴跳如雷,春花媽趕出來向她爸叫罵著勸阻。父親憤怒地轉過來又朝春花掄起鞭子,春花媽媽護住春花去奪春花爸爸手裏的鞭子:
“看個電影能死人啊?不讓去就不去了,都這麽大了你還伸手就打。”
“不打能行嗎?一個姑娘家黑天半夜地跟不三不四的男人出去,還要不要名聲了。”
春花在爸媽的撕扯中,一頭向柱子上撞去。
“你們家怎麽了?”
“快跑,我爸不讓我們出來看電影。”
“不等你姐姐了?”
“你姐呢?”白楊三兄妹邊跟著春燕跑邊問。
“不等了,她說她不去了。”春燕邊往前跑邊說。
白雲好幾天沒有見到春花。她每次去食堂都留意著春花有沒有來。
這天一早,白雲在食堂排隊時見到了春花,她焦急地問她:“你那天怎麽不去看電影啊?你爸是不是又打你了?”
春花把頭巾往前拉了拉,掃了一眼白雲便垂下頭沒有作答。白雲歪著頭看到春花滿臉滿手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眼睛腫得溜光溜光地發亮。她不顧旁人地差點驚呼起來,隨即掩了口小聲叫道:
“春花,你這臉上手上怎麽受傷了?怎麽弄的這是?”
眼淚從春花的眼裏滑落下來,她怕別人看到連忙蹲下假裝係鞋帶,白雲湊近了也蹲下依在春花身旁,春花又拉了拉頭巾迅速抬手把淚擦了站起來。白雲從春花的眼淚裏看到一種難言的痛苦。
因為怕上學遲到,白雲打了饅頭先趕緊上學去了,可春花臉上的傷一整天都在白雲眼前晃。下午放學後她再也忍不住去找春花媽媽。
我們農村人封建,你以後叫你哥哥別來找春花了。她爸爸怕別人背地裏說她的閑話,姑娘家名聲不好了以後嫁不出去。
是我哥和我還有我妹妹一起去的,他不是一個人去的。
白雲委屈得語無倫次,她不知道大家一起去看個電影有什麽錯,她沒想到春花竟是為了哥哥去叫她看電影挨了打。
“嬸子知道,知道你們一起搭伴兒就是去看電影,你們沒什麽錯,就是春花她爸老封建。”
白雲憤憤不平地回了家,她不知道春花這麽好的人怎麽遇上這樣的人家,她不知道表麵看起來很厚道的農村人,是不是都這麽不可理喻。她也深深感到自責,她想幫春花,她想讓所有人知道她沒有錯,可她就如骨鯁在喉,不知向誰去說,不知向誰發泄她的憤懣。她覺得沮喪極了,這是背井離鄉以來白雲最難過的一天,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將來的命運,她突然感到害怕了。
當哥哥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哥哥的反應也絕不亞於白雲:
“這是什麽道理,人還有沒有一點自由了。”
“農村人跟我們不一樣,入鄉隨俗,我們要尊重人家的觀念,春花爸爸那麽想,說明這是本地大多數人的想法,你們以後就不要再去找春花讓她為難了。”
白雲媽媽耐心地勸解著孩子們,孩子們當然覺得憤憤不平。這事給白雲家掀起了一波漣漪,白雲的父母也更加為孩子們的將來著急了。
“要不你寫信找找人,看看能不能想想辦法再回去,我們在這裏待一輩子沒關係,孩子們可怎麽辦?白楊一個男孩子還好辦,讀完書出來就當老師,白雲將來可怎麽辦?讓她找個農民嫁了?食堂的飯越來越清,連肚子也吃不飽,難道等著都餓死在這裏。”
晚上白雲媽媽憂心忡忡地小聲對她爸爸說。
“那就試試吧,如果實在不行就想辦法把白雲弄回去,多寫幾封信托靠托靠親戚們,看誰幫得上多跑跑。”
“回北京可不是小事,哪裏說幫就能幫得上的。”
“你看還是跟老領導服個軟,說說好話。”
“我們現在戶口都過來了,除非我們調回去,孩子們單獨沒可能回去。”
心灰意冷的白雲父母開始私底下又為了調回北京忙碌起來。忍饑挨餓的日子已經讓白雲媽媽的忍耐到了極限,原本擔心父母牽掛而報喜不報憂的她們,如今把一家人在鄉下的實情如實相告,請求兄弟姐妹們想想辦法至少先把白雲弄回去。白雲爸爸也想給原單位領導寫封求助信,可白雲媽媽不讓,“他們知道了我們的情況隻會看笑話,馬上全廠都知道了,與其找他們我寧可不回去。”
白雲爸爸隻好作罷。
