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黃冠軍
黃冠軍莫須有地認為我和大姑診所的倒閉有某種因果聯係,我理解他的無理取鬧,他不過是闊綽日子一去不複返的鬱悶無處發泄罷了。當我抓住黃冠軍曲別針事件的把柄後,他隻好假仁假義地嗬護我,而現在一切結束,他便開始秋後算賬——他該如何懲罰我來撫慰他對我強顏歡笑造成的心靈折磨?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黃冠軍說我有一次去二姑家私吞了牛肉幹。那一次黃冠軍憑借病因不明的頭痛住在大姑家吃香的喝辣的,我哭鬧著也要去大姑家,我的爺爺林耀東說:“我們去縣城,去你二姑家。”我馬上破涕為笑,我神奇的二姑夫孫立發總能從懷裏掏出珍饈美味,發現孫立發秘密的黃冠軍每每拒絕他外衣口袋裏的糖果,讓他從懷裏掏,後來我們再沒見二姑夫穿過外套。
黃學玲嫁給孫立發後,黃家人對孫立發並不特別親熱,他們對他更多是鄉下人對城裏人的尊敬。在黃家不得誌的林耀東卻喜歡上這個城裏女婿,他愛往孫立發那跑一方麵是想和孫立發冰釋前嫌,另一方麵由於城裏的吸引力,更重要的是這兩個體虛的人能找到共同話題。林耀東經常能從孫立發那學到養生知識,孫立發曾經送給他兩條海參,林耀東打量著兩條豆蟲一樣的黑東西,問:“這東西還能補人?”
孫立發笑著說:“你們農村人就知道吃地上跑的,海裏遊的才是最補的。”
林耀東帶我去了孫立發上班的城中供銷社,孫立發看到林耀東後麵還有個熟悉的小鬼,連忙脫下夾克塞在櫃台下,我笑著對他說:“我不是黃冠軍,我是黃亞軍。”孫立發這才放心地披上外套,從懷裏掏出一小袋牛肉幹給我。
城中供銷社非常氣派,櫃台裏和貨架上琳琅滿目,營業員個個紅光滿麵,睥睨那些討價還價的寒酸顧客。我問孫立發:“二姑夫,為什麽別的營業員櫃台上有算盤,你沒有?”
孫立發不緊不慢地喝了口枸杞**茶,自豪地說:“我還要什麽算盤?隨便你買什麽,買多少,我一張嘴就能報出價格。”
我不相信,我說:“我要買五斤紅糖,兩盒雪花膏,兩雙皮鞋,五尺布,總共多少錢?”孫立發馬上報出個數字,我不知真假,但他的數字有零有整,帶有不容置疑的精確性。
我對孫立發更加崇拜了,他數學肯定每次都考一百分,旁邊一個櫃台的女營業員對著鏡子擠眉弄眼,怪聲怪語地誇起孫立發:“他外號孫諸葛,省長都要找他當秘書呢。”這句揶揄之語在我聽來低估了二姑夫,省長需不需要秘書我不知道,但我堅信,別說省長,就是國家主席的秘書二姑夫也當之無愧。
孫立發也打趣女營業員:“省長不缺秘書,倒缺個姨太太呢。”我的奶奶黃宗英告訴過我,姨太太就是小老婆,鄉裏鬥死過一個地主,地主有四個姨太太。我不敢正視女營業員火焰般的麵龐,我用嘴撕開牛肉幹包裝的甩頭一瞥,窺見女營業員在齜牙咧嘴地擠臉頰上的膿包,我頓時覺得省長的品味也不過如此。
我詫異喊著“頭要炸了”的黃冠軍竟然像短跑運動員一樣甩開膀子追趕我們乘坐的客車,若不是客車揚起的煙塵讓黃冠軍咳嗽起來,我真擔心他會扒上車窗。
我回來時,黃冠軍問我:“二姑夫從懷裏掏了什麽給你?”我撒謊說什麽也沒有,黃冠軍揪我的耳朵讓我說實話,我告訴他是牛肉幹,但隻給了一小袋。我的坦誠並未博得黃冠軍的信任,此後他總是說我私吞牛肉幹借機找茬,我也指出了他故意感冒的自私,他在大姑家吃炒肉絲和巧克力,我不光隻能吃炒韭菜、喝白開水,還挨了黃學文的打。我們無謂的爭執總是以黃冠軍的武力製裁告終,我偷偷地學著功夫片裏的一招一式,還沒紮穩馬步,不按套路出牌的黃冠軍就又把我撂倒在地。
