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裏邊老房子裏,放有兩個書櫃,裝著我過去購買的圖書和報刊,還有書信、老稿子。我為了創作,趕回老家查資料,無意中又看到了過去三妹在北京當保姆時,朝家裏寫給我的書信。

我打老家返回來,見到三妹,我便對她說,都說京城,皇城根兒,我看你主人家老爺子給你代寫的書信字體,也沒多少功力,也不是多高的文化,隻是內容不少,寫滿滿兩頁紙。

三妹正坐在她家一輛電瓶三輪車上,半歪著身子,手扶車把笑著說:你說錯了,那不是我主人家老爺子寫的,是我主人家老爺子指導著我寫的。

你寫的?我有些吃驚,你又沒有啥文化,你隻能拿秤杆,哪見你拿過筆杆,你不親口說,我可不相信,你能把書信寫那麽長。

三妹讓我說得臉發紅,她就爭辯說:咋啥都興你不興我。我沒有文化,我就不興學,是我們主人家老爺子,在我閑時教我學的認字。

是呀,三妹頭腦可是挺聰明的一個女孩,要不是奶奶硬阻止不讓妮子上學,三妹要是放到現在到校讀書,一定能成為一位出類拔萃的大學生,她的命運就不是隻在鄉下當農民。

正因為我們說到了她過去當保姆的話題,讓三妹聯想起過往的事,她不由抬頭看我一眼說,你知道我不識字,也從沒出過遠門,我頭一年跟你去北京,你打北京回來時,連到我主人家再看我一眼都沒有,你就直接走了,把我一個人扔在了北京,你真放心,有你這樣當哥的嗎?

我見三妹埋怨,我摸摸頭,笑著說,你自己走進北京人的家庭當上了保姆,我還有啥擔心,我臨走沒去看你,我是為了讓你受到鍛煉,增強獨立生活能力。

三妹卻沒笑色,她說:因為你是不聲不響走的,我當時還以為你仍在北京,我進到人家家裏第三天,我朝那耘老師那裏打電話,他告訴我,你已經離開北京走了,我心往下猛一沉,感覺人像失了魂,身子飄在半空,沒著沒落的,上午吃飯我都吃不下。你知道,北京是那麽大,我生怕將來人給丟了,再摸不回家門。三妹說著說著,竟然還心有餘悸,淚水珠兒從她眼眶裏流淌下來。

實際上,三妹是有膽量的,適應外邊環境的能力相當強的,她在北京每一年都發生著很大的變化的。

正因為三妹在北京,後來每當我再到北京去,也就有了我的親人。我那些年也沒少去北京,有時是參加《人民文學》函授中心舉辦的筆會,有時是參加魯迅文學院舉辦的短訓班,有時是為了我的稿子,去那耘老師工作的作家出版社。

曾記得,我頭年把三妹帶去北京,到第二年我去北京魯院,順便第一次上她當保姆的主人家看她,三妹打開門,抬頭看是我,她心裏又激動又驚喜,口半張著,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那天上午,她的男女主人均上班不在家,三妹親自下廚給我做了好幾個菜,她告訴我,她炒菜時,都把葡萄酒當成了香油,快倒出瓶口時,才發現拿錯了。

我邊吃飯邊認真觀察她。三妹可是比在老家時白了、胖了、更漂亮了。她一舉一動,都有了城裏人的做派了。才進京一年,她身上完全消失了鄉下那種土氣,就像另換了一個人。

不過,唯一不變的,三妹仍然還是我的三妹,我跟她在一起,我一直給她濃濃化不開的親情包圍著。

正因為我們兄妹相見,心情都高興,我吃過飯,三妹提議陪我去北京街頭走走。我臨出門時,她一定要我換穿她家男主人的厚羽絨服,她並上手幫我換穿,還親自一個一個扣扣子,我無奈,隻好任由她擺布,我一再告訴她,我不冷,三妹偏說,北京哪裏不冷,出門在外,一定格外保護好自己的身體。

我上北京第二次看她,已經是她去北京第四個年頭的事啦。

三妹在北京保姆隻幹了兩年,她就打家庭走了出來,她嫌當保姆掙錢少,人閑光長肉,身子直發胖,感到不自在,她把保姆工作辭了,她進了飯館。

可以這樣說,三妹走到哪,工作都表現出色,不丟我們李家的人,她當過的三家保姆家庭主人,都對三妹幹得讓他們沒話說的,三妹打他們每一家提出要走時,他們每一家都是不舍得。

三妹新換這家飯館,開在前門大柵欄,也就一大間門麵,一個退休老太太開的,加上三妹,就兩個人。這家飯館以賣餃子為主,確切些說,就是一家餃子館。

那天晚上,我打十裏堡坐公交前往前門餃子館看她,三妹見到我,那種高興勁,就甭提了。

不過,我趕去時,正趕上客人特別多,每張桌子上都是人,一大間屋子,坐得滿滿當當。

三妹跟老太太,兩人隻顧低著頭包餃子,我見三妹這時間沒辦法跟我說話,我順便靠個牆角坐下來,好在我走到哪,手裏都要帶本書,我就把我精力集中到書上,一邊看書,一邊耐心地等。三妹忙中抽閑,時不時抬頭看一下我,我也偶爾抬頭注視一下她,我們暫時隻能用眼光交流。

怎麽說呢,三妹要是有文化,當演員也是個好角色,三妹幹啥都能完全幹得到位,她擀餃皮一擀一個,手包餃子也一包一個,那動作快得就像蝴蝶閃翅膀,不僅僅是利索,三妹餃子包得也講究、好看。三妹事兒做的,都讓主人無可挑剔,隻能打心眼裏稱讚,我從她主人跟她說話口氣,以及看她的喜愛目光,能明顯感覺到這一點。

