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那個時候,了塵來到了柳家的門外。他抬手才拉住門環,院子裏就傳來了一聲沉悶的槍響,這槍聲把他嚇了一跳,更把一個陳舊村莊沉靜的老夢給震碎了,所有的樹和房屋似乎都戰栗了一下。

將要叩響的門環,忽然僵硬在了塵的手中,終究是沒有敲叩下去。砰,砰!又是兩聲槍響,這槍聲敲擊著了塵的耳鼓,讓他的心狂跳起來。不祥的預感緊緊包裹住他。

院子裏隱隱約約傳來男人的慘叫和女人的哭號聲,甚至還夾雜著粗野的嗬斥。了塵並沒有注意到,頭頂的天空上,一團團烏灰的雲朵密集在村莊上空,悄無聲息地把那一輪酷烈的太陽遮擋住了。

好奇心驅使著他透過門縫往院子裏看,這時候,大門被人打開,從院子裏跑出來一個慌慌張張的年輕後生,後生的懷裏還抱著一個繈褓,繈褓包裹著一個小小的嬰兒。

年輕的後生臉上帶著極度的驚恐,迎麵看見他,不及多想就推了他一把,並急切催促著,了塵,快走。

這一方的百姓村民信佛者頗多,他們每隔一月半月的,都會到普慈寺燒香拜佛,所以有不少人都是認識這個在寺裏長大的小沙彌,而了塵雖不能完全知道他們每個人,多半也是麵熟或認識的,像柳家莊的人,有不少人他都是能叫出名字的。而眼前這個後生,就是柳家太爺的孫女婿。

慌張奔跑中,了塵問發生了什麽事,柳家孫女婿氣喘籲籲中說了句,是日本人。兩個人還沒跑多遠,已經有人從院子裏追了出來,轉過一個屋角,了塵回頭看了一眼,那是兩個矮腳漢子,他們分別端著一支步槍,快步追了過來。

柳家孫女婿一伸手將嬰兒塞進了塵手裏,說小師傅千萬要幫個忙。大恩大德來世定要報答。

了塵一陣恍惚,這種事情似乎不容拒絕,即使是答應又有何用?他發現就算他沒有抱著一個嬰兒,想要逃脫也沒那麽容易。在村外不遠處,還有一些人端著步槍分別從兩個方向往村子裏奔過來。

柳家孫女婿指了指一個殘缺的土牆後麵,讓了塵躲在那裏,無論如何都不要出來。說完,人就跑走了。柳家孫女婿的大腿上正在流血,了塵這才明白為什麽非得是他來救這個嬰兒。那灑落在地上的血跡,就能讓柳家女婿無處躲藏。

了塵鑽進了一個破舊的院落,這裏好像很多年沒有人住了。他藏在一堆快要糟朽的玉米秸後麵,玉米秸外麵壓著一輛獨輪車,小小的角落裏,遍布著各種小生靈,蚊子,壁虎,蚰蜒,蜘蛛,蜈蚣……

透過土牆裂開的牆縫,往外看去,剛才從院子裏追出來的兩個矮腳漢子,嗚哩哇啦地喊著什麽,其中一人抬手一槍,柳家女婿便一頭栽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看見噴湧的鮮血,了塵腹中頓時翻江倒海,差點嘔吐,他忙捂住嘴巴。這些人既是日本人,那他們為何不穿日軍軍裝?了塵一時還想不明白。

村莊陷入一陣混亂。從柳家院子裏衝出來的幾十個男人。他們開始挨家挨戶地搜人。家狗們頓時都戒備起來,它們都豎起背上的毛,一個個怒吼著,衝出樹蔭,有幾隻企圖阻止這些陌生的闖入者,卻被那些人開槍一一擊倒。

有兩個男人端著刺刀闖進了塵藏身的破敗院落,他們踹開了隻剩半扇的破木門,進了那幾間搖搖欲墜的土房裏,看了幾眼,然後回身走出來,目光在院子搜尋著,一個男子用刺刀對著了塵藏身的玉米秸堆裏刺了又刺,確信裏麵並未藏人之後,他們才轉身離開。

