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產隊裏因為媽媽教大家識字,所以每次排隊打飯時大家都謙讓著讓媽媽排在前麵先打。白雲媽媽提著一個帶蓋的搪瓷大醬盆,晚飯是每人一大鐵勺麵條,挺稠的,回家每人一碗分了吃。早上是每人一個饅頭,像白雲她們上學的學生就把中午的一個饅頭也打了,自己帶個搪瓷茶缸到學校,中午打了開水就著饅頭,就是一頓午餐。

生產隊的食堂裏有時會做洋芋南瓜湯,放了新鮮的花椒葉,可香了。也有的時候煮洋芋或者胡蘿卜,白雲還吃過煮熟的梨,在那以前,白雲還不知道梨煮熟了會有那麽好吃。

白雲在學校也漸漸習慣了。由於學校基本沒有外地來的學生,加上白雲又來自首都北京,因此,白雲在學校裏也像是國寶大熊貓一樣,許多別的班的同學課間都來圍觀她,她下課和同學在教室門前打沙包或跳皮筋,前排的教室窗戶上爬滿了人,笑嘻嘻地對著她起哄,有時候,她就和同學站在教室門前曬太陽,突然就會圍過來裏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的別的班的同學,跑來圍觀她這個北京來的“大熊貓”。白雲便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敢看大家。還有每天課間操的時候,白雲更是隨時都能感受到四周聚向她的好奇的目光。開始的時候,白雲羞怯得下課不好意思出教室門,可她後排的張豔一下課就拉她出去,到教室門口玩跳皮筋或打沙包,有時踢毽子。她看出張豔每次和她一起玩的時候,看到那麽多人圍觀都會仰起高傲的頭,假裝沒看到別人似的。白雲便慢慢覺察出大家對她的善意,尤其有張豔陪著便不再忐忑了。有時有些膽大的男同學會跑來問一句“你有沒有去過天安門?有沒有見過偉大領袖毛主席?”邊跑邊問了就跑回一群人中,大家屏住呼吸看著白雲,白雲咬咬嘴唇朝他們點點頭,那些同學便興奮地發出歡呼,張豔拉著她叫她別理他們。

白雲在學校裏最不適應的是生爐子。有次白雲生爐子的時候,在全班麵前出了一回醜。那天早上,輪到她生爐子了,可是到打了上課鈴老師進教室時,爐子還冒著大煙別說上麵的煤就連底下的幾根木柴都燒不著。班主任楊老師已經進了教室,全班都鴉雀無聲地看著白雲和另一個值日的同學。那同學在吹爐子,白雲拿著一根手指粗的一人多長的樹枝,想踩斷了加在爐子裏。可那木枝還沒幹透,白雲兩手握著木枝的一頭用一隻腳使勁踩,那小木枝卻彈得她直搖晃,怎麽出力也踩不斷。白雲聽到有些同學偷笑起來,她的臉漲得通紅,她不敢抬頭看老師和同學們,隻是徒勞地在踩那根怎麽也不肯斷的小木枝,希望它快點斷,好讓自己早點生了爐子回到座位上。

還好老師隻說了聲怎麽上課了還沒生著爐子就開始上課了。就在白雲羞愧萬分拚命踩那根棍子的時候,生活委員魏東來到講台邊,接過白雲手裏的木枝叫她回去座位上。白雲像是獲救一般萬分感激地回到座位上,她知道全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她,她羞愧得連脖子都熱辣辣的滾燙,她用雙手捂著臉,偷偷從指縫裏看見魏東用兩手抓著那根木枝,動作嫻熟地抬腿用膝蓋一頂雙臂一彎那木枝竟然斷了。魏東把斷成幾節的棍子麻利地塞進爐子裏。

因為白雲砍不動教室背後那凍住了的煤塊,所以每次值日的時候另一個同學去外麵砍煤搬進來,她就在教室裏生火。後來輪到白雲值日的時候她盡量更早去學校,免得又在全班同學麵前鬧笑話。

這天下了一場大雪,又該白雲值日了。白雲跟著哥哥踩著厚厚的雪朝學校趕,碰到不好走的地方哥哥牽著白雲的手免得她滑倒。白雲趕到教室時,遠遠就看到她們教室的煙筒裏已經冒出了白白的濃煙,白雲推開教室門看到魏東已經往柴禾上添煤了。

白雲驚喜地問道,“咦,今天是我值日呀,怎麽你來生火了?”

