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了塵背著一個包袱,立於高坡眺望,青灰色的僧衣已被汗水浸透,他撩起袖子拭汗,卻拭不去一路奔波帶來的身心疲憊。

掠過那空曠中土黃色的蒼茫,少年的目光停在了遠處的柳家莊。那是個老舊村莊,不知道在這晉中大地存在多少年了?它雖然寫滿了貧瘠落後,卻滿溢煙火的味道。破舊的房舍顯出幾絲衰落,青翠的綠樹透著些許的生機,當看見一縷縷炊煙綽約而起時,了塵的肚子咕咕嚕嚕響了起來,他加快步伐,往那村莊走去。

天沒亮時,了塵就開始趕路,幾個時辰下來,腿腳沉重,又累又餓又渴。他得去村裏化些齋飯,討些水喝,然後繼續趕路。按照事先預想,他可以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離這兒三十餘裏遠的普慈寺。

普慈寺是他自小生活和學佛的地方,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而且一走就是好多天,他難免有些牽念他的師父。師父是寺裏的方丈,十幾年前,師父在一片莊稼地裏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那時候,他的臉上身上爬滿了螞蟻,是師父把他撿回寺廟,含辛茹苦將他養育成人。

幹旱在這一帶已經持續一陣子了,每走一步,都有塵灰從腳下飛揚而起,在他的前麵,大地上印著成片清晰的腳印、車轍印和馬蹄印,它們分別延伸到不同的方向,他順著這些淩亂的印跡進了村莊。

路邊草叢裏,成群結隊的螞蟻正在忙著趕路,它們就像了塵一樣,也是行色匆匆。

村中有一口老井,井水甘甜清純,遠近聞名,有時候,外村裏也會有人趕著驢車來打幾桶水回家。現在卻因為長時間幹旱,井底水位在地下很深處,即將幹涸,但水很清透,井水像一麵鏡子,他往井底望去,看見了井底的自己。隻有轆轤沒有水桶,也無法汲水,可井底的清涼卻讓他更加焦渴,他隻好再往村裏走去。有兩隻家狗見著他,各自汪汪兩聲敷衍了事,對他毫無防範之心,狗兒們臥在涼蔭處伸著長舌頭哈哈喘氣。

一個風箏垂著腦袋掛在粗大的老榆樹頂上,樣子有些破舊,看情形落在上麵也有幾個月了。樹下是一個圓圓的碾盤,碾盤上是一個大石碾子,夏蟬的嘹亮之歌,卻不能為一九三九年的柳家莊引來一絲涼意的風。整個村莊裏的樹,沒有一片葉子願意動彈一下。樹下拴著幾匹裝配鞍韉的馬,看樣子也不像是耕地拉車所用。

越往村裏走,越是覺得有一種異乎尋常的靜寂。可能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吧!正午暴烈的太陽,能把人曬昏了,村裏人怕是都躲在家裏避暑了。

了塵手撚著念珠,就近朝一個大宅院走去。正門處有幾個好奇的孩子,探頭探腦往院裏張望著,卻都被院裏的人給驅散開來,並且關了大門,孩子們各自散去,了塵猶豫著,往側門走去。

這家人姓柳,是村裏極少有的富有人家。整個晌午,柳家的老老少少都處在一種歡欣和忙碌的狀態中,就連長工栓柱也是如此。

家裏來了貴客,一共好幾十位,都是八路軍的遊擊隊員。八路軍第一次路過柳家莊時,可把柳老太爺嚇得不輕,後來誤會解開,他才明白八路軍跟別的隊伍不一樣,他們待老百姓如親人一樣,是老百姓的隊伍,更是打鬼子的隊伍。所以從那以後再見到他們路過村莊,自然像見了親人一般。

在柳老太爺的招呼下,一家人把家中的好東西都拿出來款待貴客。兒媳泡了一大壺的鐵觀音,兒子從地窖裏搬出幾壇藏了多年的汾酒。長工栓柱抓了五隻雞,然後又忙著殺雞,褪毛。柳家的少爺把醃製好的臘肉和野味也都找了出來。

