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塵被外麵的哭喊聲從回憶中拉回,他看見櫻桃的男人拚命衝出人群,想要奪回自己的妻子,然而卻是徒勞,那個戴著日軍軍帽的軍官,不由分說地拔槍,並且開槍。

土牆外傳來櫻桃的哭喊和她孩子的哭叫聲,了塵閉上了眼睛,他的內心裏,反複禱念著一個人,希望這個時候她不在這一百多村民當中,哪怕是她去了姥姥家或者是去村外什麽地方了。然而,在這種情形,事與願違這樣的一個詞,對了塵而言卻是再殘酷不過。一想到這裏,了塵又禁不住往外看了一眼,櫻桃的男人已經躺在血泊中一動不動,隻有櫻桃被日本特工控製著,跪在地上悲痛欲絕地哭喊……

有的女子看見別的女子臉上都抹了鍋底灰,自己也趕緊蹲下身來,抓起地上的黃土灰塵抹在沾著汗水的臉上,用以掩蓋她們青春年少的容顏。

在這些女子當中,還有一個長相俊美清秀的女娃,看樣子最多十四五歲。被日本特工捉住手臂的那刻,那女娃驚懼地呼喊著,向親人求助,哥,爹……

她抓在手中的灰土還沒有來得及全抹在臉上,人就被捉住了。是棗兒?隻是嗖的一下,了塵的心仿佛被切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他早就認得棗兒。小的時候,她經常會隨著她的母親去普慈寺裏進香。那時候,她可能是去普慈寺裏年齡最小又最虔誠的一名信眾了。

去年春光正好時,有天暮色將四合,了塵正在大殿點數功德箱裏少到可憐的香油錢,棗兒匆匆忙忙地闖進了寺內,看樣子是急著趕路奔跑而來。

寺廟建在山坡上,來這裏要攀登幾十級台階,棗兒急著來進香,所以累得不輕。那天的夕陽將最後一抹餘暉斜映進大殿內,讓那樣的一個時刻顯得莊嚴而又美好。

她跳躍著越過大殿高高的門檻,那條烏黑及腰係著紅線繩兒的大辮子,從身後騰空而起又垂落在胸前,了塵有些錯愕的目光與她清靈的眼神相遇,女孩忽然意識到舉止不夠矜持,繼而無聲垂首,臉上露出一絲羞澀。盡管他們已經彼此熟識了。

棗兒從小到大都是陪著母親一起到普慈寺進香,後來她的母親病倒了,她隻能陪著鄰家的姐妹或親戚一起來了,這之後,她比以前更虔誠更準時地來普慈寺求佛拜菩薩,每逢初一十五她都會來,而那天來遲的原因,是因為鄰村的媒婆要給她說媒耽擱了時間。這一次,她卻是一個人來的。

棗兒焚香燃燭,跪在大殿中央,雙手合十,閉目默聲向菩薩磕頭為母親禱念許願。了塵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少女姣好的麵容,她鬢角的黑發已經被汗水浸濕,腮邊掛著的透明汗滴閃了一下光,折射著夕陽的餘暉,讓那個黃昏有著詩一樣的美好。

她在靜靜等三炷香無聲燃盡,仿佛隻有那樣,菩薩才能聽得到她的心聲,隻是到那時候,天已黑了。那段時間,普慈寺裏缺糧,師父徒弟都持日中一食,因著棗兒,方丈還特別囑咐給女孩準備晚飯。

典座師兄精心做了香噴噴的齋飯,特意來款待棗兒,一盤香幹豆腐,一盤蘑菇炒土豆,還有一碗粥,幾個黍米麵的油糕。

看見了塵把這些飯菜端到麵前,棗兒頗感意外,適逢災年,有此美味,她怎不受寵若驚。棗兒吃飯時,看見了塵頻咽口水,就邀了塵一同進餐,可了塵隻是默默垂首,不曾回應,棗兒又去央求方丈,請方丈應允,可是方丈如同沒有聽見一樣,隻是敲著木魚閉目參禪。

飯後,方丈問眾師兄,誰願把這小施主送回家?可能是因著了塵與棗兒十分熟識了,也不曉得為什麽,他忽而站出來,幹脆地說,師父,我送。

站在一旁的師兄們都不由得竊笑起來,甚至連棗兒都忍不住掩嘴嬌羞一笑,而師父卻是一臉嚴肅。

兵荒馬亂的年景,一個女娃走夜路回家,怎麽讓人放心。師父讓師兄覺醒和了塵一起護送棗兒回家,了塵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歡喜,在被師兄們的一番嘲笑之後,他再也不敢透露心情,隻是低首稱是遵從師命。