“我今天來早了,早點生火教室裏早點暖和。”

魏東在熊熊燃燒的木柴上添了煤,笑嗬嗬地對白雲說。火焰被煤壓住了冒出一股濃煙。白雲說你多早來的啊,連煤都打好了。正好同桌的同學也來了,白雲跟他去抬水回來在地上灑上水。兩人一個人灑水一個人抹桌子,同學們陸續來了,還沒打預備鈴,他們就已經搞完了衛生。白雲回頭望著魏東一笑,心裏萬分感激。

從那天起,白雲開始偷偷留意魏東,每次看到他心裏總會暖暖的覺得踏實。魏東是班上的生活委員,也是三好學生,自從白雲留意魏東起,她發現班上許多女生有事沒事總喜歡找魏東幫忙。課桌腿壞了找他修,抽屜壞了找他,凳子壞了找他,窗戶玻璃破了也找他,有的連書皮掉了都找他幫忙。白雲漸漸地藏起了自己心中的那份喜歡,即使自己的抽屜壞了也從不主動找魏東幫忙,她借來錘子和釘子默默地自己釘,可張豔還是幫她把魏東叫過來幫她修。白雲站在一邊看著魏東一絲不苟地埋頭幫他修理,一句話也不敢說,仿佛一開口就會被人看出自己心裏的秘密似的。

白雲後來再遇到值日生火的時候再也不用膽戰心驚了。她發現她每次到教室裏魏東都幫她生好了火。白雲不知道魏東是每天早上都早早為全班同學生爐子的,還是隻是在她值日的時候幫她生的。總之,她心裏對魏東的感激和一份偷偷的愛戀悄悄地滋長起來。她留意著他的行蹤,他的成績,關於他的一切都令她心安,她以一種自以為別人看不出來的方式拉近和他的距離,她努力在成績上向三好學生的他靠近。

那是在讀初二時候的一天,課間操的時候,正在做廣播體操的白雲突然感覺下體有種滑膩膩熱乎乎的東西滑落出來,她意識到自己來月經了。她緊張得不敢動彈,隻是動胳膊應付著廣播體操,她偷偷喊張豔問她怎麽辦,張豔在隊裏跑來跑去找女生要了衛生紙藏在衣服裏,然後拉起白雲的手把她帶到隊伍後麵。

“老師她生病了,要上廁所。”

張豔理直氣壯地向班主任楊老師說,白雲羞怯地低著頭漲紅了臉不敢看老師。聽到老師說去吧白雲如釋重負地跟了張豔向廁所跑去。學校裏隻有男女各一個大廁所,像個教室一樣那麽大,裏麵有幾排蹲廁的長方形洞口,連一點遮擋也沒有,一進門就一覽無餘。每次下課大家都要搶著上廁所,有時人多,打上課鈴了才能排到,上完就要跑著去教室。白雲見過女生當眾用衛生紙,她一直很害怕萬一自己有一天也來月經,她覺得她可能做不到有人在的時候換衛生紙。好在她的第一次,隻有張豔陪在身邊。張豔教給她怎麽疊衛生紙怎麽放在**裏,白雲才放下緊張的心。

那一天白雲根本沒聽到老師講什麽課,也沒再留意魏東,好像這種時間留意他是對他的不敬似的。她神思恍惚地捱到放學去托兒所找春花。媽媽給了家門的鑰匙白雲沒有急著走,她已經好久沒有和春花說話了,她不找春花春花也從不來找她。白雲想了許多理由,怕自己是不是哪裏得罪春花了,她每次找春花,春花都像是不願搭理她似的。今天她很想告訴春花她來月經了,她很害怕。她站在那裏看到春花依然在哄那些哭鬧的孩子,不像很久以前那樣看她來了就張開笑臉朝她走來招呼她,她有些難過地向春花蹭過去。

“春花,”白雲觸了下春花的胳膊輕聲叫了一聲,春花茫然地回頭望著白雲像是不認識似的。白雲本想問自己哪裏得罪她了卻忍住了,一時竟不知如何告訴她自己來月經的事。春花看白雲還站著,便把懷裏哭鬧的孩子放在大炕上,隨白雲走了出來。

“很久沒見你來了?”

春花恍惚似的說。白雲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睛望著春花毫無表情的臉,有些懷疑地望著她,“我天天都來拿鑰匙,我叫你你都不理我。”

白雲委屈得嘴一咧快要哭了,可她連忙咬牙忍住了。

春花如夢初醒似地看了看白雲又垂下眼,嘴角**了一下卻沒有說話,白雲覺得她也像是要哭的樣子。

“你——是生我氣了嗎?”