這一次有些不同,我擼起袖子,弓起隆起的肱二頭肌時,黃冠軍不屑的神情慢慢變得凝重,他發現我這個小學畢業生有了明顯的變化。我沉浸在功夫片的幻想中時,林耀東給我指了條明路,他讓我每天到小學操場上撐雙杠,練到一隻手拎一桶水手不抖就成功了。黃冠軍摸摸我的胸肌,又摸摸我手掌的老繭,對我鬼魅一笑,他吹起了口哨,揚長而去。黃冠軍離開時的瀟灑姿態掩蓋了他急流勇退的膽怯和不甘,我以為就此“翻身農奴把歌唱”,哪知道初中第一天起,黃冠軍就以另一種更為殘忍的方式欺淩我。
開學第一天,打掃完衛生的同學們坐在窗明幾淨的教室裏預習功課,幾個臨時班幹站在凳子上出黑板報。窗外的麻雀嘰嘰喳喳,摻雜著泥土氣息的微風吹進窗子拂著我的臉龐,我聞著新書的油墨味,暢想美好的初中生活。這時同座位的黃冠軍問我想不想做好人好事,我正苦於沒有表現機會來競選班幹,於是小雞啄米似地點著頭。黃冠軍低頭對我耳語,他告訴我後麵出黑板報的女生流血了,我可以拿張紙給她擦擦。我悄悄回頭,那個女生的屁股上洇出一攤玫瑰花一樣的血跡,奇怪的是,那女生竟然毫無感覺。我把這個疑惑告訴黃冠軍,黃冠軍認真地說:“女生在咬牙堅持,為了獲得班主任的讚揚。”
我似懂非懂,邱少雲、董存瑞、劉胡蘭,這些殞身不恤的英雄事跡迅速湧上心頭,女生一定深受烈士感染。我拿上紙走到女生的背後,為了讓我的善行人人皆知,我大聲對女生說:“同學,你屁股流血了。”女生用手一摸,突然跳下凳子,一路哭著奪門而出。
女生委屈的哭聲和同學們不懷好意的起哄聲使得事件朝著不利於我的方向發展,班主任聽到班級的動靜大步流星地趕來,一個女生第一時間跑過去跟這個頭發油膩的中年女人打小報告。女生跑去時,班主任蹲下身來把耳朵貼到她竊竊私語的嘴邊,女生一邊捂著嘴巴一邊警覺地看著我,說了幾句班主任也警覺地看著我,順手把她的裙子下擺卷了一道掖到了兩腿間。班主任蹲在門口,兩腿間夾著土黃色的裙子,在陽光的映襯下,就像一條夾著尾巴的黃鼠狼。我把這個比喻告訴黃冠軍時,為了避免禍從口出,謹慎地進行了美化,我說班主任夾著黃裙子就像火狐狸,但這個比喻傳到班主任耳朵裏時已變成了“狐狸精”,我麵臨的厄運可想而知。
在班主任有了“狐狸精”的綽號前,我在上初中的第一天就被班主任定為“小流氓”,學校因此特地組織各班認真開展青春期教育的主題班會,我被當作鮮活的反麵教材在全校的班會課上頻頻亮相。我這時才茅塞頓開,黃冠軍暑假裏的神秘一笑暗藏殺機,宣告我將承受比肉體傷害痛苦得多的精神羞辱,這不啻於我被父親扒下褲子用老絲瓜抽打我的屁股,蹦了一地的瓜子,並且舊事重提以此為樂。但幸災樂禍的黃冠軍忘了重要一點,我們是雙胞胎,我們一個模子出來的麵孔豈能讓他從這起惡作劇中全身而退?
黃冠軍懊惱地發現,無論他出現在校園哪個角落,都有學生喊他“小流氓”,他大聲辯解:“我不是小流氓,我們是雙胞胎,我是他的哥哥。”
學生喊我“小流氓”時,我也大聲辯解:“我不是小流氓,我們是雙胞胎,我是他的弟弟。”
於是,所有人都搞不清到底是哥哥“小流氓”還是弟弟“小流氓”了,結果我們兩個都成了“小流氓”。
黃冠軍因為這起“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事件重視起他和我的辨識度,我穿黃衣服,他就穿藍衣服,我把頭發梳成中分,他就把頭發梳成二八開。後來學校規定穿校服,男生統一剪成平頭,黃冠軍就在校服的校徽下赫然寫上“冠軍”二字,我也準備在校服上寫上“亞軍”,等到下筆時才突然發現我若寫上反倒有點家醜外揚,黃學文給我起的倒黴名字使我總是低人一等,我隻好作罷。黃冠軍穿著這件招搖的校服經常被師生攔住,他們問他:“你是個什麽冠軍?”
