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春運
元旦過後,春節便不遠了,在外忙碌一年的打工者都盼著早點回家。“什麽時候放假?假期有多長?訂好車票了嗎?”便成為我們打工朋友們常常談論的話題。對於我們打工的人來說,總想多放幾天假,多陪親人幾天。但對於工廠來說,生產訂單是必需準時完成的。所以年假前總是拚命加班趕貨,這時候是所有工廠最忙碌最辛苦的日子。
春節回家最難的事便是購買回家的車票。一張薄薄的車票承載著厚重的鄉愁。回家過年的人歸心似箭,卻一票難求。為了一張回家的車票,有人願在車站售票窗口苦等幾個通宵,有人願用高出幾倍票麵的價錢在“黃牛黨”手裏倒票,有人托關係走後門。總之,春運車票“張張皆辛苦”。
“林工,車票買到了嗎?”技術員周偉帶著羨慕的眼光詢問我。
“今天終於拿到了!是深圳的同事幫助購買的,他說為了買這張車票,在車站整整排了一天的隊。你的車票到手了嗎?”我帶著喜悅的心情問道。
“唉,今年就不回家了。去年還好,買到了一張站票回家,可今年連站票都買不到。”周偉無奈歎息著。
“你去年站著回貴州?”我驚訝地問。
“春運,火車上有地方站都不錯啦!有時,連站的位置都沒有。去年,我在回家的火車上,身子就一直從深圳被架空至衡陽。憋尿一直憋到了衡陽才能夠上廁所。可進了廁所,尿都拉不出來,隻有肚子疼,十多分鍾後,才嘩啦啦地拉出來。你們廣東人是沒有吃過這種苦,說出來你都不會相信的。”
我們終於盼到了放假,一放假我便啟程回家。有錢沒錢,回家過年。為了回家過年,中國人造出了人類史上規模最大的人類遷徙——春運。
我背著沉甸甸的包裹邁出廠門。背上飽滿的行李,裝的是我深沉的愛與無盡的思念。包裏有我給母親的花旗參和保心安油,妻子的護膚品,女兒的電子玩具火車,兒子的進口奶粉……這些都是近一個月來托劉威經理幫忙從香港購買的。每年都是這樣,放假一個月前就要準備好回家給親人的禮物。
先坐車到塘廈鎮裏,再從鎮裏轉車去深圳布吉關,過了布吉關,再乘坐公共汽車去深圳汽車站……
在深圳汽車站,我被洶湧的人流卷進其中,變得身不由己,隨波逐流,在車站廣場和候車室裏,一雙雙無奈的眼睛,一個個疲憊的身體,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望眼欲穿與歸心似箭。雖然每年回家都是這樣的擁擠與無奈,但一想到很快就要回家,就要見到親人。比起與親人團聚的喜悅,這點苦與累又算得了什麽呢?
