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圓夢
今天，我的心情特別激動。因為從今天起，我便是一名正式PE工程師！以前，無論是做修理工，還是當技術員，甚至擔任管理員所有的工作都是被動的，就算在深圳美資廠做了三個月見習PE工程師，也還沒有完全獨立主導工作。現在就不同了，這裏是一張白紙，可以任我畫出最美麗的風景。然而想要在白紙上畫上美麗的畫卷，工作也是極其艱難的，無論是新購買的設備，還是新招的員工都需要調試與磨合，才能融入流水線。流水線是有情感的，你對它越關心越愛護，它便越懂得你的語言，越聽你的話。生產的每個環節，物料、設備、人員、方法都是靠流水線連接在一起的，稍有安排不妥當便會影響生產效率。現在我終於理解鄧小平同誌在深圳蛇口說的那句話：“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在生產過程中，每一分鍾都是需要金錢的，設備折舊，人工成本，而沒有效率的生產是沒有競爭力的，是會被淘汰的，是沒有生命的。要使生產更有效率，必須使生產線每一個環節配合緊密，步調一致，這就需要生產流程設計者的智慧與才能。作為這生產流程設計者的我，為了使這新開的生產線更有效率，隻能不停地對生產線的一切進行預估、演繹、演練……一周來，我每天晚上都自覺加班至十點半，星期日也不例外。現在，終於迎來了正式生產的第一天。如今，這張凝結著我智慧的畫卷就要麵向觀眾展示了，接受公司高層與客戶的檢閱。我靜靜地巡視著奔騰的流水線，心潮洶湧澎湃。身為農民工的我怎麽也想不到，也能當上外資廠的工程師！我學電子技術最初的想法是學一技之長，將來回家鄉開一間電器維修店。直到結識曹仲德之後，才有當工程師的夢想。
當時，我是深圳美資廠生產線的一位修理工。他是美資廠樣板房的主管，管理著工廠整個樣板房的工作，工廠所有的新產品都出自他那裏。聽說，他是北京大學畢業生，他的工資每月有好幾千，他的技術是最好的，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很想同他交往，向他學習一些技術，但一直沒有機會。我真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請求我幫忙修幾台不良的樣機，還說修好後請我吃晚飯。
那時，正好下午中休時間。他走到我的維修崗位。他高高的個子，有一張清臒方正的臉龐，一雙深邃的黑眼睛，加上整齊的得體的穿著，使他顯得文質彬彬。
“你好，林偉強，幫我修幾台樣機好嗎？修好了，今晚到我宿舍吃晚飯！”他謙和的語氣帶著尊重的聲調。
“好！不過，我還想看看你北京大學的畢業證。”我愉快地用帶著調侃的語調說。
“沒問題，隻要你今天把這幾台樣機修好，不僅請你吃晚飯，還讓你看畢業證。”他爽快地答應。他的表情是認真的，態度是誠懇的。似乎這幾台樣機對他來說十分迫切和重要。
這是一款新式的鍾控收音機，雖然故障聽起來有點嚇人——FM“拍雜與敲鈴”，但維修起來倒非常簡單，隻要輕輕調整高頻電感並在上麵加上一些白蠟固定就解決了。“拍雜與敲鈴”的維修方法是我在修理實踐中摸索出來的經驗，車間裏隻有我能快速維修這類不良品。維修難點就在調整調高頻電感上，調整多了FM台位偏離，調整幅度不夠故障又沒辦法排除。
晚上，我如約到他家裏。他獨自租住在泥崗村一棟三層樓的單房套間裏。我到達那裏時，他已經做好了飯菜。小圓桌上擺滿：燒鵝、韭菜炒雞蛋、細鹽炒花生米、炒菜心、紫菜蛋花湯，還有金威啤酒，真有點宴會的氣氛。
“坐，坐，坐……”他熱情招呼我。他親切的語氣使我受寵若驚。恭敬不如從命，我拘謹地坐在指定的椅子上。
“吃飯前，先給你看看我的畢業證與學位證。”他一邊說，一邊把證書遞給我。
