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校長拉了把椅子叫白雲坐,白雲看看班主任楊老師朝她點頭示意,可她還是站著沒有坐。楊老師扶著她的手臂讓她坐在椅子上。老師們也各自坐下了。
“他送你多長時間了?”
白雲伸出手指算了算說“五天了。”
“那你們路上都做什麽呢?他跟你說什麽?”
“我們背政治、曆史或成語,然後互相抽查。”
校長表揚了白雲,又鼓勵她好好學習,然後讓她回教室了。
課外活動的時候,校長抽了幾個高年級的班去勞動,把白雲回家路上的那個橫穿馬路的坑填了,加固了水渠,還把那條坑坑窪窪的路每班負責一段用沙子給填平整了。從此,白雲就不用再跟著魏東去繞那麽遠的路了。
到了學期末評三好學生的時候,魏東又評上了。白雲卻因為體育期末雙杠考試沒及格而失去了評三好的資格,雖然有些遺憾,但她心裏一直記得魏東叫她也努力評上三好學生的話,她也一直在為這個目標而努力。
那時候,白雲心裏偷偷喜歡著魏東,可她不像別的女生那樣有事沒事都找魏東,而是悄悄把這份喜歡藏在心裏,默默地向他的三好學生努力靠近。每次老師公布考試成績的時候,白雲都偷偷計算著他們之間的差距,當她的語文哪次考得比魏東高時,她就暗自竊喜,她比他低的科目她就更加努力。自從內心有了學習目標和魏東後,時間過得輕鬆愉快多了,可是好景不長,不用做飯的好日子沒過多久,食堂裏的飯菜越來越少了。雖然一人還是像原先一樣一大勺麵條,可是碗裏的麵條越來越稀,大家吃了上頓等不到下頓,白雲和哥哥還有小明帶到學校當午飯的饅頭也越來越小了,她們開始感到饑餓,感到度日如年。食堂打飯再也不像開始似的相互謙讓按秩序排隊了。力氣大的往前擠,擠不過的罵罵咧咧,人人心裏都越來越窩火,便再也顧不得臉麵,人人都想能搶到前頭多打些稠的。白雲和媽媽不好意思往前擠,每次都到最後才能打到飯,開始有的幹部還會管管,把白雲媽媽推到前麵叫她先打,可後來,幹部們也假裝沒看到,顧不到她們了。
這年開春的時候,村裏因為好多青壯年去參加大煉鋼運動,地裏缺少幹活的人,春花和白雲媽媽也被抽去地裏播種幫忙了。她們也像別人一樣胸前掛個裝種子的筐,學著別人的樣子一把一把邊走邊往地裏撒種子。春花和白雲媽媽都還不熟練,撒得又不勻,於是就安排她們站在耱子上把剛撒上的種子耱到淺土裏。可別看耱地隻是站在耱子上不用動,隻要牢牢抓住韁繩趕著牛走就行了,誰知道她們雙手再怎麽牢牢抓住皮繩,卻還是被拉得搖搖晃晃壓不住耱子,耱子就輕飄飄在地麵上劃,有時她們還從耱子上絆倒,所以後來隊長又隻好讓春花和白阿姨回托兒所照看孩子了。
可是無論隊裏叫春花做什麽,她都毫不在意,她隻是盡力做就是了。有時候白雲媽媽聽不懂別人的話問春花,春花像是剛從夢中醒來似的不知所以。那麽熱氣騰騰的新時代,卻一點也沒有打動春花冰涼的心。她每天默默地在生產隊的托兒所和幾個年長的婦女一起照看孩子,除此而外,她對一切都毫不關心。白雲兄妹非常難過,他們感覺已經失去了春花這個好朋友,她已經很久沒有和他們玩了,也不去教白雲家做這做那的了。
“春花,你不是喜歡聽北京的故事嗎?我們去大草房講故事。”
這天白楊終於忍不住去找春花,白雲也立即附和著。春花強擠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連頭也沒抬看著白雲的腳說“哦,我——,不去了。”說著轉身進了托兒所的屋裏,把白雲和哥哥愣在院子裏,從此他們都不好意思再找她了。