師兄覺醒是寺裏最壯實的一個,一隻手抓住了塵的腰帶就能將他舉到半空中,跟覺醒一起送棗兒回家,他心裏也是非常踏實。

人群中不時傳出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很快把了塵的回憶打斷。

村民們都聽聞過日本兵的所作所為,能猜想出這些被挑選出來的年輕女子將要麵臨什麽樣的命運。

那些便裝的日本特工野蠻地將少女棗兒連拉帶拽地往人群外麵拖。棗兒的爹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拚死護著嬌小的女兒,可是卻被日本特工拿著槍抵著頭,他們用日語嗬斥著,命令棗兒的爹快些鬆手。棗兒如此弱小,滿臉驚恐,棗兒爹已經不顧命了,再也不肯鬆手,他大喊著阻攔著甚至求饒,放過俺女娃吧,她還小,還小……

棗兒的哥哥也和爹一樣,舍命用力跟那幾個日本特工爭搶著棗兒,槍聲猛然響起,棗兒哥哥猝然倒地,人群中此起彼伏地響起男人的呼喊聲,女人的尖叫以及孩子的哭聲……

驚恐萬狀的棗兒悲慘地呼喚著,哥,哥……

日本人還在威嚇著棗兒的爹,讓棗兒的爹立刻鬆手,棗兒的爹已經顧不得倒在地上的兒子,這悲劇的一幕發生太快,不容人反應過來。砰!槍聲再次響起,一顆子彈穿過了棗兒爹的頭顱,血光四射中,棗兒眼前一片鮮紅,血滴噴濺在棗兒的臉上,她猛然驚厥,隨後身體一軟,便不省人事。

槍聲再次使了塵渾身戰栗,把他從失神迷茫惶恐中震醒了過來。

日本軍官手扶軍刀,並用日語咆哮了幾句,而後又用一句生硬的漢語厲喝著,讓所有人都不要作聲。

沉寂的瞬間,午後的天邊遠遠地傳來隱約的雷聲,大地上彌漫著一種沉悶壓抑的氣氛。

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幾個日本特工把一個個女子擄走,更包括暈厥了的棗兒,一個日本特工把她從人群裏拖了出來。柳家的孫女和孫媳婦比起尋常人家的年輕女子,更顯得俊俏白皙許多,她們也被押到那些年輕貌好的女子當中,更包括丫鬟小翠。

有個小男孩鑽出了人群,那是柳老太爺的重孫子,隻是一疏忽中,孩子不知道怎麽掙脫了大人的手,衝出來,奔向了被捉走的柳家少奶奶,並且哭喊著,娘,娘。

這孩子可是這個將耕讀傳家奉為家訓的柳家的香火延續,更是柳家七代單傳的**。三年前,柳家太奶奶每逢初一十五風雨無阻來普慈寺進香,在那尊送子觀音像前許願,求觀音娘娘顯靈,讓柳家香火延續。一年後,這個小娃娃出生了,柳家如願以償,老太奶奶躺在病**,聽著小翠來報喜,“太奶奶,是個男娃。”就此,老太奶奶才算咽了氣,隻覺夙願終了便與世長辭。

柳家太爺替太奶奶到普慈寺裏還願,那一天,老太爺往大殿的功德箱裏投了不少銀元,了塵點數那些銀元的時候,也是倍覺欣慰。那老太爺在寺裏的每一尊佛像和菩薩像前跪拜,因為這都是太奶奶生前在普慈寺裏許下的願。太奶奶還許的一個願,是要為寺內大殿裏的三世佛重塑金身。

兩周多的娃兒,根本沒有意識到什麽危險,隻想著要依偎在母親懷中,柳家太爺也在人群中拚命往外擠,想追回孩子,可是卻已經遲了。那小娃兒急於奔向母親,卻沒注意到前麵那個戴著日軍軍帽的人,已經拔出軍刀橫在麵前,可是那孩子卻沒有止步。

戴著日本軍帽的軍官,手中的東洋刀往著上方一揚,一道寒光和著血光劃過村莊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