又回到了熟悉的鄉村。一切都讓人感到舒心爽意。款語的鄉音,聽起來是多麽悅耳,每當聽到家鄉的方言,就感到誠摯情切!故鄉的路,雖然坑坑窪窪,但那種踏實的感覺,走起來感到格外輕鬆。
外出謀生的人都與我一樣回家過年,這使平時冷清的鄉村一下子活潑起來。村裏的變化並不大,路還是窄小的水泥路,農田還是那些農田,曬穀場、祠堂仍然保持著原來的麵貌。隻是公路旁多了一些新建的樓房。我還是住五年前父親建的傳統平房。
家是溫暖的,一進家門,妻子便接過我的包裹,隨即又給我端來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臉水,讓我洗臉,接著便給我遞來茶水,拉我坐下喝水,然後便教女兒喊“爸爸”。 可是女兒卻呆呆地望著我,不管妻子怎麽勸,總是不肯開口叫一聲:“爸爸!”,如同陌生的路人一樣。 親人團聚的喜悅霎時被酸酸的場麵所代替。妻子嗔責女兒不聽話,做出打她的樣子,卻被我阻住了。其實這不能怪罪女兒,這都是為了生活,一家人聚少離多。女兒出生兩年來,我幾乎沒有好好陪伴過她。而兒子,此刻正在**睡得格外香甜,我看了又看,沒有驚擾他。我又悄悄地來到母親床前,向母親噓寒問暖。母親自從八六年腦出血以後,便得了半身不遂的後遺症,飲食起居都要人來照顧。母親緊緊握著我的手,說我瘦了……
晚飯後,弟弟說他已經談了女朋友,過年就結婚。他還說過年後,讓他的妻子來接替我的愛人照顧母親。讓我們“一家”去東莞團聚。
弟弟初中畢業便出來社會謀生了,跟朋友學修理摩托車,現在村口開了一間摩托車修理店。在農村,由於交通落後,路麵又坑坑窪窪,摩托車修理行業還真算不錯。
祭灶過後,家裏便忙著“大掃除”,桌椅,果盤,台布,大鼎,大鍋、蒸籠,都從蛛網封的角落和箱子裏取出來,作一年一度的大擦洗,大清掃。
過年,鄉間傳統的大灶,發揮了最大的效用。燒稻草的大灶大鼎能夠蒸出各式傳統的菜粿、年糕、肉卷、大魚,和煮出拜神用的全雞全鴨和大塊豬肉。
忙完祭祀的供品,貼好春聯,堂屋的正廳的神案早已一片燭火輝煌,香煙繚繞,供桌上菜粿、年糕、大魚,全雞、全鴨、大片豬肉,大桔、米酒、米飯還有一疊疊的紙錢,加上一串串彼此起伏的爆竹聲,年的氣氛活生生又濃又烈。故鄉的爆竹聲音熱鬧喧囂,縱情盡性,一發不可收拾,絕無局促委屈之感。
拜了祖先,便張羅年夜飯。全家老小圍著大圓桌一起吃年飯是一年最為幸福的時光。這年飯是以三百六十五天的辛苦掙得的,來之不易。這是勤勞生活的一個必然節奏,是現實樂譜中的一個愉快的音符。吃好團年飯,我便按照家鄉的傳統給家人發壓歲錢。然後,一家人便歡歡喜喜地一起觀看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
家鄉的春節是熱鬧的,因為大家都回鄉過年。過年成了探親訪友的好時節。春節是寒冷與溫暖交替的日子,是天地最隆重的一場聚會。拜年從正月初一開始,拜年的禮品中必須帶上“大桔”一對,代表一年大吉大利。客人心意重,一進門便呈上“大桔”說聲,“新正如意!”主家意切切地說聲,“來食茶!”,茶是那種濃濃的功夫茶。功夫茶是用滾滾的開水衝泡,用小茶杯盛著,一次隻衝出三、四小杯,茶味略為苦澀,但回味無窮。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你一言,我一語,有意無意之中,傳遞著工作的經驗,交流了生活的情報。話到會心處,雙方撫掌大笑。告別時,主人同樣捧上那對“大桔”,說聲,“轉敬!”