這年夏天,白雲又有了一個弟弟小旭。白雲要每天照顧媽媽和弟妹們,她有時候實在忙不過來時就打發小明去叫春花來幫忙。春花有空時也會過來,可白雲覺得,春花再也回不到以前對她的那種親密無間的時候了。她像是山頂上千年不化的堅冰一樣,無論你多熱情地想引起她往日的熱情來,她卻總是沉默不語,總是用她刀槍不入的冷漠把白雲兄妹隔絕在她的心門之外。白雲或白楊叫她幫忙她也來,可是幫完便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就走了,這讓白雲心裏很不舒服。
小旭的出世令白雲的生活更加忙亂,媽媽在家裏坐月子,她每天放學得提著醬盆去打一家人的夥食。哥哥放學晚,白雲帶著小明去,在一群拚命往前擠的隊伍裏,白雲默默地站在最後,等著大家打完了再走上前去。旁邊的人常常像沒看見她似地把她擠開,白雲心裏很難過,有次竟忍不住當眾哭了。剛好春花見了,就領著她去食堂硬是多要了兩個饅頭。春花說就這點稀的怎麽夠一家人吃,然後看到大食堂牆根立著的幾麻袋洋芋,便說好話又要了幾個給白雲拿著。白雲擦了淚謝了春花,一路抽抽搭搭地哭了回去。
“別哭了,明兒起我在食堂門口等你,我陪你打夥食。”
白雲停住哭,哽咽著換了口氣,望著春花點點頭答應了。
“他們打的少你就要說出來,就是吵架也不能自己吃啞巴虧,不然他們以後就給你打一點點。”
白雲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春花看到小明臉色蠟黃,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跟在身後,看著他走路像是要跌倒的樣子,便蹲下背起小明說,他是不是生病了,白雲看了弟弟一眼,看春花背了他便想幫春花端她的鍋,春花不讓,她弓著身子背著小明,兩手還牢牢地端著一個鋼精鍋。到了去她家的分岔路口她也沒有先回家,她把白雲姐弟送到了家門口才走。
白雲一進門就叫家人吃飯了。小英飛奔了來,雙手扒住白雲手裏的醬盆提手,“小心著,別扒倒了。”白雲連忙大聲叫道。小英一副等不及的樣子緊盯著醬盆跟進了屋,還沒等白雲拿碗裝,小英的手已經伸進去抓了一撮麵條塞進嘴裏。
小英已經在桌子上擺好了碗,等著姐姐打飯回來了。白雲舀了三個碗,醬盆底下已經隻剩一口清湯了。她又從那三個碗裏勻出一些,分成了四碗,把一個碗給母親端進去。
小英已經端起碗,稀裏嘩啦喝起來,白雲把那兩個小饅頭一個給了媽媽,另外一個掰成四份她兄妹四個一人一塊。她把哥哥的飯留起來蓋好才去吃,小英已經吃光了麵條湯,抓起姐姐分好的饅頭往嘴裏塞。小明還在外麵沒進來。
“小明,快吃飯了。”
白雲邊喊邊去北邊抱廈那裏拉小明。小明有氣無力地跟著白雲像站不穩似地搖搖晃晃地來到飯桌旁。
白雲讓弟弟坐下把他的碗放在他麵前。小明瞪著碗像是撐不住腦袋似地又趴在了飯桌上。
“快吃,一會兒冷了。”白雲沒好氣地斥責弟弟。小明把嘴搭在碗沿上像喝醉了似地硬撐開眼睛連筷子也沒拿就往嘴裏吸。白雲吃完了喊小英去收拾媽媽的碗筷,又催小明快吃,她從媽媽屋裏拿出一堆尿布泡在一個盆子裏,又匆忙地挑起扁擔去挑水。
媽媽生了小旭後,白雲承擔起了家裏所有的家務,她挑著桶盼著哥哥能早點回來,盼著爸爸星期六晚上快點回家,饑餓和勞累使白雲整天心力交瘁,可她不得不努力捱著。
春花回家吃了飯後借口去還楦頭出來幫白雲,她知道白雲這時候是要去挑水的。
“我來挑。”
春花接過白雲肩上的扁擔,白雲也沒有推辭,接過春花手裏的包袱抱在懷裏。到了生產隊門口,春花把扁擔還給了白雲,“我還了楦頭來幫你挑。”
