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出嫁之後,三妹又訂下了婚事,父母一年比一年年齡大,從五十多歲,到了六十多歲,父親盡管已累彎了腰,但身板骨還算硬朗,向來多病的母親比起父親,身體就差遠了,光陰似流水般逝去,我創作上的嚴峻感已變得越來越強了。

我剛開始起步那幾年,創作上隻靠借鑒閱讀別人的作品,寫作隻靠自悟,投出的稿件,有回音的,也隻是一封鉛印的退稿信,我在寫作上不知道自己有多深的水,有多大的魚,創作上感到盲目。

自從一九八七年我參加魯迅文學院創作函授,特別是結識到我的輔導老師,作家出版社的編輯那耘,我寄給他的每一篇作業,他都給我認真修改,每篇都寫出稿子中存在的缺點、毛病,明確指點我應該如何去寫,我的稿子獲得了一位專業編輯的具體輔導,這時,我在創作上才算走上了正確的道路,我不但增強了信心,我寫作也有了突飛猛進的飛躍。

自從結識那耘老師之後,我和他之間有了交往,逐漸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因為他在作家出版社工作,他建議我試著給他寫部長篇。我記得有一年我上北京拜訪他,他對我說過這麽一段話,從創作積累各方麵看,你的寫作能力遠在一般學員之上,我們東北的遲子建,年齡上比你也大不了幾歲,她跟你一樣也是從八十年代初開始起步的,人家不但發了不少作品,而且已經出版好幾部書,早成為全國著名作家了。你不能這樣原地踏步,要奮起直追,要大膽地提筆去寫,你回去下番功夫寫部長篇給我。要是寫得還好的話,我幫你點石成金,讓你早點走出來。

正是在那耘老師的多次鼓勵下,我打北京回來,就開始動手寫長篇。把自己完全沉浸進去,用了半年時間,完成了一部十七萬字的長篇拙作名叫《青杏》。我帶著去北京,找我的那耘老師當麵送稿。

也就是為著我這部長篇小說《青杏》,一九八八年,我兩次去北京,那耘待我很熱情,有一次他把我從他單位領到他家中去吃飯,席間聊天時,我跟他提到了我家的三妹,他順口跟我提建議,你不能讓你妹妹老窩在鄉下,你可以把她帶到北京來,現在北京不開始有家庭招保姆的麽,你可以讓她在北京留下當保姆啊,讓她走出不僅是為見世麵,還為了讓她在外邊受到鍛煉,這對她將來的生活會有好處。那耘老師說,她要是結了婚,就把她在鄉下拴死了,怕再想走出來就難了。

我打北京回來後,正因為自己有部長篇拙作正在北京謀求出版,我創作這麽多年,感覺自己已經走上了正途,有了盼頭,心情也是高興,有一次就對三妹說,你想不想去北京,你不知道,北京可大得很啊,我把你帶去北京當保姆吧?

三妹讓我這一提,果然動了心,要知道那時還是八十年代,我們那裏的鄉下姑娘,還沒有時興外出,我跟三妹提說帶她去大遠的北京,還說能讓她在北京留下來當保姆,這在她心頭該有多大的衝擊,讓她該有多激動,她對上北京產生了很強烈的向往。要知道,我這個三妹,可是打十五六歲就開始上街賣青菜的姑娘,聽說她能上北京,這可是讓她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啊!

也就在一九八八年年底,我為了我的那部長篇小說《青杏》,又要前去北京啦。在我動身的前一天晚上,三妹幫我整理我出門要帶的東西,她把煮熟的雞蛋順手朝一個提袋裏裝,這時抬頭特意跟我說:三哥,你不是說過要帶我去北京嗎?我這趟可要跟你一塊去啊!

我見她當真強烈要求了,我心裏又有顧慮了,說:你在家裏有多麽重要,就是我想讓你去,父母也不答應你去。

三妹一卜楞她的腦袋,鄭重其事對我說:我上北京是件大事,好多天我都在心裏反複考慮了,我也跟父母直說了,她滿臉神氣,興奮地說,你想不到吧,咱父母都同意讓我去。

我不大相信:假話吧,父母舍得往外放你,不可能吧?

三妹如實地說,我剛跟父母說,他們是想不開,不同意,可我告訴父母說,我上北京可不是為了看景致,我主要是為了去當保姆,我到人家家裏當保姆,拾掇家務,過那種風刮不到、雨不淋、日不曬的日子,人家又管我吃管我住,我還能月月掙錢,我給我三哥寫稿子去打工掙錢。

三妹真是個有心的三妹,原來她去北京是為了我,這讓我對她給我的一片真情所打動。可我想到三妹如今已經是訂過對象的人呀,不能她想上哪就上哪,我緊跟著問,你去出遠門,你要征求你對象意見,他能不能同意讓你去?

