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黃學玲
出黃莊的路上,黃學玲跟姐姐黃學琴說起她的煩心事,和黃學玲交往半年的男朋友許國慶突然對她愛理不理了。黃學玲和她的母親黃宗英的交際風格並不一樣,黃宗英是八麵玲瓏,和什麽樣的人都吃得開,黃學玲的骨子裏卻很孤傲,寧缺毋濫。她的高冷擊退了不少懦夫,但也激發了情場老手們的征服欲。他們看到黃學玲逃脫舞池,獨坐在角落裏喝汽水。
黃學玲在想她的初戀楊剛。楊剛是黃學玲的高中同班同學,這個品學兼優的男生並不如他的名字那麽陽剛,他有一股陰鬱氣。楊剛穿戴整潔,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鋼筆字寫得細長飄逸。楊剛不愛和同學交往,也不愛上體育課,每到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楊剛就捧著一本書坐在圍牆邊的鬆樹下聚精會神地讀起來。黃學玲問他為什麽不去打球,楊剛說:“那是武夫做的事。”
中午到食堂排隊打飯,後排有人往前擠,楊剛撞到了前麵一個壯實的男生,男生轉過身拎著他的衣領,楊剛輕飄飄地說:“君子動口不動手。”男生沒了脾氣,罵了一句“娘娘腔”。
楊剛的綽號接踵而至,“娘娘腔”,“楊小妹”,“怪胎”,最毒的就是“**”。楊剛對這些惡毒的綽號不以為意,他對黃學玲說:“君子坦****,小人長戚戚。”
楊剛的儒雅柔弱大有古代文人的氣質,黃學玲常幻想他是“多愁多病”的落魄書生,她是“傾國傾城”的富家小姐,書生的“落魄”自然會激起小姐的憐惜之情。於是,那些可惡的綽號發明家在校園的張貼欄和教室的黑板上發現自己也被起了綽號。
楊剛躲著黃學玲,他知道黃學玲的桌肚裏藏著一遝情書,富家公子,籃球健將,“音樂家”,無不對黃學玲發動攻勢。有一天晚自習,黃學玲邀請楊剛到操場上走走,暗淡的月色灑在蟋蟀歌唱的鬆林裏,溫潤的晚風散發出曖昧的味道。兩人就這樣默不吭聲地在圍牆邊一圈圈走著,黃學玲拉住楊剛的衣角,問他為什麽躲著她。楊剛說她名花有主了。黃學玲從書包裏掏出一遝情書當楊剛的麵撕成碎片,拉著他的手說:“現在你就是名花的主了。”
楊剛看著紛紛揚揚的紙屑,既害怕引來師生的圍觀,更擔心承受不起黃學玲孤注一擲的犧牲,他掙脫了黃學玲的手,慌亂地說:“你不是說我是‘書生’,你是‘小姐’嘛,你要真有那份心就等我趕考回來,我現在配不上你。”
黃學玲流下了幸福的淚水,楊剛的表態讓她看到了這個陰鬱男生的誌向、擔當、深情,她甚至後悔起剛才輕佻的表演了。
吃下定心丸的黃學玲比以往更快樂,她在校園裏輕快地跳著舞步,自豪地告訴虎視眈眈的追求者,她有男朋友了。黃學玲口中三年後再公布的神秘男友吊著大家的胃口,但高中畢業一年後,黃學玲始終洋溢著的笑容卻在漸漸枯萎,曾經的追求者又敏銳地嗅到了乘虛而入的機會,許國慶正是其中最活躍的一個。