白雲想推辭的,卻忍不住答應了。雖說她已經會挑水了,可是肩膀的疼痛和怎麽也到不了的家,每次讓她指望能碰上哥哥,或者有時能碰上春花來幫她挑一段。媽媽在坐月子,家裏的活都等著白雲做,白雲覺得天天都有幹不完的活,有時候,她都想能去哪裏躲起來休息幾天,可是不行,她還得咬牙硬撐著。好在春花真的來接她了,她好不容易搖搖晃晃地上了坡,遠遠看見春花的時候,白雲放下擔子站著等春花,每當這個時候,她感覺自己像遇到了救星一樣。
偶爾有的時候,她還指望能碰上哥哥放學回來,可哥哥回來多半都是天黑盡了。
春花說,明兒打飯的時候我等你,你放學快點回來。
嗯,要是沒等到我,你就先打,有時候學校裏放學也遲了。
中午弟妹們去打,我弟弟越來越懶了,還好小英還聽話,你要是碰見他們了也幫他們一下。
放心吧,我會幫他們打飯的。小明是不是生病了,我看他像是走路都走不穩,抬不起頭一樣。
他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什麽活都指望不上他。
你放心,中午我會幫他們打飯的。
謝謝你啊,春花,要不是你天天操心,我媽和弟妹們都吃不上飯。
這有啥謝的,我也幫不上別的。
我覺得好累啊,我連想洗個頭都沒時間,我已經一個星期沒洗頭了。
挑水回去就趕快燒點水洗吧。
不行,還有一大盆子尿布要洗,廁所的土也沒了。
這些我來做,你自己燒水洗頭吧。
春花,你要是住在我家隔壁就好了。我來挑一會兒吧,你都挑了這麽遠。
沒事,我挑水不用歇。
白雲咬著牙,捱著那些忙得喘不過氣的日子。她希望母親能早點出月子,家裏大大小小的活全落到白雲頭上。父親到周末才回來,哥哥也是很晚才回來。小明越來越懶越來越磨嘰,什麽也指望不上他。小英也隻能幫幫手,白雲晚上還得和母親睡在一起幫她的忙。她對小旭天天半夜哭個沒停已經忍無可忍,有時候她真想塞住他的嘴讓他不要再哭。白雲覺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了。最無奈的是還要省著水用,雖然哥哥每天早上會挑好一擔水,可是媽媽坐月子,每天要洗好多尿布,水不夠用了她還得去挑,她每次掙紮著挑著那兩半桶水的時候,總希望能碰上放學回來的哥哥或者春花能幫她挑回家。雖然她經常也會碰到這樣的好事,可大部分時候都沒那麽幸運。
日子過得越來越喘不過氣,更讓白雲難過的是她每天分到的當午飯的一個饅頭越來越小,她每天上課的時候都是饑腸轆轆,她得努力忍住想吃抽屜裏那個饅頭的欲望,硬捱到中午去開水房打一茶缸開水,就著那一個小小的饅頭當一頓飯。
日子變得越來越長,白雲終於熬到媽媽出月了。媽媽每天把小旭抱到托兒所裏。白雲又可以每天去托兒所拿鑰匙了。她漸漸硬著頭皮去蹭牛奶泡饃吃。那是她放學去拿鑰匙的無數天中的一天,她去時春花正在門前的台沿上同時喂兩個孩子,白雲坐在春花身邊,破例地直勾勾盯著白雲手裏的缸子咽下了一口口水。她已經顧不得嫌棄孩子們的口水,她好想對春花說一聲能不能讓她也吃一口,可她羞愧得漲紅了臉也沒說出口,她又咽了一口口水,連自己也聽到了喉嚨裏發出的咕咚聲。春花把缸子放到白雲手裏說,你幫我喂下,我去上廁所。白雲接了缸子,坐在台沿上把兩個孩子夾在自己的兩腿間,孩子們緊盯著她手裏的勺子用手來扒,白雲看旁邊沒人,飛快地把一大勺牛奶泡饃塞進自己嘴裏。一個孩子仰頭大哭起來,另一個伸手來抓白雲手裏的勺子。白雲連忙舀半勺塞進大哭的嘴裏,又飛速地舀了半勺塞給另一個孩子,嘴裏那充滿奶香味的泡饃引誘著白雲再次舀了一大勺塞進自己嘴裏,然後爭分奪秒地去塞那兩張隨時會大哭的嘴。
