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三妹是一九九三年臘月十六那一天,正式出嫁的。她出嫁那年,也是二十七歲,她跟二妹一樣,為了我能成為一名作家,她把她的婚事一直後推遲了七年。直到實在拖不過去了,她才不得不結婚的。從二妹到三妹,我們村跟她的年齡相當的姑娘,沒有一個是到這個年齡才出嫁的。
父親別出心裁,把三妹出嫁的日子與四弟迎娶的日子,上下隻間隔四天,也就是說那一年的臘月二十,又迎來了四弟正式結婚大喜的日子。父親這麽把兩樁婚事放一塊辦的好處,就是省錢。是啊。他和母親越來越年紀大,他們又不能像年輕人那樣走出去打工,隻靠在家裏耕種莊稼是不行的,因為如今種地的成本越來越高,而收獲的糧食又不賣錢,刨去化肥、農藥、種子,還有人工,幾乎就沒有收益。他沒有更好的辦法,他隻能從其他方麵,去千方百計節儉省錢,他不管做任何事,都要進行盤算,他這樣操辦,也是為把儉省下來的錢,用在我的寫稿上。我的老父親,幾十年如一日,無時無刻不為我操著心,他這樣的做法就是巴盼我有朝一日,能把天上的那顆星星摘下來。
三妹出嫁之後,便成了人家的人,四弟結婚之後,也自然而然另立了門庭。我們這個昔日熱熱鬧鬧的七口人的大家庭,如今隻剩下我和父母三口人。我這個三十出頭,一直單身的老兒子,隻能算是家裏最年輕的一個男人啦。我這個家庭的主要勞動力,已經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與書與筆為伍了,我隻能打鬥室走出來,下到田間去幹那些繁重的農活啊!
這個時候,三妹雖說人已經嫁出去啦,可她的心並沒有嫁出去,她仍像過去做姑娘時一樣,對父母放心不下,她想著我寫稿子,她跟嫁出去的二妹一樣,頻繁趕往我們家,急急忙忙下到田間去幹活,三妹又比二妹離得近,她來得要比二妹還勤。
有二妹、三妹前來幫著我們家幹農活,無形之中就減少了我下地的時間,至少可以讓我幹半天,寫半天,一直能把寫作堅持著不荒廢。
一九九四年春上,我們這裏率先試行土地承包第二輪試驗改革,我們第一輪分到農民手中的承包地,按照國家政策,又給生產隊全部收回,把小塊地整合成大塊之後,重新再分到農戶手裏。
就是這年春上的三月裏的一天早上,父親用輛架車子,打我們家新分到手的一條溝邊上取土,去墊我們家新分到手的一塊承包地當中的坡塘,要是把這一處坡塘給填平的話,這塊承包地裏,可以增加二分可耕地。
頭天上午、下午,我跟父親已經幹過了一天,因為每天早晨是我的趕稿時間,我好多年養成了這個創作習慣,沒有特殊情況,我都是雷打不動的。這也就是說,我早晨是不去幹農活,隻有每天的上午和下午,我才放下筆,下到地裏去幹農活。
正因為三妹知道我這個寫作習慣,她那天一大早,就打她家趕到了父親拉土填塘的這個活場來,她趕到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就抓緊時間跟已經累得滿臉淌汗的父親幹了起來。
那時三妹已經嫁出去有四個月啦。三妹做姑娘的時候,幹活就舍命,她跟父親裝滿一車土,父女二人一人用手扶著一邊的車把,把重車推著向前走,邊推邊加速,利用跑起來向前猛衝的慣力,到了要倒土的坡塘,再把重車向前攢足勁猛一送,撒開手,趁架車向上猛一顛的瞬間,撲過去,同時用肩膀一人扛一邊的車把,將整個架車上框抽直立起來,滿滿一架車泥土,就順利地抽倒個幹幹淨淨啦。
那天早上,三妹跟父親也就是這樣幹的,正是這個順勢向上猛一抽,父親那邊力氣弱了點,勁沒用勻,眼看要直立起來的車子,又迅速地向下落去。三妹眼疾手快,用肩膀向前又一頂扛住了,緊接著來了個咬牙向上猛一使勁,車子算順利抽起來了,可三妹卻出現意外了,隻聽她,哎喲!一聲喊叫,便雙手趕忙捂住了肚子,將身子堆著,跌坐下去,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過後,忽然兩腿間一股熱流,鮮血頓時洇紅了她的褲子,並順著她的兩腿流淌下來。她不由發出一聲帶著哭腔的驚叫,臉上顏色也慘白了,她流著淚告訴父親,爹,不好了,我小月啦!