白楊知道春花因為自己挨了打,想去看看春花卻怕又給她添麻煩,他不知春花怎樣了,左思右想都覺得對不起春花,便萬分歉疚地寫了封信讓白雲捎給春花。春花收到白楊洋洋灑灑的四頁信後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冰冷的心隨著白楊激憤的筆墨心潮起伏,熱血漸漸貫通了她的全身,把她要死的心又焐活了。
“我們要在黨的紅旗照耀下,砸爛封建思想的桎梏,做一個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新青年。”
春花覺得,白楊的話像一束黑暗中的火炬,照亮了她的心膛。她從氈底下拿出寫給媽媽的遺書,悄悄把它點了,她靜靜地望著那句開頭“媽,我不想活了……”,和沾滿她淚水的短短的幾行字,火焰把那些字卷起來歡快地吞噬了,她把白楊寫給她的信藏在了原本藏遺書的氈底下。
春花長這麽大,她連一個可以鎖起來儲藏秘密的抽屜都沒有,她隻能把炕腳頭的氈底下當成掩藏她心事的處所,她不記得這是她寫的第幾封遺書了。此刻她的遺書被那歡騰的火苗化作灰燼,她把白楊的信藏在了她從前藏遺書的地方。她突然覺得這應該是一種象征,像是她不該去死,該繼續活在這世上的一種隱喻。她從白楊的信裏讀懂了白楊對她的關心和擔憂,白楊說他一定會幫她擺脫這個家庭,讓她走上一條沒有禁錮的自由美好的道路。春花不太相信這世上還有這樣一條路,可他相信白楊的決心。她想那到底是一條什麽樣的路呢,她漆黑一團的心裏突然闖進來一束亮光,她想也許她也還活得下去。
春花的命運牽動著白雲兄妹的心,哥哥苦思冥想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覺得應該能幫春花把她從她爸爸的“魔爪”下解放出來。
“白雲的課本借給春花,我們幫她一起學習,讓她後年也考初師,聽說往後要在各生產大隊也增設好多民辦小學,到時候缺很多老師。現在考的都不難,招生條件也比較寬。”
白雲對哥哥的提議萬分讚同,不管春花考不考,白雲也隻能走這條路,才能免於一輩子成為一個農民。白雲把哥哥的信偷偷交給春花,並把哥哥叫她自學,後年考初師的意思告訴春花。白雲看到春花眼裏閃過一抹驚喜的亮光,但隨即就垂眼暗淡下來:
“我是家裏的老大,家裏沒勞力不讓我上學。”
“我哥說我和我哥有時間就教你學習,你可以抽空在家學。”白雲著急地說。
春花咬著嘴唇低頭沉默了半天才說,“就算我考上也沒有學費去上。”
白雲的心也涼了,她也不知道春花的學費到時該怎麽辦。
春花默默地想了想象是下了決心似的說:“那等冬天農閑了我們去園藝場搞副業。”
“這裏還有搞副業的地方啊?一天能掙多少錢?”
“南山根兒的園藝場裏有很多活做,大人一天五毛,學生三毛,我現在不是學生了,應該會給五毛。”
如此,白雲算完成了一件哥哥交給她的大事。
白楊的信打消了春花去跳黃河的念頭,它像是從天而降的玉皇大帝一樣,把癱伏在地上的春花提溜了起來,使她好像脫胎換骨,發現人生還有希望。春花覺得這或許是神的旨意,那種起死回生的激動,讓春花突然精神抖擻。她每天晚上等弟妹們都睡著了,就偷偷摸出白楊的信,她已經背下了信中的每一個字,她把信按在心窩上,像是能看見白楊急切地幫自己規劃未來的樣子。她想著白雲兄妹教她的計劃,她的心裏像是射進了一道亮光,讓她看到了一種從不曾見過的希望。她不怕一輩子當農民,但她怕一輩子都在家裏挨打受氣,低三下四。她想如果自己真的考上了,將來到遠處去教書,像白雲爸爸一樣住在學校裏,就不用天天回家看爸爸的臉色了。而且如果真的有了工作掙了錢,她想她也可以一輩子不嫁人不看別人臉色,那樣就沒人嫌棄她了。春花拿著白楊的信,一種她從未想過的未來在她的腦海裏清晰起來,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默念著信中的一字一句,常常為自己看到的一種全新的未來感動得睡不著覺。