從那天起,白雲每天放學去托兒所時都見春花在院子的台沿上哄孩子,到孩子們吃飯的時候也在那裏喂。白雲就坐在春花身邊幫她扶一下孩子或看著她缸子裏的泡饃。春花便瞄一下周圍看沒人時趕緊給白雲喂一大口。白雲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哥哥,讓哥哥放學早的時候也到托兒所去。兄妹倆就幫春花照看那些還走不大穩的孩子。村裏的娃娃們穿著開襠褲習慣了在地上爬來爬去,常常露著屁股滿身是土,平常衣裳也不怎麽洗,春花看著白雲和白楊經常都是穿得幹幹淨淨的叫他們不要抱孩子:
“你倆別管了,小心弄髒了衣服。”
她喂完了兩個孩子把他們放在炕上又抱還沒吃的喂,白雲見了便趕緊把一個泡好了饃饃的搪瓷茶缸幫她遞了過去。
“我先把剩下的那缸子喂完,你倆看著吃完了的娃娃在院子裏玩,防著他們打架絆倒的就行,不用抱他們。”
春花說著趕緊把那一缸子沒吃過的塞給白雲朝她努努嘴,叫她假裝喂孩子端出去兄妹倆吃。白雲便端著叫孩子們到大草房裏去玩,她便和哥哥一邊看著孩子們玩一邊三下兩下吃掉那一缸子牛奶泡饃,吃到剩下最後兩口時,哥哥把缸子遞給白雲讓她全喝了。白雲喝一大口,再把剩下的給哥哥,哥哥不喝,白雲硬給他往嘴裏倒。那時候,托兒所的娃娃們吃晚飯是在大人收工前,飼養院裏的人擠半桶牛奶送過來,托兒所的老奶奶們自己到食堂煮。娃娃們頓頓都是牛奶泡饃饃吃。每到吃的時候,托兒所裏喧囂不息。炕上沒吃到的孩子的哭聲和地上正在吃的嚷嚷聲,還有門外院子裏已經吃完了的孩子們的玩鬧聲吵成一片,每個大人都要照看好幾個孩子,大家都忙忙亂亂的,因此沒人注意到天天來拿鑰匙的白雲兄妹,隻有白雲媽媽假裝沒留意地明白春花對白雲兄妹的善待。
白雲在時時都感到饑餓的狀態下漸漸地越來越忍受不了小旭整夜整夜地哭。她有時累得筋疲力盡了,還得起來抱著小旭在地上走來走去拍他睡著,有時候夜裏太困了,白雲都想捂住小旭啼哭不止的嘴巴休息一會兒。
“她爸爸不是有供應糧嗎,叫她們打點漿糊給孩子吃,吃飽了就不哭了。”
春花把媽媽的話告訴白雲,又教會她們打漿糊,小旭吃了果然晚上不哭鬧了,白雲這才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白雲好不容易盼到暑假,可爸爸和哥哥卻都不放假,他們不是要在學校蓋房子就是修渠修路的,白雲也隻能指望他們每個星期天才在家裏幫幫自己。
有段時間,村裏隔三差五地就有人死了,說是得了浮腫病,可媽媽說是餓死的。剛開始的時候,白雲在路上遇到穿著孝衫的人在撒紙錢會很害怕,她擔心踩了那些紙錢會招來厄運。她每次遇到這種事就遠遠地站著不敢走路,可後來她看到村裏的別人都像是不怕的樣子,村裏時不時就會有人死了,喪事的嗩呐聲時不時就會嗚嗚咽咽地響起,白雲知道,誰家又死人了。每次白雲經過那些貼了白對聯的人家心裏都會發毛,可後來白雲看到村裏越來越多的人家門上貼了白對聯,她每當路過時心裏總有一股毛瑟瑟的感覺。村裏原先路上見了人總是能聽見老遠的招呼聲,可此時你也不知哪天哪家又死了人,見了麵都是回避地低頭走過,也不招呼。白雲心裏有些怪怪的感覺,像是死了人的人家是不跟別人說話的。於是村裏彌漫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息,白雲也不知哪家死了人,便幹脆走路都低著頭,見了誰也不招呼。隻有別人招呼她的時候她才慌忙回應一下。
“白雲,今兒隊裏殺牛,你們家早點去打飯。”
這天一早春花來叫門,她怕白雲家不知道,打飯又晚了。
“怎麽會殺牛吃呢?”