小月就是我們淮土方言,小月就是流產。
三妹結婚近五個月,她懷孕有三個月,她仍然還像姑娘那樣不管不顧撲下身子去幹活,她就不想她如今是媳婦,而且已經身懷有孕的孕婦。
三妹此時此刻才強烈意識到她是母親。
她身上母性的東西迅速蘇醒,她結婚後跟她丈夫孕育的第一條寶貴的新生命,就這樣令人惋惜地失去了,她無比心疼地萬分傷心地痛哭。
父親趕忙跑回家,把我喊了來,把深埋著頭,抱著肚子,跌坐地上的三妹,攙扶到架車上,然後由我拉著向家裏走去
路上,我一直耷拉著腦袋,我覺得我是罪人,正因為三妹頂替我幹活,她才出了這樣的意外,沒見我寫出什麽成果,我卻害苦了自己的三妹,同時還葬送了三妹孕育的一條新生命。你虧欠三妹的越來越多,你就越來越還不起。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三妹因為結婚年齡偏大,又忽然發生意外流產,竟然給三妹造成了習慣性流產。三妹夫為此領著三妹跑醫院求醫問藥,後來,流產算是治好了,可接下來卻是一年多懷不上身孕了。當後來好不容易懷上了孕,去醫院檢查卻是葡萄胎,葡萄胎後,再次出現習慣性流產。三妹就這樣連續折騰了好幾年。她的心情越來越不好,精神壓力也非常大,她的食欲變差了,她的身體虛弱得讓她連走路都搖搖晃晃。她的臉色發黃發暗,完全失去了一個女人的正常顏色。盡管她到了這步境地,她的人並沒有垮,她的內心依舊堅強。她並沒有忘記了娘家人。她照樣一如既往地出現在父母的麵前,出現在我的麵前。她總是強作歡顏,讓我們看到她臉上的笑容。她還一如往常幫我們家幹活,有時還強撐著幹重活。誰不讓她幹,她都不依,三妹活的是昂揚向上的。
三妹總是對生活充滿了信心,她自己調整自己的心理,三妹一直認為自己身體是好的,她又不是沒懷過孕,她人本來就沒有啥毛病,她覺得光吃藥不行,必須吃飯,她自己做主,把藥斷了,強迫自己吃飯。當她胃口逐漸變好了,又能吃了,身體變強健了,她又在心裏說:我會懷孕的,總有會懷上孩子的那一天。正因為三妹堅信自己的身體正常,她認為她能懷上孩子的頑強意誌支撐著她。三妹到一九九六年初夏,她如願地再一次成功地有了身孕。
到了一九九七年的農曆二月,他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寶貴的女兒。
按照鄉下習俗,閨女生子約半個月,娘家要上門給閨女送粥米的,也算是去賀喜。可趕在給三妹送粥米的那一天,我卻在外地開一個農村題材創作研討會,沒有在家。也自然沒有去。
等我過半個月,打外地回來,三妹又意想不到的,她剛出生快滿月的孩子卻因生病沒能醫治好,又給不幸夭折了。
我打外麵風塵仆仆踏進家,當母親告訴我這個不幸的消息的時候,正歡喜的我如遭雷擊。我雙手抓住母親,連連搖晃著難過地問娘: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三妹那麽善良,她的命為啥這麽不好,這讓三妹怎麽活?