許國慶“文火慢燉”的攻勢融化了黃學玲冰冷的心,他騎著自行車載著黃學玲在田野上踏青,黃學玲望著枯萎的野草冬去春來又煥發出綠油油的生機,她高傲的頭顱終於靠在了許國慶的背上。許國慶見機立刻停住自行車,在田野上奪走了黃學玲的初吻,也知道了黃學玲神秘男友的身份。楊剛考上師專後,黃學玲很快從並不頻繁的通信中讀出了他的變心,“外麵的世界很大”,“我們還年輕”,這些委婉的托詞沒有了楊剛在鬆林邊表態時的堅決與直白,和她有過盟誓的楊剛依然是書生,隻是登榜後變成了忘恩負義、見異思遷的書生。黃學玲不久之後就把**交給了許國慶,這一方麵是犒賞許國慶的耐心,另一方麵也是像瑪絲洛娃一樣,是帶著複仇意味的自棄。
許國慶把追求到黃學玲的喜訊告訴了父母,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父母的臉色立刻鐵青,他的父親放下了劈柴的斧子,他的母親放下了手中的針線,他們嚴肅地告訴他,黃家女人碰不得,陰氣太重,黃宗玉就是鐵證。許國慶開始躲避黃學玲,這並不說他對父母言聽計從,而是他不願用年輕的生命做性命攸關的冒險,他耳聞過黃宗玉的傳說。河寶死後,黃宗玉被妖魔化,說她隻要在船上敲木魚,不出一月就會死人。不出一月是黃莊會死人?還是全鄉會死人?或者全縣,全市,全省,全國,全世界?含糊其辭的訛傳反而擴散了黃宗玉的黑暗氣息,每個月十裏八鄉總有死人的,這一概記在了黃宗玉的賬上。
黃學琴寬慰失戀的黃學玲,她說:“楊剛說的沒錯,外麵的世界很大,和楊剛、許國慶分手並不一定是壞事。”
黃學琴告訴她,她每次到縣裏進藥都羨慕縣城的繁華,優秀青年比比皆是,黃學玲不能把眼光局限在小鎮上。姐姐的話鼓舞了黃學玲,回黃莊後,她跟著黃學琴到縣裏進藥,她新奇地看著縣城的時尚青年,許國慶視若珍寶的鳳凰牌自行車他們幾乎人手一輛,黃學玲感歎她之前真是井底之蛙。黃學琴進完藥後,會陪著妹妹在縣城逛逛,她們吃一碗餛飩或者涼粉,然後去黃學琴常去的城中供銷社買幾件緊俏的商品。黃學玲從縣城帶回來的護手霜、肉罐頭、花布贏得小鎮同學的欽羨,她又學著縣城人戴墨鏡,一天刷兩遍牙,把痰吐在痰盂裏。結過婚的許國慶看到洋氣的黃學玲,生出幾分悔意,他陰陽怪氣地說:“學玲是要嫁到城裏了啊?”
黃學玲重歸孤傲,回擊他說:“嫁到哪跟你沒關係,不過要感謝你當初和我分手。”黃學玲在縣城見識過“外麵的世界”後,不僅走出了失戀的陰霾,也放飛了她的芳心,飛向她的南方。
楊剛從師專畢業,並沒有能夠走向“外麵的世界”,他又被分配回了鎮上高中。楊剛像喪家之犬一樣瘋狂地求著黃學玲與他複合,他又成了落魄書生,但黃學玲已不是當初的單純小姐了,她冷冷地奚落楊剛:“外麵的世界很大,我要到外麵的世界去。”
我的二姑夫孫立發騎車摩托車載著黃學玲來到鎮上時,黃學琴才恍然大悟,黃學玲獨自去縣城學會計不過是個幌子。那天鎮上圍得水泄不通,他們一是看孫立發騎著的新潮交通工具,二是琢磨孫立發的身份。胖乎乎的孫立發戴著墨鏡,穿著肥大的卡其色西裝,胸前的口袋別著一支英雄鋼筆,他的腰間係著皮帶,勒著他圓滾滾的肚子,遠遠看去就像箍著一隻木桶。黃學琴診所裏的兩三個病人正在吊水,他們焦急地往門外人群看去,問回來的人是什麽人,回來的人說兩個城裏人,男的看上去是個幹部,女的穿得像個妖精。有個鄰居從人群裏跑到黃學琴的診所氣喘籲籲地告訴黃學琴,那女的像她妹妹黃學玲。