已經懷孕八個月的少奶奶坐在灶前燒火,剛剛坐滿月子回娘家的柳家小姐也忙著親自下廚,又是炒菜又是燒湯。柴禾不夠,少奶奶讓栓柱去挾些柴禾來。栓柱答應著,一溜煙往後院的柴房跑去。一家人都在忙碌著,為了招待貴客,弄得跟過年似的。

柳家的小姐做了大桌大桌豐盛的飯菜。柳家七歲的重孫女和兩歲的重孫子都是饞得不行,隻等在盛菜的姑姑能賞他們一塊肉吃,姑姑倒是賞了兩塊剛出鍋的雞肉給小姐弟倆,兩個娃娃卻被這美味燙得直扮鬼臉,還惹得姑姑忍不住笑話他們,他們的娘把他們給趕出了廚房,還說他們饞嘴沒有規矩。

眼看著到了晌午,柳家堂屋裏的八仙桌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菜肴美酒。老爺和老太爺正在和幾個為首的軍官攀談著,盡管他們都是老百姓的裝束。

老太爺客氣地讓他們吃飯,說你們吃飽了,才有力氣打鬼子。有位客人皺了下眉,眉毛下的眼眸裏透出一絲猙獰,繼而又笑著伸出筷子夾菜,可是老太爺並沒有注意到這個表情細微的變化,更沒有對這些人的身份有過懷疑。而另一個軍官正在用流利的漢語向柳家老爺打聽著他們想要得知的一些情況。

意外的出現是因為丫鬟小翠,那時候已經快過中午,少奶奶讓她到廚房外麵取幾個幹辣椒。

大紅的辣椒就掛在廚房不遠處的走廊下,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小翠踩著一個小木凳子,踮起腳尖,伸長了手臂去揪那些懸掛在高處的紅辣椒。這使她腰肢處白皙如凝脂的皮膚**出來。可她並沒注意到,此刻正有一雙貪婪的眼睛在注視著她。兩隻短而粗壯的手臂突然撲過來抱緊了她的後腰。小翠驚叫一聲,手中的辣椒都掉落在地上,驚慌中她奮力掙紮,卻不能擺脫這野蠻的突襲。

小翠像隻柔弱的羔羊落在了一個青壯敦實的士兵手中。粗硬的胡茬貼在她的臉上,一股口臭味彌漫開來,她感到一陣陣惡心。

小翠的呼喊聲引來了長工栓柱。這情景令栓柱怒火中燒,他扔掉手中的柴禾,抬腳對著那個士兵狠踹過去,那士兵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小翠這才乘機掙脫,她驚惶中躲在了栓柱身後。其他幾個士兵紛紛拉開槍栓,把黑洞洞的槍口都指向栓柱,栓柱又害怕又慌張,他極力護著小翠,可臉色已經煞白。

三個月前,栓柱和小翠定下終身,親事是柳家老太爺應允的,老太爺說,過了這年春節,栓柱就可以娶小翠了。然而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幻,終要化成泡影。

那個被踹的敦實士兵,拔出腰間的短刺衝向栓柱,一個軍官大喝著走過來,狠狠甩了那個敦實士兵一耳光,用日語喝罵,混蛋。

犯錯的士兵低下頭,一下站得筆直,其他士兵也都連忙放下了手中的槍。

讓柳家長工詫異的是,他根本聽不懂那個軍官對士兵的嚴厲嗬斥。而那個敦實士兵點頭認錯的模樣和做派,讓栓柱想起前兩年去北平接少爺回榆社時,那些日本兵見到他們長官時的樣子,還有他們嘰哩哇拉的說話聲……

他似乎明白了怎麽回事,連忙拉著小翠就跑。那個軍官警覺地轉過臉,手已拔出槍,領著幾個士兵追了過去。

“他們是日本人,他們是日本人……”栓柱一邊驚恐地呼喊著,一邊拉著小翠穿過柳家的後院中院,在他們身後響起了槍聲,栓柱胳膊猛然一痛,差點摔倒,鮮血噴湧灑落一地。慌亂奔逃中,小翠把受傷的栓柱推進了一間廂房,並且從外麵把門扣住了,忠心的丫鬟顧不得逃命,隻管跑去向老爺報告,等她跑進堂屋來到老爺的麵前時,卻看見有幾個黑洞洞的槍口指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