“啊?不是,沒有。”

兩人並肩在門前的台沿上站著,又沉默了。春花望著台沿像是要坐的樣子,白雲不敢坐低頭看著腳尖小聲說,“春花,我,來——那個了。”

“嗯?什麽?來什麽?”

春花又茫然地抬頭望著白雲,她想坐下卻看白雲沒有坐的意思便也站著。白雲窘迫得不知如何啟齒,她覺得她的臉又滾燙了。春花像是從她的臉上找到了答案,“哦,你來月經了?”她壓低聲音說出了那個讓白雲覺得尷尬的字眼。

白雲連忙點點頭,求助似地望著春花。

“你媽知道嗎?”白雲搖了搖頭。

“我今晚給你做個月經帶,衛生紙就不會掉出來。你回家找找有沒有衛生紙,沒有就來我家要,我做好了明早給你送過來。”

春花聲音很小卻很急,白雲低著頭雙手使勁互相擰著手指,她聽了春花的話眼淚終於流了下來,不僅因為春花幫她,更為春花還是像原先一樣對她,她不安了許久的心終於踏實了下來。不知為什麽,春花不搭理白雲的那些日子,白雲心裏總有一種背井離鄉的淒涼。

“春花,我在班上有了一個好朋友,她叫張豔。”

“嗯?哦。”

春花坐在台沿上用一個小棍在地上胡亂地劃著。白雲在她身邊蹲下來小聲說。

“我們班同學叫她假小子。”

白雲想著張豔風風火火的性格笑起來,“她人很好。”白雲本來想說生活委員幫她生爐子的事,可她覺察到春花又沒在聽她說話,便咽了回去。

“春花,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春花——”,白雲用胳膊肘碰了下春花。

“啊?怎麽了?”春花又茫然地望著白雲。

“你為什麽總是不理我?”

春花眼裏閃過一絲迷惘,連忙不停地用腳蹭著地上的劃痕,“沒,沒有。”

說著突然起身進了門去照顧孩子們。

白雲呆呆地望著春花的背影,心裏又慌亂起來,她不知道春花哪裏又不高興了。

白雲在門外站了半天,看春花在裏麵忙著,沒有出來的意思,便轉身回了家。她急急忙忙在父母房裏翻找,找到了張豔幫她要的那種草麻紙,幸好有一尺厚的一遝。她偷竊似地拿了一遝放到自己屋裏的一個布包袱裏,用衣服裹住,緊張了一天的心終於放下了。她沒想到的是春花第二天天剛亮,就給她送來了她連夜縫出來的月經帶和幾張衛生紙。

“解和綁的時候會麻煩一點。”

白雲看到春花的鼻孔和眉間被煤油燈熏黑了,她應該是連夜做,早上趕來都沒顧上洗臉就給白雲送來了。白雲想著她連夜趕縫的樣子忍不住上去緊緊地抱了下春花,兩人就那麽抱著誰也沒說話。

“你去哪兒找的橡皮啊?”白雲拿著春花連夜做的月經帶驚奇地說。

“是爛掉的自行車內胎上剪的。”

“春花,我們要一輩子都做好朋友。”

兩人站在大門前,春花望著白雲咧嘴笑了,那笑容就像以前天天看到的一樣純淨,“嗯。”

清晨空氣格外清新,白雲不由深吸了一口氣,大門外的麥田裏綠油油的麥苗上掛著亮晶晶的露珠,太陽才剛剛露出半個頭。

“春花來了?怎麽不進來?”

聽到哥哥的聲音,春花連忙道別走了,白雲趕快把月經帶藏了起來。

“春花怎麽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去托兒所她都不理我了。”

哥哥望著春花的背影對白雲說。

“她也好久不理我了,可我覺得她對我還是挺好的。”

白雲說著向著太陽伸了個舒服的懶腰。她心裏確認,至少對她,春花還是和以前一樣真心。

春天的清晨,景色美極了。

“我們家要是有個畫家就好了。”

哥哥望著門前的麥田也伸展了幾下胳膊,白雲順著哥哥的視線望過去,的確,那兩三寸長的麥苗綠湛湛地頂著露珠嬌嫩又充滿生機,不遠處一棵梨樹撐開碩大的樹冠在一大片碧綠的麥地裏吐露出嬌嫩的葉片,那景象,簡直是個神奇的童話:

太陽剛剛出來,正好被那棵大梨樹遮擋,陽光不屈不撓地從樹的縫隙間漏下來無數條光線,照射到綠油油的麥苗上,把麥田劃分成明暗不同的顏色。你能看到麥苗披著明亮而溫柔的陽光,喜滋滋地閃動著亮晶晶的露珠。空氣裏彌漫著春天濕潤的清新氣息,不由使人深呼吸幾口。

“我從沒見過這麽美的景色。”

白雲激動地說,“要是誰真的能把它畫下來就好了。”

想到季節會更替,眼前的美景有一天會消失,白雲心裏不舍地說。

“春花來做什麽?怎麽見我就走了?”

