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牽掛

終於發工資了,明天又是休息日!發工資加上休息日,這就是我們打工仔的真正節日!無論平時怎麽節儉,這兩天的生活一定要改善。會做生意的飯堂老板也在這兩天買了很多好菜:豬腳、豬肚、雞、鴨、鵝、魚……平時很少見的野味佳肴在這兩天都會出現。工資高的管理人員還會去“大排檔”喝上幾瓶子啤酒……

飯飽之後,人們還會去看錄像,去逛商店、去談戀愛、去會朋友……總之,這兩天是一個歡樂美妙的日子,男男女女都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

僅僅一個多月,寶石工業區便成為小小的商業區,靠門口的一排商鋪幾乎全部開張。商鋪的三樓也新開一間錄像廳。這便成了員工休閑的好去處。

我也拿到了工資!這是我來東莞第一次領工資。雖然工作是無比的艱辛與勞累,但那種勞動收獲給人帶來的喜悅,卻是難以用言語來表達,隻有在這一刻才會深深地體味到。

我拿著這疊沉甸甸的人民幣,數了一遍又一遍,激動的情緒像潮水一樣湧上了心頭。二千五百元對我來說真是個不小的數目,是家裏那畝水稻田將近兩年的收成!是鄉下一位教師近一年的工資收入!是我在深圳廠收入的兩倍,基本工資每月漲了二百元,加班費仍然按以前的比例算(平時1:1.5;周六日1:2),多勞多得!我開始籌劃著這筆錢的用法:首先,應該寄一千五百元回家,讓家人一同來分享這份收獲的喜悅,給妻子一個驚喜。然後,就明天,到塘廈的銀行存上五百元,以備不時之用,剩餘的幾百元,也隻能留給自己做生活費用。

“去不去鎮裏走走?”第二天吃完早餐,我便向住在對麵床的陳文勇發出邀請。

“走!我也想去鎮裏寄信、存款,順便領略一下東莞塘廈的風土人情,自來到這裏,還沒有到鎮區逛街。”陳文勇滿懷高興地說。

陳文勇高高的個頭,厚厚的嘴唇,炯炯有神的雙眼,如果鼻子再高一點點,便像香港明星張國榮。他是廣東興寧縣城人,父親是縣農機廠的電焊工,他從小不愛讀書,喜歡打籃球。他初中畢業沒有考上高中,他父親怕他在社會學壞,便去縣勞動局給他報名來深圳工廠打工。他剛進深圳美資廠時是流水線的裝配工。他心靈手敏,做事從不拖泥帶水,深得拉長的喜愛。於是,拉長便提升他來學“機動”,機動工是全能工,什麽工位都要會做。就這樣,他便學會了電子廠流水線上各種工種的操作技能:插件、焊接、測試、搬運、打螺絲、打包裝……他做了一年機動工,覺得沒滋味,整天被拉長呼來叫去。於是,他經常請生產管理員吃飯,要求做修理工。他學曆低,又不懂電子技術,但吃人的嘴軟,生產管理員無法拒絕了他的請求,隻好安排他做外觀修理。外觀修理就是換個螺絲,換個外殼、補個零件,他基本上還能勝任外觀修理的工作,但他並不滿足。有空閑的時候就跑到我的修理位向我學習性能維修,他還向我借了一本《收錄機原理與維修》的技術書。他腦瓜子聰明,又肯學習鑽研,不久他便學會了基本的功能維修。當然,複雜的故障無論我怎麽講解,他還是一知半解,畢竟他沒有讀過高中物理與電子的專業課程。那一年,我正好提升為電子技術員,招不到修理工來頂替我的崗位。於是,我向香港主管提了建議,讓陳文勇來頂替我的崗位。就這樣,他便成了正式修理工。