哥哥挑了桶準備去挑水,聽了春花的話連忙問道。
“說是沒吃的了,隊裏抓鬮才決定的要殺著奶牛吃哩。”
春花警覺地朝身後望了一眼小聲說。春花和哥哥一起走了,白雲連忙關了大門進去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
“我下午第三節課請假回來早點去排隊。”
白雲興奮地說。
“別請假了,我早點帶小英去。”媽媽不讓請假,白雲卻一整天都記掛著今天吃肉的事。白雲放學後連走帶跑地回了村,看到生產隊大院裏還有一大半打飯的人。白雲擠進隊伍去換下了小英,等著打牛肉回來好好吃一頓。誰想,還是麵條,就是裏麵下了一些撈不起來的肉渣子。不過味道可是比平常的麵條好吃多了。
村裏的牲口陸陸續續地都被殺了吃了,到後來實在沒吃的了,竟連耕牛也殺了,托兒所先還留了一頭奶牛供孩子們吃牛奶。泡饃的牛奶自然是稀了好多,裏邊多半是水,好多吃慣了原先的牛奶的孩子剛開始還咬勺子抓缸子地哭鬧,到後來餓極了,也就見了啥都搶著吃,孩子們天天餓得哭聲震天,到後來竟哭不動了,後來許多孩子全身開始浮腫,村裏有些大人也開始全身浮腫。白雲餓極了的時候,有次打掃衛生時看到有個同學的抽屜裏有十幾粒吃剩下的幹饅頭疙瘩,她發現這些饅頭疙瘩很久了,她知道是沒人吃的,可她還是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偷。她做了很久的思想鬥爭,終於有一天她還是沒忍住偷偷拿了幾粒藏在口袋裏,等放學回家的路上沒人時塞進嘴巴裏。那也許是放了幾年的幹饅頭疙瘩,蜂窩狀的饅頭粒已經和上麵的塵土一樣的顏色。白雲使勁咬都咬不動,隻好就用嘴巴含著,直到用口水泡軟些了能咬動了才把它吃了。在之後的一段日子裏,白雲每次有意去幫打掃完衛生的值日生把桌子上的板凳放下來,順便看看那些幹饅頭疙瘩還在不在。她看到沒人動過那些她發現的小饅頭疙瘩,便忍不住又偷偷拿兩塊藏在書包裏,等路上沒人時一個人偷偷吃。她每天提心吊膽地等著同學或老師揭發那幹饅頭粒少了的事,可直到她把那些幹饅頭疙瘩一點一點全部吃完也沒人發現。可是自責和不安卻從此日日繚繞在白雲心頭。
有一天白雲放學去托兒所拿鑰匙,媽媽和小英都不在,春花說小旭死了,她媽媽回家了。白雲回家見家裏圍了好些人,媽媽坐在北房的廊簷下的長台上哭,旁邊有幾位婦女在勸解,春花媽媽也在媽媽身邊扶著媽媽的肩。小英在院子裏玩毽子。白雲進屋找果然沒看到小旭。小旭在這世上活了忍饑挨餓的七個半月。春花媽媽和白雲還有幾位阿姨一起把白雲媽媽扶到房裏炕上,媽媽第二天沒有上工。
“牛奶泡饃饃真好吃。”
白雲和白楊經常忍不住對春花說,其實那時候的泡饃裏已經嚐不出牛奶味了,小半罐牛奶兌一大鍋水,差不多連牛奶的影子也不見了。可那半幹的饃饃在牛奶裏泡透了吸飽了奶的濃濃的奶香味,在白雲記憶裏永遠揮之不去,那味道總能讓白雲緊張的神經放鬆下來,春花看著白雲和白楊趁人不備狼吞虎咽的樣子,時常借故為他們遮掩。
“在托兒所就這點好,每天都有牛奶泡饃饃吃。”
雖然那牛奶已經算不上是真正的牛奶了,白雲仍然萬分羨慕。
“要是我也能分到托兒所哄孩子,每天都有吃的,我不想上學了,我好餓。”
白雲說著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不上學可不行,再熬幾年,你就一輩子有飯吃了,不能半途而廢。”
哥哥的話像是命懸一線的白雲手裏的一根吊繩,又把她的目標吊回來一些,讓她看見遙遠的前程。
“對啊白雲,你能上學多好啊,再堅持一年你也像你哥一樣考上初師,將來就一輩子吃公糧了。”
春花和白雲手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白楊走在她倆旁邊聽著她們說話。
“春花,你有好久沒去我家玩了。”
白雲小心地避開路上的塵土盡量把腳踩在幹硬的地方,她看到路邊的溝裏有幾片紙錢。
“今晚和我們一起去玩會兒吧。”白楊接著妹妹的話也湊近了說。
“我爸不讓我隨便出門。”春花望了白楊一眼迅速低下頭,她的目光又暗淡下來。
“去我們家又不去哪裏,對了,我家的玻璃燈打壞了,你家有沒有多餘的燈借給我們用用?”