“我們趕快去挑水吧,不然上學要遲到了。”白雲用手摸著兩個褲子口袋裏的東西跑進家裏。

這天早上,上學路上有段路被水衝了。大約有兩米多寬的路麵不知是被人挖了截水還是地麵下陷了,黃泥水橫穿馬路,洶湧滔滔,看著挺嚇人的。哥哥脫了鞋探了探,水沒過小腿肚。那水流得很急,黃泥湯似的,白雲看著害怕。哥哥先把兩個書包背過去,再把白雲背了過去。

“晚上放學你在教室等著我。”哥哥知道白雲過不了這個水溝。

每當下雨道路上都是爛稀泥,或是像此刻一樣,白雲就特別想念在北京的日子。

“哥,我們是不是不能回北京了?”

“可能是吧,等哥畢業掙錢了,哥給你買個長雨靴。”

“我不想一輩子都在這裏。”

“那你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北京的大學就能回去了。”

放學後白雲等值日生打掃完了又回到教室裏,教室裏就剩她一個人,魏東過來鎖教室門。“放學了你怎麽不回家?”

“我——,回家的路給水衝斷了,過不去,我等我哥放學來接我。”

白雲不敢抬頭看魏東,她低頭小聲說。

“你哥他們放學都天黑了,我送你回去吧。”

“水很深的,你背不動我。”

“你這麽瘦小,我背得動。”

魏東說著就要試給白雲看,白雲連忙躲開些,她擔心魏東會聞到自己身上月經的氣味,便說怕哥哥來了找不到自己會著急。

“你要鎖門我出去等好了。”白雲回避地說。

“那我陪你等,反正回家也要寫家庭作業,不如現在寫完再回家,一樣的。”

魏東說明天開始叫白雲不要等她哥了,從他們村的路繞一下也能到南莊。遠是遠了,但正好兩人可以邊走邊背書。

“你每天在路上背書啊?”

“路上時間長,剩下一個人的時候就把語文政治曆史之類要背的都背了。”

“難怪你年年都是三好學生。”

“你學習也不差啊,再加加油,爭取今年評上三好學生。”

白雲的臉一下漲紅了,她想是不是魏東也在留意著自己的成績。

白雲就和魏東兩個人在教室裏寫作業,等哥哥放學。

第二天下午放學,白雲跟著魏東從他回家的路上走,這樣如果路一直不通,她就認識另一條回家的路了。魏東說他背得動白雲,走原先的路近多了,可白雲不肯讓他背,魏東笑著說“老封建”,白雲聽了心裏像吃了蜜糖一樣甜。從那天起,魏東每天先送白雲到南莊,再折回自己村裏。

第二日放學排隊,白雲排在魏東的隊裏,張豔見了說你排錯隊了。白雲告訴她路壞了走不了,她跟著魏東繞路回去。張豔意外地看著白雲,“你怎麽跟魏東一起回?那麽多同學你怎麽找的他?”

白雲聽出張豔語氣裏的質問意味,連忙解釋說是魏東叫她一起走的。正好張豔那隊開始走了,張豔好像很生氣地說,“真看不出來你還這麽多心眼兒。”

白雲疑惑地望著頭也不回的張豔,看到她的脖子都硬挺挺地氣僵了。可她不知道張豔為什麽生氣。白雲跟著同學們唱著歌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條路一開始有十多個同學,一路上一起走的同學陸續到家後就剩白雲和魏東了,他們拿出書本背誦一段語文或曆史之類的然後互相提問。

過了幾天校長收到匿名舉報,說魏東和白雲相好。班主任楊老師把白雲叫到教導處,那裏有校長、班主任和兩個教導處的老師。白雲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錯,心裏有些害怕。

“我們向你了解一下三好學生魏東的情況。”

戴副眼鏡的校長笑眯眯地對白雲說。白雲暗暗舒了口氣,“魏東助人為樂,我覺得他是個合格的三好學生。”

老師們彼此交換了下眼神。

“你看見他做什麽好事了?”

“我上學路上的路被水衝斷了,他每天繞路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