我反複端詳著這兩本厚重的證書，情不自禁地問：“你怎麽也出來打工？”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一位外出打工的人，都有個故事。我大學畢業後分配在四川一家國營電視機廠工作。穩定的工作，幾乎一眼便看到人生的盡頭。雖然我不太喜歡這樣舒適的工作，但我還是努力工作，打算為祖國的民用工業奮鬥終生。可沒想到，母親的一場大病，使我家背上沉重的債務，按我當時的工資收入需要十年才能夠還清！為了還債，為了讓家人過上好日子，這一年，我便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來到深圳……”說到這裏，他臉似乎有點兒激動，臉紅紅的。他接著說，“來到這裏，我才發現天地竟是如此的寬廣，不用一年便還清了所有的債務。剛進美資廠時，我還是電子工程師，一年後才升級為主管。不過，我還是喜歡做工程師的工作！在外資廠，工程師可以學到很多新技術、新知識，況且工程師的工作是創造性的，可以充分發揮個人的聰明與智慧，沒有主管那麽多俗務！”
他給我倒了滿滿一杯啤酒，我一飲而盡。
“我也想當生產工程師……”借著酒興大膽地說。
曹仲德一麵嚼著花生，一麵用心地聽著。聽後，嚴肅地說：“你要當工程師，可要先學點外語，不懂英語便是技術文盲，所有技術資料全是英文寫的，就連發封傳真和客人溝通也要用英語。除此之外，更要學好電子技術理論，所有的問題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比如，這次你幫我修理的FM‘拍雜與敲鈴’，你把它修好了，還要知道什麽原理。聽說你在讀夜大，學的是電子技術，這很好，畢業了就可以當技術員……”
我的工程師夢就這樣被激活了。在夜大裏，我帶著夢想學習更加刻苦。我時常把學到的電子知識應用到修理實踐之中，同時也把在維修工作碰到的困難，作為問題向學校的教授請教。深奧難懂的電子技術與實踐相結合後便變得趣味無窮。這樣，我越來越喜歡電子技術，學習成績名列前茅。因為我技術好，加上我向劉威經理毛遂自薦，夜大還沒畢業，便被提拔為技術員。夜大畢業後，我沒能當上工程師，而是被提拔為生產管理員……為了圓這個工程師夢，我來到了這新開的工廠。
今天的生產同我預計一樣非常順利，總經理以及外國客人參觀生產線後都給它豎起了大拇指，並發出“OK、Very good”的評價。經理劉威在送走參觀的客人後，悄悄走到了我的身旁，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幹得不錯，我沒有看錯你！”我的心底裏，一種成功的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我突然覺得我高大了，似乎是一個受獎的英雄。我環顧周圍埋頭作業的員工，湧起了一陣精神上的滿足感與愉悅感。
第一天的生產效率就超出預定的目標，總共生產了500台音響。可是，品管在出貨檢驗時卻發現了一台不讀CD光碟的不良品。不良品經技術員周偉分析，原因是光頭組件損壞，更換光頭組件後機器便恢複正常工作了。周偉是我最信任的技術員，我對他的分析技術一點沒有懷疑。
周偉是貴州省安順人，他剛進深圳美資廠時是我們流水線的一位搬運工。他矮個子，身高不夠一米六，灰白的臉沒有一點光澤，戴著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眼鏡上還少了一個鼻托，顯得有點狼狽。他身穿著一件半舊的白襯衣，穿著一條破洞的藍色西褲，裂口的布鞋滿是灰塵。當時，作為生產管理員的我，看著他這副可憐相，心裏忽而起了一種莫名的同情，便問：“你高中理科畢業，喜歡電子技術，又懂家電維修，怎麽不報考修理工？”
“我沒有電子廠的修理經驗，沒有資格報考修理，隻能應聘搬運。我來深圳特區已經三個月了，寄住在老鄉的菜棚裏，沒有暫住證，整天提心吊膽，現在能進廠都算是走好運了！”他平和而淡定的回答，使我無言以對。