春花說學就學,還沒等白雲給她拿來書,她就先從一個小木箱子裏拿出自己曾經學過的全部課本。她雖然早已不上學了,可她還珍藏著她學過的所有課本。她從一年級開始快速複習,直到自己覺得有點難的地方停下來全部重新抄寫重學。沒有作業本,她就在以前的作業本背麵密密麻麻地練習,作業本寫完了,就拿小棍子在地上寫字,算算術,寫滿了擦掉又重寫。晚上弟妹們都睡著的時候,她偷偷點起煤油燈,把春燕的課本用鉛筆抄在弟妹們用過的本子皮或家裏裱牆剩下的舊報紙的空白邊緣上。她像做賊似地偷偷用春燕的算盤練珠算。白天的時候她抽空用棍子在地上把晚上抄的字學會。
白楊把許多本還沒寫完的舊本子撕下來,釘成厚厚的一本,送給了春花。春花就用那個本子,把春燕和白雲的課本整整齊齊抄在上麵。為了節約紙,她連段落都不舍得分,每一課之間隻是用一條豎線隔一下。
春花每天在報紙的邊上抄寫一行生字或名詞解釋,撕下來帶在身上,在大家幹活休息的時候,她便背著人在地上趕緊一遍一遍地寫會那些字詞並背下那些字詞的含義,這樣她學生字詞就節約了紙。
“春花,我希望你能開開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希望你也能像我們一樣可以自由自在地追求幸福。”
這天傍晚,在白雲家北房抱廈的廊亭下,春花在抄白雲的書的時候,白楊蹲在她身旁輕輕地說。
春花轉過頭望著白楊,臉上**開了一絲笑容,那是一抹忍俊不禁的開懷,是她對未來的向往。可隻一瞬間,她的笑容消失不見了。她突然垂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幸福。”
陰雲又籠罩在春花的臉上,白雲走過來和哥哥對望了一眼,著急地想要開導她。
夕陽已經爬上了院牆,院子裏的冬果樹的樹梢上還閃著明晃晃的陽光,三個人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中突然沉默了,白雲感覺到春花的前途就像一潭深不可測的死水,深得幾乎令人窒息。白雲從春花陰鬱的臉上看到了一種高深莫測的絕望,她想到春花為了能去看場電影而被打得傷痕累累的樣子,心裏也如嚴冬裏被澆了一盆冷水似地打了個寒顫。哥哥也急忙對春花說:
“怎麽會呢,春花,隻要你不斷學習,我會幫你的。一年考不上考兩年,兩年考不上考三年,總有一天會考上的。”
白雲也連忙說,“春花,你要有信心,你人這麽好,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如果我真的能考上初師,如果我以後能夠離開家自己養活自己,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春花說著目光裏又露出了希冀。白雲兄妹卻為她的陰晴不定懸起了心。
從那以後,考上初師成了春花的夢想。她常常學完了抄來的新課,又去白雲家抄寫新的內容,順便讓白雲兄妹幫她抽查。雖然她時時要擔驚受怕地躲避爸爸的監督,也經常為出門挨一頓又一頓打,可她心意已決,就是挨打也要把這些書本學會。
為了避免春花再被打,白楊不敢去托兒所了,他心裏既歉疚又不平,他常常把自己的不平和對春花的擔心以及鼓勵全部寫在信裏,讓妹妹交給春花。春花不僅從他的字裏行間感受到溫暖,更重要的是,這種偷偷遞信的神秘感,讓春花覺得自己在這世上並非可有可無,在她眼裏高貴無比的白楊兄妹真誠地在關心著自己的生死和未來,這激起了春花內心的漣漪,使她冰涼的內心,偷偷地升騰起一個溫暖的夢,一個可以獨立麵對人生的美夢。當然,她清楚,真正實現這個願望的可能性有多渺茫,但她決定試試,她相信來自北京的白楊兄妹,他們指的路,肯定是可以走通的。如果她能真的考上初師離開家,她這輩子就能自己對自己的人生作主了,她就可以不用害怕哪個男人來娶她的時候嫌棄她。隻要自己能養活自己,春花不想再給別人嫌棄自己的機會。
如此,春花便全力以赴地朝白雲兄妹指給她的方向奔去。
那時候春花很自卑,她原本以為白楊兄妹看到父親打她會瞧不起她,結果沒有。他們兄妹給了她深切的關懷,這讓她沉到絕望裏的心又活了過來。她的人生一片烏雲,可白雲兄妹是穿透烏雲的一束光明。