有人拉了一架子車土正在吃力地上坡,春花和哥哥幫他推上了坡,哥哥停下腳步問春花道。
“燈?我會做啊,那我去幫你們做吧。”
春花的話音未落,兄妹倆迅速地相視一笑。
白雲陪著春花去跟春花媽媽打聲招呼,春花媽媽爽快地答應了。
那時候晚上如果生產隊不開會春花是不出去的。沒出那事以前她還常常和秀英等一幫同伴一起玩或一起到別的村去看電影,白雲她們來了之後她就常常和白雲兄妹一起出去。可自從她被強奸之後她就再也沒出去過了,加上秀英家的成分是富農,她奶奶經常要挨批判她也沒臉出來玩。
“媽媽,沒有燈我的家庭作業不能寫了。”
弟弟小明的學習越來越差,他也常常連家庭作業都不願寫了,總是找個借口拖拉。白雲覺得小明比以前變了好多,再也不像以前那麽愛學習那麽愛說話了。他好像總是睡不醒一樣,隨便哪裏一歪就能迷糊著了,誰想使喚他幹點活都叫不動。那天哥哥正好在家,便告訴他寫不完不準睡覺。
要換了往常媽媽肯定會哄他趁天沒黑趕快寫,可自從小旭死後,媽媽也不大管事了,督促他們的事也落到了白雲身上。
“春花姐姐會做,她一會兒就來給我們做燈。”哥哥對想懶散的小明說。沒多久白雲和春花就到了。
“阿姨——”春花靦腆地向白雲媽媽打招呼。
“春花,你看你都很久沒來我們家了,也沒人來給我們幫忙,你有空要多點來啊。”
白阿姨知道孩子們念叨春花很久了,便熱情地招呼春花,像是一時忘了小旭死了的事似的。
春花很羨慕白雲一家人,白阿姨說話總是那麽溫和,從來都不打罵孩子們。
“我們都是自己挫稔子做燈的,有沒有舊棉花我幫你們做。”
白阿姨找來一條小旭的棉褲,又抽抽搭搭難過了一會兒,小英和懶洋洋的小明也興奮地湊過來,想看春花姐姐是怎麽做燈盞的,可是家裏沒有煤油或清油,春花用拆了棉褲的棉花挫了稔子,也沒辦法替她們點亮。
“要是有點油就把稔子泡濕了放在小碟子裏點著也行的,我回家給你們拿點煤油來。”
春花說著其實心裏已經忐忑起來,她知道她爸肯定不會讓她這麽晚了再出來。
“黑天半夜地去了哪裏?驢大的人了天黑了還在外麵晃,知不知羞恥。”
果然春花一進門就聽到她爸爸憤怒地對她咆哮。
春花低著頭小聲地回答:“我跟白雲去了她家。”
“跟我說了,我讓她去的。”春花媽媽趕緊大聲開解道。
爸爸還在繼續對她叫罵,春花輕輕從房裏退出來,到廚房從油瓶子裏倒了半碗煤油,她硬著頭皮又到房裏對爸媽說:
“白雲家沒有燈盞,她們寫不了作業,我想給她們送點煤油去。”
春花像個罪人似的用幾乎乞求的口吻小聲說。
盤腿坐在炕上的春花爸一聽她又要出去,便火冒三丈地從炕沿上跳下來,伸手就朝春花頭上一煙杆,春花早有防備地伸手護住頭蹲下身子躲了過去。
“這家人人生地不熟地要啥沒啥,這日子可怎麽過,那娃娃才七個月大就見閻王爺去了,唉——!”