我同情他的境況，內心暗暗決定幫助他。一年後，由於廠裏擴大生產需要修理工，我便推薦他當修理工。果真，他沒有辜負我的期望。我們生產線上其他修理工修不好的機器都是他來負責清理。他對我的幫助非常感激，還在深圳廣播電台“空中歡樂園”節目中給我點了一首歌，表示對我的感謝。
這次搬廠，沒有一位技術員願意主動隨工廠搬遷。於是，我勸說他隨我來東莞。我的一句話，便把他帶來到這裏。
“林工，這張QA（品質保證）單，我已按要求填好了，請簽字。”周偉的話打斷了我對他往事的回憶。
“有沒有同品管溝通？品管對這批貨的處理意見是怎樣？”我看著品質檢驗單問。
“我同品管員溝通過了，說要返工重檢。”
“重檢能不能將不良品挑選出來？”
“當然可以，不讀碟這種故障完全能夠在產線檢查出來。”
“這台不良的機器，產線為什麽沒有檢測出來？你們有沒有放過蛇（將不良品故意放給檢驗員測試）？”
“我同產線拉長、品管組長、一起放了蛇，產線上的檢驗員全部能夠檢測出來。”
“放蛇通過，為什麽這樣的不良品會漏出？這激光頭是怎麽損壞的？”我打破沙鍋問到底。
“可能是測試過程損壞的或者是靜電損壞的。哦，這批光頭，還是經過IQC全檢合格的。”周偉顯得有點兒緊張地回答說。
“這就麻煩了，為什麽經過層層檢驗的激光頭，到了QA還有不良？我們必須找到激光頭損壞的真正原因，才能返工出貨！”我果斷地作出決定。
晚上，我躺在公司宿舍的**，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為什麽經過百分百測試合格的光頭組件會損壞呢？客戶在使用機器過程中會不會再出現這一問題呢？如果這樣，這將是一個嚴重的問題！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這光頭組件損壞呢？我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思索之中……
第二天，我決定重新分析這台令我失眠的機器。經觀察，光頭組件確實是燒壞了，激光鏡片燒得熔化了。是什麽能讓激光鏡片熔化？這裏沒有電流，沒有發熱器件，難道是靜電？不可能，靜電隻對IC（集成電路）等半導體元件釋放電流，對這鏡片最多隻能是附著在上麵絕不可能把這激光鏡片燒熔化。難道是激光？如果是激光那問題就嚴重了。經細心觀察，在插電瞬間或突然斷電重新啟動時，機器會產生一束強烈的激光，不停地衝擊光頭組件的鏡片，如果長時間這樣下去，光頭鏡片便有可能燒壞。是什麽讓機器產生這樣異常的激光呢？我對照電路原理圖，順著激光的線路，一步一步地測量著電壓，探測著波形，終於讓我揪住了這異常激光的罪魁禍首——MCU集成電路異常。按照電路原理，這個電路應該設置一個複位電路，當有異常動作時要對電路進行複位處理。這是產品設計上較為隱性的缺陷，設計師也許認為MCU本身有複位電路，從節約成本的角度考慮，也就可以省略了這個電路。當然，產品經過幾次的試生產，以及批量的生產都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也就基本確認了設計的正確性。
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品質事故！這個機器型號在深圳廠已經生產了一萬多台，而且都已經發運到美國了。很快，我便把這分析過程與結論匯報給了生產部經理劉威。他立即召開主持電話會議與新加坡研發部，香港工程部，深圳廠品管部以及美國業務部，商討解決對策。商討結果正如我預感的一樣，將出售到美國的一萬多台機器全部召回返工，生產線立即停產。
“停拉”對於工廠來說是最重大的事件。生產管理員陳文勇接到劉威經理指令之後便迅速開出“停拉報告”。“停拉報告”是工廠最重要的報告之一，由生產管理員按照“停拉報告”的格式填寫停產的機型號，客戶名稱、訂單數量、線別、停產問題描述、日期等。生產異常引起的停產需要由PE工程師分析原因及提出解決對策。第一次填寫這樣的報告真覺得這筆萬分沉重。我知道，這張“停接報告”會隨著“FAX（傳真)”分派到公司全球各個部門。我如實填寫了原因分析，但在處理意見卻犯愁了。在以前，我當生產管理員時，開出的異常的“停拉報告”，PE工程師都會寫出切實有效的解決方法。“停拉報告”開出之時，往往就有效的解決方案就出來了。真慚愧，我至今仍然拿不出有效的解決方案。“停拉報告”的處理意見隻能這樣寫著：“暫停生產，等待設計部解決。”