三妹讓我這一問,立馬不悅了,說:我的腳長在我腿上,我想上哪,我上哪。現在我不過跟他隻是個訂婚,我又沒嫁給他,我為啥要問他,憑啥讓他管我?

三妹話這樣說,也有她的道理,可我還是覺得三妹不征求她對象意見,自作主張去北京,這做法不妥當,我執意說,你還是應該去跟人家說一下,更合乎情理。

三妹顯得更不樂意了,說:我隻讓你帶我去北京,別的事用不著你管。三妹把手裏的雞蛋裝好,又去整理我的板箱,又說,我跟他的底情你又摸不清。我跟他訂婚之前,就把話說開了,我兜底告訴他,我家情況特殊,我三哥寫稿子寫了多年,正寫在二半路上,他還正需要我這個當妹妹的幫助。我跟你訂婚是訂婚,可兩三年之內,我不會出嫁。你要答應我這個要求,咱倆婚事就成,你要不答應我這個條件,咱倆這事現在就拉倒。他當著我的麵說:隻要你跟我訂婚,我一切都聽你的。你說我這還用去跟他說嗎?我要是去跟他說,我不讓他剝奪了我的自由,看他臉色活人啦!

三妹這般擲地有聲,我不得不服氣三妹辦啥事都辦得有把握,牢牢地把主動權掌握在她的手中,自有主見,不同一般。她心裏啥時都把我的寫稿放心裏,當成重點,她嘴上並不說出來,可她卻在用實際行動,盡一切可能地支持著我。

我為有這樣的三妹而慶幸、自豪,我在心裏說,你不要把你立誌寫書當作隻是你一個人在努力追求,你的家人可都站在你身後,盡心盡力地支持著你,你要這輩子不把你要幹的事情幹成,哪怕用整個生命也要把天上那顆星星摘下來實現你當作家的願望,你都不要說這輩子對不起父母,包括三妹在內,你自己家庭每一個為你付出很多的成員,可以說,你都對不起,你就是個罪人!

我這次為了我的書稿,趕往北京,就把三妹給帶上了。三妹到北京就留在了北京,我在北京隻待了沒幾天,就打了返程。

我打北京回來後,天天心裏惦記著我那部送到作家出版社,那耘手中的書稿,天天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著能從北京傳過來,我書獲得順利出版的好消息。

我心裏等盼到實在沉不住氣,就給北京打電話,好在那時我上鎮上訂書報、寄稿件,經常去郵局,我跟郵局人熟,便趕去郵局話報室朝北京打長途電話,向那耘老師了解我書稿的進展情況。

那耘老師就在電話中告訴我說:他已經把我的這部稿認真閱讀,轉交給了二審,過了二審就到副總編那裏,隻要副總編能通過,出書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啦,不要急,沉下心,繼續等。

有一次,我沒打電話,郵局投遞員卻給我捎信,讓我去郵局接電話,我心中一喜,預感到很有可能是那耘老師打來的電話。

我打郵局接電話回來,還真給父母帶來的是個好消息,我把那耘老師電話跟我所說的原話,又轉述給了我的父母,我北京那老師說了,他不隻是給我出書,他還把我這部書的內容跟他結識的一位女導演說了,女導演認為書稿中的主要人物青杏姑娘很潑辣,不屈服於命運,個性鮮明。她很感興趣,答應等書出來,她第一時間看,確有可取之處,她要給改編電視劇。

父親聞聽我寫出的稿子,這回要出書,又要改編電視劇。覺得我這麽多年寫東西,辛苦總算沒有白費,這是真要熬出頭了,他大喜過望,心中一高興,竟花錢請鎮上電影隊,在村裏專門放了場電影。

人家放電影,不是為兒女結婚,就是為家裏添男丁,而我的老父親卻為我出書要拍啥電視劇,提前放電影慶祝。他還在放電影之前,煞有介事地手拿話筒,講了幾句開場白。惹得看電影的村人直發笑,說父親就是活人跟人兩樣,特別愛出西洋景。

電影放了,結果出書卻成泡影,據那耘老師說,書稿到副總編手裏,沒有通過,主要還是後半部沒有寫好,應該再上一個高度,青杏這個人物是立起來了,可人物形象還顯得單薄……

書沒能正式出版,改編電視劇的事也跟著沒了影!

我的家人算是空歡喜一場。

好在三妹在北京,如願當上了家庭保姆,在北京紮住了腳步,這倒是件實實在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