母親跟著也流下眼淚說:我也不知道你三妹這是啥命,魔鬼總是纏著她不放,讓她沒有好日子過。母親接著又告訴我說:你是沒有親眼看見過你三妹的那女娃娃,小臉蛋圓溜溜的,紅撲撲的,細嫩嫩的,雙眼皮雙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一雙大眼睛深黑得像黑豆,讓人喜歡。你三妹對我說:娘家就我三哥沒有見。她盼著你早點回來,好抱給你看……讓你……好好看看……她閨女……沒有想到……沒等到你回來……一朵花就……沒了。母親越說越泣不成聲,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我蹲在地上,用手抱著頭,細細回想,三妹還不是因為那一年給我們家拉土出的意外,不幸算是盯上了她,如影隨形的跟著她不放過她,一次一次打擊她,她不替我幹重活……倒不了。
直到一九九八年,三妹又一次身懷有孕,到了第二年的春上,三妹又順利生下了一個聰明可愛的男孩子,他的名字,是三妹特意讓我這個有文化的舅舅取的,我腦子靈光一現,便脫口而出:就叫他長虹吧。就是長長久久,紅紅火火的意思,我願連著好幾年籠罩在三妹頭上的一團烏雲,從此消失。我願三妹從今往後能長長久久過上紅紅火火,美滿,快樂的日子
自從三妹有了這個長虹,她的身邊有了伴,有了孩子家裏就變得熱鬧了,也變得充滿了歡聲笑語。三妹的心情也自然越來越好了,她人更能吃了,身體也完全恢複了姑娘時代的強壯。她心氣足了,人也越來越能幹了。
三妹日子開始向上走了,她的願望就多了,她不滿足隻耕種家裏的幾畝地,她看鄉下人越來越富裕,建房子的越來越多,她認為做建材生意肯定俏銷,她跟三妹夫商量,就做建材生意。因為我們家離我們集鎮近,我們村東不遠就有一條通向集鎮的南北路,天明天黑人來人往,交通便利。尤其就在那條公路邊十字路口處,正好有我們家一塊地,三妹就看準了這塊地方,她主張把他們家搬到我們娘家這裏來,就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建了三間門麵房,夫妻兩人便經營起了建材生意。
三妹生意越做越紅火,手中也越來越有錢啦,三妹也心氣兒足了。三妹跟著又孕育下第二胎。也就是她懷孕八個月的樣子,有一天我拉著蛇皮袋裝滿一三輪車新打的小麥,在場裏曬麥子。我站在車上,用懷抱麥袋朝地上下,一蛇皮袋裝百十斤。一車裝幾十袋子。這當然也是重活。我雖然不算是那種文弱的書生,但也算不上強壯。毒日頭當頂,天氣又特別熱,我很快給累的汗流浹背,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氣,還感到有些頭暈眼花,我隻好坐在車上歇息,緩一緩,再接著幹。
正在這時候,三妹打她家裏趕來了,二話不說,她就爬上了車,要跟我兩人抬著幹。
不用說,一個人抱,當然沒有兩個人抬著幹輕鬆。三妹要是空著身子,她來幫我,我指定樂意她幫,可她如今有了身孕八個月,肚子往外腆,再說,我咋也不會忘記她剛結婚第一次懷孕,趕來幫我家拉土所造成的後果,我就拒絕她幹。我說:你走,我一個人卸麥又不是不行。
三妹說:這麽多麥子,一個人幹著太吃累,還是讓我跟著你抬呀。
我說;我讓你快走你就快走,我用不著你上手,就我一個人幹。
三妹見她咋說我都不答應,一下子急啦也氣了,轉過身竟然彎下腰自己抱,邊抱邊說:你不跟我抬,那我就自己幹。
我慌忙過去阻止她,說:你看你這身子。
三妹竟然笑了,說:我不怕,你怕什麽,這個月份,能幹活,沒有事的,隻要幹活時,不用狂力,注意下就行了。
我還有些猶豫,說:你看這。
三妹一下子打斷我的話,說:這麽熱的天,幹這重活,你一個人,難道想把自己累死嗎?你不讓我幫著幹,還有誰。
我知道三妹的倔強性格,她要想幹的活,就堅持去幹,誰也阻擋不了。我隻好說:那就咱兩個抬吧。
我們二人一蛇皮袋又一蛇皮袋地抬著往地上放,她滿臉汗水,也不去擦,隻一個勁地和我幹活,直到把三輪車上的麥袋全部下完,三妹才腆著肚子走了。
她剛離開,我們村裏的一位嫂子,就走過來跟我說:她的身子都那樣了,還舍了命的跟你幹這種重活,像這樣的妹子,你上哪找去。
是啊,這位嫂子說的不錯啊,我之所以這麽多年能把文學創作堅持下來,多虧了三妹。我們村姑娘有很多,但像三妹這樣的,也就是我們家的三妹。
我抬頭目送三妹遠去的身影,心裏百感交集,思緒翻騰。我自己對自己說:你搞文學,不為別人,為了三妹,你也要搞出個樣兒來,如果你爭不下這口氣。你也算來人間白活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