差不多忙活到晚上九點二十,餃子館的食客才漸漸退去。這時,三妹才顧得上給我下餃子,她端著熱氣騰騰一滿碗餃子,走到我麵前時,說:豬肉韭菜餡,咱老家人最喜歡吃的。

女主人手下還有些零碎活,她不讓三妹幹了,由她自己幹,她讓三妹陪我這個哥哥,一塊兒好好說會話。

我在桌上吃,三妹就坐在我正對麵兩眼親熱地看著我。我吃著吃著,無意間抬起頭,我看見三妹哭了,洶湧的淚水,流淌了滿臉。

我不知道咋回事,給嚇了一跳,我立刻停了吃,抬頭看了她家女主人一眼,接著我低下頭,壓低聲音問:咋啦,你主人給你氣受,你在這裏幹得不開心?看見我趕來,你忍不住委屈,就……

三妹連忙用手臂擦眼淚,哭著哭著又去笑,她打斷我的話:沒有,我是看你趕來,這麽長時間,一直坐在那裏餓著肚子,吃飯的人太多,我一時騰不開手,心裏不得勁,急得!

哎呀,竟然是這麽回事,三妹這般解釋說,讓我意想不到,我跟著把筷子放下,兩眼深情地看著三妹,一種油然而生的暖流,頓時流遍了我的全身。我跟著對她說:都是鄉下人,餓一下,不是常有的,沒有啥,這怎麽讓你值得哭。

三妹眼裏閃爍著淚光,又讓我給說笑啦!

其實,一滿碗餃子,我已經差不多吃飽,可三妹執意又給我下了一碗,硬說沒吃飽,強逼著我吃。

三妹心情好了,這才問我家裏情況,父母身體;地裏莊稼;我寫稿的事;最後才問到她對象的事,我們兄妹親熱地說著話,說了好久,我見天不早了,不得不走了,三妹見我站起身,她就在我身後送我,一直把我送出好遠,我們路上又說了不少話,我們兄妹才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分手。

到第三次趕來北京看三妹,這回的情形就跟頭兩次不大一樣,我頭兩次是順便看她,這一次說是看她,其實是因她個人婚事,專程打老家趕來。

話說起來有些複雜,我這一次趕來,一方麵是受三妹對象強烈要求,另一方麵是我母親逼著我來的北京,主要來意隻有一個,就是打側麵實地了解一下三妹在北京私下又另外找了對象沒有。

我現在所說三妹家中這個對象,已經不是三妹原來訂下的第一個對象。三妹第一個對象,正因為三妹前去北京,連著幾年遲遲不回,導致了二人後來的分手,我現在所說的三妹這個對象,就是三妹跟第一個對象婚事沒有成,她趕回老家後,又重新訂下的第二個對象。

我到了北京之後,見到三妹已經風言風語,傳到老家,三妹另外所謂又自談的那個男孩,他人身材不算高,瘦瘦的,頭發略有些長,不過,他卻精明,頭腦也靈活,跟三妹家中的對象比,會說會道多啦!

當我找到合適時間,單獨詢問三妹時,果然三妹親口對我說:沒有這檔子事,她有些羞惱地說:我是個啥品性姑娘,難道你不知道嗎?怎麽我人不在老家,父母和你就對我不放心了呢?我從小到大,你見過我幹過瞞家人的事沒有,退一步說,我就是真想在外邊談,我為什麽要隱瞞父母跟你呢?我還不提前告訴你們嗎?

三妹跟我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完全相信,可我為了把外人家傳言所說,她在北京所謂又談這對象弄個水落石出,我回老家好對父母有個明白的交代。我還是當麵追問她:那這賣水果的男孩,到底咋回事?

三妹不但讓我給問氣了,性子惱上頭的她,憤憤然地說:啥咋回事,淨是那些俗人無中生有,我不過跟他一塊進過水果,偶爾那天,把水果攤擺到過一起賣,他不過是我賣水果上的一個伴,別的啥事也沒有。

我在北京住了幾天,大老遠地領命跑來,我還是要把這賣水果的小夥摸摸清楚。

這個賣水果的小夥,他是沒有對象,從他本人來說,他是喜歡上三妹,想追三妹,他是確有這方麵的意思,可三妹沒有,三妹整個的心都在老家對象身上,她對她老家的對象感情是一心一意的,雷打不動的。三妹隻跟他談生意上的事,其他的話,一句也不跟他說。這小夥坦白地告訴我,你妹妹人品可是高貴,我這隻癩蛤蟆,休想吃到天鵝肉,我追你妹妹也隻是白費心思,我是追不到手的。

是啊,三妹是世上有家教的、端端正正的好姑娘,她在北京心裏隻想著多打拚、多掙錢,從不朝下坡路上滑。這麽說吧,三妹在北京,也跟在老家一模一樣,她隻管辛辛苦苦掙錢,生活上仍然那般省吃儉用,一分錢她都珍惜,舍不得去花。她把掙下的錢,全都通過郵局寄回來。父親說:我地裏有收入,你三妹在外邊掙下的錢,都留給你,用於你讀書寫稿花銷吧。

可以這樣說,三妹在北京打工寄回家的錢,至少有百分之八十,讓我用在了每年的訂閱報刊上,還有我入魯迅文學院函授,麵授,我每年去北京的車費、食宿費用上。

我花了三妹所掙下的好多錢,可我一年又一年,卻一直還在埋頭筆耕,一直還在艱難之中不懈努力著,隻花錢,不掙錢!

這麽多年過去,三妹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可我卻對三妹一直沒有任何回報,實在對她虧欠的太多太多。

真是一言難盡啊!

三妹麵前,我隻有滿麵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