黃學琴吃了一驚,放下手中的活出了門,她擠進人群看到了那個男人,黃學玲戴著墨鏡,穿著紅色的碎花連衣裙,踏一雙白色皮鞋,正親密地摟著男人的腰,這關係一目了然了。
黃學琴不知對誰說了聲“胡鬧”,叫住了大出風頭的黃學玲。黃學玲摟著的男人黃學琴很熟悉,根本不是什麽幹部,他是縣城城中供銷社的營業員。黃學琴知道妹妹的脾氣,她認定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孫立發載著黃學玲來到黃莊,鎮上的人和莊上的人都說來了兩個小洋人,說黃家閨女是官太太了。到了黃學玲的家,孫立發熄了火,給女人孩子發糖,給男人們發大前門香煙,幾個孩子好奇地圍觀孫立發的摩托車,孫立發告誡他們,準看不準摸,一摸了孫悟空都追不上。孩子們不清楚摩托車能跑多快,但都聽大人講過孫悟空一個跟頭能翻十萬八千裏,孫悟空都追不上,他們隻好遠遠地站著了。
孫立發進了屋,把帶來的排骨、紅糖、花布放在桌上,他還不認識黃家的人,隻好作了揖,說聲“大家好”,女人孩子還是發糖,男人們發玉溪香煙。
聽說二姑跟一個城裏人回來了,我的母親邱愛梅早早就帶著我們來守候了,我那時對城裏人並沒有概念,邱愛梅說:“城裏人有糖。”黃冠軍拔腿就奔向爺爺家。黃冠軍一眼就認出了誰是城裏人,他伸出雙手,孫立發給了他幾顆糖,黃冠軍說還有弟弟一份,孫立發看看旁邊的我,又摸出幾顆放到他手裏。
黃冠軍接過孫立發的兩份糖果,一溜煙跑了出去,我隻好賴在地上哭鼻子。孫立發摸摸口袋,糖果已經沒有了,他把手伸進懷裏,變戲法一樣摸出一塊巧克力給我。我對城裏人的認識又加深了,城裏人不光有糖,還有巧克力,更重要的是,城裏人的懷裏能掏出更珍貴的東西。孫立發再來黃莊發糖時,黃冠軍直接擺擺手說:“不要外麵口袋的,你從懷裏掏。”
一家之主林耀東邀請孫立發入座,端上糖茶糕點,眾人各按尊卑陪客。孫立發喝了兩口糖茶,滿頭大汗。林耀東問他是否嫌熱,孫立發不好意思地說:“不是熱,是虛。”
林耀東看不出孫立發的年齡,他問黃學玲:“小孫有四十了吧?”
黃學玲“噗嗤”笑起來,她說:“才三十二,胖子顯大。”
林耀東一聽三十出頭了,接著問:“那成過家了吧?”
孫立發說:“去年離婚的,有個女兒跟了前妻。”林耀東的臉頓時陰沉了,長相平庸,身體虛弱,年齡偏大,還有過妻女,這黃學玲到底是被灌了什麽迷魂湯?
黃學玲首先是被孫立發的業務能力迷住的,黃學玲說要一斤糖果,孫立發抓了一把放在秤上,一錢不差;黃學玲說要一丈布,孫立發隻需目測,剪刀一裁,皮尺一拉,又是分毫不差。孫立發說,這還不算厲害的,我還能看出你的腰圍是二尺一,鞋子是三十六碼。黃學玲臉紅了,他能看出她的腰圍,就能看出她的胸圍,似乎隻要孫立發想看,黃學玲的衣服就形同虛設。
孫立發說:“你知道供銷社營業員是什麽身份嗎?”
黃學玲搖搖頭,孫立發說:“吃國家的,穿國家的,住國家的,老了國家養著。”
黃學玲動心了,她問孫立發:“那營業員的家屬呢?”