搭台唱戲也是家鄉春節傳統的節目,潮劇一般在晚上演出,潮劇中大都是“好有好報,惡有惡報”的人生結局。看戲猶如經曆人生。在戲場裏,常常有朋友久別重逢的驚喜。
舞龍、燒龍是家鄉春節最熱鬧的節目。每年正月初二起,開始遊龍迎春,直至正月初十燒龍結束。遊龍時,由“龍珠”引路,壯漢高擎布龍,後棚配以鑼鼓八音,笙歌弦樂。一路上,擎龍者左右騰躍蟠旋,來回舞擺,每到一處,喜炮轟鳴。夜遊更是光彩奪目,火頭牌、龍珠、龍節都點上燈燭,龍體通明。迎接遊龍的煙花、爆竹使整個場麵顯得格外壯麗。
拜神也是故鄉最重要的盛典。從正月初四起,所有神廟便開始接受祈神福。每年離鄉前,我總會到“天後宮”拜“姑母”,求簽詩,祈求外出平安。這是父親生前對我的囑托。
“自南自北自東西,欲到天涯誰覺迷;玉質冰肌塵莫染,好將楊柳依依題。”這是我抽到的新年簽詩,這中中簽正是我漂泊人生的真實寫照。漂泊四方打工的我,有誰來帶我走出迷茫呢?唯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出人頭地;品質高尚的人不用煩惱,成功就在楊柳吐出嫩綠枝條的時候。人生,除了努力奮鬥追求,還要順其自然。
故鄉的一切已融入我的血脈裏,伴我成長,隨我遠遊。我的生命已經融化在故鄉的土地裏,無論我走多遠,飛多高,根都留在這裏。我永遠愛著故鄉。
看過故鄉燒龍後第二天,我與妻兒便離開故鄉,坐上了開往東莞的汽車。汽車從早上六點起經過近十個小時的顛簸,下午四點半便到達了東莞樟木頭汽車站。我們這次外出行李特別多,可以說是搬家。幾個大編織塑料袋裝得滿滿的,除了一家人的衣服、棉被、兒子的尿布,還有一些盆盆罐罐的日用品。我負責帶行李;妻子負責帶小孩,大女兒背在她的肩背上,小兒子懷抱在她的懷裏。也許是因為春運,所有出租車都不願意“打表”收費,經過討價還價,最後講定八十元,把我們送到東莞塘廈蛟乙塘的家。
家,是生命的搖籃,生活的港灣,是一間充滿愛的房子。這裏的家和故鄉的家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裏沒有親戚,沒有自己的房子。住的是臨時的出租房,這出租屋是年前與房東預定的。
當時,工廠停電,我們放假半天。同事陳文勇硬拉我一起來到蛟乙塘。蛟乙塘是離我們廠最近的一個村莊,也是我們工廠所在的轄區。他說,他想租間房子,打算過年後把他的妻子帶出來。
房東是姓趙的本地村民,年紀大約七十歲,駝背,尖頭齙牙,說話總是漏氣,加上他說的是帶有客家腔調的本地白話,聽起來像唱曲。總是讓我聽不清。還好,陳文勇是客家人音調與他相似,能夠聽明白他的話。他說,這裏是新建的樓房,每套一百多平方,三房一廳,租金每月八百元。
這是一棟臨街六層高的新樓房,後麵是一片荔枝林。此刻,荔枝正在抽花穗。站在陽台向下一望,一堆堆,一層層的花穗在的陽光下顯得黃金燦爛,美得讓我心醉。不鏽鋼的防盜大門,給我們一種安全踏實的感覺;光潔的瓷磚地板,給我們是整潔幹淨的印象。我倆對三樓這套房很滿意。經過討價還價,最後談定每間房租金二百五十元,可以單獨分租。我與陳文勇決定各租一間。沒想到年前租這間房竟成了我們的家。
妻子對這裏很滿意。雖然房間有點小,就十多個平方,但房間裏有獨立衛生間、衝涼房,而且公共廳堂很大,大約有三十平方,還有公共陽台、廚房、廁所……
妻子表現了令我驚訝的布置居室的本領。哪兒安床,哪兒擺桌子,哪兒掛衣服……不用兩個小時把東莞的家布置妥當。
這就是我在東莞的家麽?那油然而生,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興奮突然從心田破土而出,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激動。睡在被窩裏,我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冰涼的月光從窗外瀉進來,沒有睡也進入了夢境。而夢一旦變為現實,現實又仿佛成為非現實的夢境了。在外打工,一家團聚不正是我一直的夢想麽?我一一地回味著過去的打工生活,覺得明天起,是真正新生活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