這天春花從白雲家抄課本回來晚了些,她是有意想等白楊回來再走的。她已經習慣了每天都收到白楊的信才安心。那段時間,春花內心莫名地激動,仿佛春意盎然似地**高漲。她在自己無比興奮的情緒裏忘了身後盯著她的父親。等到了家門口的時候,她才突然警覺起來,可是晚了,父親聽到門聲又提著皮鞭飛奔而來。春花像保護生命一樣緊緊抱著白楊送給她的本子麵壁縮立,她想即使自己挨打也要保護好比她的生命還金貴的本子。父親怒氣衝衝地從背後用腳踹她,邊罵邊揪住她的辮子把她的頭往牆上撞。
“你個死性不改的東西,你不要臉我們還要,你再往外野我砸斷你的腿。”
媽媽提著褲子從廁所裏跑出來又一次護住了春花。這次挨打春花沒有哭,她決定以後不去白雲家了,她要在白天多抄些內容,晚上回來就在家裏學習。
幸運的是,魏東借了他表哥用過的一套初中全套課本給白雲,春花再也不用每天抄書了。當白雲把春花叫到大草房的角落裏把那一布包書拿出來給春花的時候,春花驚喜地說不出話來,她小心地捧著那些書,緩緩地蹲在地上,然後把書小心地放在腿上,她的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那些課本。白雲蹲在春花旁邊望著她激動的樣子,春花終於從書上移開目光望著白雲,“借了這麽多?借幾天?什麽時候還?”
春花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白雲,白雲從她的眼神裏看到了曾經屬於春花的那種光芒。春花小心地翻開一本本課本,生怕一不小心那些書就會化成灰似地。白雲舒心地笑了,“等你考完了再還。高興吧?我們以後再也不用抄書了。”
“你讓同學拿根線量好他表哥的腳長來,我給他做雙鞋。”
魏東說不用了,可春花卻覺得受了人家這麽大的恩惠,好歹也要表達下自己的謝意,她後來真繡了一副枕頭片,讓白雲拿給魏東給他表哥。
春花有了課本,再也不用天天借白雲的書抄了。她巴不得把一天掰成幾天來用。除了不出工的時間,她天沒亮就起來幹完家裏的活,天快亮了她就到房頂上去學習,晚上收工吃了飯後她也先到房頂上去學到天黑了看不見了才下來幹家裏的活。父親雖然也還是整天罵罵咧咧的,但春花隻要沒出去,父親也不會打她。
白楊為了避嫌也不敢去見春花。他每天都給春花寫信,鼓勵春花努力學習,指點春花不會的題,有時還把自己寫的作文抄給春花,讓春花給他提意見。
春花每天盼著白雲放學後來托兒所,等著白雲給她捎來白楊的信。她不可遏製地感覺到一種越來越控製不住的期待在她心裏瘋長,她努力使自己不要想入非非,可期待像一株已經破土而出的芽苗,急切地張大嘴巴想要大口地呼吸成長。春花這一生最開心的時刻,就是收到白楊信的時候。雖然命運沒有給她別人一樣的安寧平穩的生活,可一樣給了她對愛的向往。她的心隨著白楊的信一天天**漾,她按捺不住這顆幻想愛情渴望愛情的心。可她知道,她隻能偷偷做做夢,白楊那麽好的人,跟她就是天上地下,可她還是願意做做美夢,在夢裏,她瘋狂地愛上白楊。而回到現實,她還是克製地回避著白楊的熱情,她努力說服自己,白楊隻是想好心幫自己考上初師,他隻是想讓她能離開家不要再挨打,對,就是這樣。可她還是控製不住要猜想,猜想白楊是不是喜歡自己,是不是也像她一樣,每天都在盼著她的回信。春花強按下自己心裏瘋漲的念頭,她不斷地提醒自己,他們不屬於同一個世界,別說自己被強奸的恥辱,就算她清白,她也清楚,她和白楊不屬於同一個世界。她為自己的卑微感到羞愧,可她想,萬一她考上了初師,就和白楊一樣有了工作也吃公糧了,她是不是就可以配得上白楊了?可是自己的身體早已不幹淨了,別說白楊,春花知道她配不上所有的人。但是如果真的能考上初師,她就能離開家,她可以養活自己,到時她可以把掙的工資給父母,這樣她就有拒絕嫁人的底氣。春花的心像一鍋燒開的油鍋沸騰不止,所有的念頭都互不相讓地在她腦海裏爭鬥,白楊每天的信上的每個字,就像給她翻滾的油鍋底下又添了一把幹柴一樣,讓春花的夢爆出劈啪的烈焰,她在美夢與現實中身不由己地橫衝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