春花媽媽歎息著下炕穿了鞋,把她爸攔住。她爸罵了幾句又上炕了。春花媽媽到廚房裏端起春花倒好的半碗煤油,說你別去了,我去送。春花連忙跟在媽媽身後說我也去。說著望了正好回頭望著她的母親一眼連忙低下頭。母親望了上房一眼欲言又止,春花看母親朝外走就默默跟著母親朝白雲家走去。
“你爸是怕你出去又遇上壞事兒。”母親長歎了一口氣對春花說。
“嗯”,春花跟在母親身後小聲答應著。
讓春花又意外又高興的是,過了兩天她爸親手給白雲家做了兩個煤油燈盞。春花家的燈都是她爸做的,是在一個玻璃瓶的金屬蓋子上鑽個洞,再用一小塊鐵皮卷成一個小管從瓶蓋的洞裏穿入瓶子裏,瓶子裏倒上煤油,用的時候隻要把浸透了煤油的稔子塞進小管子裏,一頭在瓶口外的管子上麵點著,一頭在瓶子裏吸油。像這樣的燈在農村連小孩都會做。
春花心裏高興,不僅是因為她爸做了兩個燈讓她拿給白雲家,更因為這讓她覺著,她爸也支持她幫白雲她們,她想她爸也不像平常老打她一樣那麽厭惡她。還有一點,就是表示爸爸不反對她和白雲做好朋友。
春花滿懷感激地把那兩個燈收起來想給父親一個感激的笑容,但她看到父親還是緊繃著臉沒有看她,便連忙低頭走出了上房。
“今晚我爸回來。”
這天放學後,白雲到托兒所拿到春花爸爸給她們做的燈時愛不釋手地對春花說。
“這燈是我爸給你們做的”,春花又強調了一遍。
“你們一家人真好。”白雲由衷地說。
春花臉上**開了燦爛的笑容。近一年來籠罩在春花心頭的陰霾,仿佛突然被一道明亮的陽光刺穿,豁然開朗起來。春花拉起白雲,帶著幾個半大的孩子,在院子裏玩老鷹捉小雞。兩個姑娘和孩子們的笑聲在生產隊的大院裏**漾。這是春花自被強奸以來發出的第一次歡快的笑聲。
“這年輕人還是有個伴兒好,你看你家春花,要不是這白雲姑娘作伴兒,好久沒見過她的笑臉呢。”
托兒所的奶奶們看到兩個姑娘帶孩子們玩得傳過來陣陣笑聲,便不由得對春花媽媽說。
“唉!都是她爸脾氣不好,娃娃們在家裏別說說笑,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春花媽看到春花開心歡笑的樣子,憐惜地望了她一會兒,趁人不留意時卻捏起衣袖偷偷擦了把眼角。
“你爸回來啊?那我今晚不去你家了。”春花咯咯咯笑著邊跑邊說。
“去啊,怎麽不去。”白雲跑上去拽住她的後襟說,“我爸今天會給我們帶白麵回來,我媽還說有空讓你給我們做麵片呢,我們總是做不好。”
“白阿姨讓我去啊,真的?”
春花心裏其實是擔心經常去玩,大人會嫌煩不高興的,尤其是小旭死了後白阿姨在托兒所也很少說話了。沒想到白阿姨竟不嫌棄她,她心裏稍微寬慰了些,她在自己家裏抬不起頭來的罪責感,隨著白雲的話如迷霧般散去了。春花連忙去請示母親。
“媽,我晚上去白雲家幫她們做麵片,可能晚一點回家。”
春花臉上興奮的笑容因為突然意識到自己要求的過分而暗淡下來,她想起爸爸不準她晚上出門的,她知道媽媽上次陪她去送燈油已經是萬幸了,可是她就是想去白雲家,白雲家沒有壓抑,感覺自由自在的,有一種暖暖的溫情,她們家像有磁鐵一樣吸引著春花。
“天黑前早點回來,省得你爸又罵。”
春花如釋重負地輕輕答應了一聲,感激地望了母親一眼,她很久沒有端詳過母親的臉了,她想如果沒有母親她可能早就沒有活路了。以前她沒發現,可自從她被強奸後父親常打罵自己時,她發現每次母親都護著她。如果不是母親給予的這點溫暖,春花無數次地想過去跳黃河死了就解脫了。春花望著母親想對母親表達下謝意,可她不知怎麽做,她們一家人從來沒有互相表達謝意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