孫立發說:“優先進入國營單位,也是吃國家的,穿國家的,住國家的,老了國家養著。”
黃學玲最後問:“營業員的子女呢?”
孫立發說:“長大了頂父母的班,還是吃國家的……”孫立發看著兩眼放光的黃學玲,意識到沒有必要再重複他的話了。
黃學玲不敢想象,天底下還有這麽好的差事,連老婆孩子都管了。黃學玲鄭重其事地問一次:“如果我跟你結婚了,我是不是什麽都不要動?”
孫立發眯著小眼睛,笑嘻嘻地說:“**還要動動的。”
孫立發用手帕擦著汗,黃家人都不吭聲,皺著眉頭,奇怪地打量著他。孫立發把手帕疊好放在兜裏,看出他們對這門親事不滿意,他心平氣和地說:“你們別看我年齡大,還有過老婆孩子,學玲知道供銷社營業員什麽身份,她要講給你們聽,你們怕還求著我呢。”
林耀東本來心裏就不悅,黃學玲對城裏人的攀附和林耀東二十多前為了生存入贅黃家遙相呼應,這種帶著交易性質的婚姻令他愧怍憤懣。他又聽孫立發囂張一說,火冒三丈,當下掀了桌子,罵起目中無人的孫立發:“我還求著你祖宗呢!”
孫立發見狀,隻好灰溜溜地出門騎上摩托車,黃學玲本來想跟上去,但看看氣勢洶洶的黃家人,乖乖回到她應該回到的陣營了。
孩子們看著孫立發發動摩托,冒出兩股黑煙,嚇得四處亂竄,他們嚷著這玩意還會噴火。林耀東並沒有把孫立發的禮品扔出去,他對門外的鄰裏做賊心虛地解釋道:“這禮就當他給我賠罪的。”
孫立發走後,林耀東閂上門準備教訓黃學玲,沒想到黃學玲先哭起來了,她說孫立發雖然說的不中聽,但卻是實話,她親眼看到年輕姑娘向他投懷送抱的。黃學玲把供銷社營業員的好處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黃家人都是農民出身,對國家養著沒有概念。黃學玲就說:“你們睡在**什麽都不要做,就有人管你吃喝拉撒,生老病死。”
黃宗英問:“那和人民公社一樣了?”
黃學玲反駁她:“人民公社的生活條件哪能跟營業員比?人民公社能穿皮鞋,吃巧克力,騎摩托車,住樓房?”
黃學玲見黃家人啞口無言,趁勢說:“國家不僅養著你,連你的老婆孩子,子孫萬代都養著了。”
黃學玲這麽一說,林耀東後悔了,小不忍亂了大謀,但他又放不下架子,每天躲著黃學玲,到田埂上抽著悶煙。孫立發離開黃家沒兩天,黃學玲就聽說他招蜂引蝶了,縣城的姑娘另論,就連小鎮和黃莊的姑娘都蠢蠢欲動。黃學玲的高中女同學聽說孫立發和黃學玲的親事黃了後,在半路上就把孫立發截住了,誰不想成為城裏人呢?
林耀東見事態不妙,怕黃了這門親事毀了黃學玲的進城夢,擔心感情屢受打擊的黃學玲因此想不開,隻好唆使黃宗英勸說黃學玲再去吃“回頭草”。
孫立發再來黃莊時,一些見不得人好的村人都對黃家說三道四,罵林耀東狗奴才,罵黃學玲賤婊子。那個插足未成的黃學玲的女同學把黃宗玉的恐怖傳說又有模有樣地跟孫立發渲染了一番,孫立發乜著眼,笑笑說:“你們農村人就愛搞封建迷信。”
林耀東再見到孫立發,那是一萬個尷尬,他一個勁地抽著孫立發的玉溪香煙,諂媚地說:“城裏的煙就是香。”
其他人隻顧悶頭喝糖茶,不敢正視孫立發,最後還是孫立發化解了尷尬,他依然心平氣和地說:“好事多磨。”