黃冠軍自豪地說:“我是個黃冠軍。”
直到學校開運動會,我在小學操場雙杠下的秘密訓練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我擲標槍獲得了全校第一。我獲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校服的校徽下寫上“冠軍”二字,字比黃冠軍的更大更黑,並且另起一行標注“全校擲標槍冠軍”。輾轉反側的黃冠軍不願看到我的得意樣,更不希望我因為獲得運動會冠軍染指他響亮的名號。第二天,我看到黃冠軍紅著眼睛,一臉憔悴,黃冠軍整夜都在為他校服上“冠軍”二字的去留絞盡腦汁,他校服上的“冠軍”變成了“冠軍之家”。
黃冠軍初二時談了一個女朋友,女孩是鎮上小店老板的女兒,紅撲撲的胖臉蛋看上去總那麽喜慶,像年畫裏的娃娃,她戴著牙箍,笑起來有些瘮人。黃冠軍的筆記本上貼滿了關之琳的畫片,他對這個大眼睛的香港女星情有獨鍾,而現在黃冠軍竟然找了這麽一個小眼睛的胖女生,這種雲泥之別令我為之扼腕。
我哪猜得透黃冠軍的心思,他親近這個女孩就和親近郭傑一樣,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已。黃冠軍不是醉翁,他清醒得很。初一下學期,我的母親邱愛梅也去了上海,我們一下子成了留守兒童,寄居到爺爺家裏。失去父母庇護的黃冠軍意識到愛的天平開始向我這邊傾斜,得罪過林耀東的黃冠軍擔心爺爺報他在白樺林受辱之仇,並且黃冠軍在武力上已占不到我任何便宜,他的形勢岌岌可危。黃冠軍雖非醉翁,但其意卻在酒上。黃冠軍要想在林耀東那賣乖,就必須投其所好,林耀東平生最好一個酒。黃冠軍在胖女孩麵前編造的悲傷故事讓她動了惻隱之心,他把我們家說成一貧如洗,常年靠村人的救濟過活,病入膏肓的爺爺臨終遺願就是喝上幾口酒。黃冠軍如同朗誦詩歌一樣,抑揚頓挫地說著鬼話,說到爺爺臨終遺願時眼望長空,歎息連連,傾訴著孝順孫子的無能為力。第二天,胖女孩從鼓鼓的書包裏拿出兩瓶酒,酒瓶上還貼著她親手寫的卡片,祝福爺爺早日康複。黃冠軍一送走胖女孩就忍不住笑出聲來,陰謀得逞的黃冠軍笑起來異常猙獰,那張會讓林耀東氣炸的卡片被他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林耀東喝著黃冠軍送給他的酒一個勁誇他“長大了”,“孝順了”,“懂事了”,把白樺林之辱拋到了九霄雲外,黃冠軍則心中竊笑,林耀東喝的每一口酒都是用他的“病入膏肓”換來的。
吃人的嘴軟,林耀東喝下黃冠軍孝敬他的酒後,黃冠軍闖禍請家長時,他就不好意思拒絕黃冠軍的“盛情邀請”了。班主任坐在辦公室裏氣勢洶洶地數落黃冠軍:“你是個什麽冠軍?你是搗蛋冠軍。”班主任訓斥黃冠軍時不忘拿他和我對比,“再看看你弟弟,亞軍成了運動冠軍,成了學習冠軍。”
黃冠軍在去學校的路上反複給林耀東灌迷魂湯,他的謊言信手拈來,並且邏輯嚴密,難辨真假。黃冠軍說他曾經在放學後路過辦公室,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班主任和另外一個男老師親嘴,班主任發現他後就一直找他麻煩。林耀東來之前又喝下了幾杯黃冠軍強烈要求的祝壽酒,所以迷迷糊糊,班主任訓斥得越凶,他就越以為這女人誠心報複他的孫子。隻是有兩點林耀東搞不明白,一是他對眼前這個年老色衰的女教師能勾引男人持懷疑態度;二是黃冠軍一直強調他用獎學金買的酒,可聽班主任的口氣,這個“搗蛋冠軍”怎麽也不像得獎學金的主。
黃冠軍的女朋友從家裏偷酒最終還是東窗事發了,這不是說女孩的父親發現酒的數目有很大出入,黃冠軍早就有了預案,簡單的數目削減是最不高明的盜竊。女孩的父親是在一次顧客的投訴中發現貓膩的,那個有著三十多年酒齡的酒糟鼻男人說從店裏買的酒摻了水,女孩的父親嚐了一口酒後,對男人賠了不是,給他換了一瓶有密封圈的高檔酒。晚上,女孩的父親嚐了幾瓶店裏常賣的那種不密封的廉價酒後,把幾個月來一直鬼鬼祟祟的女兒綁了起來。女孩企圖以黃冠軍無計可施的孝心來求得父親的寬恕,他的父親把一排摻水的廉價酒摔成稀巴爛後,罵起了幼稚的女兒:“你知道個屁,你同學的爺爺叫林耀東,每逢趕集就到鎮上買豬腰子,他活得比你老子還滋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