晚上七點，生產車間已經熄燈，一片漆黑。隻有生產會議室還燈火通明，生產部正在開會研究這次品質事故對現有生產計劃的影響及應對措施。
生產部經理劉威用威嚴的眼光盯著我說：“林偉強，今晚你要安排技術人員，全力配合香港工程師李德的工作，拿出具體的解決方案，我已通知品管及實驗室加通宵班配合驗證工作。李生的車，下午已從香港出發，很快就會到達。林偉強，你給我記住，問題沒有解決，你不準下班啊！”他接著說，“所有生產管理人員、物料員今晚也要加班，清點生產物料，隨時準備開線返工。”
“如果今晚PE還拿不出解決方法，明天生產線的員工是否要繼續上班？”陳文勇顯出憂慮的神情，慢吞吞地問。
“明天全體員工正常上班，如果今晚問題還解決不了，明天上班後再作停工處理。如果員工有意見，叫他們來找我，一切責任完全由我劉威負。”
劉威的話剛講完，辦公室的門好像有人砰砰敲了兩下。
“開門，李生來了。”劉威興奮地說。
坐在門邊的陳文勇開了門。
一個背著旅行袋的中年男子氣咻咻地站在門口。他約莫三十五歲年紀，高大的身軀擋住了門的大半邊。他一走進來，就向我們拱拱手，抱歉地說：“接到產線停產的消息，馬上就趕來，可是已經不早了，遲到了，請各位多多原諒。”
“好，林偉強你立馬帶李生到PE部一起研究解決方法。有什麽困難可以隨時CALL我！”
李德工程師在PE分析台上用“泰克”數字示波器測試電路的電壓與波形。他每測試一次，眉頭就皺一次，測到最後，沉下了臉，眉頭幹脆連成一條粗黑線，焦急地對我說：“你看！這裏沒有‘reset ’一定會燒激光頭的。”
“是呀，我也是這樣分析的，可我不知道怎麽處理？這個機型是你設計的嗎？”
“不是，是新加坡工程師設計的。我們香港工程部隻負責後續的跟進工作。不過，這次公司總部說由我來全權負責處理這事，原設計師已經辭職了。”
“那有什麽辦法解決？”我焦急地問。
“除非增加一個複位電路，否則沒辦法徹底解決。”他聳聳肩膀，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增加複位電路並不複雜，一個三極管加上幾粒電阻就可以作為複位電路了。但問題是這個電路怎麽加上去？”我說。
“你說得沒錯，現在的主要問題是怎樣找到複位電路輸入與輸出端，才能起到保護激光頭的作用。我們隻能一步一步地尋找、試錯。”
經過四五個小時的緊張分析與試驗，我們終於找到了解決方法，在MCU第一腳增加一個複位電路。當天晚上，我也依照工藝要求，編寫了產品的返工流程與作業指導書。
夜色深了，我並沒有因為工作勞累感到沮喪，而是興奮得睡不著覺。因為我的工作是創造性，充滿**的，工作的快樂不完全是工資的收入，而多半是在於工作過程當中。分析、綜合、推理、判斷，這些大腦的智能活動，就如同體育運動一樣，並不是非要取得獎項才使人高興，身體在運動中就可以享受到發揮活力的快感。
停工的生產線終於又開動了，為了把停工與返工的損失補回來，能夠使這些產品趕上美國聖誕節這個銷售的黃金季節，工廠決定延長加班時間，每天晚上加班至夜晚十一時三十分。
在東莞廠近一個月來，最想的事情就是睡覺！除了白天忙，晚上都要加班，有時趕貨還要直落加通宵班。所謂直落加通宵就是一直上班直到把貨趕完才下班。僅僅一個月，我就累得疲憊不堪，但我還是很熱愛這裏，是這裏讓我當上了真正的工程師，圓了當工程師的夢想。夢想、追求、是人的生命。當一個夢圓了的時候，我又開始追求另一個夢，循環不已，生命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