那刺刀貼著了塵的顴骨,把他的臉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刺刀從玉米秸堆裏抽出的瞬間,鮮紅的血液從傷口往外湧流而下,浸濕了他的僧衣,他無心顧及這傷口,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嬰兒還在渾然無知地沉睡,心裏暗暗鬆一口氣。僥幸的是,他躲過了這次搜捕。

沒有多久,全村男女老少一百多人都被驅趕到村口的一片空場上,他們背靠著一堵矮矮的土牆,擁擠在一起,一個個眼神茫然而又驚恐。

柳家大院裏,槍聲停下來之後,柳家四代人連同丫鬟長工共有十好幾口人也被押了過來。

為首的日本人戴上了一頂日軍軍帽,一名日本特工將一把東洋軍刀遞給了自己的長官,那個長官模樣的日本人授意手下的士兵掏出一摞照片,士兵拿著一張張書頁大的照片,讓柳家莊的村民辨認。

後來了塵才知道,那些照片上的人都是一些八路軍的高級將領。而那天闖進柳家莊的人,是一支日軍的“挺進隊”,他們都是化了裝的日本特工,目的是要滲透到中國軍隊的後方,搜集情報並伺機襲擊抗日軍隊的指揮機關。

有個日本人用流利的漢語說,誰要是能說出來照片上任何一個人的下落,全家人就有可能活下來,還可以得到賞錢。然而,當村民們看完那些照片之後,並沒有人說話,為首的軍官麵無表情,揮了下手。

幾個日本特工提著槍闖入人群,開始挑選一些年輕或者貌好的女子,如同幾隻狼闖入羊群捕獲獵物。那些被選中的女子當即陷入驚恐和絕望,她們的爹娘或者男人還在企圖保護著她們。

最先被擄出人群的是一個大約二十六七歲的年輕女子,了塵隱約記得,這女子可能名叫櫻桃。了塵還小的時候,有一天,普慈寺來了一個少年,那少年痛哭流涕中在大殿內麵對菩薩叩頭,要拜方丈為師,剃度出家,了塵的師父並沒有應允,也未拒絕,隻到了第二天,那個叫櫻桃的女子就來到了普慈寺,那時候的櫻桃還是個少女,她哭著鬧著央求那少年回家去,可是那少年的心卻像是鐵打的一樣。櫻桃跪在方丈麵前,哭求著,讓師父千萬不要答應那少年出家的要求,更不要給他剃度。

了塵當時還小,還不諳人情世理,看那少年如此悲苦,悄悄問過師父,為什麽不收他為徒,是不是寺裏糧不夠吃。了塵天真的發問令師父莞爾,師父說他現在還不能看透世情,等他看透了,就明白師父為何不收那少年為徒了。

這一對男女的故事大約是這樣:那少年家裏世代經商,家境殷實,又住在榆社縣城,而少女櫻桃是鄉下姑娘,又是家中獨女,櫻桃的父親想招個上門女婿,用以防老,而少年家裏卻想讓少年娶城裏商會會長的女兒,兩家父母與一對年輕人之間的分歧和衝突漸漸加劇之後,少年越發心灰意冷,於是就有了普慈寺裏那一幕。

櫻桃哭得梨花帶雨,而那少年卻一心要遁入空門,櫻桃告訴少年和方丈,甚至起誓,若少年真的受戒出家,她就吊死在普慈寺外的彎腰柳樹下,以漂遊之魂伴其餘生古刹青燈。

即便櫻桃如此立誓,少年仍要斬斷青絲,去意已決,在大殿中央不飲不食長跪不起,但是,少年卻不忘囑咐方丈,一定要看護好櫻桃,不要讓她尋短見。最終,櫻桃在哭泣中被她的父母帶回。下午的時候,少年家裏來人了,他家的母親,姐姐和管家以及商會會長家的女兒,他們都無法勸回少年,第三天,少年的父親也來了。一家人終於向這少年妥協,隻要少年能放棄出家的想法,就答應他和櫻桃的婚事。

少年就這樣成了櫻桃家的上門女婿,對城裏父母家而言,這並非是一件體麵的事,兩家人數年未曾來往。兩年前,了塵看見了那個名叫櫻桃的女子攙扶著她婆婆去普慈寺裏進香,那情形仿佛是親生母女一般,讓了塵感覺到,兩代人之間的嫌隙,大約是不再有了。那時的了塵也終於明白,師父為什麽不肯收那少年為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