有一年廠慶,工廠舉行籃球比賽,陳文勇打前鋒,因他表現突出,生產部獲得冠軍。生產部經理劉威請他們籃球隊員吃飯。這之後,他便被劉威經理破格提升為生產管理員。人們都說他是“前鋒管理員”。陳文勇在管理方麵確實有些天賦,一上來就無師自通,不用一個月便獨立管理一條生產線。雖然他是靠打籃球當上生產管理員的,但他確實是稱職的,生產任務總是按時完成。他有一股霸氣,一種不服輸的精神。下屬犯錯,該處罰就處罰,該獎勵就獎勵,從不“和稀泥”。正因為他辦事公正、賞罰分明,下屬沒有一人不服他。因他表現突出,很受劉威經理賞識。他是第一位來東莞廠的生產管理員。他算是我愉快的合作夥伴。他的生產管理確實有一套。他安排那位員工在哪一個崗位確實都非常合適。他說:“管理就是管人,要把合適的人安排到合適的崗位。”他的筆記本,都記錄著生產線每一位員工的“履曆”,他們有什麽特長,適合什麽崗位,有什麽特殊的才能,他都清清楚楚。他還說:“生產產品,首先要熟悉產品”。於是,他每當接手新產品總是親自從頭到尾做一遍,去熟悉每一個崗位,每一道工序。現在,我們倆共同管理著同一條流水線,我管技術,他管生產,我們配合得很默契。我們也是生活的好朋友,我有什麽困難,隻要向他說一聲,他總兩肋插刀,從不推辭。

我們走出廠門,工廠四周已是一片農忙景象,稻田裏的村民們正在收割稻穀。初冬耀眼的陽光照耀著大地,給這農忙平添了幾分熱鬧。對農民來說這是個收獲的季節,是個歡樂的日子。作為農民兒子的我,也跟著與他們一起歡欣,心情不禁興奮起來。

穿越寶石工業區的蛟平路是一條隻有兩車道的水泥路,半小時才有一趟石馬開往塘廈鎮區的公交車在這裏靠停。路邊正曬著稻穀。也許這一趟車是為了避讓路邊的稻穀,或許是我們剛好錯過了前一趟車,等了整整半個小時才坐上車。

我除了寄錢給家裏,還有很多話寄給家人。告訴家人,我已經來到東莞塘廈上班。雖然這裏的樓沒有深圳特區的高,路也沒有深圳特區的寬,但我在這裏終於當上了正式PE工程師,工作順利,生活愉快,請家人不用為我擔心。

陳文勇說他要把錢存起來,隻寄信,他的信比我的還要厚,並附有照片,大概是圖文並茂地向他的親人訴說這裏的美好風光。

郵電局對麵就是塘廈鎮政府,鎮政府所在的花園街並不熱鬧,很多門麵還關閉著,花園街的盡頭是塘廈中學,塘廈中學左側的街道就是新塘街,這條不到半公裏長的街道是塘廈鎮最繁華的中心。街上琳琅滿目的陳列櫥窗以及路兩旁農民自由出售的家禽、花生、瓜子、水果、甘蔗等農副產品。我們一路欣賞著熱鬧的街市,聽著客家腔調軟軟的本地白話,望著戴著黑色涼帽的本地農婦,啃著本地紅色脆甜的甘蔗。初冬的涼風輕輕吹拂著我的臉,我的心情格外愉快。

我們先到鎮裏郵局寄信、匯款,郵電所門口擁擠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才拿到一張匯款單,可填好匯款單才發現排隊匯款的人已排到了大馬路外。嗬嗬,真沒想到塘廈寄錢比深圳特區更艱難!好在今天放假,要不然……陳文勇已寄好信,存好錢。我不想浪費他的珍貴時間,勸他不要等我。他說,他先回工廠了。

雖然以前在深圳特區匯款都要排長隊,可這一次才讓我真正嚐到了排隊的滋味。從早上九點半排到中午十二點,不過還算我幸運,排在我後麵的可要再多等兩個小時嗬!中午休息要到下午兩點才再開門。寄完錢,本想計劃要去存款,可是現在正是中午休息時間,存款隻能等到下午了。於是,我便在鎮裏吃完午飯。飯後,用五元錢買了一張“塘廈公園”的入門票,領略一下本地的風景。

一進公園,我便想起了深圳的荔枝公園,荔枝公園是不收費的,每逢休息日我與女朋友總是去那裏遊玩。那時候,我們剛剛談戀愛,生活在我們麵前呈現出迷人的光彩。我們一起坐在湖邊的樹下,談將來,說理想。

“幾年後,我是工程師,你是管理員……”

“我也能做管理員?”

“隻要你好好學習。”我深情地望著她說,“那時,我們一起管理同一條生產線,你管生產,我管技術!”

“要是這樣那該有多好呀!我們一起工作,一道回家,星期天一起來圖書館讀書,然後便來公園……”

她說得滿臉緋紅,像沉浸在幸福的溫水裏。

幾年後,我終於當上了工程師,而她卻為我承擔起照顧我母親與小孩的重任,當起了家庭主婦……一想到這裏,我便覺得心裏酸酸的。

也許是由於收費的原因,假日裏公園的遊人並不多,大多數是一對對正在談戀愛的情侶或帶著小孩子的家庭,像我這樣的“單身漢”竟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午後的陽光是一種黃澄澄的幸福,金輝落在我身上,幹爽而溫暖。我沿著園中的小徑漫步。園中繁花似錦,粉蝶翩翩,生機盎然,一片好風光。大樹下的座椅上成雙成對雙情侶在悄悄地談心,遊樂場上一個個快樂的孩子玩得正歡,他們臉上都寫著無比的快樂與歡欣。我望著這天真快樂的孩子,兩眼忍不住熱辣辣的,無限傷感。身處異鄉孤獨的我,禁不住想起了病中的母親,以及照顧母親的妻子,已滿兩周歲的女兒、未滿周歲的兒子。在家鄉,現在天氣也許已同這裏一樣涼爽,不知她們是否記得添上厚衣衫。

我沿著石級登上了小山崗,站在山崗新建的亭樓上,望著四周林木蒼翠,萬紫千紅的公園,眺望塘廈高低錯落的建築,熱鬧的街市,忽然想起《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詩句: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這首詩正是我此時心境的真實寫照。冬至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家鄉的習俗是冬至掃墓,謂之“掛冬紙”。

說起掃墓,便想起一生對我牽掛的父親。一九八六年春,母親突然腦出血。母親的病使本來貧困的家境雪上加霜。這一年我正好高考落選。我不甘一輩子在家做農民,決定重新補習一年。在父親的努力下,我如願以償地來到了“揭陽一中”補習。但成績欠佳的我,第二年又再次落選了。當時,我非常苦惱,對人生感到很彷徨。每天不是在家裏睡懶覺,便在外麵遊**。我幾乎成了廢人,成了村裏讀書無用論的典型。父親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為了我的將來,父親勸我學木匠,還給我找了一位師傅。在當時,木匠是農村最好的謀生手藝,但笨重的斧頭讓我在學藝的路上半途而廢。那時候,父親既要忙農活,又要照顧母親,還要為我的前程操心,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然而父親還是一如既往為我的前程奔波……那天晚上,他悄悄地問我:“強,學木工不適合就去學電器吧!你的瘦弱的體格學電器更合適,學會了將來開間修理店。”學維修電器,對於讀理科的我來說,確實是不錯的選擇。但高昂的學費又讓我沉默了……家境如此慘淡,哪來的錢交學費?我想了好久,最後吞吞吐吐地說:“我怕學不會,又給家裏添負擔!”“隻要你願意學,一期學不會,再學一期,直到學會為止!”父親的語氣是堅決的。就這樣,幾天後的早晨,我接過父親為我東湊西借的學費,到縣城學習電器維修。結業後,我並沒有按照父親的意願回家開電器維修店。而是隨“電訓班”的同學一起去深圳打工。

離家的日子,父親更加牽掛著我。記得有一次,父親給我寄來一個大包裹,我拆開一看,原來竟是厚厚的冬衣。還在附言上說:“冬天來了,天氣也涼了,早晚記得添件衣服……”我看著附言眼淚不禁湧出來。

一九九二年,我夜大學剛畢業,剛要出嫁的姐姐陪著父親來深圳特區探望我。我真沒想到,父親來深圳的目的竟然是給我“相親”。“相親”的對象是父親朋友介紹的,她也在深圳特區打工,年紀與我相當,相貌也算標致,最主要的是她是我們的家鄉人。可是,我對她並沒有那種感覺,相處了幾次之後,我們便默默分手了。我萬沒想到,這竟然成了父親永遠的牽掛!第二年冬天,父親便突然病逝了。我清楚地記得,父親咽氣時,一直注視著我,久久不願合上雙眼,也許還沒有成家的我,依然是父親的牽掛……

時光飛逝如梭,歲月一去不返。如今,我已成了家,兒女也都活潑可愛。可是父親再也沒能見到我們了。冬節即將來臨,而我為了工作,卻沒能回到父親的墳前“掛紙”,感到深深的疚歉。願父親的靈魂能得到安息,不再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